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又以这个身份过来,虽说有什么什么样的报答,却也没曾见着东西。
明棠把一而再再而三送东西摆在面上,实际上是为了套他的话,想看他在一时之中,潜意识里是否还记得当初的那兔子玉佩的年礼。
那白衣郎君好似有什么话想说的样子,看了明棠一眼,正要开口的时候,忽然捂住了心口,脸上有些痛苦之色。
他身边没得下人侍从,也没个贴心的人伺候着他,看不懂他这会是什么情况,而他捶了两下胸口,似是更痛了,便从怀中取出了手帕,压着唇角,偏过头去,在一边猛烈地咳嗽起来。
明棠只当他是呛着了,过一会儿自然就停了,却没想到他越咳越凶,雪白的手帕上竟然浸透出一点血色。
这是怎么了?
明棠看见了那一丝血色,鸣琴自然也看得清清楚楚,她年纪更大些,那小胖子来的时候,她的记忆已经成熟了,故而事情记得也算清晰。
她还记得小时候与那小胖子的三两面之缘,记得他胖乎乎的身子抱着一只小猫儿,追在他们牛车后的模样。
如今在这样的地方重逢,也算得上是故人相见了,鸣琴心中总是还有些这些温情,便有些关切的问道地“这是怎么了?怎么还瞧见你的手帕子上有血,难不成是有什么旧疾?可要请大夫来看看?”
那白衣郎君咳嗽的声音终于停下来了,方才还带着笑意的面庞看上去似乎有几分苍白,瞧着便是个弱不禁风的病人。
他将手里沾了血的手帕子收到衣袖之中去了,看着二人的目光,露出一个略显歉意的眼神:“并不是什么大事,倒劳烦你们二位这样关心我的身子,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因他也是个体弱多病之人,与明棠两人小时候又同样是在田庄之中见过面的,鸣琴自小将明棠带大,对这样有几分同病相怜的人,总有几分怜爱之心,便说道:“我家郎君自小也是病的厉害,田庄上也不曾给药来,摆明了便是要借病来害死我家郎君,你小时候竟也如此。看来也是个可怜人。”
那白衣郎君笑了笑:“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我身上的这病,也是从小就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原本不曾被赶到乡下田庄来的时候,其实也不过只是有一点从娘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有我的家业,日日维系我吃药养身子,原本并不困难。
从我有印象起,在府中自小就是日日吃药养着的,那病也不曾加重。只可惜后来我阿姨昏了头了,一步踏错路,因谋害主母造反被赐死,我被关到田庄去之后,便再也没有人给我吃药了。
那年我不过只是一点小病,可惜了后来许多年也不曾养着,当年的一点小病如今就拖成了这般大病。
不过还好,不算是不治之症,我如今也继承家业了,手里头总有些余钱,常常去叫大夫为我看诊开药,这样的病也不碍事。”
他详细地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说了一番,听上去竟与明棠似有五六分相同之处,都是一样的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弱病,只是因为某些缘故,被赶到乡下田庄里来养着。
那田庄的主人都恨不得他二人立即去死,又怎会为他们准备续命的药物?于是就那般将他们放养在田庄之中,只等着随便来一场大病,就将这两个身子自小就不好的小郎君就这样带走。
如此这般,死了也能来一句是他自己的身子不好,死了活该。
当年的明棠尚且还有个母亲去世之前为她留下的忠仆鸣琴照应着她,鸣琴又那样坚韧顽强,凭借着自己也尚且娇嫩的臂膀,硬生生将这个小郎君给养了下来,虽不曾叫她病愈,却也顺顺利利地活到现在。
而他就没有那样的好运了,他在主母的嫁妆庄子上,日日被人苛待磋磨,所以尽管只是一点小病,也在那样多年的磋磨下,下成了如今见风就咳血的大病。
如此说来,他竟是比明棠还要凄凉几分。
明棠听闻他这些与自己相似的经历,心中微微有些恻隐之心之心。
只是那也不过只是微微一动,她更清晰地记得的是这人若有若无的纠缠间的关系——如今在这世界上,除了鸣琴等人,她恐怕没办法没有任何芥蒂地相信其他人。
故而她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些许担心之色,只说道:“若是你的身子从小就是小病,如今虽然拖着,却应当也能治一治。我府邸之中有府医,可要叫平素里照料我的身子的府医来看看你的身子?”
