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道:“没有,就是觉得要是张相能把屯田之事落实下去,世上倒是能少许多伤心人。”
大唐已经昌盛百余年,土地兼并早已发展到非常严重的地步,均田制俨然已经化为泡影。
如今各地都有许多失地流民,他们要么成了达官贵人的佃户与家奴,要么落草为寇以抢掠为生,不管哪样都会社会造成极大的安全隐患。
前些年李隆基起用“百日宰相”宇文融,相中的就是他绝佳的理财能力,打算让他来帮朝廷解决财政问题,顺便理一理大唐的土地烂账。结果看看他的任期就知道了,才上岗三个多月就被撵出长安。
至于这三个多月能不能完成李隆基安排给他的括地任务,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当时把宇文融撵出朝堂的人都已经相继离世,烂账依然是烂账。
要解决财政问题和流民问题,实在是太难了。
张九龄的办法就是尽可能截留将被征调去边关戍边的流民,在河南等重要粮食生产区域划拉些土地来屯田。
这比之宇文融直接要求丈量各家土地要温和一些,可终归还是要动到土地问题——你要把这些百姓聚拢起来屯田,地从哪里来?
百姓要是能有得选择,那肯定是更愿意待在没有边患的地方。若非君命不可违,谁又愿意不远千里、离乡背井去边关安家?
王昌龄稍微给三娘解释了屯田举措对失地流民的好处。
张九龄做这么一件事注定会有不小的阻力,权贵想尽可能地多圈点地,边将又想尽可能讨多点兵,两边可谓是一拍即合,你在中间横插一脚算什么事?
所以这件事吧,很难办。
要是圣人不给予足够的支持,张九龄也不知能比宇文融多坚持多久。
王昌龄这次参加博学宏词科就是想尽快转迁,看看日后能不能帮上张九龄的忙。
三娘对朝政不甚了解,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些事。她认真说道:“张相若是知道您有这样的想法肯定会很高兴。”
王昌龄摇着头说道:“我不过是个校书郎罢了,张相哪里会知道我。”
三娘笃定地道:“你的诗写得这般好,他肯定知道你的!”
王昌龄见她这么坚持,哈哈笑道:“若是连张相都知道我,那我就不愁这次考不过了。”
一大一小正闲聊着,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
三娘抬头看去,一下子瞧见了循着他们的交谈声找过来的李俨兄弟俩。
他们可是东宫所出的皇孙,秘书省这边自然是由着他们自由出入。
三娘起身跑过去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就是想来找你玩。”李俅答道。
事实上李俨兄弟俩同样也满腹疑惑, 比如那边的陌生男人是谁?他怎么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看书?阿晗怎么也学他一屁股坐地上?
王昌龄也注意到李俨两人的衣着,知晓他们约莫是东宫两位小皇孙,当即起身向两人叉手见礼并自报家门。
王昌龄算是大器晚成的类型。
像王维、杜甫他们都有家学渊源, 不满十岁便遍阅群书,诗文更是提笔就来。
王昌龄不一样,王昌龄直到二十几岁都还靠渔耕养家, 直至感觉自己不应就这么蹉跎一生,才离开家另出路,甚至还远赴边关游历,顺便看看能否成为加入边将的幕府当幕客。
这是出身寒微的文人墨客时常做出的选择, 武将需要人帮忙做上报材料、需要人写诗文吹嘘他们的英勇, 而他们又需要没有门槛的进身之阶,双方自然一拍即合。
虽然王昌龄最终没走这条路子, 却在游历边关那几年里写下许多边塞诗佳作, 终于成为诗名远扬的大诗人。
这时候他已经快三十岁了,凭借着响亮的诗名入了许多达官贵人的眼, 这才在三十岁那年进士及第。
可惜大唐的进士不甚值钱, 初封不过是个九品小官,像他这个校书郎便是正九品的官儿,平时在朝中根本说不上话,只能在各种宴饮场合献上自己的应制诗。
说实话,应制诗这种东西发挥空间太小,便是把大唐所有著名诗人召集在一起写也写不出多大的花样来。
