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二公子说了,可以做工抵债。
庄稼人有的是力气,不怕做工。
林老大第一个跑去借了粮,后来其他人家也陆陆续续地借了。
那一年,是林老大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庄子里没有饿死人。
那一年之后,更没有饿死人了。
他们的粮食增产了,秋收后,他们上交了粮食,给二公子还了粮,剩下的粮食,居然还可以熬到第二年秋收!
第二年,家里壮劳力多的庄民,就可以经常吃到干的白米饭了。
今年,第三年,就连他们家,都有多的吃不完的粮食了。
清晨还有一点凉意,这时太阳已经升上来,只是站着,郑远钧都感觉闷热。
田里的庄民们一个个热得汗流满面,汗水滴到眼睛里,干一会儿活,就要拿布巾擦一下眼睛,再接着干。
有些年纪稍大的,这时明显有点儿力不从心了,不时地停下来,喘几口气,喝喝水。
生产力太低下了!郑远钧心里不由感慨。
翻地没有曲辕犁,收割水稻没有收割机,稻谷脱粒没有打谷机,脱粒后没有碾米机,捣出米粒后没有鼓风机。
全程都是手工劳作,又辛苦工作效率又低。
农具的制作要提上日程了!
郑远钧上辈子没有怎么种过庄稼,还是到她乡下的姥姥家时,跟着下过几次地,玩闹的性质居多。
这辈子生在官僚之家,在来这个庄子前,更是从没下过地。
所以虽然她一心要提高粮食产量,脑子里也有各种种田的资料,但只有理论,没有实践。
前两年她一直在跌跌撞撞地摸索,怎么制化肥,制杀虫剂,怎么选种,在水稻的每一个生长阶段,该施什么肥,施多少肥,什么时候杀虫,有哪些虫,各用什么杀虫剂,等等等等。
——可怜她上辈子是个化学废材啊!
两年多来,直弄得她焦头乱额,实在没心力去研究农具了。
幸好,辛苦的付出得到了丰厚的回报,经过两年的努力和实践,她和庄民们已经摸索出了一套完整的、行之有效的高产水稻种植法。
接下来,她可以有时间去研究农具了。
用先进的生产力,种更多的地,产更多的粮!
庄民们把脱完谷粒的稻杆子扔在一边,等晒干了扎成稻把,可以拿回家生火用。
还有一些稻杆堆在一起,过后发酵了,做成肥料,或者做成饲料喂给猪吃。
脱粒的稻谷装在筐里,一担担地挑到晒谷场上,要得到白花花的大米,后面还有大工程,并且要纯手工完成。
崔先生带着霍青去到处转悠了,杜明挽了袖子,和庄民们一起摔稻子,郑远钧担心他的伤势,瞪了几眼也没拦住,只得随他去了。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看这打不死的小强活蹦乱跳的样子,应该是没问题的。
身体素质真是好啊,羡慕。
郑远钧走到田边,蹲下来,一边看着庄民们收水稻,一边继续思考她的种田大计,曹刚陪在她身边。
要造农具,就还要多搜寻几个好的木匠和铁匠,这样的人才,不知道她老爹和大哥那儿有没有,肯不肯割爱。
呸!她老爹是个铁公鸡,只会剥削她,二话不说就把她的方便面生意抢走了。
找他要人,到时候怕会赔了夫人又折兵,连造出的新农具都被他抢走。
还是找大哥好了,大哥从小疼她,虽然不是一个妈生的,但疼她是真真切切丝毫不掺假的。
她是女孩的这事,知道的人不多。
她爹、她嫡母、她亲娘、她嫡长兄,一共四个知情人,算上她自己五个,就是她同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小弟都不知情。
她一出生就被迫冒充男孩,被当做男孩养到十七岁。
她大哥怜惜她,是拿她当嫡亲妹妹疼的,对她向来是有求必应。
郑远钧拍拍手,主意已定,等几天就给她大哥写信要人。
崔先生在田边走了一圈,又回来了,站在郑远钧身边,衣摆一掀,坐到了……地上。
郑远钧看看地,又看看崔先生。
——喂!崔先生,你这样好吗?
