——是了,这山林看起来美不胜收,风光无限,但是因为毒性的原因,甚至连这里的河流湖泊之中都带着毒性,所有的水都是不能够饮用的。
他们所带的水,皆是由行伍之中的人从外头负重进来的,水就是生命之源,用一点少一点,他如果想要用水来服药,也需要先经过他的同意。
若是先前还同他有说有笑的时候,讨一口水来喝也没什么,但是这会儿进去,少不得又要见他那张臭脸,还是算了。
谢不倾一直都在营帐之中没有出来,料想他可能又是去看他那心上人写来的信了,于是他也禁不住撇了撇嘴——主子不动,他们这些下头的人自然也不动,个个都在休息,养精蓄锐。
于是他也熟练地爬到某一颗光秃秃的树上,用袍子裹了一下,躺在几簇枝芽之间,闭着眼睛睡起觉来。
丛林之中依旧妖艳无比,外头的人并不知晓,这在他们眼中被当做绝地禁地送命之地的地方,有人为了救旁人的性命,义无反顾的直入其中。
当这里的夜色还未降临的时候,上京城已经有了些暮色。
明棠还在书房之中,永无休止地看着那些信件,谋划着下一步打算,便听到外面有些急匆匆的脚步进来。
她抬头,那声音就停在了门口,极为乖巧地敲了敲她的门,才说道:“郎君,外面来人说,有人要见你呢?”
明棠挑眉。
有人要见她?
真是件稀罕事。
她到上京城时间也不少,初来的那几个月根本就无人问津,如今倒是奇了怪了,三天两头的就有人来见她。
“门房的人可说了,究竟是什么人来见我?”明棠手上的笔墨未停,用笔尖沾了一点砚台之中的墨,再点点点到周围。
“奴婢也不知道,门房的人说是您的亲戚,要您亲自去看看,毕竟门房也不认得。”
小丫头在外面嘀嘀咕咕的。
明棠这可着实是吃了一惊。
她在这上京城之中,还能有什么亲戚要来见她?
难道是她爹爹母家的那些亲戚?
他爹爹的生母已故,明棠和那边的亲戚其实没有什么往来,小的时候也在爹娘的闲聊之中听过只言片语,好似是说那边儿亲戚觉得镇国公府待他们的女郎太差,所以不想给镇国公府什么好脸色,中间夹杂着一个出嫁的女郎,方一直拉锯着,谁也不肯主动低头,所以其实多年以来都没有互相阻拦;
且后来老外祖父祖母相继去世,后来当家的是庶出的子弟,他们更不关心这个已经死了的姑姑膝下的子嗣如何,也没有人愿意和镇国公府这边往来走动,这门亲戚几乎算是断绝了。
难道是那边来人了?
除此之外,明棠也想不到还有什么亲戚了。
如果真的是那种几十年都不曾往来的亲戚居然来人,这可不仅仅是一件寻常的稀罕事了。
双方不互相往来,如今他们那一房也就只剩下一个明棠,连面都没有见过的,谈什么情面?
这个时候上门来,谁知道怀的是什么心思。
小丫头还在外面抱怨:“真不知道门房那几个人怎么回事,是当真不把咱们郎君放在眼里吗?奴婢问了他究竟是谁上门来,是哪里来的亲戚,拿的是什么信物或是拜帖,可有什么身份为证?他倒是一问三不知,只说他认不得郎君的亲戚,此事他定夺不了,要郎君亲自去看。”
明棠一听就知道,门房那几个小子皮又痒了,又开始犯欠儿了。
倒也正常,如今他们头上顶着的是三夫人,三夫人如今越来越有些春风得意之势,她自然觉得自己在府中的地位水涨船高,那些跟着她的小啰啰们也个个觉得自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只不过,今日恐怕他们就要倒霉了。
且,不是她亲自整治。
这些人天天只会拜高踩低,明棠也犯不着和这些懒骨头的欠登儿计较,自有人收拾他们,如今正是个好时候。
明棠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仍旧拿着笔在信纸上写下接下来的字,淡淡道:“不论是哪里来的亲戚,总归上门来,首先要拜见我们府中的当家夫人。三夫人如今在家中主持中馈当家,那些手持拜帖也好信物也罢,这般投上门来的亲戚之人,也应当是由三夫人先来见。
不管他们怎么叫,便也不先去回复他,就在我这处呆着,倒叫他们知道知道,平日里总是眼睛长在头顶上,日后有什么后果。”
小丫头是阿泽,在外头挠挠头,有些困惑。
但是她最好的秉性便是,她极为听从明棠的话,主子是怎么吩咐的,她就怎么做,就算心中觉得困惑,她也从来不会问出自己的疑惑,只要主子吩咐,她就去做。
只听得她在外头问道:“既然如此,那小郎可否让奴婢进来看看您书橱里的书?”
