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小女官—— by春溪笛晓
春溪笛晓  发于:2023年0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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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击鞠就是打马球,初唐时生活在藏地的吐蕃人最喜欢这种马上运动,太宗皇帝看了几场以后觉得颇合自己胃口,便命人学会来打给他看。
经过百余年的发展,大唐贵族子弟无论男女都有打马球的爱好。
就连当今圣上李隆基早些年也曾奉中宗皇帝之命与驸马都尉杨慎交等人组成击鞠队,代表大唐与吐蕃人派来的队伍比赛。
最近李隆基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当年那位球友杨慎交,打算把武惠妃所出的咸宜公主嫁给杨慎交之子杨洄,已经命人在东都这边择地营建咸宜公主府。
所以说,皇帝都擅长打马球,甚至还打得过吐蕃强队,可见大唐马球之风多盛!
三娘和李俅都还不能上马,只能拿着马球杆子追着球到处乱跑,不时哐当哐当地格挡对方试图抢球的球杆,竟也玩得不亦乐乎。
等萧戡过来了,也抄起球杆与他们抢起球来。
直至三个人都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才总算是消停下来。
李俨感觉自己已经看到他们学会骑马以后会是什么光景了。
要是没什么意外的话,他们应当会这样快快乐乐地长大吧?
李俨掏出张帕子给三娘擦汗。
绕梁都没来得及阻止,三娘便接过帕子往自己额头上擦去。她的刘海被汗水微微浸湿了,俯首帖耳地贴在小小的额头上。
萧戡知晓马球是李俅送三娘的乔迁礼物,也不甘落后地掏出把弹弓和一袋子弹丸来,兴冲冲地说道:“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
这倒是很符合他游侠理想的礼物,要知道古代说人不务正业,讲的都是“怀丸挟弹,携手遨游”。
这里所说的“怀丸挟弹”说的便是带着弹弓和弹丸到处游荡。
三娘接过弹弓,好奇地拨弄两下。
萧戡便打开弹丸袋子给她看,里头居然是一颗颗圆润可爱的珍珠。他积极说道:“我教你玩,用这个!”
三娘没想到萧戡居然会拿珍珠当弹丸,立刻摇着头说道:“我不用这个。”
萧戡问:“为什么?”
三娘道:“这个贵,不能这样浪费。”
萧戡有些失落地说:“好的吧。”他问左右有没有带陶丸的,统统贡献出来给三娘玩。
还真给他搜刮出几袋子来。
“这个便宜!”
萧戡把陶丸拿给三娘看,表示这是土做的,土到处都有,不贵的。
三娘这才跟他学起弹弓怎么耍来。
百孙院中是没有这玩意的,李俅看得有些眼热,也想玩,可他和萧戡向来不对付,只得忍着,唯有在三娘练手的时候才凑过去看她玩儿。
李俨其实也没玩过弹弓,不过他觉得自己是个大孩子了,全程都远远立在廊下看他们玩耍。
等到日上中天,别的客人陆续到来,三娘便把收到的私人礼物都收了起来,接待自己邀请过来的客人。
随着时间推移,到场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好在有些就是过来看看她,还有别的地方要去,留下乔迁礼物就走了。
兴许是因为三娘太爱和人分享自己的“抄书塞满书房所有书橱”计划了,不少人给她送的乔迁礼都是书,且大多都是像李俨那样精挑细选过的。
三娘都还没开始抄写呢,书房里就已经堆了不少等待她去整理的书!
这些礼物可比别的东西贵重多了,要知道多少人千求万求才能借到别人的藏书,贺知章他们却都愿意挑选些顶好顶好的书送她!
三娘只能积极给他们推荐自己喜欢吃的点心和菜肴,希望他们能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郭家祖父也拿出自己这段时间搜罗来的好酒,大方地当了一次东道主。
要知道以前他可都是去蹭别人酒喝的!
到了午后众人都喝得差不多了,王维也从嵩山过来了,他最近本来就有事要来洛阳一趟,得了三娘托人送去东溪别业那边的帖子便应邀而来。
三娘见了王维格外高兴,问他今晚可要住在她们家。
王维道:“有点事要去办,过来给你们贺过乔迁便过去。”
他给三娘送了把新琴。
三娘平时学琴用的是便宜的新手琴,弹坏了也不心疼。王维上次听她抚琴,觉得她已经能弹出曲调来了,便去物色了这么一把琴准备赠她。
嵩山有不少高人隐居其中,不仅有佛道两教的名士,还有不少技艺高超的名匠。他常用的琴就是在嵩山一位老琴匠处购得的,这次他又过去挑了把新的。
三娘抱过几乎比她自己还沉的琴,入手便喜欢得不得了。她让绕梁帮自己把琴放去书房,引着王维去与贺知章他们小酌两杯。
一整天郭家门外的车马就没断过,看得邻里惊奇不已:这是哪位达官贵人搬过来了?