以这样优雅的动作,却坐到了地上,神态偏偏像是坐在高堂宝座上,而不是在泥泞的田边。
我怎么感觉和你呆的不是同一个地方呢?
霍青跟着坐在了地上,曹刚也就地一坐,杜明看见,蹦了过来,挨着曹刚坐下。
好吧,郑远钧看了看他们几个,双腿一松劲,也坐在了地上。
五人一齐坐在地上看着庄民们收割稻子。
太阳升上来了,庄民们热得满脸通红,汗水直往下流,脸上显出了疲累之色,可是没有一个喊累的,一个个精神十足,干劲满满。
看到这满田的吃不完的稻子,他们怎么会累?割多少稻子都不会累!
这些庄民们行动敏捷,动作有力,眼睛灵活,精神饱满,一看就是平时吃得饱养得好,崔先生看着他们,有些疑惑。
按照庄民们的说法,前年他们的粮食就已经增产了,那为什么在去年,信州的官府没有推行这种田之法呢,而是直到今年,才开始大力推行?
就算是不相信一个贵公子能种好田,可是粮食增产是何等大事,官府怎么可能不派人来庄子上仔细考察?
前年庄子上粮食增产后,只要官府来询问考察一番,就会发现情况属实,并没有夸大虚报,那么,去年就该推行这种田之法了。
去年,就可以在信州试行此种田之法,而今年,在全国,只要是和信州水土气候相似的地方,就都可以学习这种田之法了。
信州官府在去年毫无动静,是什么缘故呢?
“前年庄子上粮食增产几成?”崔先生问郑远钧。
“两成。”
“去年呢?”
“八成。”
“八成!”崔先生提高了声音。
粮食增产两三成都是何等艰难之事,去年庄子上的粮产竟生生地增到了八成。
若是全信州去年都学着二公子种田,该多收多少粮食,少饿死多少人。
“前年秋收后,你没把增产之法上报吗?”声音中已含一丝掩不住的怒意。
信州官府听到粮食增产的消息,不可能不问,不可能不推行这种田之法,这样天大的功劳,吴太守不可能不抓住。
去年官府没有动静,只可能是二公子没有把增产之法报上去。
这样关乎多少人命的事怎能隐瞒!
武者对他人的不善最是敏感,听到崔先生的诘问,两个亲卫沉下了脸色,身子坐直,蓄势待发。
霍青看向郑远钧,眼眸中神色明灭不定。
“我告诉我爹了,我爹说我撞大运。”郑远钧觉得气氛忽然有点怪异,看了看几人,没发现问题,于是还是懒懒地坐着。
怎么可能不报上去,多收一点粮食,就可以多救一些人。
崔先生勃然大怒,拍掌而起:“武夫误事!武夫误国!”
如此大事,郑大都督竟不仔细询问,实地考察,而是以“撞大运”草草放过。
难怪去年信州官府没有推行二公子的种田之法,根子竟在郑大都督这里。
郑远钧急忙解释:“没误事,我爹告诉了吴太守,他是管这个的,我爹只管带兵。”
可不能让老爹背这黑锅。
崔先生不由觉得意外,既然吴太守前年就得到了这个法子,怎么去年毫无作为呢?
郑远钧接着解释:“吴太守派人下去教种田,可别人听说是我的法子,都不信,说一个都督府的公子怎么懂种田,怕反而误了庄稼,跟着学的没有几个。”
“还有人说是我爹说谎、吹牛,专喜欢夸耀儿子,都夸得没谱了。”
“不信?”崔先生皱眉,“吴太守没派人解释给他们听吗?”
