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姐妹俩听说郭幼明夫妻俩回来了,皆是开开心心地跑出去迎接。
真到了要办事的时候,其实并不在于读的书多不多、武艺练得好不好。
郭幼明就是那种看书看不下去、拉弓拉不太开的存在,可他属于特别会来事的那类人,朋友格外地多,那些个狐朋狗友就不说了,三教九流的人他也认得不少,办起事来相当有一套,小小年纪就很得上峰看重。
只需要再磨炼几年,兴许就能谋个出身了。
他岳父这个举荐人面上有光,平时都快拿他当亲儿子看待。
三娘与裴朝秀本来就关系极好,如今裴朝秀成了自己的八婶,她当然只有欢喜的份。
有时候三娘都忍不住满心感慨:没想到成个亲居然能让她八叔有这么大的改变,可见娶个好媳妇的重要性!
叔侄几个坐下一起喝些温好的米酒暖暖身子,等到身上那股子寒意都被驱散了,郭幼明才掏出厚厚一叠信给三娘,说是她在洛阳的朋友们捎给她的。
裴朝秀笑道:“最上面一封是我表哥写的,他知道你今年要应试,写了些需要注意的事项给你。”她说的表哥就是杜甫,杜甫前几年也去考进士,结果没考中,又出去游历了几年,尽情徜徉于齐赵诸地。
还是去年她阿娘感觉身体有恙,生怕见不到自己养大的侄子娶妻生子,连写了许多封信去催促他归家娶妻生子,这才让他去年在洛阳的首阳山下安了个家。
这一年里头忙着成婚和建房的事,杜甫也就错过了去年的乡贡,没拿到今年参加春闱的资格。听说三娘竟由国子监选送去应试,杜甫觉得意外之余又为三娘高兴,当即写了这封信给三娘传授应试经验。
虽然他上次考试没考过,不过整体流程都是体验过的,可以让三娘做到心里有数。
三娘当初就是因为杜甫从吴越回来了,才一得空就往裴家跑,坚持不懈地拿着小本本问人家杜甫都见识了什么样的风土人情。
后来《两京文选》面世,杜甫还被她撺掇着写了不少齐赵游记刊登在上面。
如今杜甫在两京已经拥有了一批游记粉丝。
谁会不喜欢足不出户畅游齐赵!
何况杜甫七岁就能赋诗,文采那是绝对没得说的,游记写得那叫一个引人入胜。
去年杜甫回老家成婚,还有不少读者来信问:杜甫去哪儿了?是不是把我们当外人了?有什么是我们这些《两京文选》忠实读者不能看的吗?
杜甫收到三娘转寄的读者来信,从善如流地写了篇自己如何在首阳山下筑新居的文章,既展现了他新居落成的喜悦,又暗搓搓炫耀了自己喜得良配的快乐。
就,字里行间全是新婚燕尔的快活。
冷不丁被秀了一脸的游记粉丝们:……我们要退订!!!!!
悔不该催他写新文章!
谁能想到他一个年近三十还啥事不干天天到处游玩的大龄单身汉,居然偷偷回老家结婚!
真是岂有此理!
三娘这些年与杜甫时常通信,收到老朋友的来信自然高兴得很。只可惜去年杜甫成婚时她在国子监忙着考试,没能腾出空去洛阳喝喜酒,只能隔空给杜甫送上贺文。
三娘道:“都五六年过去了,也许考法已经不同了,等我考完了也给他写写如今的春闱有什么变化。”
这几年科举确实出了不少变革。
杜甫上次应试是开元二十四年,当时科举还是官职低微的考功郎当考官,很多读书人落第以后认为考功郎不配对他们指指点点,选拔人才这么要紧的事应该让职位更高的人来负责,齐齐向朝廷抗议此事。
这不,眼看考生们群情激愤,开元二十四年以后春闱就正式由礼部接手了。
到开元二十五年,进士科的考试内容又从考小经改为考大经。
所谓的小经就是《周易》《尚书》《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等,而大经则是《礼记》《左传》等。
简单来说就是,开元二十四年没考上进士的,开元二十五年科举教材都给你换啦!
可见杜甫正好碰上科举改革期,从负责机构到考核内容都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接下来他想要应试说不准要从头开始准备起来。
倒是让三娘这样近几年才开始正式备战科举的人得了便宜。
就比如已经读过《春秋公羊传》或者《春秋谷梁传》的,再让他去考《左传》,焉知考生在答题过程中会不会混淆其中的观点?
若是第一场经帖试就被卡住了,任你才名再高、任你文章写得天花乱坠,也是无缘高中的。
因为大唐的科举是逐场淘汰制,第一场你没考过,对不起,你没有考第二场、第三场的资格,可以回家去备战明年的考试了,别想继续浪费阅卷官宝贵的时间!