若他答应,便立即将芮姬叫回来。
有这伏灵宫的圣手在,他就是做出千种伪装,也能给他一眼看穿。
那白衣郎君的脸上果然有些为难之色。
明棠捉到他面上露出的这一点为难之色,心中就微微一动——他若不是心虚,这样能叫他看病的好时候,他又怎好不看?
纵使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继承了员外郎的家产,可是员外郎的权势又如何与明棠身后的镇国公府相比?他们能请来的医者,原本就是天差地别的。
人人都希望自己能够看更好的医者,更快的治好自己的病症,活得更久一些,可是他好似有些与众不同。
这本就有诈。
且,在他刚刚咳嗽的时机,怎么那样巧?
巧就巧在,正好是明棠要试探他的时候。
明棠的心中才起了这样的念头,却不知那人似乎已然看穿她的想法,看了她一眼,脸上的神情有些苍白,摇摇欲坠。
“我晓得,我如此突兀地上门来,到底是唐突了,你不信任我,原也是应当的。只是我的身子不太容易见别的医者,总有些难以启齿之痛,并非是我不信任你的府医,只是我自己的身体状况不能随意叫外人查看。”
他又深深一礼,说道:“我并无那样的冒犯之心,却也知道自己今日来的突兀,这就道歉了。若是你心中不愿意见着我,我日后便不再来了。”
他道:“我为你准备的谢礼,其实恐怕也正如你救助的另外一位少年人所言,并无什么价值。
我也不过只是个俗人,从前也一直住在山下的田庄里面,没得过什么好处,也没尝过什么甜头,如今天上掉下了馅饼,骤然能够继承家业,最让我开心开怀的就是有了世上至少对我而言用不完的钱。
只要有了钱和土地在手里,我每日都不用再忍饥挨饿,每天都能吃饱饭。着是我心中觉得最为珍贵之物,所以想拿它来谢谢棠儿当年对我的救命之恩。”
他双手从袖中取出一枚木匣。
不必看,那木匣之中装的,应当就是他口中所说的金银票,或是田地地契。
明棠手中虽然缺银钱,可是这样来路不明的东西,她并不敢要,故而只是摇头:“你有这样的好意,我已经十分满足了。你的身子不好,日后需要开销的地方应当大得多,这些东西你自己留着吧,对自己好些。”
明棠话说到这里,便略微侧了侧身,露出身后的门来。
她这个动作当前,便显然是送客之意。
那白衣郎君脸上有些失望之色,却也不再强劝明棠一定要收下,还是将那木盒收回了手里,再冲着明棠深深的看了一眼,俯首一拜:“我晓得了,那棠儿你多保重,日后我不会再这般不请自来了。”
他倒是知情识趣,认出了明棠的送客之意,便没有再像上次一般胡搅蛮缠着,硬要留在这里见明棠。
明棠也没送他,只是随便点了个院子里头的小丫头。
那小丫头正是刚刚从院子里面回来的阿泽,阿泽脸上的脂粉已经重新擦好了,雪白雪白的。
她得了差事,低眉顺眼地领着那白衣郎君往外走,那郎君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明棠,十分依依不舍地走了。
直到阿泽回来禀报,看着那郎君出了府门,上了自己过来的时候带着的马车,明棠才松了口气。
不论如何,这个人瞧着那样自然,看起来没有一点问题。
但越是没有问题,就越是充分说明此人浑身上下几乎毫无死角——人怎么可能毫无破绽?他准备的如此充分,浑身上下无懈可击,叫人抓不到一点漏洞,就已经是他最大的漏洞了。
鸣琴见她似乎在思考着此人,不由得说道:“金这原本就不是大姓,又有个员外郎的身份,若是在上京城之中找人,应该很快就能找出来,可要派人去查查看?”
明棠摇了摇头:“不,如今去查,必然一无所获。”
鸣琴奇怪道:“此话怎讲?怎么去之前便已然知道自己什么也查不到了?”
