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英方才本着“打不过就加入”的原则已求得王氏带她一起去难民坊施粥,这会儿更是换上了身能够便利行事的男装等候出行。
不过她头上仍挽着是女子常挽的惊鹄髻,双耳边还翘着两缕弧度恰好的碎发。
长安民风开化,并不将女子拘于内宅,她这身打扮虽不能说大街上比比皆是,但确实也没什么稀奇。
可就在她兴致勃勃的期待出门涨涨见识时,王氏却迎头给她泼了盆凉水:“英儿,伯娘有事要出府一趟,今日施粥由崔福过去管事便可,你且好生在府中歇着。改日等你身子好全了,你想去哪儿伯娘便带你去哪儿。”
崔英沉默一瞬,眼珠子微转:“……好的,伯娘。”
见孩子这么听话,连句为什么都没问,王氏满意又略带愧疚的匆匆出了门。
然而她不知道——崔英前脚目送她出府,后脚便转头去了厨房粮仓寻福伯,希望他能带她一起出门。
福伯在府中当了几十年的差,人人鬼鬼的见得没有成千也有上百,像崔英这样明摆着“阳奉阴违”的做派在他这儿通常都会被归在“没脑子”那类里。
可这毕竟是主子,福伯甭管心里多嫌弃,面上都只能压下心思,笑脸相迎。
“六姑娘,夫人方才特地交待过,您身子抱恙该好生在府中歇着,不必跟着我等去难民坊受苦。”
“怎么会是受苦呢?”崔英杏眸微扬,像是不明白福伯话中之意:“设棚施粥是积善福民的好事,能出一份薄力乃是六娘的荣幸。”
倒是会说些讨巧话儿,想来也是有几分玲珑心思的主。
可这府中除了嵩明大人便属夫人的话最不容忤逆,他就是有心也没那个胆啊。
福伯笑眯眯地拱手,后退半步作揖卖惨:“六姑娘,您就别为难老奴了,让您在府中歇着是夫人的意思,老奴莫敢不从啊。”
崔英闻言默了默,眉心微拧,仿佛陷入两难之中。
而此时府中小厮已将十数袋米粮都搬上木车,厨房派来煮粥做饭的帮工也都到了位,只等福伯下令,他们便可出发。
福伯见此,只好又催促一遍崔英:“六姑娘,快请回吧,老奴定会尽快寻到荀女医,请她来府中看诊。”
话落便转身吩咐崔勇带着米粮工具等和小厮在前头先行,他和厨房帮工则在后头跟着。
可崔英压根就没想过放弃,方才之举亦全是为了此刻做铺垫。
眼下见时机成熟,当即便道:“可是福伯,伯娘虽让我好生在家中歇着,却并未下令……说不许我出府。”
她故意加重“下令”二字,果不其然引来福伯凝重侧目。
于是崔英紧接着道:“您看这样如何?我悄悄地跟您一起去难民坊,只要见到荀女医让她给我开了方子,我立即就回府,绝不多待。”
福伯闻言不禁重新打量起崔英。
他还记得四年前的六姑娘是什么模样。
谨小慎微,听话本分。
虽说两年前受伤坠河失了记忆,可月前入府时他却并未看出六姑娘跟从前有何不同之处。
这半个多月来亦是深居简出,日日卧于淮柳阁,从未主动生过事……
可今日,福伯头一次感受到六姑娘心计之深。
方才这两句话看似求情实为敲打,几乎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今日我打底了主意要出府,你若不让我跟着可别怪我闯出更大的祸”。
两权相害取其轻。
福伯深知此理,只好苦笑着妥协:“唉,六姑娘您真是为难老奴,届时若夫人得知怪罪下来,您让老奴怎么办呐?”