实在解释不通,也可以强制执行啊,太守的权力,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不知道。”郑远钧摇头,满是困惑,“我把记录都交了上去,怎么会不信呢?不应该不信啊……”
写实验记录是她在现代养成的好习惯,前年到庄子上来,从种田的第一天起她就开始记录数据,等到秋收后写了厚厚的一摞。
她把记录交给了她爹,她爹转交给了吴太守。
怎么会不信呢?郑远钧一直疑惑不解。
庄稼人对种田有非常灵敏的直觉,很多东西他们都有模糊的概念,只是隔了一层纱没有捅破。
只要给了他们方法和思路,他们就能很快地摸索出来。
特别是那些多年的种田老手,更是一点就通。
这三年在庄子上实验提高水稻产量的过程中,她对庄稼人在种田上的聪明有着充分的认识。
这么聪明的庄稼人看了她那么详实的记录,稍一琢磨就可知道真假,实在不应该不信啊。
“什么记录?”崔先生问。
“是我写的种田的记录。”
霍青看了郑远钧一眼,嘴角微微一勾。
这二公子真是个奇怪的人,堂堂都督府公子,跑到庄子上来种田,一种就是三年,偏偏还给他种成了。
种田就罢了,他还要写种田的记录。
没听说过谁还给种田写记录的。
郑远钧目光不经意地转过来,恰好看到霍青脸上的一点细微的笑意,不由呆了一下。
她还从未看到这冷峻少年笑过,此刻笑起来,虽然只有极细微的一点,却如冰雪初溶,沁人心脾。
“交给吴太守了?可惜不能一观。”崔先生有些遗憾。
郑远钧一晃神,差点没听到崔先生的话,连忙收敛心神,回道:“给吴太守交了一份,我这里还留了备份,崔先生想看,我让人拿来。”
这也是现代养成的习惯,重要的东西都要留备份的。
崔先生毫不客气:“有劳。若去年和今年也有记录,我也想看看。”
“好,我给崔先生一起拿来。”
找谁去拿呢?
杜明跳了起来:“我去拿。”话落,已跑出了老远。
几人等着杜明,崔先生和霍青绕着田边走,不时停下来看看。
郑远钧不想动,还是坐着,曹刚陪她坐着。
不一会儿,杜明跑回来了,把记录给郑远钧。
这速度有够快的。
郑远钧拉着他坐下:“快歇歇,跑这么快干什么,小心身上的伤。”
“我没事,二公子你太小心了。”杜明擦着脸上的汗珠。
练武的人哪有这样娇弱。
二公子什么都好,就是有的时候爱瞎操心,从小就是这样,只要看到他和曹刚有点伤就紧张兮兮的。
明明比他们都小,却偏要把他们当弟弟来照顾。
看到杜明回来了,崔先生和霍青走了过来,郑远钧连忙把记录递过去:“崔先生,这是备份,这是去年的记录,这是今年的,还没写完。”
今年还有晚水稻没收,等收了晚水稻,这记录才算完整。
崔先生接过来,看到三本记录的封面上分别写了年份,他先翻开前年的,视线落到记录上,瞳孔遽然一缩。
这记录的写法别有不同,不是一行行逐条写的,而是在每一页上画了格子。
第一竖条的格子里都是写的时间,第二竖条是天气,然后有施肥、杀虫、浇水、稻子生长情况、最后的产量等等。
最后每一竖条和每一横条都有一个备注。
虽然写法奇怪,但一眼看过去清晰明了,用来做记录当真是一目了然,查找起来也方便。
第一页上写明了是二狗子家在庄子东边的一块田,第二页和第三页也是,直到第四页才换了一块田。
崔先生数了一下,这本纪录有六十页。
那就是记录了二十块田地的稻子种植的完整过程,并且记录得非常细致。
他越看越是疑惑,吴太守前年看到了这样的记录,去年居然没有下大力气去推行二公子种田的方法?
不可能!
除非他没看!
郑大都督亲自交给他的,他为什么不看呢?
老牛和老张伤势有了很大的起色,虽然还不能出门,不过能下床走动几步了。
此时两人靠在床上听崔先生讲事情经过,听完了,不由面面相觑。
“竟能增产八成!天下之大幸!”老牛激动不已,“二公子实乃大才。”
“去年是八成,今年就不止八成了。”崔先生脸上带着笑意,“听庄子里的老农讲,今年稻子亩产至少在七百五十斤以上。”
那老农还告诉他,据他看应该在八百斤以上,不过肯定不会低于七百五十斤。
“今年的稻子还可以收两季。”霍青在一旁补了一句。
老牛和老张两人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若是在全国都推行此种田之法,是不是粮食会堆成山,多得吃不完?