“琴姐姐,你莫要忘了,他不是如今才到上京城来的,他上一回来的时候已然是年前——年前到现在,有这样长的时间,足够让他准备谋划自己的身份。
既然敢说他是金元外郎家的,那便足够说明金员外郎家已然像是一块被他装饰好的铁板,就等着我们去撞。
其间还有所谓的兔子年礼,尚且不知此人究竟是否与当初的兔子年礼有关,可是他这样三番两次而来,若只是由着这些由头,我心中不信,半点也信不了。”
他们二人正在说话,那刚才被明棠挥下去的沈鹤然又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
“你们不要相信他,那人绝对是个骗子。”
沈鹤然那张已然有几分张开模样的脸上还作着小孩子一般气呼呼的幼稚表情,着实是有些惨不忍睹。
明棠已然看的太多,十分免疫了,面不改色地问道:“你有何见解?什么根据说他是骗子?”
沈鹤然一听她这样问自己,好似不认同似的,心中就冒出一股子争风吃醋的火来。
“那人能将你们当年的事情列得这样,事无巨细,并足以说明他应当对当年的事情记得很清楚才是,那他就应当记得你的身份是谁,更应该知道你们彼此之间有何等鸿沟。
士族与士族之间,总有三六九等,他若只是个庶民,他还能这样大摇大摆地上镇国公府的门来拜会你,世人见了也只会说一句,士族与民同乐;
可他如今既然认祖归宗,重新作为了员外郎之子,便是他能继承原本的员外郎之位,与你这镇国公府的长方嫡孙也不能平起平坐。
他一点不按规矩来,就这般上门而来,还带着所谓的黄金和地契儿来报答于你,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哪有这样好的事儿?”
第274章 我从未相信过他
沈鹤然哼哼唧唧的,活像不开心的小狗。
“你说的有理,我心中本也这样怀疑。”明棠看他一眼。
沈鹤然立即面上有了笑容:“我就知道,大漂亮不是那样色欲熏心的人。”
明棠顿时匪夷所思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是几时色欲熏心过了,竟还叫你觉得我色欲熏心?我是什么淫魔不成,这才见过一两回的人,我也能色欲熏心?!”
沈鹤然悄默默嘀嘀咕咕:“……既然不是,怎么还搭理谢不倾那条疯狗?”
但他可不敢说出声来,只敢悄咪咪地小小声嘀咕。
——若是被明棠听见,恐怕要被他气倒。
要说谢不倾是条疯狗,他怎么不瞧瞧他自己这哼哼唧唧的样子?像极了被旁人抛弃的狗,悄摸摸的在旁边里嘀咕,面上倒是一点也不敢露出来。
沈鹤然嘀咕过了,便不敢应声,只说道:“不敢不敢,哪里有那样的意思?我只是说,只怕你被那人的皮囊所骗了,被他迷倒了。”
明棠啼笑皆非:“我在你心里便是那样被皮囊所骗的人么?这你也会担忧?”
明棠简直是觉得匪夷所思,荒谬绝伦。
鸣琴旁边看了一会儿热闹,这个时候才说道:“奴婢不敢说别的,只有一句公平公正的话,您只想,若是我家小郎君当真只看皮囊的话,有谁的皮囊能比过你呢?难不成你觉得那人长得比你好看一些?”
别的不说,沈小狗确实生的比方才那白衣郎君要好看一些,那白衣郎君不知是不是当真胎里带来的体弱,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看上去有几分没有生气。
沈小狗如今越来越有些吾家少年初长成的模样了,身量一下子拔高起来,面上也有了前世里的风范,生的确实明艳无双。
——只是,这时候说这些干什么?!
鸣琴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果然,沈小狗一听鸣琴夸他长得好看,那狗尾巴恨不得立刻现在就从背后长出来,疯狂的摇晃起来,一双眼睛熠熠发光的看着身边的鸣琴,连声问道:“琴姐姐当真这样觉得?”
还不等旁人回答,沈鹤然又自言自语道:“我也觉得,我只想,我生的这样好看,大漂亮怎么还看他做什么?难不成我生的还没他好看?”
鸣琴忍着笑意说道:“确实是这个道理。”
沈鹤然果然笑起来,那不存在的尾巴恨不得扬到天上去:“还是琴姐姐有眼光,我也这么想,就是应该如此!”
“什么这个道理那个道理的,胡说八道些什么,到底心里在想什么?如今是说这些的时候么?”