王昌龄那被边塞磨炼出来的豪阔诗风更是无从发挥。
像“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那样的句子,他在长安的酒宴上再也没写出来过。
李俅不太爱读书, 顶多只知道近几年流行的新诗文,不像三娘那样特意了解过边塞诗, 是以听到王昌龄的名字也没什么反应,只当他是秘书省的寻常官吏。
李俨倒是读过王昌龄的诗,知晓他的诗文传唱度极广,听王昌龄自报姓名便多了几分重视。他给王昌龄还了礼,口中说道:“我读过先生的诗,先生的《出塞》写得尤其好。”
王昌龄见李俨小小年纪便气度不凡,不由与他多聊了几句。
他在秘书省校书郎这个位置上干了七年,对里头的藏书了如指掌,不管李俨他们想看什么书都能给他们指出方向。
连李俅想看点不那么枯燥的书,王昌龄都能帮他挑出《笑林》《启颜录》等古代笑话大全。
最后几个人都待在秘书省看书。
李俅这么不爱读书的人都读得津津有味,回去的路上还与他哥和三娘讲起自己印象深刻的笑话——
三国时期蜀中因为天旱闹粮荒,下了禁酒令,有小吏跑人家家里搜出酿酒的器具,想将这家人和造酒的一起罚了。
当时有个叫简雍的正和刘备到处溜达,见状指着一个路过的男人说:“彼人欲淫,何以不缚?”刘备疑惑地说说:“你咋知道他要□□?”简雍哈哈笑道:“彼有媱具,与欲酿何殊?”刘备听后也笑了起来,免除了那家人的罪责。
李俅显然不是个会讲笑话的人,讲着讲着自己先笑个没完。
李俨本来听得还挺认真,听到“彼人欲淫”就用眼神示意李俅别继续讲,可惜李俅压根读不懂他哥的眼神,坚持把“彼有媱具”也给讲完了。
古时儒家有“男女七岁不同席”之说,大抵就是因为小孩子了解男女之别其实比许多大人想象中要早得多。
李俅一读正经书就犯困,读这些杂书倒是兴致盎然,只觉看什么都很新鲜,啥都想和自己的亲哥以及好朋友分享。
李俨恨不得把他嘴给封上。
三娘倒是听得有些懵懂,不过联系上下文还是能理解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简雍说话确实很大胆,连在君王面前都敢打这样的比方。
见李俨一脸“我怎么有这么个蠢弟弟”的生无可恋表情,三娘便体贴地挥别他们兄弟俩自个儿回家去了,方便李俨好好教育弟弟!
三娘主仆两人一走,李俨果然对他弟进行了深刻的思想教育:只有那些个没脸没皮的纨绔子弟才会在女孩儿面前讲带荤的笑话!若是三娘听恼了,以后便不跟他们玩了!
李俅听他哥这么说,都不敢再吱声了。他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简雍这个开玩笑般的劝谏方式很有意思。
不管多糙的话,能叫人听进去就是好话。
事实上他哥不说,他都没意识到三娘是个女孩儿。三娘比他还聪明,比他认得的字还多,懂的东西肯定也比他多,必然不会因为这件事恼他。
不过李俅从小机灵,知道面对长辈和兄长的教诲不能梗着脖子唱反调,该认错时必须及时认错!他麻溜答道:“我以后会注意的。”
兄弟俩从小待在一块,李俨哪会看不出他弟是什么想法?于是继续念叨了他一路。
另一边,三娘没立刻回住处,而是先去寻贺知章说话,与他说起自己碰上王昌龄的事。
王昌龄读了好多书,一准能中博学宏词科!
贺知章本来就在秘书省养老,自然知晓王昌龄的存在。他笑着说道:“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后生,他的诗写得很不错。”
可惜大唐诗写得不错的人太多了,也不是人人都仕途顺遂的。王昌龄出身寒微,即便考上进士、入了秘书省,依然没找到可靠的引路人。
当时贺知章起好因为筹措岐王李范的葬仪出了纰漏,曾遭许多人非议,一度低调做人,后来更是直接在秘书省安心养老。对于王昌龄这么个诗名远扬的后辈,贺知章也帮不到什么忙。
换成未入仕途的青年才俊他还能夸上几句帮忙扬名,入了仕途他就爱莫能助了。他当了半辈子的闲官,官员任免哪有他插嘴的余地?
只能看这次张九龄能不能提携他一二!
三娘和贺知章讨论起张九龄在河南这边屯田的事。
“听说很难!”三娘好奇地问贺知章,“真的很难吗?”