这事儿也不难打听,隔壁一户姓裴的人家收到郭家派人送过来交好邻里的茶点便讨论起来了。
座中的中年男主人说道:“这郭家是武将出身,来的客人中竟有不少文士。”
女主人约莫四十多岁,气质端方娴雅,一看便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女子。她笑着解释道:“你刚回来,不知晓也正常,听闻郭家出了个小才女,连圣人都屡次夸赞她聪慧伶俐。”
男主人名叫裴荣期,出身河东裴氏,乃是关中郡姓。他妻子乃是著名诗人杜审言之女,两人琴瑟和鸣,育有三子二女。
夫妻俩皆是名门之后,讨论了几句后便转开了话题。
裴荣期说道:“子美出游这么久,也该回来考乡贡了。你看他都二十三了,既没成家,也没立业,他耶娘不上心,你这个当姑姑的得多操心操心,写信催他回洛阳。”
杜氏说道:“我省得的,以前便没少写信催他。只是他人在吴越,山长路远,写了信也经常送不到他手上。”
杜氏的侄子名叫杜甫。
杜甫自幼丧母,因着杜父再娶,这孩子三岁便被她接过来抚育,于她而言不是亲儿胜似亲儿。待到杜甫长大成人,说是想出去游历一番,这一去就是五年,先是北上太原,接着又是南下吴越,竟是一点都不想着成家。
简直把杜氏给愁坏了。
当晚杜氏又试着给杜甫写了封信,看能不能托人送到杜甫手上。
游子游子,可真是叫人牵肠挂肚啊!

三娘既不认得裴家人, 也不认得杜甫,她过完乞巧节便得每天被她八叔骑马带着去蹭课。
接下来几日,郭家乔迁的热闹便传了出去, 说来的客人大多带了书当贺礼,约莫都是郭家那位小才女邀来的。小小年纪便能得那么多人青眼,着实叫人艳羡至极!
不过这件事引起的议论很快降了下去, 因为初十这天薛王李业病故了。
自从薛王李业病倒以后,李隆基也十分忧愁,头发都白了不少,前些天更是直接从梦中惊醒, 表示梦中梦到个能治好弟弟的厉害药方, 极遗憾醒来后没记住。
本来这几天薛王李业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转醒,李隆基还高兴不已地听了许多人的恭维, 说是皇家兄弟情义感天动地, 连老天都为薛王赐下神方。
没想到居然是回光返照,薛王李业终归还是病故了。
这事儿本来与三娘没什么关系, 但她与李俨他们一起读书, 李俨他们因为这事儿停课了,她也没课可上。
不知是不是出于修饰皇家脸面的心理(因为前面李唐宗室闹得有点难看,时不时就闹出点有违人伦的事),李隆基十分注重宣扬自己和几个兄弟之间的深厚情谊。
早前李隆基已经把病故的岐王追封为惠文太子、申王追封为惠庄太子,如今五王宅中同舟共济过的兄弟又少了一个,他自然又把命朝臣商定薛王的追封。
朝臣们讨论了一番, 最后定下个“惠宣太子”。
到这里,李隆基已经拥有三个已故的“太子”兄弟了, 自是越发珍惜硕果仅存的宁王李宪与同母妹妹玉真公主。
看着长兄与妹妹,李隆基伤怀地慨叹:“只剩我们三个了……”
其实要算李唐宗室的话, 人还是挺多的。由于宗室的爵位是一代代削减的,只有嗣子能够继承王位,其他的只能看运气或者皇帝心情,一般隔了三代就没什么爵位在身,全凭他们自己奋斗了。
顶多是李唐宗室的出身让皇帝对他们多了几分亲切感。
像当今宰相李林甫以及目前管着洛阳这边的河南尹李适之,那都算得上是李唐宗亲来着。
李隆基要表现自己的哀思,上至勋贵百官,下至黎民百姓,哪都没人敢在这段时间大摆宴席,洛阳城一下子清静下来。
王维在洛阳城中与朋友相聚数日,寻机给张九龄献了首诗,便没再继续逗留,悄无声息地回嵩山去了。