明棠着实被他二人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这些话给撂倒无语——刚才那可能极有坏处之人才刚刚离去,他二人在这讨论谁生的好看!
即便是沈小狗的好看一些,如今也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你先去倒两杯茶过来,我们去前头的院子里头坐一会。”
明棠如今算是知道了,鸣琴心里忒坏,逮着一个能揶揄她的机会,便可劲儿的揶揄——她可得庆幸这院子里头谢不倾没有叫人时时刻刻看着,若真是叫人时刻盯着了,鸣琴这些话落到那疯子的耳里,可不得把她拆开?
还是将她打发去了,为了她的生命安全,以及自己的心理健康着想。
鸣琴捂着嘴下去倒水,沈鹤然还是方才那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
明棠收了收面上的神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你自己还挺沾沾自喜?”
沈鹤然道:“我生的比他好看,这就是我的长处,我为何不能沾沾自喜?”
明棠看他那睁着眼睛,满脸理直气壮的样子,实在是忍不住手痒,上去就照着他的头就是一下:“和他比什么?说来说去,这事儿与他好看还是不好看有什么关联。”
沈鹤然摸着自己被打的头,可怜兮兮的眨巴着眼睛,也不敢说了,倒也算是听话。
明棠看他模样,不知想到了什么,长长地叹了口气。
沈鹤然顿时连可怜兮兮的样子也不敢做了。
大漂亮很少叹气,一叹气,那便是有人要倒霉了。
“你跟我过来。”
明棠瞪沈鹤然一眼,转身往庭院之中赏花的石桌而去。
沈鹤然刚才在那白衣郎君面前张牙舞爪,十分张狂,如今到了明棠的面前,就如同蔫儿吧唧的小狗一样,丝毫不敢造次,跟在她的背后,乖乖而去。
“坐。”
明棠先坐了左边,指了指右边的石椅。
沈鹤然哪里敢坐?
他心中隐隐约约觉得,想必是明棠有什么事情要同他说。
是不是他方才闹得太过了?
这样的正经时候,他还哪敢当真与明棠分坐在两头?
他连忙陪笑道:“不坐不坐,我不累,你坐就是。”
明棠看着他在一边唯唯诺诺的样子,心下不禁觉得好笑:“你刚才在旁人面前不是十分伶牙俐齿,怎么到了我的面前就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不敢说了?”
沈鹤然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那旁人是旁人,大漂亮是大漂亮,旁人怎么能够和大漂亮比呢?我能把旁人气死,可不能……”
说到这里,他才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连忙收了声,不敢继续说。
明棠轻轻地一敲石桌:“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你还想把我气死不成?”
沈鹤然连忙回道:“不敢不敢,我怎么敢有这样的心?我不敢的!还有两个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把大漂亮摆在供桌上供起来都不为过,怎么还敢想这种大逆不道的?”
明棠就一拍桌子,说道:“既然如此,你便坐下,不要多说那些没用的话。”
沈鹤然只好坐下了。
但他就是坐下了,也不敢放肆,唯唯诺诺地坐在石椅的边边角角上,根本就不敢整个人都坐在椅子上,好像下一刻他就要从椅子上滑下来了一样。
明棠看了他一眼,一拍桌子,他又立刻如同火烧一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不坐了,不坐了,我不知怎么回事,一坐下就觉得背上疼,坐不了。”
沈鹤然捂着自己的背,做出一副痛苦状态。
明棠看着他,一时之间也没说话。
沈鹤然只觉得他的目光细细密密的,如同棉针一样落在自己的身上,虽然什么话也没说,可那话语之中似乎藏着千言万语,只是他辩解不了这眼神之中的含义,只愈发觉得好似有一块什么样的石头压在了他的心头,沉甸甸的。
“大漂亮,这样看着我,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事了?”
明棠看他一眼,奇道:“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做错事了?”
沈鹤然连忙点头:“是了是了,肯定是我做错事了,若是我没做错事,大漂亮也不必这样正襟危坐的叫我来这问话。”
这话倒是说的实诚,好似将自己心里正在想的东西全说了出来。
“那你说说你错在哪里了?”
明棠轻飘飘的一句话,直接问住了这伶牙俐齿的沈小狗。
错在哪儿了?