贺知章闻言顿了顿,叹着气道:“当然难,就譬如老虎已经把肉叼嘴里了,你去劝它把肉吐出来,能劝得动吗?更要紧的是,叼着肉的老虎还不止一只,你说难不难?”
三娘忧心忡忡:“难!”
贺知章说道:“你还小,不必操心这些事。世上有许多人一辈子汲汲营营,遇事只知趋利避害、谋求私利,也有许多甘愿迎难而上的傻子。”
三娘反驳道:“不是傻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
贺知章哈哈笑道:“我倒是忘了你把《论语》倒背如流。”
这句“知其不可而为之”是《论语》里的话,讲的是子路在外地借宿,早起有守门的人问他:“你来自哪里?”子路说:“来自孔氏。”守门的人说:“就是那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吗?”
这句话用在这里恰好非常适合。
贺知章揉着三娘脑袋说道:“你觉得这些家伙不是傻子,难道也想当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吗?”
三娘想起自己从李俨那里听来的“未来”,难道遇到难事就什么都不做了么?难道要等天下大乱,自己和家里人也成了覆巢之卵,只能无助地伤心恸哭?
三娘道:“反正不是傻子!”
贺知章只当她是小孩子脾气,笑着应和道:“好好,不是傻子。”
接下来小半个月,三娘都跑去秘书省蹭书看,不时与王昌龄聊上几句,了解边塞情况与如今的朝局。直至百孙院复课,她才很是不舍地告别秘书省回去跟李俨他们一起读书。
到了五月底,朝中又添了两个宰相,那便是裴耀卿和李林甫。
到这里相位算是正式满员了。
大唐宰相升迁没有固定路子,单看皇帝需不需要你。
像这次新晋升上来的裴耀卿和李林甫就是两个不同的极端,裴耀卿少年成名,二十岁便入秘书省干活,稳打稳扎干了三十多年,得到相位便显得理所应当。
相比之下,李林甫的升迁路径就比较直接了,一路凭借宰相、内侍、宫妃的引荐在李隆基面前不断刷印象分,才当了一年的黄门侍郎便被李隆基提上相位。
升迁得不可谓不快。
主要还是李隆基觉得李林甫用起来非常顺手。
而且张九龄最近让他有点不太满意。
张九龄以前跟在李隆基身边写写诏书打打杂,李隆基也觉得这人很不错,文采非常好,写的东西非常符合他心意。
可惜好景不长,张九龄当了宰相以后主意就多了,遇事总爱直言进谏。
李隆基觉得张九龄变了,不再是他喜欢的那个人了,以前的张九龄哪有这么爱说教?他选宰相是想让宰相给自己干活的,而不是想给自己找个对自己指手画脚的人。
他想做什么事还需要他们教吗?
他当皇帝这么久,比他们更清楚皇帝该怎么当,不需要他们处处给自己找茬。
他不喜欢太有主意的人。
像李林甫就很不错,做的每个决定都很符合他的心意。
他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宰相。
第54章
得知多了两位新宰相, 朝中众人反应各异,大多都是趁着这道任命正热乎着,齐齐登门去烧新宰相的热灶, 那络绎不绝的车马在宰相所住的坊里都造成了不小的拥堵。
此时的大唐处处都是太平盛世的升平景象,谁都无法想象大唐会有陷入兵荒马乱的一天。
古时形容乱世有个极巧妙的词叫做“海内鼎沸”,说的是天下宛如鼎中沸腾的水般滚烫翻涌。
鼎中的水并非一开始就沸腾的, 所以鼎中之人起初并没有什么感觉,哪怕后来的日子变得越来越煎熬,人们也并不觉得灾祸会真正降临到自己头上。
添柴的依旧日复一日地添柴、烧火的依旧日复一日地烧火。
宰执人员的扩充对三娘而言是很遥远的事情,最大的影响可能是她被她八叔护送出门时时不时要绕开那些满载着贵重礼物的车马。
三娘只在一开始打听过到底是什么情况, 后来就不管这件事了。
相比于这些自己还无法参与更无法改变的朝局, 她还是更关心近在咫尺的制科考试到底是怎么考的。
可惜制科考试一般在宫中举行,她压根没机会进去旁观, 只得跑去寻王昌龄托他回来后给自己讲一讲。
王昌龄与三娘往来月余, 早已见识过她的聪慧伶俐,觉得有这么个“小友”也是一桩妙事, 闻言自是笑着应了下来。
王昌龄是在六月中旬应试的。
考完后他就接受了三娘的“十万个为什么”拷问。
好在王昌龄早有准备, 轻轻松松把试题全写出来给三娘拿回去看看能不能答。
这是三娘第一次接触到正儿八经的考题,抱着新鲜又热乎的考题兴冲冲跑回家准备好生研究一下。
郭幼明见她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不由拦下她问是怎么一回事。
三娘大方地把考题亮给她八叔看,让她八叔也能感受一下博学宏词科的魅力。
郭幼明:“……”
走开,快走开,你们这些该死的制科真题, 统统离我远一点!