张九龄近来一方面要顾着惠宣太子的葬仪,一方面又得和李适之商讨河南这边的屯田事宜,忙得可谓是脚不沾地。等诸事都尘埃落定,他终于闲了下来,挑拣出文人墨客通过各种方式递给他的诗文翻看起来。
作为当朝宰相,每天都有雪花似的干谒诗文送入他的府邸,能呈到他面前的大多是府中幕客挑选过的。
比如这日摆在最前头的就是王维的诗作。
王维才华高妙,姿仪出众,早前也不过是犯了些许忌讳,不算什么大错。这些年他虽然闲居洛阳或长安两地,但当初却确实在济州老老实实干了几年,也算是有在地方上历练的经验……
张九龄出身不显,手头没多少自己人,看到这么个好苗子也想拉一把。
张九龄记下此人姓名,准备等年底就把名字递上去。
李林甫与他不算友善,他想提拔人还是得找个好时机,不能让李林甫逮着机会给他上眼药。
朝中这些纷纷扰扰,三娘并不知情。她每日读过书,就去认识左邻右里。
大唐各坊也并不是家家户户都高楼林立,本坊便有卖饼的、卖肉的、卖果脯的,足不出坊便能满足所有生活需求。
三娘溜达到别人铺子里,别人邀她尝点果脯,她就尝了下,尝完还给别人提意见。关键是她敢说,店家还真敢听,自己也拿起块,边琢磨三娘的话边吃,越吃越觉得三娘说得对,当即给三娘送了一大包果脯,比她脸蛋儿还大包。
遇到家卖羯鼓的,三娘又进去转悠一圈,目不转睛地看人家做鼓杖。
“你也喜欢羯鼓?”做鼓的人抬头问她。
“喜欢!”三娘连连点头,“我每天都要练的。”
随着小伙伴们送她的东西越来越多,她每天要练的东西也越来越多,特别忙!不过因为都是她很喜欢的宝贝,所以她每天都玩得津津有味,从来不觉得累。
卖鼓的人说道:“那你鼓杖坏了,可以来找我做。”
三娘听说圣人练鼓,打断了许多鼓杖,她想到练到现在都没练坏半根,登时有些赧然。她有些郁闷地说道:“我鼓杖还没有坏过。”
卖鼓的人乐道:“你才这么小,力气肯定也小,当然打不坏。慢慢来,有需要再找我。”
三娘不服气,觉得自己力气不小,决定回去加练一番。
她就这样被她八叔或者她祖父带着到处走走停停,遇到有人邀他们进门玩耍他们就过去作客,短短小半个月便把邻里都认识了个遍。
有天三娘跟着她八叔路过隔壁邻居家,忽地瞧见一树枣子高高地越过院墙,上面结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枣子。
三娘顿时不走了,要她八叔把她抱起来,一边昂起脑袋想看清楚点,一边和她八叔讨论道:“我也想在家里种枣子,你看它能结这么多!吃不完的话,能做枣糕!”
一般长辈可能觉得在别人院墙外讨论别人家果子不太好,但郭幼明才十五岁,算起来还是个半大少年。他听后点着头说道:“还可以种点樱桃树,樱桃树也能结满树,吃不完拿来做樱桃酥山。”
叔侄俩正讨论着,就听身后传来“噗嗤”一声闷笑。
叔侄俩一起转过头去,却见那是一对年纪相差不算特别大、长得也有些相似的兄妹,哥哥约莫十六七岁,妹妹约莫十三四岁,刚才那声笑应当是少女发出来的。
那对兄妹也是在叔侄俩转过头来,才赫然发现郭幼明长着张相当俊秀的脸蛋,而他抱着的三娘瞧着更是颗粉嫩可爱的小团子。
光看皮相的话,还真是一看就让人心生好感。
兄妹俩便邀他们得空过府玩耍,这几天就有不少枣子陆续熟了,正好可以吃个新鲜。
原来他们就是隔壁裴家的人,哥哥叫裴朝牧,妹妹叫裴朝秀。
最开始搬过来那几天三娘还要去上课,错过了和邻居交朋友的重要机会,这会儿受到对方邀请后自然跃跃欲试。
有外人在,三娘便不让她八叔抱了,挣扎着下了地,积极地跟着裴家兄妹俩去人家家里摘枣子吃。
在感受到裴家兄妹俩的善意后,三娘甚至试图掌握新技能——上树摘枣!