虽然全国气候各有不同,有些地方不能照搬此法,但是肯定有一些可以借鉴的,粮食产量总会有所提升。
何况还有很多地方和信州的气候相差不大。
想到粮食堆成山的情景,老牛咧开嘴笑了起来。
老张笑过后却有些黯然。
当初霍将军时常为粮草发愁,军士常年饿着肚子,还要上战场杀敌。
每次开战,赵军师都要为筹措粮草急白几根头发。
好好的一个京城赫赫有名的玉面公子,来青州两年,就白了一半头。
“也不知赵军师藏在哪里,他听到粮食增产的消息,不知道多高兴。我们离开边关时,沈都尉才十七岁,现在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了。”老张喃喃道。
老牛被勾起了伤心事,眼眶发热,垂下了头。
崔先生望着窗外庄民们挑着稻子来来去去,坐着出神。
只探听到赵军师和沈都尉在信州,他们到底藏在信州的哪儿呢?
他该从哪儿找起呢?
霍青没见过赵军师和沈都尉。
他出生之时,祖父和伯父都已在青州战死,父亲也已战死在京城瓦子巷。赵军师和沈都尉从青州逃走,不知去向。
朝廷和青州孙将军的追杀如影如形,崔先生和牛叔张叔正带着他四处躲藏。
但对这两个人,霍青又非常熟悉。
从他记事起,牛叔和张叔就经常给他讲青州边关的事,他们嘴里夸得最多的人中,就有赵军师和沈都尉。
崔先生也是他祖父的军师,只是逃出京城后,他们就改了口,不叫崔军师,而叫崔先生了。
两位军师当初并称青州双才。
崔先生多谋善断,战场之上常有神出鬼没之计,赵军师擅管理和经营,在青州军士心中,除了战场上的事,其他一切都找赵军师。
沈都尉少年英勇,惊才绝艳,武艺超群,一杆长枪,北凉番兵闻名而丧胆。
当年青州之乱,霍将军战死之时,沈都尉才年仅十七岁。
大齐景和十四年,孙将军设陷杀害霍将军后,抵挡不住北凉军的攻势,狼狈后撤,并与卫监军一路传言,说是霍将军贪功冒进以致大败,朝廷已治其之罪,诛杀其满门。
据崔先生探听到的消息,当时沈都尉正在另一战线,听闻消息,又悲又怒,即刻就要前往杀掉孙将军为霍将军报仇,被赵军师赶上拉住。
两人带领随行亲信叛出青州,不知去向。
这十八年来,崔先生想方设法,四处打听两人消息,终于在今年六月,查到一点蛛丝马迹,得知两人可能是在信州。
他急忙带着霍青几人赶来,在安平县郊外遇到了郑远钧。
“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崔先生心想,“性情脾气一目了然,偏所做之事又出人意料。那本所谓的杂书漏洞百出,这人的来历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啊。”
霍青立在一旁,悄悄觑着崔先生的脸色。
先前以为二公子没有把粮食增产的方法报上去,先生已经动了大怒。
虽然后来明白是错怪了二公子,但他看得出来,先生心里的怒气一直没有散去,也不知这怒气是对着谁。
二公子虽然有点贪恋美色的毛病,却性情坦率,心地良善,让人讨厌不起来。
先生这怒气应该不是对着二公子。
不过他还是给二公子再解释一下吧。
“先生,我刚刚问了庄民,二公子其实派了人去四处劝说,让人学着他种田。”
“也说了只要跟着他学,不能保证会增产很多,但一定不会减产。”
“他的庄子也一直敞开着,任人来学,还指定了专人,陪着来学的人边看边解说,……”
崔先生不置可否,问:“你还为他说话,不恼他说你看杂书?”
霍青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不安地看着崔先生。
老牛哈哈笑,拍拍霍青的背,指着崔先生:“你还说别人看杂书,我看谁看的杂书都没你看的多,在边关时,谁不知道得罪了你,给你收罗一本杂书就没事了?”
霍青瞪眼,这可不像他眼中的崔先生。
“你可别被你先生骗了,他上梁不正还强求你下梁不歪,你崔先生可不是个地道的正人君子,想当年……”
老牛忽然停住了。
想当年,崔先生是何等地狂放不羁,离经叛道,正正经经的几百年世家大族崔家的嫡幼子,竟跑来霍将军面前自荐当军师。
后来青州事变,崔先生收敛了所有的锋芒,认认真真、规规矩矩地教霍青读书,一晃就是十八年。
他都几乎要忘记崔先生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崔先生看着老牛,微微一笑:“老牛,你怎能在学生面前揭我的短?”