生怕明棠拒绝似的,她连忙补充道:“外头有些蚊虫扰人,奴婢进来绝对不乱翻看,只是想看一看几本古籍杂谈,如《世说新语》一类的,听说里头有许多新鲜故事,奴婢看惯了那些话本子,也觉得是时候看些清淡的东西调理调理。”
明棠知道阿泽确实是没什么花心思,于是将那书先找了出来,放在了一侧的一张矮几上,然后扬声喊她进来。
阿泽欢欢喜喜的进来了,果真坐下开始安静看书。
但她也安静不了一会儿,见明棠写累了,站起身来走动,便开口问道:“郎君,您是不是一直有着心上人?”
第293章 亲戚
明棠手里的笔一停。
“这话从何说起?”
明棠从面前的书册中抬起头来,看着一边的阿泽。
阿泽嘿嘿一笑:“奴婢平素里看的书很多,对于人的神态描写、心理描写之类的更是十分详细,奴婢瞧着郎君的状态,就很像那些已然有了心上人,坠入爱河的人。”
明棠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整日里就想着这些东西。”
阿泽见明棠没有怪她的意思,立即打蛇上棍来了:“奴婢平常又没有什么事做,得郎君垂怜,不曾将那些繁琐细碎的事情给奴婢做,奴婢有许多时间得以用来看书,自然在这些事情上下的功夫更多些。奴婢瞧郎君的状态,倒觉得好像要好事将近了,可有此事?”
明棠含糊应了一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阿泽立刻就知道,应当确实是如此。
她脸上立马写满了兴色,恨不得将脖子都伸到明棠的面前去:“是哪家的人?是女郎还是郎君?如何相识的?二人之间的情谊到了何等地步?可否同奴婢说说奴婢实在是好奇!”
明棠瞪她一眼:“你看世说新语是假,来探听我的私事才是真,你这是把自己能看的所有话本子都看完了,没话本子可看,将话本子看到我身上来了?”
阿泽笑嘻嘻:“还是郎君聪慧,郎君明鉴,奴婢没有故意打探的意思,只是想听一些有趣的故事,您也不必将消息说的那样仔细,只叫奴婢听个大概,过过这个心里的瘾就是了。”
明棠可不说。
这小妮子见了八卦,那可是恨不得贴上来听,跟她说个两三分,她就能猜到个五六分,若是再让她晓得些别的消息,那她这点底子都被她掏空了,可不能跟她说一点儿。
“好郎君,求求您啦,就当可怜可怜奴婢吧,奴婢一天看不到新鲜故事,这心里像是有千百万只虫子在咬一般,难受的快要死掉啦——”
阿泽最是个痴缠性子,又是个撒娇大王,半点不依她,她就恨不得抱着手来打滚。
明棠偏偏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若是强硬的要她说,她可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可若是像她现在这样,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眼都是乞求,可怜,委屈巴巴的神色,明棠便觉得自己也有些受不住她的祈求了。
说个两三分会被她猜着,那给她说个半分是不是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阿泽最是个人精,见明棠脸上的神色有些变化了,分明是有些摇摆动摇之意,连忙说道:“求求您啦,求求您啦,就当可怜可怜奴婢这从小就没有爹娘,如今又和哥哥走失了的小小女郎吧,就当满足满足我这个小小的愿望~”
明棠受不了阿泽这样的痴缠,连声说道:“好了好了,莫要再缠了,你想听,我和你说就是。”
她这般说道,阿泽立马就不撒娇了,正襟危坐地坐在那,面前那本装模作样的世说新语也被她丢到一边去了,只是两眼发光的,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明棠:“请郎君快说,奴婢洗耳恭听。”
明棠刚才被她缠的受不了,才答应下来,如今这样稍稍冷静一点,又觉得心中有些许后悔了。
——这样的事情怎么好和人家说?