作为一个武官之家培养出来的小娃娃,最不缺的就是胆子,何况还有她八叔在底下等着接应,她得了那位裴家姐姐的许可后二话不说就爬了上去,顺利吃上了现摘的枣子。
裴家也不是拘礼的人家,裴家兄妹俩小时候关起门来也是上树好手,只是他们年纪都不小了,现在不能再这么干了。
她们瞧见三娘在树上从这边爬到那边,兴冲冲拿她八叔递上来的长竹杆敲下不少圆溜溜的胖枣子,不由也想起了年少时光。
等三娘依依不舍地从枣树上下来,裴朝秀接过她献宝似的地跑过来拿给自己的枣子,笑着说道:“我们表哥也最喜欢这棵枣树,一天能上去好几遍,一入秋就天天摘枣子分给我们吃。”
听裴朝秀介绍她表哥的丰功伟绩,三娘立刻来了兴趣:“你表哥也住这里吗?”
她一副想和人家表哥讨论上树技巧的跃跃欲试模样。
裴朝秀道:“小时候我们是住一起的,不过这几年他到外面游历去了。”
“游历!”三娘听了分外感兴趣,“都去什么地方?好玩吗?”
裴朝秀本来就是个爱说话的人,碰上三娘这个爱发问的,话就更多了,兴致勃勃地把她从家书里读来的吴越风光与吴越民俗都讲了遍。
不知不觉竟讲到了饭点。
郭幼明这么大个人自然不好留在别人家吃饭,便带着三娘起身道别。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隔壁这位小娘子想偷拐他侄女。
郭幼明一手揣起很有些舍不得漂亮姐姐的宝贝侄女,一手揣起裴朝牧叫人摘下来的一竹筐枣子,赶紧溜了。
三娘觉得她八叔夹起她就跑的行为叫她很没面子,一路上都气鼓鼓的。
可到家以后她没空生气了,她哒哒哒地跑去找她祖母,把郭幼明扛回来的枣子拿给二老尝鲜,还给她祖母重点介绍她们的好邻居:“他们家这棵枣子可甜可甜了!”
郭家祖母无奈地说道:“哪有你们这样到别人家里连吃带拿的?”
三娘道:“等我们把枣树、梨树、杏树、桃树、石榴树、李子树、樱桃树都给种上,也邀她们过来作客!”
郭家祖母无奈地说道:“你是要把家里变成果园吗?你看这宅子把你说的都种上,哪里还能走得动路?”
三娘不由苦恼起来。
哪种她都不想放弃!
郭家祖父说道:“不是还有庄子吗?嵩山那边什么都能种,你爱吃啥我们就种啥,再种上一片寒瓜、甜瓜之类的,到时候夏天有吃不完的瓜。”
三娘双眼熠熠发亮:“还要葡萄,我们种一架子葡萄,吃不完可以酿酒!”
郭家祖父统统应下。
三娘一想到自己马上能有满园瓜果,开心得都有点睡不着觉了,当场表示要写信告诉她阿娘这个好消息,并且力邀她阿娘快些过来东都玩耍。
郭家祖母:“……”
这一家子人哟,小的不靠谱也就罢了,老的也不靠谱!
你哪怕现在就种下去,啥时候才能结果子?啥时候才能邀人家去玩儿?
确实得让二郎家媳妇早些过来了,人情往来方面靠他们这些家伙根本不行!