老牛擦了擦眼,笑着:“我只是看不惯你装模作样。”又转移话题,“你看那二公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霍青期期艾艾道:“二公子是个好人,对庄民很好,我看庄民日子过得不错。”
“是好人,只是太笨,”崔先生恨铁不成钢,满是遗憾,“好好的身份不会用,吴太守不尽力,也不知道拿大都督公子的身份去逼一逼,他不笨,去年信州粮食就可以增产了。”
老张劝着:“不怪他,他一个贵公子,哪想得到这些,只怪信州太守轻忽怠慢。”
霍青一脸赞同:“我听庄民说,二公子在庄子上每天从早忙到晚,吃饭时都在念叨着稻子,没有时间想别的。”
老牛在一旁点头。
崔先生失笑:“你们倒是都向着他。”
老张瞪着崔先生:“能让粮产大增,这样的人才,千百年难出一个,出一个就是国之大幸,百姓之福,对这样的人才,你不能苛刻,要他面面俱全。”
“何况让粮食增产这么多,那是容易的事吗?没听霍青讲二公子吃饭都在念叨稻子吗?哪还有精力去顾别的,你还要他去找吴太守推行种田,他顾得过来吗?又没有三头六臂。”老牛很是不满。
霍青:“他交上去的记录写得很详细,别人再不信他也没办法。”
老张接着道:“他已经把记录都交上去了,后面的事就不应该是他管的事,你怎么能怪他。”
看着还在不停地讨伐他的三人,崔先生无奈地揉着脑袋。
他不过是太过遗憾,随口说了一句罢了。
你们三个到底是哪头的?我才是你们一伙的吧?不过说错了一句话,用得着这么没完没了吗?
崔先生果断认错:“是我说错了话,与二公子无关,罪魁祸首是吴太守。”
再不认错,这事情是不能完了。
“信州太守怎么回事?”老张翻着种田记录,皱着眉,“看了这样的记录都没有动作?”
今年才开始有动作,把粮食增产生生推迟了一年。
崔先生眼中寒光一闪:“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他都已经铸成大错,害了多少人命,若有机会,我必杀之。”
一年,推迟一年。
这一年,要饿死多少人?
信州境内,要多出多少父母饥饿而死的孤儿?全国各地,要多出多少无粮可食的流民?
而这一切苦难,他们原本是不必承受的,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不知吴太守午夜梦回,良心可曾安。
崔先生满腔激愤,满心悲伤。
还是十八年前,他有过这样的心情。
“二公子的种田之法,真是书上看来的?”老张叹息,“这样的书,怎么就被烧了呢?”
崔先生摇了摇头:“有没有这本书还不一定呢。”
书被烧了?
这样的谎话,他是一点都不信的。
老牛惊奇道:“没有这本书?那二公子的种粮之法从哪儿来的?”
总不可能是自己想出来的吧?
他才多大?以前下过地吗?
崔先生也是疑惑不解。
二公子能拿出这样的增粮之法,实在蹊跷,而且听他的意思,他还有其他世人不知的妙法。
看样子他也不是个心机深沉之人,应该不可能抢夺其他人的功劳。
可为什么他不隐瞒种田的方法,却要隐瞒其来历呢?
“二公子这个人我还要再看看,我等着看,他还能拿出什么来。”崔先生慢慢开口。
老张:“不急,你慢慢看。”
崔先生笑道:“老张是想在这儿留下了?”
老张点头:“我们要在信州寻人,要个落脚的地方,我看二公子也很想我们留下。”
“他的身份对我们也很有用处,寻人也可找他帮忙。”老牛道。
崔先生慢悠悠道:“二公子还罢了,郑大都督可是只面憨心黑的老狐狸,不好对付。”
“那就先不告诉他我们的身份,二公子也是这个意思。”老张出主意。
“瞒不了多久,杨校尉留下的踪迹,二公子恐怕抹不干净,而且二公子不是个很有防备心的人,郑大都督稍一起疑,就能从他口中套出话来。”
老牛嘿嘿笑:“他这么好套话吗?那他的增粮之法怎么来的,你怎么套不出话来?”