他二人之间的缘分,又不是什么话本子里写的那些,什么佳偶天成,亦或者是什么青梅竹马的,他二人可没有那样的情谊。
说起他二人第一回纠缠到一块去,还不是因为明天在一馆之中中了那些难言启齿的毒,必须要向他求助才能活下来?
明棠甚至在想,那时候自己对这些事情不甚了解,若是自己肯拉得下脸来自己,当时自己为自己稍微疏解“解毒”,是否就不会与他缠到一块儿去了?
可是无论是还是不是,这些都不是能说给阿泽这个小小的女郎们听的。
于是明棠生了些退意,看向阿泽说道:“……今日不是个好时候,我若这样同你说,也是有些说不来,更何况我这儿公事繁杂,下回再同你说吧。”
却不想阿泽像小孩似的,一下子就红了眼眶,恨不得将泪淌到下巴上去:“呜呜呜,郎君好坏,吊足了人家的胃口,如今倒是不肯与人家说了!”
她居然还是真的要哭,那泪水一下子就充斥了整个眼睛,好似下一刻就要水漫金山似的。
明棠一见她是真的要哭,而且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顿时觉得加倍头疼,于是连忙说道:“好了好了,说,说,现在就说,莫哭啦。”
岂料,阿泽那小妮子收放自如的很,一听到明棠说要说,立刻又不哭了,只是说话的时候,声音中还在带着点委屈巴巴的哭腔:“那郎君这一回可要守信,可不能一会儿又找理由来搪塞奴婢,不与奴婢说了。”
明棠咳了一声,正打算寻个新鲜一点的事情讲,却忽然意识到,她头一个问题就绕不开去,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阿泽问的头一个问题便是,是男是女?
谢不倾,自然毫无疑问是男。
可是她在阿泽面前的身份,同样也是男人,如此说来,岂非在她的面前说自己是断袖之癖?
明棠有些左右为难了。
她在阿泽期待的目光下,迟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不是不会编故事骗人,只怕自己与旁人确实没那经验,被这看惯了不知道多少话本子的小妮子一眼戳穿。
于是她只好端起面前的茶水来,深深饮了一口,借此掩饰自己的为难。
却不想那鬼精灵的小妮子一下就看出来了她在为难些什么,一双大眼睛转了转,闪出些狡黠的光彩:“郎君是不是不知道如何言谈,毕竟郎君的心上人——恐怕是位郎君?”
明棠甫一入口的茶水,在听到阿泽这句话之后,差点险些瞬间喷出来。
她虽然憋着了,却也被这一口茶水呛得不停咳嗽,连忙拿了手帕子捂住口鼻,颇有些震惊地看着她。
阿泽立刻笑眯眯的扬起一个笑容:“郎君不说话,奴婢就当郎君默认了。”
明棠还要嘴硬:“……没有。”
她已经在心里打定主意了,就想一个她与什么青梅竹马的小女郎之间的故事,编个故事出来给阿泽听,阿泽信便信,不信,那也算了。
却不料,阿泽立刻说道:“郎君若是说些别的故事给奴婢听,奴婢恐怕是很难被糊弄的。奴婢那天课室看见了,郎君是被人抱着回来的,是哪家的小女郎有这等天赐神力?
便是郎君生的比旁人要更体弱一些,也不是寻常女郎能一手抱起来的,难道是哪家的将门虎女,有这等魁梧身形和力气,比咱们小郎君都高些?”
明棠没想到的是谢不倾将她抱回来的时候,竟被这小妮子看了个正着。
倒也亏阿泽憋得住气,到如今才说出来。
“……你怎知那不是我那心上人的兄长?他对妹妹爱若珍宝,对我自然也爱屋及乌,我不慎昏倒了,兄长将我送回府邸,有何不可?”
明棠不愿承认,便要嘴硬。
阿泽“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郎君果真是不会编故事,您可要知道寻常郎君之前怎么会这样亲近?还要抱着才能走的?寻常郎君之间便是肯背一背,都已经算得上是天大的亲密了,怎还有那样单手抱着,从门口到潇湘阁之中都不肯放下来的?不肯放下来,就是依依不舍,男人与男人之间哪有什么依依不舍,可也别怪奴婢想的多,书写多了,有些职业病也是正常的。”
明棠一时语塞。
她怎么能同一个很会写书的小妮子编故事?