眼看自家八叔落荒而逃,三娘只能抱着题目独自纠结。
这一纠结, 耗掉了她一整个上午。
她没答上几道题,只觉自己白记了许多书, 压根不知道该怎么把它们给用上。
三娘有些沮丧,不由带上题目去找李泌,想和李泌探讨这博学宏词科的考题。
他俩住的比较近,三娘去找李泌都不需要她八叔送,只需要带上绕梁她们便能出门。
她二话不说直奔李泌居所。
结果李泌不在,听底下的人说他是去了张九龄家,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
她只得闷闷不乐地坐在台阶上边看题边等着李泌回来。
李泌回来时一眼就看到了独坐阶上的三娘。
入夏后树木愈发繁茂,密匝匝的枝叶不仅把午后的艳阳挡得严严实实,还随着徐徐清风送来炎夏难得的清凉。
三娘坐在浓荫遮挡着的石阶上皱着小眉头,似是被什么东西难住了,竟是连李泌回来了都没注意到。
李泌走近一看,才发现她手里捧着份写满字的文稿。
李泌挥手驱散正要向他行礼的僮仆,撩起衣摆坐到阶上,问三娘:“你在看什么?”
三娘这才注意到李泌回来了,惊喜地把手头的考题拿给李泌看,说这是她从王昌龄那儿得来的。
李泌接过,只扫了一眼,便知晓这是今年的博学宏词科试题。
他刚才还在张九龄那儿看过,只是觉得三娘年纪还小,也就没有给她抄录回来。
没想到三娘自己弄来了。
今儿外头有风,屋外比屋里凉快,李泌索性直接在石阶上给三娘讲起题来。
如果说博览群书需要家世或机缘,那活学活用就需要点悟性了。
三娘目前还处于大量阅读增广见闻的阶段,拿到这些题目会一筹莫展也不稀奇。听李泌一题题给她换着思路讲解,三娘顿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就好像散落在脑海里的记忆终于被根绳索串联起来了。
三娘欢喜地道:“听你这么一讲我就明白了!”
李泌垂眸看着她灵动而热烈的双眼,心里想着张九龄面临的困局、李俨预见的“未来”。
他那天夜里起了许多卦,也没卜出个所以然来。
对于他们这些游离于仕途之外的人,想要避祸其实没有那么难,只需要动乱将至之前躲到安全的地方便好。总会有许多能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护卫山河,而他们只需要耐心等待动乱平息便能继续过安稳日子。
可要是有人想要螳臂当车呢?
他们四个知晓那个“未来”的人加起来拢共都没有三十岁,能挡住那滚滚而来的时代车轮吗?
李林甫、安禄山、长安失陷、各地苦战……
李泌轻轻闭了闭眼,纤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若是杀一个李林甫或者安禄山能解决问题,兴许会有人愿意铤而走险,可没了安禄山,可能还会有别人,归根到底还是当今圣上在用人上逐渐倾向于起用这类人。
不可能一个个杀过去。
这并不是凭借数人之力能够解决的困局。
李泌温声劝道:“你不必太着急,慢慢来就好,有时候太急切反而会误事。”
三娘知晓他指的是李俨所提及的那些“未来”,想了想才说道:“我没有着急,就是想多学一点。我多学些本领,说不准将来哪天就用上了。总不能等到快要出远门了,我再去学骑马吧!”
李泌微顿,把“你不一定要远行”咽了回去。倘若真起了动乱,任你是达官显贵也得沦为丧家之犬,到那时候跑得慢的也不知会遭遇什么,更说不清到底是落入敌手的男子比较凄惨还是落入敌手的女子比较凄惨。
是该多学点。
李泌把剩下的题给三娘讲完了。
三娘心满意足地抱着题归家,见到她祖父从外头聚会回来,登时哒哒哒地跑过去,说是要给她祖父讲题。
这可不是一般的题,而是博学宏词科的题!