裴朝秀听完三娘的介绍,也觉她表哥运气有点差,怎地才考完就碰上这么多变故?
她点着头说道:“那当然好,表哥他如今都成家了,也该定下心来考个出身了,可不能再像前些年那样到处游玩。”
到上元节当天,三娘两个姐姐也归宁,回家热热闹闹地团聚。家中酒肉不少,三娘打回来的猎物也卤的卤、腌的腌,正合给一家人打牙祭。
三娘从不否认自己是个俗人,她好美色、好美食、好华服美饰,喜欢听人夸捧,喜好世间许多美好事物,并且认为这没什么不好宣之于口的,一如她当年刚满五岁便扬言要夺得状头那样。
头名那么好,谁不想拿头名。
许是知晓三娘马上要应试,今日厨下做的菜不少都是烧尾宴上的名菜。
大唐人大多奢靡好客,尤其是官场之中更是宴饮之风大盛,每逢登科、升迁皆要设烧尾宴款待同僚。
若是有幸当了宰相,还要向皇帝献上一席自家的拿手好菜。
其中以拥有丰富拜相经验的韦巨源所记录下来的烧尾宴食单最为有名。
韦巨源虽没什么特别大的建树,还曾因为与武三思、韦后等人亲厚而为人诟病,但他一辈子四度登上相位,且在吃食方面分外有心得,所以他记录下来的烧尾宴菜肴极其丰盛。
近些年韦巨源写的食谱已经在两京流传开来,“韦公厨”也教出了不少徒子徒孙,许多人家中虽学不来那等豪奢的盛宴,偶尔做个一两道菜图个好彩头却是常有的事。
比如三娘这次猎了只鹿,上元节便吃上了所谓的“小天酥”,也就是鹿肉和鸡肉合做的酥肉。
此外还有诸如红羊枝杖、八仙盘之类的荤食,巨胜奴、汉宫棋之类的面点,俱是《烧尾宴食单》上的名菜。
可惜其中有许多菜要么是食材难得、要么是做法复杂,他们家估摸着是吃不上的了,像其中一道“二十四气馄饨”便是要按照一年二十四个节气调配馅料、捏出花形——连馄饨这么寻常的吃食竟都这样费尽巧思!
三娘吃饱喝足,与裴朝秀她们小聚过后便回去读书,并没有趁着上元节出门赏灯的打算。
她在长安长大,花灯年年都看,灯会对她而言已经不怎么新鲜了,还不如安心待在家里备战春闱。
今夜长安不宵禁,人们可以在坊间尽情游玩,不少城外的百姓也特意进城来凑个热闹。
于是三娘意外地收到了李泌托人带来的信。
太子李瑛虽保下来了,张九龄却还是罢相了。
这些朝堂上的人事任免终归不是她们几个小孩子能影响了。
李泌作为张九龄的“小友”,在张九龄罢相后也离开了长安,隐居于南山修道。
小小年纪就是一副不问世事的姿态,偶尔李隆基想起他来派人去寻访都找不到人。
三娘倒是偶尔会收到他的信,大多都是讲讲近来的读书所得。
李泌从来只说自己在书上看到了什么,并不多说自己的太多看法。
这次也不例外,李泌先是和她探讨了上次她在信中提到的疑问,接着才说起自己最近都读了什么书。
君子之交淡如水,大抵就是这样的吧!
三娘给李泌回信也很随意,纸是随便找的纸,笔墨也是现成的笔墨,三两下就把信给写好了。
并托人连夜把信和一根腌制过的鹿腿送到南山那边去。
大过节的,君子也该吃点肉滋补一下身体!
第67章
临近二月, 三娘收到来自各方的勉励,连远在吴越玩耍的李白都赠诗一首遥祝她应试顺利。
有时三娘也挺羡慕李白和杜甫他们的潇洒生活,他俩几乎都花费好几年功夫来个环大唐旅行, 荆楚、齐赵、吴越各地都有他们的身影,连钱花光了都还能当场认识几个知交好友请他们喝酒。
才华果然就是最好的通行证。
三娘平时也爱玩,不过她知道自己必须抓紧眼前的机会, 趁着圣人还没有收回前言的打算把功名捞到手。至于想要远行,日后如她祖父那样到外地赴任也无不可。
毕竟比起当外官,大伙都是扎堆了想留在两京,朝廷几乎每年都会发布诏令劝有意愿当外官的人到吏部报名参加铨选。只要熬够了资历, 想要外放并不是什么难事。
到时候就是公费出行了!