这便是答应了。
崔英顿时眸露灿光,扬眉笑道:“多谢福伯,您老莫忧,六娘定不会惹事让您难办,而且伯娘若真怪罪下来,我定会顶在您前头求她消消气。”
人难免爱听些好话。甭管真心还是假意,既然如今除了答应没别的选择,能听见这般为他出头的话,福伯心里多少也算有些宽慰。
“只是还有一点难处,今日咱们院中当值的车夫全都未归,六姑娘若要出行恐怕还得稍等片刻,容老奴去杉明大人院中借一借人。”
此事崔英早有所料,从容道:“不必麻烦二伯。您忘了?我来长安可是带了些人的,您只要给我辆马车便是。”
这趟来长安,那些李氏留给原来“崔英”的老人有些不愿意跟来,又或是年纪大了不便远行,对于他们,崔英已尽力在安平为他们做了妥善安排。
愿意跟着来,她便全都带了过来。
不过崔英清楚,有些人虽愿意跟来,心却未必是向着她的。
如今满打满算,值得信任的人也只有谢嬷嬷一家。而谢嬷嬷的丈夫簪叔,便是当年驾车送将李氏从长安送去安平成亲的车夫。
这次送崔英来长安的人也是他,那日遭遇劫匪,他也受了些轻伤。
好在前两日已然痊愈。
这会儿簪叔正稳稳驾着马车跟在粮车后头。
簪秋和谢嬷嬷则在马车里像护法似的一左一右的护着崔英。
那日崔英昏迷不醒,谢嬷嬷一直很自责,竟在李氏牌位前跪了整整一夜。
后来还是崔英威胁她“若嬷嬷不起我便跟着一起跪”才将人劝了起来。
但后遗症就是——
谢嬷嬷看崔英看得越发紧了。
“六娘,夫人既让你在府中你歇着便是,为何非要出来?”
谢嬷嬷很是担忧:“你身上风寒刚好,可不能再受凉……”
“呃……”崔英左看一眼嬷嬷手中的暖炉,右看一眼簪秋膝上的冬日红氅衣,顿时一脑门汗。
“嬷嬷,您和簪秋准备这般齐全,我哪有可能着凉?”
不热死都要感恩戴德了。
长安的初秋,比安平还要热上两分。
马车行了大半时辰才到难民坊,然而尚未下车,崔英便隐隐嗅到一股难闻的血肉腐坏味道。
不对劲。刚来长安那日她曾路过此处,那时难民坊中也弥漫着一股臭味,可那是汗臭泥臭味。
天气炎热,难民扎堆,有些汗臭味无可厚非。
可不该出现今日这般血肉腐坏的腥味……
崔英打开车窗,掀开车帘向外瞧了眼。
刹那间,腐腥味愈发浓厚。
这时福伯从前面那辆马车上走下,急匆匆赶到崔英这儿来道:“六姑娘,老奴瞧着坊中情况有些不明,已派崔勇带人进坊中查探,在他传回消息之前您千万不要下马车。”
崔英来之前答应过福伯不会惹事,此刻虽有心想要一探究竟,却还是克制着压了下来:“嗯,六娘明白。”
福伯便揖了揖礼,转身跑回前头吩咐府中小厮今日就先在坊门外扎棚施粥。
崔英今日非要来难民坊,其实是为了有跟荀女医单独叙话的机会,侧面查探一番罗子甫和荀老。
淮柳阁中除了簪秋和谢嬷嬷之外剩下的便都是长安崔府的人,她不确定那些人是否有异心,自然要当心着隔墙有耳。
毕竟这两年在安平,她吃过的亏可够多了……
日头渐盛,小厮们干活很是麻利,不过半刻便扎好了粥棚。
厨房这次共派了一个伙夫两个厨娘,伙夫搭灶生火的手艺一绝,在小厮扎棚的空档迅速支起两架锅,又从后面的木材车上抱下两捆木头准备生火。
厨娘们也没闲着,把木桌木桶都从板车上卸了下来,两个长木桌拼在一起,两个木桶则正正好放在桌子中央。
又小半刻后,两架锅中的水开始沸腾,厨娘舀米添入锅中,不一会儿粥棚内便飘起饭香。
崔英掀开一角车帘,透过缝隙遥遥望向坊门。
门匾上刻着斑驳泥泞的“清康坊”三字,只是如今已鲜少有人记得此坊的名字,自从天后时起这里就成了专门安置难民的地方,久而久之,长安百姓便都习惯将这里称为难民坊。
坊门下,有人似乎闻到饭香,正探着脑袋观察崔府粥棚。
他们脚下犹豫,似乎想过来又不敢过来。
福伯见状,便叫府中小厮挂上了写有“粥棚”二字的布幌。
那些人看见布幌果然踉跄着身子跑了过来,边跑还边朝坊内喊:“有粥!有粥!快来人!有粥!”
崔英眉心轻蹙,看着那些人的身影心中越发觉得不对……她敲敲车壁,道:“簪叔,麻烦你帮我请福伯过来。”
簪叔这人性子木讷,但做事很勤快,闻言二话不说便跳下马车去找崔福,很快便将崔福带了过来。
“六姑娘。”福伯说话时微微弯着身,面露忧色:“崔勇入坊已有三刻,却迟迟未归,老奴心中有些不安,六姑娘您……您不若就先行回府?”