若说编故事,阿泽编的故事都不知有多少,她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写话本子编故事,自己在她面前编故事,岂非班门弄斧?
明棠便很有些局促了。
阿泽笑了起来:“郎君不必这样局促,郎君想必是因为怕奴婢知晓了您的心上人也是郎君心生怪异,这才故意编这些话来说,奴婢心中很能明白。
只不过,奴婢并不会因为郎君的心上人也是郎君,便觉得怪异或是不适。
奴婢写书到如今,也不知写了有多少本,奴婢写的书,虽然也常常按照那些人的要求被捏成千奇百怪的模样,可是奴婢写的书,便是被改成种种模样,却也始终都只尽力地传递着一个心愿,就是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无论双方究竟是何等身份地位,亦或是什么样的性格,甚至乃至于性别,都不是他们之间情愫的枷锁——奴婢始终相信,真正的情谊,并不会被这些所拘束着。若是真的被拘束了,那边只能说明并非真正的感情。所以奴婢并不会因为郎君的心上人也同样是郎君而觉得怪异,郎君大可放心就是。”
阿泽说起这些话来的时候,面上的微笑便与她先前那些讨巧灵活的模样截然不同,在话本子她这擅长的领域之中,她便自信得如同星辰一般发光发热。
明棠虽然与谢不倾之间并非她想的那样,可是听了她说的这样的话,听她说感情能够超越一切阻碍,自己的心中似乎也有所了悟。
她脸上才有了些感慨之色,却不想那小丫头一下子又从发光发热的小模样,瞬间又回到了油嘴滑舌八卦兮兮的样子:“好啦好啦,不说那些没意思的话,郎君继续说,奴婢还想听。”
明棠绕过了一开始的那个大坎,知道自己也没什么编故事的必要了,于是也就简单地随意说了说:“我和他……相识确实是出自一些意外,是我求他相助,他对我施以援手,我二人才得以相识。
初时我心中并不喜欢他,甚至十分反感他的操控欲,只是时间长了,才发觉他面上的那些假象后藏着的对我的体贴与关怀,都是旁人比不了的,兴许也是如此,才逐渐动了心。
其实,究竟为何动心,我心中也不明白,只是时日渐长,但知晓已经动心的时候,便已然是如此了。”
阿泽抚掌大笑:“这就是,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其实人人都是如此的,并没有谁与谁的情愫一开始来的便是轰轰烈烈,而是在日常相处的点点滴滴与细水长流之中而来。若是如此,相处而来的情愫,才是真的心意相通,如同水乳交融呢。”
“是么。”明棠有些不太明白。
实则明棠到如今也没有想过,她与谢不倾日后究竟会如何,又要如何。
在这件事上,她始终都有些逃避,便是勇敢主动了一回,后头也仍然觉得对未来茫然无知。
阿泽看出来明棠还是有些许的茫然,便主动问道:“郎君可曾想过,日后可要成婚?”
明棠摇了摇头。
她又不是真郎君,怎么成婚?
她若真的与某个女郎成婚,便是害了人家的一生一世,除非是细细谋划,那要嫁予她的女郎早就与她达成一致,否则她绝对不会走这一步。
于是阿泽又问道:“那那一位郎君,可曾想过要成婚?”