郭家祖父身上酒气都还没散,听了自家孙女这话后还是乐呵呵地坐下听她现学现卖地显摆自己刚学来的破题思路。
当晚郭家祖父和妻子商量起来:“听闻圣人还要在东都待到明年才回长安,我准备在东都置办一处宅院,以后归到三娘名下。”
郭家祖母皱着眉说道:“我知你最喜欢三娘,可叫其他人知道了岂不是伤了她们之间的情分?”
唐代除非达官显贵之家,鲜少有给女子单独置产。主要是律法上不太承认女子对财产的所有权,不少“绝户”之家得招赘才能保住自家私产,否则的话她们家的产业可能会被族中兄弟侵吞。
若是充当嫁妆倒是还可以,因为女子嫁妆是不属于夫妻共同财产,夫家无权私自动用,离异或丧夫后是可以携产改嫁的。可三娘才这么小,现在就开始添置嫁妆未免太早了些。
郭家祖父哼道:“三娘得了不少赏赐,算下来也差不了多少,其他人真要有脸闹腾就让他们也靠自己得些赏赐回来。”
他也是思量许久才琢磨着在洛阳置产,一来圣人时常在东都这边长住,他们在这边没宅邸不太方便;二来是三娘从小比别家小子都有志气,他这个当祖父想尽可能给她多些支持。
听到丈夫这么说,郭家祖母也没再多言。
她十几岁便嫁到郭家,与丈夫生儿育女、辗转各地,这么多年来也算持家有道,把十来个儿女都抚育成人,哪怕其中有些孩子是妾室所出她也不曾薄待过,还是老二媳妇帮忙掌家以后她才能松快一些。
说实话,众多孙辈之中她也最喜欢三娘,不光是因为她嘴甜会说话,还因为她本身就是个特别贴心的孩子,到了外头看到什么好东西绝对不会忘记家里人。
倒也不是说其他孙儿不孝顺,只是人老了就是想要人多陪陪自己。这么多儿孙里头也就三娘每天都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与她们说话,从来不把向长辈请安当成什么不得不做的苦差事。
就三娘那个性子,你不想见她她还要难过好久哩。
这样的宝贝孙女叫人怎么能不稀罕。
夫妻俩把置产的事敲定下来。
翌日,郭家祖父一早叫人出去寻个牙人来,给他寻摸几处价格适合的宅院。
三娘在旁边听见了,好奇地追问道:“阿翁要买宅子吗?”
郭家祖父笑了笑,没说想把宅子归到三娘名下的事,只说道:“我都致仕了,总住官舍也不太适合,倒不如寻处幽静的宅院安心养老。等宅子定下来了,今年也能接你阿娘她们过来过个年。”
一开始他们还真没想到这次要在东都待这么久。
虽说他们平时待在东都也没什么事,大可以回长安看看,可他们年纪也不小了,不太适合来回奔波,所以置办个稍微大点的宅院可以让王氏把小辈带过来小住。
三娘听后顿时期待起来:“好!”
虽说她每天都有好多事想做,但还是会时常想念阿娘,每天都要写几句话攒着等人一并送回长安去。
要是阿娘也能到洛阳玩可就太好啦!
郭家祖父见她肉眼可见地快活起来,继续笑道:“等城里的宅子置办下来了,我们便去看看能不能去嵩山一带弄个别业。”
由于李隆基这个皇帝时常在长安和洛阳之间换着住,所以大唐有两个重要隐居地点,一个是终南山,一个是嵩山。
终南山自不必说,紧挨着长安,环境清幽,交通方便,许多人都爱在那边置办别业,没事赏赏景看看山,有事当天即可直达长安。
嵩山之于洛阳的意义也差不多,地势开阔,置产不贵,同样拥有当天直达洛阳的便利。
许多人弃官闲居大多都会选择在这两个地方为自己安个家,逢年过节、探亲访友都要写诗夸夸自己见到的好风景,实际上就是在告诉别人“我随时可以上岗干活”。
这倒不是什么功利心作祟,而是许多读书人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让他们要以出仕为目标,所有圣贤书都告诉他们应当怀抱经世济民的理想,他们既然生活在这样的氛围之中,自然大多想要谋求出仕。
事实上大唐虽然大力推行科举,读书人考上科举后却不是马上就能飞黄腾达,更多的只是辗转各地当个县尉之类的九品芝麻官,得熬过这个基层历练阶段、打通朝中关系,才有机会步步高升。
许多人因为种种原因不想在基层艰苦奋斗,就会暂且弃官隐居,等待良机谋求更好的职位。
嵩山作为大唐隐居宝地(之一),田庄别业易手十分频繁——毕竟决定结束隐居生活的人要么是飞黄腾达要么是心灰意冷灰准备永远离开这个伤心地,产业大抵都是要卖掉的!