坦诚而言,沈小狗倒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事情做错了。
只是大漂亮如今叫他站在这里,这样问他,那必然就是他有什么事情真的做错了。
可是他当真不知道。
可是他就算不知道,这回也一定要说出来,否则大漂亮的目光就能将他直接杀死在这儿了。
沈鹤然绞尽脑汁,半晌才终于吞吞吐吐的说出一句。
“……是我方才?是我方才太过放肆了,不应该在这样的时候突然去与那人接话,明明知道他身份不一般。
我不应该一个人悄悄的一个人过来也不与大漂亮商量,更不应该一个人将他的话全给说开了,这样说的不好。”
“嗯,诚然这也算是一项做错的,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明棠虽然也觉得他方才做的不妥当,是也不算太不妥当,毕竟她原本就没打算与那人相认——她刚才说的话真真假假,但有一句是真的。
就算当年的救命之恩是真的,但是于明棠而言,其实也不过就是顺势而为,随手做的一件事情。
救了他的性命,对他而言,乃是重于泰山的恩情,但不必这样子上门来谢自己。
明棠确实工于心计,总是谋划这谋划那,但是这种事情,挟恩图报,并不在她的谋划之中。
那人如此这般三番两次的上门,甚至于他究竟是不是当年那件事的人,亦或者说他只是套了旁人的身份,上门来骗自己的,这都有可能。
明棠一切疑罪未明之前,不可能对他真正信任下来。
所以今日沈鹤然说的话虽然有些许麻烦,但更多的是他二人无意义的争吵和鼓噪叫她心中烦闷,于事情大局上其实并无什么阻碍,明棠在心底盘桓许久,一直困扰着的,并非是这一项。
她想同沈鹤然说的,其实并非这件事,而是另一桩事。
这件事情着实像是一件心魔。
明棠其实并不在意他究竟有没有恢复记忆。
这小世子重情重义,就算恢复了记忆,也不会背叛于她——可是那一件事,实在是在她的心中,有如惊涛骇浪一般的阴影,从那以后,一直如梗在喉地压在她的心里。
明棠是心里藏得住事的人,却并非是与自己人藏得住事。
也许与敌人之间的芥蒂,明棠能压在心底许多年,一点儿也不开口,只等着来日报复的那一天;
可是于自己人而言,那些被划分到自己人区域范畴之内的自己人,若是彼此之间生出来任何这样的芥蒂,明棠便藏不住半点,只想速速解决。
否则这些事情像是硬吞下去又吐不出来的鱼刺一般卡在心底,没有任何好处。
沈小狗这会儿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哪还有刚才那副得意洋洋沾沾自喜的样子。
他那不存在的尾巴这会儿也已经搭拉下去了,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大漂亮,我不想骗你,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有什么事情做错了。”
沈鹤然没了那些浮夸的神情,他低着头,有几分难过。
“我想说的是,我对大漂亮从来没有任何坏心思,也许有些事情是我做的不好,惹大漂亮不开心了。但无论是什么事情我都道歉,我并没有要让大漂亮开心的心思,希望大漂亮能够原谅我。”
小狗可怜兮兮的。
明棠在心中反复怀疑着,可她也更倾向于,那件事并非他的有意。
明棠虽然事事都讲究证据,讲究推理,可是在这件事上,在与人交往上,她总有一腔与寻常不同的心思,她不想就这样怀疑他。
明棠愿意给他一个辩驳的机会,听一听那件事是否当真有什么误会。
“你不知道,我看着我们也算相识这么长的时候,便与你明白说开。
当初那一日,为何你执意要入我的房中?我分明叫了你不许靠近,你却一直要踏入我房中,究竟为何?”
明棠叹气。
是了,她心中一直在想的,就是身上的情毒发作的那一日,为何沈鹤然要那样执着的踏入她的房中?
分明她已经重重斥责了许多次,不许他的靠近,他却仍然如此执着的靠近,甚至想要拉开明棠藏身在其中的柜门,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沈鹤然脸上那些生动的神情一下子消失了。
有那么一刹那,他的表情几乎有些空白,但是不知道他为何会提起此事,又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远远的看见鸣琴端着为他们准备的茶水过来,突然说道:“琴姐姐,我有些事情想要同郎君说,你可否先不要靠近?”