明棠更是摇头——谢不倾,他的身份与身子,都不能允许他成婚。
不过也不大好说,明棠摇过头之后,又有些不确定的说道:“也不好说……我又不是他,岂能明白他心里的真正心思。”
阿泽看出明棠的些许不自信,温和一笑。
大抵是写的书多了,她在这方面的经验总比明棠多些,见她惴惴不安,倒如同自己在写书的时候,揣摩心中人物的心思一般,细细地同她说道:
“郎君与他既是心意相通,不如给彼此都多一些信任,不必那样惴惴不安——郎君与他既是真的两心相许,您敢如此斩钉截铁地说出,自己此生并不成婚,那便也可以相信他,他心中亦是如此想的。
人的心很小,只能装下一个人,您装着的是他,便也可以去试着信任,他也如同您心中装着他一般,如此这般地装着您。”
“奴婢虽然不曾有过这样的经验,可是在身旁却见过许许多多有情人之间的爱恨离愁。
奴婢不敢说肯定如此,但是许多轰轰烈烈的情并无结局,反而是那些细水长流,从一开始便互相理解,互相包容,这般的感情才能走到最后。
奴婢也不知道郎君与他具体究竟是如何,可是听郎君的说法,与那人皆是互相动了心,从细水长流中来,日后也必定会相濡以沫。”
第294章 叫老夫人来见我
明棠其实从没对她与谢不倾的未来有过太多的期待,大抵在她的潜意识之中,就如同他们当年的初见一样,像是春风露水一相逢,待天亮之后,便要全部消失无踪。
却没有想到,阿泽的心里认为他们二人能够长久。
明棠心里有些隐秘的高兴。
也许就算是春风露水,也能如同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但是她很快又反应过来,阿泽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知道她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并不是寻常普通的郎君,而是如今权倾朝野的九千岁。
他与她之间,当真有可能那样好吗?
明棠并不知道,如此一想,心中其实又有些低落。
但是她很快又想到,他与她之间,就算是朝露蟪蛄,其实当下能有快活,便已是最好。
明棠重活一世,其实心中也不过只有一个诉求,便是快活。
她面上有些笑容,虽然心中未必信了几分,却还是对着阿泽说道:“借你吉言。”
她二人在潇湘阁之中说着这些隐秘的少女心事,门房那里却其实有些不大好了。
正如同明棠想的那样,门房那些小子一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瞧不起她,便如今轮到他们倒霉的时候了。
所谓的亲戚过来,在门房那里等了这许久,也没见有人去通报,甚至连门房那几个小子都不大客气,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手里揣着捧瓜子,边吃边喝,还问她要不要一块吃吃,说是那位小郎君恐怕是不来了。
这些个人是很会摆高踩低的,说是明棠的亲戚,其实就已经有些瞧不上了,而观今日这孤身一人过来的妇人,见其身上一身看不出什么成色的衣裳,料子看上去也并不像是上等的绸缎,一头乌发黑压压的束成发髻压在头顶,不见半点装饰,只用一根寻常的木头簪子固定着,看上去就不像是什么出生富贵的人家。
既然不是出身富贵的人家,这些人就对人家多有怠慢,只是叫她先在门房外头的偏房之中坐一坐,连杯热茶都不曾给人端上来。
那妇人生的有几分严肃,面上瞧不见笑容,写上两道法令纹,瞧着平添许多冷酷。
她在偏房之中坐着,也不与那些门房小子的怠慢所计较,每隔一伙子就问问门房,是否已经通报到三郎君的院落之中了,可有人来回话。
那几个小子回答的也颇有些怠慢,每回都是说已经喊人去说了,就照例像往常一样,喝水的喝水,吃瓜子的吃瓜子,笑笑闹闹的,好像没有一个人将那妇人放在心上。
那妇人等了大抵有大半个时辰,却丝毫不见此事有什么进展,一双长眉已经越皱越紧。
其实她又不是傻,知道为什么迟迟到如今也见不到三郎君。
那几个门房小子一开始就没有亲自去潇湘阁中通报,只是大爷似的,将潇湘阁中的一个年龄尚小的小丫头给喊了过来。
那小丫头应当是去公中领什么东西,正好被他们逮了个正着,所以同他们说了几句话,几个门房小子也没有半点正经意思,语气本就十分轻狂:“门房那里头有个妇人过来,说是你们郎君的亲戚,你回头去和郎君说一声,叫你们郎君来见。”
那丫头也不是个好糊弄的,声音脆脆地说道:“就算是亲戚上门,什么也没有的情况下,那也没有我们郎君亲自来见的道理。若是你们门房故意愚弄,寻个由头来就将我们郎君叫来,岂不是你们对郎君呼来喝去?这样不懂规矩!
是哪里来的亲戚?姓甚名谁?手里拿了什么样的拜帖或是什么信物?可还有什么能够证明身份身份的东西证明来人确实是郎君亲戚的,你们可问过没有?”
小丫头的声音听上去还有些稚气未脱的,问话倒是问的条理清晰。
彼时妇人在心中听着,倒也有几分肯定之意。那小子自小没爹娘,倒也有些知心人在身边,想必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但是那几个门房可没有问她究竟是哪里来的,别的无关的东西倒是问的多,一过来便暗示她要给些补贴孝敬——他们是什么身份,还要她去补贴孝敬这些门房小子?!