第60章
长安城中, 还真有不少人准备前往东都。圣人把两京当两个家,勋贵与百官也有这么个准备,大多都是两地置产方便伴驾。
今年圣人准备在东都过冬, 许多没能跟过去的家眷们自然也想过去跟家里男人一起过年。王氏快一年没见到自己三女儿了,收到家翁的信后二话不说就安排起来,趁着秋高气爽赶早出发。
除了自己不想去的、年纪太小不适合行动的(比如那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小九叔), 全都浩浩荡荡地加入到前往东都的队伍里。
三娘是在八月初得知她阿娘已经往洛阳这边出发的,相比于随御驾出行,寻常人往返京洛之间不过数日功夫,也就是她们今年可以一起过中秋了。
薛王李业到底只是个亲王, 朝野上下不可能为他沉寂太久, 到了八月洛阳的各种宴饮活动又开始兴盛起来。
三娘同样收到了不少请她登门玩的邀请,比如李林甫这位国相便把女儿李腾空接过来了, 邀她过府玩耍。
三娘记得李林甫说过他女儿和自己一般大, 立刻兴致盎然地应邀去李家玩耍。
郭幼明这个当叔的按照约定好的日子陪着侄女登了宰相门。
三娘头发已经可以扎成两个小揪揪了,今天团了两个包包头, 看起来格外可爱。
李府今日宾客如云, 李林甫休沐在家,正带着客人在看年轻人们在球场中打马球。他年轻时也是个斗鸡走狗的好手,少时还买不起马,便骑驴子踢球,每日踢到耐力极佳的驴子都趴地上直喘气了,他还意犹未尽。
像他们这样的达官贵人家中都是设有马球场的, 再奢侈点的在铺设球场时还会先往地上撒一层油,据说这样能让场地更结实耐用。
这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是很难想象的, 毕竟乡野之中一入夜便到处黑黢黢一片,鲜少有人舍得点油灯。
干脆早点睡当是省钱了。
不过寻常百姓难以想象的事情多了去了, 倒也不差这么一桩。
郭家叔侄俩入了李府便分开了,一个被领去球场,一个被领去内宅。李林甫前头好几个女儿都已经出嫁,李腾空又是喜静的性格,她所住的地方便布置得十分清幽,行走其中仿佛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连带三娘这个走路爱连蹦带跳的,走着走着都变成个斯斯文文的小淑女。只是她荷包上挂着两个小小的铃铛,不时会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声,人还没到呢,就叫人知道她来了。
李腾空也听到了这越走越近的铃铛声,她耳朵动了动,放下了手头的笔,抬眸看向门口方向。
一下子看到了衣着鲜妍的三娘。
大唐人是很爱美的,不仅衣裳款式多种多样,色彩方面也有非常多大胆的尝试,对自家小孩更是像装饰七夕彩楼那样用心——具体体现在只要是手头有的且觉得好的,甭管什么颜色都想往她们身上妆点。
饶是李腾空从小偏好素淡清雅的打扮,瞧见这般鲜亮的三娘还是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来。
就好像本来整个世间都灰蒙蒙的,忽然凭空多出点光亮来。
李腾空微微一顿,起身走向门口。
周围远远伺候着的丫鬟们发现她们家这位万事不管的小娘子竟是主动去迎接三娘。
三娘走到李腾空住处前,先探头好奇地往里看了两眼,本想看看李腾空在哪儿,结果一下子瞧见了正朝她走过来的小姑娘。
这一看就叫她给看愣了。
这小姑娘年纪分明和她一般大,衣着却素淡至极,眸色仿佛也比寻常人要浅淡一些,整个人看起来都淡淡的,仿佛生来便游离于俗世之外。
李林甫平生爱游猎、爱华服、爱美人、爱豪宅、爱歌舞,凡是显达者应当拥有的享乐方式,他认为自己统统都该拥有。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居然会生出李腾空这样的女儿。
两小孩对望片刻,都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
最后还是三娘跑过去问李腾空:“你在写什么?”
李腾空回道:“我在抄《道德经》。”
三娘听后立刻高兴起来,这书她读过,可以和新朋友聊了!
她屁颠屁颠和李腾空一起坐下,凑在一边看桌案上摆着的《道德经》,赫然发现李腾空竟是已经抄到下卷的后半部分。
纸上这一段讲的是“天道犹张弓”,意思大致是“天道就像拉弓射箭一样,高了就放低点,低了就举高点,拉得太满就放松点,拉得不够开就用力点”。
简而言之,就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好叫事情能自然而然地如自己期望那样发展。
一如箭矢正中目标。
可惜谁肯把自己“多余”的部分拿出来“补不足”呢?
所以俗世间的规律往往是与天道相反的,是“损不足以奉有余”的。
就像大唐均田制的崩溃一样。
一开始说是每位丁男都有自己的百亩田,其中口分田八十亩、永业田二十亩,即便是最势弱的寡妇寡妾也能分到三十亩地。
其中口分田在丁男老迈或者身死之后是要归还的,理论上来说不得买卖。
后来地已经不够分,许多人直接拿不到口分田了,只能靠祖上传下来的永业田勉强过活。
偏偏依然有人还是对此十分不满,威逼利诱地把他们手头仅剩的祖产也给夺走。
造成了大量没有土地的百姓或沦为佃户、沦为流民,乃至于为奴为婢,奉献自己的一生为达官贵人维持纸醉金迷的奢靡生活。
这些消失于丁册上的人口约莫都算是“损不足以奉有余”的受害者。
李腾空见三娘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抄写的《道德经》,好奇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三娘眨巴一下眼,从方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笑眯眯地说道:“我在想,弹弓好像也是这个道理。你说我已经学会玩弹弓了,以后学射箭会不会更简单点?”