“诶?”鸣琴没想到沈鹤然会如此。
她隔得有些远,没能察觉到二人之间的氛围有些奇怪,还笑着说了一句:“怎么,你们说些我不能听的悄悄话?”
沈鹤然好似心绪有些凌乱,不知如何回应。
明棠看了鸣琴一眼:“你先不过来吧。”
鸣琴听到小郎君发话,自然没有不肯的。
沈鹤然似乎有些难以控制的头疼,他轻轻地拍着自己的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大漂亮,你知道,你捡到我的那一日,我为何到山上去么?”
明棠不知,摇了摇头。
沈鹤然笑了一下,似乎露出些怀念的神色:“我去山上,寻我的母亲。”
第275章 寻母之谋
去山上寻他的母亲?
明棠顿了一顿。
她看沈鹤然脸上的神情,看上去便不是那样的开心——好好的,为什么要跑到山上去寻自己的母亲?更何况,若是去山上寻自己的母亲,为何脸上的神情这般难过?
既然如此,那便足以说明一个问题,沈鹤然的父母,夫妻不睦。
可她记得,静海王府夫妻恩爱和谐,府中生了不少孩子,虽然并未生下其他男丁,但也有沈鹤然这根独苗。
沈鹤然刚才一直不肯坐下,而到了此时,他却好似身上无比的疲惫,于是坐在了旁边的石椅上,脸上的神情有些空洞,却说道:“大漂亮,我同你讲个故事吧,这个故事说完给你听,你或许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山上了。”
明棠看鸣琴还在一边探头,摆了摆手,叫她先退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去。
沈鹤然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头,他甚至都快不记得自己究竟是谁。
只记得那些漫漫长路,一个人在雪地里无边无际的挣扎往前走的岁月,记得那些腥臭的气息,和刺骨的冷。
那是小皇帝刚刚登基不久的时候。
杜太后垂帘听政,小皇帝年弱无力,朝纲上下一片混乱,全靠着杜家背后的铁军,以及几位当初扶持杜太后上位的王府势力一直支撑。
静海王府虽然算得上是中立支派,但其他的人已然不存在能与小皇帝争锋之人。
先皇后已死,太子也已胎死腹中,满朝文武上下,已然没有比小皇帝更能够名正言顺登基之人,故而虽然一直中立的静海王府,后来也同样投入杜太后之派。
而当时刚刚与静海王成婚不久的静海王妃,出身却是与杜太后的杜家有宿敌之仇的陈家。
静海王妃在宫闱之中受到许多挤兑,而夫君投靠杜太后一派,更是叫她在后宅之中举步维艰。
按照规矩,大梁朝的王爷能够有一位正妃,两位侧妃,八位夫人,而下头的各种小妾更是数不胜数。
静海王虽然不是贪图美色之人,但他按照祖宗规制,要给王府开枝散叶,后宅之中的女子莺莺燕燕十分不少。
静海王妃是受到杜太后针对之人,最开始嫁入王府之中的时候也并不得夫君欢心,所以最初的时候,静海王妃在静海王府之中的地位十分尴尬。
而那位王爷年少的时候也是个痴情种子,不爱自己出身高贵的正妃,反而在一次公干的时候,在乡下曾遇见了一位农女。
那农女聪明伶俐,在种菜一事上甚是精通,种什么活什么,甚至还会许多医术,人又十分娇俏美丽,乃是一朵最好的解语花,将王爷迷得头晕目眩的,整日都只跟在她的身后。
那农女出身低贱,却心高气傲,虽然得了王爷的宠爱,却绝不肯入府为妾,甚至还日日给自己灌红花汤,不肯为王爷孕育子嗣。
若是按照皇室的规矩,无论是皇帝的嫔妃还是王爷的妃子,就算是王爷在外头宠幸的女子,若无宗室的命令,绝不可私自喝绝子汤,只能让腹中的孩儿长大,为皇室开枝散叶。
可是王爷知道了此女如此行径,却丝毫不肯责怪她,还怜惜她,是自己无能为力,不能给她高贵的身份。
王爷一颗心思都丢在那农女的身上,有一年甚至有六个月都在外头陪着那农女,空置了整个王府的后院,让所有的后妃们都翘首以盼,没有一日回自己的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