“福伯,我唤您来正是为了此事,您手下可有会骑马的人?”
崔英满目正色,神情凝重:“若有,便让他去大理寺寻伯安兄长,就说我在这里出了事,请兄长速来相救。”
福伯闻言不解:“六姑娘此举……何意?”
崔英:“实不相瞒,我怀疑——”
“有人在坊中杀人。”
作者有话说:
呼叫裴大人!
明明此时烈阳高照,照得人脑门儿直冒热汗。
然而福伯听见崔英此言,背脊却忽地窜起一阵渗人凉意。
在有些达官贵人眼中,清康坊的这些人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病死饿死亦或被人打死杀死,都没什么区别。
幸而六姑娘心地良善不这么认为,否则她察觉不妥,先行回府就是,何必与他这个老仆商量对策?
物伤其类,福伯心知他在崔府做事看着风光,但再风光也只是仆从,说到底还是贱命一条。
他日若他含冤受屈、不幸枉死,又会有几人为他伸冤?
更何况崔勇他们还在坊内,于情于理,福伯都没有拒绝崔英提议的理由。
只是六姑娘的安危,他也不能不顾……
是以福伯默了片刻后便道:“老奴今日带的人中没有会骑马的人,不知可否请六姑娘亲去大理寺报信?伯安大人性情宽厚、仁义心慈,六姑娘只需如实相告,大人定会派人过来。”
唯有这般安排,倘若他们不幸在清康坊出事,六姑娘才不会因此受到波及。
崔英闻言微怔,脑中闪过些什么,但眼下情形不容她犹豫,杏眸一睁便果断颔首道:“好,我去。”
大理寺在长安西北方向的义宁坊内,而清康坊则处在长安城的西南角,一南一北,距离并不近,就算快马加鞭至少也要三刻钟才能赶到。
崔英一路急奔,喝马停在大理寺门前时,已近午末。
她在谢嬷嬷强烈的要求下穿上了那件冬日严寒时才用得着的大红氅衣,翻身下马时后背上已冒出一层又一层细汗,偏生她还不敢解。
起初不披也就罢了,这会儿既披在了身上,贸然解下恐怕真会吹风受凉。
如今她身子刚好,可不想再重染风寒。
不料大理寺衙门守卫见其形状怪异,却径直亮出两柄长枪毫不留情地将她拦在了门外——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崔英无语凝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
这双脚距那两柄长枪少说都有两丈远,她也没想硬闯大理寺啊?
忍了忍,她微拱双手,遥遥站定道:“我乃大理寺丞崔伯安的六妹,崔英。烦请二位为我通传一声,六娘有急事要寻兄长。”
那守卫二人闻言却默契地对视一眼,齐齐心道:又是一个打着崔大人妹妹名义接近他的小娘子……
对付此事,二人已十分有经验,其中瘦一些的人看向崔英,轻咳一声便道:“崔寺丞今日不在大理寺,他去刑部协助办案,崔娘子不知吗?”
“刑部?”崔英蹙眉。
刑部在永崇坊,东南方向,从此处赶过去少说也要大半时辰,怎么赶得及?
再说万一等她过去了,崔伯安又回到大理寺怎么办?
“那…裴君慎呢?”崔英看向守卫二人,想了想提气清声:“我与裴少卿定有婚约,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劳请二位通传,请他见我一面。”
“小娘子慎言!”瞥见不远处身着绯红官服骑马而来的裴君慎,瘦守卫顿时急声劝诫:“你想见崔寺丞便罢了,裴大人的玩笑可开不得!还不速速离去!”
开玩笑?崔英目露不解,心下积气:“我何时开玩笑了?我就是裴君慎未过门的妻子。”
与此同时,裴君慎在她身后勒马,望着衙门前那道红彤彤的背影,薄唇微抿:“崔六姑娘?”
崔英转身,就看见裴君慎被烈阳与绯红官袍映得熠熠生辉的冷峻侧脸。
噗通……噗通噗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她的心突然没出息地激烈跳动。
幸好“理智”还有一息尚存,崔英急忙催动大脑将自己狠狠骂醒——“废物快清醒一点!有人等着救命呢!这时候瞎动什么春心!”