“等着,我自会查出他所用之法的来处。”崔先生昂首,“我若查不出来,除非他是生而知之。”
一个老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心里喊着,不能走过去,千万不能过去,她知道会看到恐怖的景象。
可是在梦里,她控制不住自己,她被一股力量推着往前走,她看到了老人干瘪的脸,骨瘦如柴的身体,褴褛的衣裳。
快走!快走!
她心中使劲地喊,充满了恐惧。
可是她走不开,她的脚被定住了,使再大的力气也走不开。
她只能站在那里,看着那老人死气沉沉的脸。
她的意识有一段时间模糊了,不知过了多久,一晃神,她站在一个房间里,看见她现代的妈妈在那儿哭。
她的心里忽然满是委屈,也跟着哭起来。
哭着哭着,前面来了一个人影,陡然喝问:“你没把种田之法交上去?你可有良知?”
是崔先生!
郑远钧猛然一惊,醒了过来。
一身冷汗,眼中有泪水流下,梦中的伤心和委屈还在。
从来到这个世界,发现民生艰难,天下动荡不安,她就开始筹划自保。
看到百姓挣扎求生,她同情,怜悯。
这也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啊,这些人也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啊,她一直在尽全力想办法去帮助他们。
今天崔先生对她突然而生的怒气,她当时没有察觉,晚上在梦中却反应了过来。
从前在书上读到“名士风流”、“雅人深致”、“惊才风逸”、“风度翩翩”这些词语,郑远钧只能在脑海里幻想出一个人物。
可自从遇到崔先生,这些词语统统有了去处,这些都是说的崔先生啊。
郑远钧在现代没有追过星,可现在,崔先生就是他的偶像。
偶像竟然生了她的气!
——她已经这么努力了啊!
虽然当时崔先生很快就知道是误会了她,但是她还是觉得委屈。
崔先生你怎么能这么看我呢?
在你眼中我是这样不顾百姓死活的人吗?
今天还是收稻子的一天,郑远钧和两个亲卫一早就走到了田边。
昨天从清晨干到天黑,天刚亮就开始,太阳全部下山实在看不见了才收工,中间只在中午最热的时候休息了一会。
这样的辛苦,稻子也才收割了一点点,庄子里的水稻全部收上来,估计至少还要十来天。
郑远钧再次感慨:效率太低了。
她还想造出曲辕犁后大肆开荒,按照这样的效率,就是开出了地,她也种不了啊。
整个收割过程中,从头到尾,除了镰刀,郑远钧再没看见什么帮助收割的农具。
想念收割机!想念打谷机!想念碾米机!想念鼓风机!
“早稻来不及了,在收晚稻之前,无论如何,要先把这几样农具做出来。”郑远钧想着。
崔先生远远地走过来,霍青跟在身后。郑远钧一眼看见,心中滋味莫名。
杜明看一眼崔先生,还在记恨他昨天错怪二公子,于是重重哼了一声,郑远钧悄悄踢了他一脚。
崔先生好像没听到杜明的这声冷哼,神色自若地走过来。
“二公子精神不好,是晚上没睡好?可要注意身体啊。”崔先生走到郑远钧身边,关心地询问。
郑远钧下意识地看了看崔先生的脸色,是一脸真诚的担忧。
“天热,是没睡好,呵呵……”郑远钧干笑。
当然没睡好,还因为你做噩梦了。
看着郑远钧不自在的神色,崔先生了然。
这是终于反应过来了?
既然错怪了人,还被人发现了,那就干干脆脆地赔个礼吧。
“二公子,昨日是我不对,错怪了你,向你赔罪。”
他弓下身去,向郑远钧深施一礼,“今年信州粮食长势喜人,全赖二公子,可知二公子是心怀天下之人,绝不会藏私,我一时糊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不要放在心上。”
郑远钧红了眼眶,扶起崔先生:“崔先生言重了,误会解开就好了。”
偶像给我正式道歉了啊!
再大的委屈也过去了。
崔先生也暗暗地松了口气,这件事终于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