如此无理的要求,她自然没给。
那些门房小子就骂骂咧咧地将她放在了这偏房之中,什么也没问,继续偷懒的偷懒,吃茶的吃茶,嗑瓜子的嗑瓜子,就是没有半个人再去搭理她。
这等态度,显然是没将她放在眼里,也同样没将三郎君放在眼里。
若是当真是尽职尽责的仆从,听到府中有主子的亲戚上门,必然是要先十分严谨的查过来人的身份,确定此人确实是府中主子的亲戚,这才能够将消息递上去。
哪有人来了,就立即迎进来,怕自己错过了张开口伸出手就要赏钱的好机会。
至于如何确认来人的身份,他们是半点也不做,确认来人身份的方式,居然是叫人家的主子,直接亲自过来查看?
如此行径,实在是荒谬至极。
哪里有将自己做的事情推到主子的头上去的?
更何况,他们可曾想过,也有可能主子并未见过这一门亲戚。
这些门房小子,定是背后有谁在撑腰才有这样的底气,否则寻常奴仆可不敢这样怠慢府中的主子。
原本只想着,自己第一次上门来,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便容忍一番。
却没有想到,在偏房之中等了这许久,却迟迟不见有人上门来。
正当她正想走到外头去,问问那些门房小子究竟有没有同三郎君通报此事的时候,就听得那几个门房小子在外头闲聊。
“不是,三郎君怎么敢摆这么大的谱?我分明方才跟他身边的使女说了,如今来也不来,竟是连个回话的人都没有,他自个儿的亲戚,怎么连看都不来看一眼?”
“谁知道究竟是哪门子的亲戚?说不定三郎君早知道自己没有半点亲戚还活在人间,所以就干脆不来了。谁知道这是哪门子的亲戚呢?说不定是从哪里上门来打秋风的吧,看着穿着那般寒酸的模样,真是叫人平添笑话。”
“你的话可不要说的这么毒,说不定三郎君还有亲戚活在人世间呢,至少当年大夫人的母家的人都还在江南好好的。”
“在江南好好的,也不见这么些年过来和我们府中走走亲戚,也不见关怀三郎君的衣食住行,那种亲戚跟死了有什么区别?要我说这三郎君半个亲戚也没有,不会有人来京城看他的,你就放心吧,那人指不定是个从哪冒出来坑蒙拐骗的。”
“嗨,我觉得他说的这话很有理,你瞧那人穿的那样破旧寒酸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三郎君就算如今没爹没娘,是个可怜孩子,那至少他的爹娘出身都高贵,怎会有这样穷酸的亲戚上门来?就是如同他方才说的那样,是来打秋风的吧?”
“十有八九就是来打秋风的,哪有上门来看亲戚的,手里头半点好处都不给的?咱们去帮她通报,都已然是给她些面子了,若是往常,那些什么人手里头没带钱来,随便搪塞两句就让她滚了,还要让她在这等着?还得是我们心善的很。”
那些门房小子说话的声音可一点也不避着,好似不知道隔墙有耳的道理。
不过,想必以他们这样轻狂倨傲的性子,就算知道隔壁的妇人会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也丝毫不怕——在这些唯利是图见钱眼开的小子眼里,身上连一点赏钱都掏不出来的,必定是些穷酸亲戚。
三郎君,他们本来就十分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来上门找三郎君的穷酸亲戚?
妇人听的一下子眉头就皱的死紧,忍不住低声冷笑道:“我还道,她当年千里迢迢,执意要过来的府邸是什么好地方?原来就是个这样藏污纳垢之处,门房一个个的如此目中无人,一股子掉进了铜臭眼里的味道,如此浊臭之地,也亏她当年生活了这些年。”
妇人也不站起来,只是咳嗽了两声,重重地说道:“将你们府里的老夫人叫过来。”
她已经是有些耐着脾气了。
若不是因为如今她不能随意见血光,就是这几个门房小子,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她这声音不小,外头的门房小子当然听了个清楚——他们其实知道里头的人恐怕能听见他们在说这些轻蔑的话,可是他们根本就不在意。这等出身低贱十分穷困之人,就算她能听到自己在说什么,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何必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