秋风微扬,衣袂轻飘。
裴君慎翻身下马,仅抬脚跨几步石阶的功夫便瞧见崔六姑娘的脸色变了又变,从脸红喜悦到嫌恶皱眉、再到清醒冷静,短短片息,像是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天人交战。
“六姑娘?”及至崔英跟前,他负手站定,神色不明地又唤她一声:“你来大理寺何事?”
崔英此时终于压制住自己不安分的心跳,闻言轻吸口气,向前一步揖礼急声:“今日伯娘派了些人去清康坊扎棚施粥,可我们府中的人却意外在坊内出了事,我便来大理寺寻伯安兄长帮忙,不想兄长竟去了刑部,不知裴少卿可否相助?”
在清康坊外,崔英看见了那些踉跄奔来的难民。
他们个个衣衫褴褛,像破布条一样的衣服上不知是沾了泥污还是血污。
崔英那时只能看见一块又一块黑灰色的斑驳,没机会近身探查。
不过他们身上的伤她却是看得分明,有些人身上是旧痂,有些人身上是新伤,无一例外,这些伤口皆是刀剑所伤。
可是难民坊中怎会有人用刀剑伤人?荀门药堂的人分明说荀女医去了难民坊走医,那为何难民身上的伤没有一个瞧着像被大夫医治过?还有带小厮入坊寻人的崔勇又为何迟迟未归?
总之清康坊内疑点重重,不容小觑。
只是这些……她这会儿尚不能向裴君慎全盘托出。
觊觎美色归觊觎美色,崔英还不至于昏了头暴露自己,况且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寻得崔勇他们和荀女医的下落。
然而裴君慎却在从她口中听见“清康坊”三个字时便对她生了戒备之心,待她话落,他不动声色地垂了垂眼睫,沉声应承:“六姑娘莫急,护生民安危乃大理寺分内之事,裴某责无旁贷。”
崔英闻言一喜,星眸含光:“多谢裴少卿。”
裴君慎淡笑颔首,侧身指了指方才回衙时便注意到的骊马,道:“六姑娘可是骑马而来?”
崔英顿了下,扬眸看向她那匹从马车上临时解下来的老马,神情微敛:“是,可惜我骑术不精,路上耽搁了好些功夫。”
真正的崔英并不会骑马,这就是先前崔英在福伯提出让她送信时想起的事。她当然知道不该冒险,可清康坊的情形和状况容不得她犹豫,在这个时代生活的时间越久,她就越无法置身事外。
再说了,保护民众安危,维护社会安定,本来就是她应尽的职责。
即便是来到一千三百多前的长安,她也不该懈怠。
幸好她骑的这匹马在当初还是小马崽的时候便由簪叔喂养,如今已有二十岁高龄,极通人性,两年前崔英初来窄到时它就是唯一怀疑过“崔英”身份的生物。
那会儿她为了取得这匹马的信任,曾每日天不亮就跑去马棚给它喂草,接连喂了两个月它才不在崔英坐马车时闹脾气嘶鸣。
如此……便是有人生疑,她亦不是无路可退。
而裴君慎闻言看那骊马的眼神果然深了深,他不禁心生疑窦:骑术不精?骑术不精之人怎会完好无伤地纵此马从清康坊到大理寺?
他思索着收回视线,转而看向崔英,声似关怀:“此马无鞍,一路行来甚是危险,不知六姑娘可有受伤?”
啧,不愧是大理寺少卿,洞察入微啊。
只是如今她是被“察”的那个,那就感觉不太美妙了……
崔英暗叹,下一秒忽地踉跄前扑,“哎呦”一声紧紧抱住裴君慎半边袖袍,继而仰眸眨巴眨巴眼,委屈道:“少卿大人,我路上摔了好几次呐,方才一直忍着,您不问还好,这一问我直觉得身上哪哪儿都疼……”
裴君慎眼角一抽:“……”
这崔六姑娘说谎的手段未免也太拙劣了些。
不说别的,单说她身上这件氅衣,除了衣角处挂着些许尘埃,其他哪有沾过半分地面的样子?
纵使再拙劣,眼下却不是拆穿的时机。
裴君慎敛神,抬手生疏地轻拍了下崔英的肩:“既如此,不如裴某先派人送六姑娘回崔府,清康坊之事尽可放心交给在下去办。”
“不行不行。”崔英一听却连忙摇了摇下巴,但抬头对上裴君慎深如幽潭的眼睛时却蓦地愣住,缓了好一会儿才微红着脸继续说道——
“我、我不是不放心将此事交给少卿大人,只是我府上的人都还在清康坊,我想见到他们都平安再回府。”
裴君慎垂眸,眸光微暗:“可六姑娘身上的伤……?”