李腾空没想到三娘想的是这个,点着头说道:“既然都是看准头的,那应该有相通的地方吧。”
三娘问:“你玩过弹弓吗?”
李腾空当然没有。
三娘便拉她出去玩弹弓,美其名曰一起效仿“天之道”。
实践过后才能更好地理解其中含义嘛!
经过三娘的一通忽悠,李腾空糊里糊涂地跟她一起到外头学起了弹弓怎么玩。
到下午一起用饭的时候,三娘终于见到了邀自己来玩儿的李林甫。
还有她家打马球打得浑身汗臭的八叔。
李林甫看了眼和自家女儿凑一起嘀嘀咕咕的三娘,笑呵呵地询问:“你们今儿都玩了什么?”
三娘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们探讨了《道德经》!”
李腾空:?
你明明是用弹弓打了好几只雀鸟。
她们家养的大鹅本来正昂首阔步地到处散步,看到三娘拿着弹弓打中雀鸟后直接跑没影了。
倒是有只猫儿胆子特别肥,一直跟在三娘脚边,三娘打的雀鸟全进了它的肚子。
三娘瞅着那只长得膘肥体壮、活吞了雀鸟还优哉游哉舔毛的胖猫儿,兴致勃勃地跟她讨论这是不是所谓的“损不足以奉有余”。
李家这些雀鸟今儿可太不幸了,一天之内竟是碰上了鸟生两大劲敌:猫与熊孩子。
这么半天“探讨”下来,李腾空觉得自己对这段话也倒背如流了。
李林甫哪知其中内情?他还笑着问三娘:“哦?都探讨了哪些内容?”
三娘不假思索地给李林甫背书:“‘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李林甫闻言挑了挑眉,含笑说道:“这对你们来说有些深奥了。”
三娘连连点头,是有点深奥。她为了找鸟儿跑了老久,身上汗涔涔的,得亏今天碰上的雀鸟都呆头呆脑,要不然她可没法向新朋友展示自己刚学不久的绝妙弹弓技巧!
叔侄俩在李家蹭了顿饭,趁着天色还早齐齐归家去。
郭幼明边牵着三娘往回走边问:“好玩吗?”
三娘道:“挺好玩的,她们家那只胖胖的猫儿很亲人。”
郭幼明问:“你喜欢的话我改天去给你寻摸一只回来。”
要说别的事他可能办不到,买只猫儿对他来说还是很轻松的。
三娘说道:“不养了,养了猫估计家里就没鸟可以给我练弹弓了。”
听说猫儿可爱抓鸟了,她们家没李林甫家那么大,鸟雀都不够她一个人霍霍的!
郭幼明听得一阵沉默。
就知道不该让那些臭小子跟他宝贝侄女一起玩,看看这学的都是什么玩意?!
三娘自觉新交了个新朋友,开开心心地把李腾空添加为新的写信对象。
这是她搬家以后发展出来的新爱好,因着上个月没课可上,她与李俨他们不能时常见面了,所以约好给彼此相互写信,交流最近看的书或者遇到的新鲜事。
别看她们年纪小,平时的书信往来可不比那些大人少!
许是因为写信让人更有倾诉欲,连李俨在信里都变得多话起来。
有来有往的交流总是格外有意思。
即使最近已经复课了,三娘和李俨他们依然时不时交换一下信件。
权当是趁机整理课堂所得了。
面对面换信不也是另一种快乐!
当然,三娘本人没有注意到的是,她的朋友们大多时候都是不相互写信的,也就是说他们只需要写信给她,而她每个人都要回过去——且经常一回就回老长一封。
……写得她那手字进步飞速。
勉强也称得上是个意外之喜。
临近中秋,三娘盼来了她阿娘,还有她家那串兄弟姐妹。
三娘最小的弟弟已经一岁多啦,走路已经很稳当,话也会说不少,可惜不认得三娘这个阿姊。
倒是四岁大的妹妹远远见了她就兴冲冲跑过来,张开肉嘟嘟的双手把三娘抱了个满怀,嘴里“三姊”“三姊”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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