三娘信中有了这样的打算, 便不再艳羡李白他们到处游玩的快活自在。
二月初,还是春寒料峭的天, 早上到处春雾蒙蒙, 也不知是潮湿的水气还是雾气。
开考当日天还没亮,三娘便带着准考证和科考必备用品前往礼部南院应试。
所谓的准考证被称为“文解”, 其中自己拿着的是个人文解, 而官方统一举送的则是集体文解。
早在在去年十二月,她们这届考生就已经完成了“集阅”,也就是把家状、保状等等都呈送上去,礼部核验无误过后才会给她们授予应试资格。
朝廷首先审核的当然是出身,如果曾经作奸犯科或者户籍有问题那是不给考的;其次还要求五位考生相互作保,如果其中一个考生出现冒名顶替或者舞弊等违规行为, 五个人的应试资格都作废。
得亏三娘在国子监人缘不错,要不然一般人还真不敢承担与她相互作保的风险——毕竟她算是这届科举中唯一一个女考生。
哪怕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了她应试资格, 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考虑到自己身上可能出现的变数,三娘最后选择和几个连小抄递到面前都懒得抄的勋贵子弟结款通保。
他们的应试资格来得容易, 也不甚在意考不考得上,纯粹是去考着玩的。
这样即使自己这边出了什么问题,也不至于连累到别人。
幸而都到了要开考的日子了也没出什么幺蛾子。
三娘与几个同窗好友抵达承天门街东边的的礼部南院外,天还是黑漆漆的,一点光亮都没有。
没办法,第一场考试有两千多考生等着入场,大伙都是坊门一开就赶过来。
大唐科举对考生还是挺好的,考生们不必自带饭食,可以提前体验一下朝官们的“廊下食”,于廊庑之下享用一天两顿的好待遇。至于炉火蜡烛之类的,也是不必自带的。
这样一来免去了考生们的诸多负担,二来节省了进场时间。要不然不仅要搜身,还要搜检携带的东西,光是考生进场估摸就得提前一天。
三娘在国子监了解过具体流程,到了礼部南院前也不显慌乱。
倒是排队进场时她还得了些优待,因为以女子之身应试的就她一个,所以礼部专门拨了两个女官来负责搜检她的随身物品。左右是光检她一个,所以唱名的人就先喊她进场了。
所有考生都还在外头,听到前头唱出“郭晗”二字,纷纷让开道方便她进入。
连带与她结款通保的四个勋贵子弟皆是被提到前面。
他们相当享受众人投来的目光,大摇大摆地缀在三娘身后往前走。
他们比谁都清楚自己纯粹是来陪跑的,面上那是半点慌乱都没有,只十分得意自己可以最先进场了。
因着考生们都是一段时间抵达京师的,该打听的事基本都打听清楚了,连远从岭南来的人都已经了解过三娘这位今年年纪最小、性别最特殊的考生。
此时看她最先被唱名入内,哪怕有人心里泛酸也识趣地没说什么。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是他们太怂,而是这郭家三娘朋友实在太多了。
不说她认得的不少人都在朝中为官,光凭她认得的那些个文人墨客就足够让人谨慎对待了。
大家都是读书人,谁不知道等闲不能得罪手握笔杆子的人?
回头他们把你写进诗文里,一不留神就叫你遗臭万年了!
你看如今提起三曹中的那两兄弟,谁不是第一时间想起“七步诗”、想起“煮豆燃豆萁”,以至于第一反应是哥哥曹丕想杀弟弟曹植。
这就是诗文的独特魅力了,轻而易举就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干了啥事!
就算你本人可能没干,只要读书人编出来的诗文流传得够广,那些事最终也会算在你头上。
所以么,能不得罪那些能编会写的人那还是尽量别得罪的为好。
何况这郭家三娘还拥有一大群特别会写诗的朋友,你非要头铁去和她过不去,那不是捅了诗人窝吗?
到时候人家一人来上一首诗,绝对能叫你名扬大唐。
三娘今儿穿了一身儒生穿的白衣,除了头上的玉簪与腰间的玉佩外什么配饰都没带,脸上也未施脂粉,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再素净不过。
两个女官轮流把她身上搜检了一遍,自是什么违规之处都没发现,很快把她放进考场。
事实上哪怕不检查,也没人怀疑三娘会夹带小抄之类的玩意来舞弊。
开玩笑,当年成就她神童之名的就是她的好记性——她可是五岁便能背诵《论语》的存在!
后来许多次岁试和文会上的表现更是让无数人见识到了她近乎过目不忘的惊人本领。有她这记性还需要什么小抄啊?
听说隔壁明经科的夫子一度想把她挖去考明经科来着。
这记性不用来整理典籍实在可惜了,合该考明经科为大唐经籍编修做贡献!