“不碍事,我还能撑住,不过恐怕无法再独自驾马了,不知少卿大人可否……”
崔英说着微顿,双颊升起可疑红晕:“可否带我同乘一骑?”
嘿!我可真棒!
话音落下之际,崔英忍不住在心底狠狠夸赞了自己一番。
他们二人虽有婚约,可这裴少卿显然是守礼之人,她提这种要求他定然不会答应,但想必会提出用马车送她……
如此一来,她既可达成回清康坊的目的,又可对“如何解释骑术之事”进退自如。
然而崔英这厢想得美滋滋,那厢裴君慎却只微一沉吟便淡淡吐出两个字:“也好。”
话落,他便一个俯身将崔英横空抱起——
“???”
崔英顿时瞳孔地震!
救命!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作者有话说:
裴大人:正合我意,不如从命。
◎肌肤之亲。◎
“惯性”让崔英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攀上裴君慎肩头,等她意识到不对时人已经被裴君慎抱下石阶。
她蹬了蹬腿想挣扎,小脚刚伸却想起“共乘一骑”的要求是她提出的,这时候挣扎岂不是打自己的脸?那到时候她该如何挽尊?
这厢崔英一犹豫,那厢裴君慎便又在自己怀中近距离欣赏了一番崔英生动的表情——
见她双颊绯红地张大眼睛、见她竖起眉心蹬了蹬腿、又见她杏眸一眨撇撇嘴角好似认了命。
裴君慎倏地垂睫掩眸,险些未能忍住笑意。
似是怕被察觉心思,他脚下步子顿时迈得更快,眨眼间便将崔英抱上了马背。
随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身上马,双手虚环着崔英拉起马绳、沉喝一声“驾”就策马离去。
而崔英家中的老马似乎也真的通了人性,见此情形,无须有人驾喝便兀自嘶鸣一声,撩起马蹄追了上去。
两马踏青石,卷起一阵急风。
大理寺衙门口的俩守卫看着此情此景目瞪口呆,风中凌乱:什么情况?这是什么情况!!
那打扮怪异的小娘子当真是崔寺丞的妹妹,是裴大人未过门的妻,是他们大理寺将来的少卿夫人??
“糟了糟了糟了……”
瘦守卫顿时不安地在衙门口踱步,问高个儿守卫:“咱们刚才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没有吧?你不就说了句崔寺丞去刑部了吗?”
高个儿守卫愣愣瞅瘦守卫一眼:“虽说是搪塞了点,但也没说错,崔寺丞的确是去了刑部听案。”
“哦……是,是是是。”
瘦守卫听着顿时一阵急抚胸口,点头道:“老陈你说的没错,咱没说谎,少卿夫人应该不会怪罪——不对!不对不对!咱们还拿着长枪赶少卿夫人了!”
想起此事,瘦守卫刚舒下去的那口气蹭地一下又窜到脑门儿:“老陈,你说这、这该如何是好?万一少卿夫人向裴大人告状,裴大人不会一生气就罢了咱们的差吧?”
“不……不能吧?”老陈边说边摸着后脑勺向后退了一步:“裴少卿素来秉公执法,从不徇私,会因少卿夫人一句话就为难咱们手下人吗?”
“哎呦老陈!你可长点心吧!”
瘦守卫登时又是一阵唉声叹气,模样焦虑得不行:“若裴少卿和他夫人是普通夫妻之情我岂会担忧至此?你没看见方才裴大人都抱着崔家小娘子上马了吗?你再想想从前定的那两门亲事,裴大人哪有如此上过心?”
“……”老陈闻言微妙沉默:前两门亲事何止是不上心?那是在人家小娘子香消玉殒之前裴大人就没跟人见过面……
不过这种大人们的闲话老陈可不敢乱说,因此他顿了顿,又顿了顿,然后极谨慎地后退一步道:“兄弟,我觉得你说的对,但方才我可未言半字。”
“……”
“???”
瘦守卫忽地懵住,片刻后怒吼:“老陈你说这话还有没有良心!!”
衙门口的两人吵吵闹闹,马背上的两位红衣却极有默契地陷入沉默。
烈马疾行,秋风拂面。
崔英很快便感受到一股清爽凉意从她发间拂过,然而她没心情享受,反倒急忙抬起手用袖角按了按发间薄汗。
她好不容易才养好的病,今晚若再发起热,她定要拉着裴君慎这厮让他陪床!