所以嵩山一带有着相当成熟的买卖产业链,置产非常方便快捷,而且上家大抵是些文化人,交易过程中不容易起矛盾,别业里头说不定还挺雅致。
郭家祖父就是相中这一点。
他孙女也是个文化人来着!
第55章
郭家祖父辗转当了那么多年地方官, 家底还是攒了一些的,真要买什么好地段的豪华宅邸可能不太容易,想买些地段一般的宅院倒不成问题。
洛阳这边乃是东都, 圣人时常过来这边长住,宅子买了绝对亏不了。
接下来几天,三娘都屁颠屁颠地跟着郭家祖父去看宅子。按照郭家祖父的预算, 几处宅邸看着都差不多,大抵和他们在长安的宅院那样临近城门附近,算是都城的外围。
不过但凡能在家中两京购置房产的,大抵都算得上家底殷实。
郭家祖孙几个逛了几日, 相中仁风里一处还算开阔的宅子。
三娘对其中的大书房十分喜爱, 极力拉着郭家祖母一起去看,里头的书虽都被搬走了, 可书架还留着, 一看就叫人很想用书把它填满。
三娘信誓旦旦地说道:“要是买下来,我就去把朝廷藏书全给抄回来, 把它摆得满满当当。等到大哥他们过来了都能看!”她兴高采烈地规划着该怎么填充这些空荡荡的书架, “还要抄许多兵书,摆满最上面的一行,阿耶长得那么高,一伸手就能拿来看。”
三娘边说还边对着书架比划起来,仿佛自己当真能靠两只手把书架塞满。
郭家二老本也相中了这处宅院,见三娘这般喜欢便把事情敲定下来。
回去的路上, 郭幼明抱着三娘谆谆教诲:“下次在给钱前你可不能表现得非它不可,否则对方可能会坐地起价。”
三娘没怎么学过砍价技巧, 听她八叔这么说以后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原来做买卖也要喜怒不形于色!
郭家置办好新宅的当口,博学宏词科的考核结果出来了, 王昌龄冠绝全场,得了个第一。
可惜大唐的考试大多不怎么排名,很多时候都分不出个先后来,对王昌龄也没有什么特别嘉奖。
吏部对王昌龄的任命很快下来了,安排他去当汜水县县尉,有名的虎牢关便在这个县中。
这也是唐朝进士的基本待遇,除了留在朝中当个侍弄笔墨的闲官,进士们大抵都会安排到基层干活。
比如当初王维被贬也是去济州当个司仓参军,顾名思义就是管仓库的。
一代大诗人,堂堂状元郎,发配去山东管仓库,可见吏部安排职务不管专业对不对口的,让你去干你就得干。
所谓的县尉就是管当地治安的,官职不高。
幸而京兆、河南、太原三郡的县城都属于京畿县,待遇和其他县不太一样,重要程度也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能在这种天子脚下当官会更容易被上头想起来,只要随便干出点成绩来都能升迁。
尤其是京兆和河南这种皇帝常驻的地方,那更是有可能直接接待皇帝!
接待工作搞好了,不就等于在皇帝面前露脸了吗?
所以王昌龄这次任免由从九品的校书郎迁为正九品的畿县县尉,看似还是九品的小官,实际上到这里才算是正式开启自己的仕途。
至于京畿一带的县令,那可是六品官,没点门路的人根本当不上。
譬如杜甫他爹杜闲那样能当个奉天令,大抵是祖辈在朝中人脉不浅,杜甫便是因为他爹在任期间把全家迁到京兆杜陵,才能自称“杜陵野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