但纵使这般想着,崔英还是以袖挡面尽力拦住了风。
让裴君慎陪床之事虽然诱惑很大,可她真得不想再重燃风寒,每日昏昏沉沉、鼻塞肺咳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
裴君慎此人向来心细如发,这些年来以破案时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线索、审犯时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表情而名誉长安。
无论凶犯是男是女,他的眼睛就像是照妖镜,总是能精准捕捉其意欲隐瞒之处。
然而这般才能……不知怎的在崔英身上却总是失灵。
譬如现在,裴君慎见崔英掩面竟未察觉到她是“因病初愈而不想吹风”,只以为她是对当街与他共乘一骑之事感到羞赧。
其实裴君慎怎会不知崔英在衙前所言乃是她不想他继续追问的借口?
只是他亦有私心,清康坊之案他已布局数日,如今刚刚有些进展,绝不能让崔英贸动坏了他的谋划。
思及此,裴君慎低眸瞧了眼怀中红彤彤一团的姑娘,夹紧马腹,又冷喝一声“驾”,策马悄无声息地改道奔进山林。
没想到一直紧跟在裴君慎身后的老马却在此时忽地仰起马蹄一声嘶鸣,仿佛是发现了他的意图。
崔英闻声心觉有异,不由撂下衣袖侧眸回看了眼府中老马——
老马起先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们,和裴君慎之间维持着数丈距离,可在嘶鸣提醒过后他却飞快跟了上来,烈蹄疾驰,隐隐竟似有追赶之意。
崔英眉心一皱,顿时观察起周围环境。
她对长安的路不熟,无法确定裴君慎走的这条是不是前往清康坊的路。
但她从清康坊到大理寺那条路是福伯告诉她的,且福伯言明,那是最快最近的一条路……
“裴少卿?”山风猛然灌入口鼻,崔英戒备疑道:“此路瞧着……似乎与我先前去大理寺时走的路不太一样?”
裴君慎方才听见骊马嘶鸣时便已觉出不妙,这会儿听见崔英发问倒并不意外。
稍一思衬,他便故意放缓马儿奔驰的速度,然后才沉声解释:“此路可通清康坊后坊门,六姑娘方才从前坊门而来,自然与裴某所行之路略有不同。”
“后坊门?”崔英不解,但见裴君慎放缓马速,她的戒备心的确敛起了一些:“为何要走后坊门?裴少卿是有什么计策吗?”
裴君慎面不改色:“我身着官袍,若带六姑娘直奔清康坊前坊门恐会打草惊蛇,后坊门外有一处花林,我们可到那里稍整衣冠、再行入坊探查。”
听起来很合情合理。
崔英暂时被说服了。
恰好此时老马也因裴君慎放慢马速追赶到了崔英身边,瞧见她老马跺着马蹄又是一声嘶鸣,接着就围着裴君慎和崔英转起了圈,逼得裴君慎不得不勒停身下的马。
这于裴君慎而言其实是种一招险棋。
若崔英察觉什么执意要下马,他就只能出手将其劈晕。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用此下策。
幸好崔英……咳,崔英也心存猫腻。
常言道覆水难收,“骑术不精”的话既然已经泼了出去,如今即便她并未完全对裴君慎放下戒心,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与他同乘。
于是她俯身,抬手揉了揉老马头上那绺英姿飒爽的毛发,轻声安抚:“没事的,只是换条路走,我们继续赶路好吗?”
待崔英话落,老马低嘶了声,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原本焦躁不安连踩地面的马蹄也瞬间平静下来。
而当崔英放开它头上那绺毛发时,它更是提着马蹄向后退了两步。
裴君慎神色微讶,此骊马之灵性竟不逊于他的战马“烈玉”。
他和“烈玉”可是在战场上厮杀过命的交情,此骊马却只是一匹寻常家马,如此看来崔氏一族果真有不少能人异士……
“好了,我们快些走吧。”崔英安抚好家中老马,却见裴君慎迟迟不动,不由转身催促。
不想这一转身她的唇畔却不小心擦过裴君慎的微凉嘴角——
崔英身形一僵,急急屏气回身,将背脊挺得笔直笔直。
与此同时,裴君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震得怔了怔——
他方才是想遮掩神思才低了低头,哪想到崔六姑娘会忽然转身,这才……这才不慎有了肌肤之亲。
想到此裴君慎双耳不自禁泛红,欲盖弥彰地清了下嗓子才敢低哑声回:“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