所以说谁都有可能搞夹带,她肯定是不可能的。
没必要,真没那个必要。
人家抄一遍都记下来了,还费劲吧啦地把罪证带进考场干嘛?
专门拨两个女官过来搜检,不过是为了显示本次科举的公平公正而已。
三娘进场找到自己的位置,见还没到开考时间,又去领了自己那份朝食。趁着拿到手的蒸饼还热乎,她就着考场里的日出填饱了肚子。
这倒是挺新鲜的体验。
因为第一轮考试的考生人数众多,所以考场里头其实有些拥挤。哪怕初春仍有些余寒,所有考生依然只能拥有一张薄薄的坐席,全都得老老实实地坐在小小的席位上答题。
三娘提前研好墨等着放题。
题目是要自己抄下来的,第一场读题的考官带着点山东口音,好在听起来并不影响,三娘飞快把考题整整齐齐地誊抄下来。
三娘自五岁起就潜心练字,又时常受贺知章、钟绍京、张旭、颜真卿等人的点拨,一手字虽不能说独成一家,却已经远胜于许多同龄人。
考官读了一遍题,耐心等考生们抄写完毕,又踱步到场中读第二遍。
他读题时用余光扫过埋头抄题的考生们,准备从字体上先给他们打个印象分。
等扫见已经放下笔的三娘,考官自是往她卷子上多看了几眼。
只见她听第一遍时便把题全抄完了,现在正认真听着他的第二遍读题在核对自己抄没抄错。
再一看那卷子上的字,考官心中不免感慨:难怪国子监那边愿意保她应试,光是这手字便入得了中书省,由她写出来的诏书一准叫人赏心悦目。
事实上明书科那边确实曾朝三娘抛出过橄榄枝。
而且不止明经、明书两科,连明算、明法科也都打过她主意,个个都声称可以保送她进对口衙署!
要不是三娘想先试试难度最高的进士科,她的出路还真不少。
如今天下读书人都以进士出身为贵,耻不以文章闻达于天下,她的应试机会来之不易,当然想先把最难考的给考了。
考上了是天大的好事,考不上她也不介意选别的路子,做人得懂得变通嘛。
实在不行她还可以跟她爹一样考武举去,武状元也是状元来着。
不过她能光明正大走进科举考场的机会可能就这么一次,所以三娘对待这次考试还是非常认真的。
别人可以考许多次,可她是凭着这些年积攒的神童名声以及圣人当初的戏言才拿到应试资格,要是她这次没有考上估计就没有第二次了。
必须全力以赴!
三娘怀着这样的想法,认真地细读起抄下来的帖经题。
一般来说,进士科对帖经试的要求没有明经科严格,第一场的十道题里能答通四道题就可以了,三娘却没有松懈,每一道题都认认真真答了过去。
还把非必答的帖史题都给答完了。
到下午已经陆续有人交卷,也有人抓耳挠腮舍不得离场,大抵是想坚持到点烛加时才放弃。三娘见有几个人交了卷,便也认真把答卷检查完交了上去。
考官们直接把交上来的答卷送去给阅卷官们批阅,争取能尽早把第一场的通过名单给列出来。
三娘考完出来, 开始闭门温书。
大唐进士科更注重诗赋,对帖经的重视还是开元二十五年才提出来的,因为不少朝臣认为进士不习正经、过于轻浮, 许多必读经典都是一问三不知,很没有读书人的样子。
这才稍微加强了对第一场的看重,不过对进士们的要求依然是十题通四题即可。
虽然第一场人数众多, 不过全都是默写题,给几个字当提示让你填上出整句,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没有中间选项。
这种题目批阅起来非常快, 大抵第三天一大早便能把通过名单放出来。
今年负责主持春闱的礼部侍郎乃是郇国公韦陟,他十来岁就继承国公之位, 如今也不过才四十多岁, 看起来还相当年轻。他是不负责批阅的,只在阅卷官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踱步过去看上两眼。
这会儿韦陟吃过朝食, 优哉游哉地来到礼部南院看看底下的人有没有躲懒。不想才走到阅卷处, 便见一群阅卷官正围在一起啧啧称奇地看同一份卷子。
韦陟心生好奇,不动声色地挤到部属堆里去,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卷子引得他们这般惊叹。
等到那答卷上的字迹映入眼帘,韦陟也不免感叹一声:好字!
这手字写得清隽俊拔,只一眼便叫人心生喜爱。
假以时日说不准能自成一家。
大唐科举不糊名、不誊录,阅卷官看得见考生名籍, 也欣赏得到考生的字迹。
大唐能涌现那么多有名的书法家,也有科举颇看重卷面分的原因在。
你要是写了一手丑字, 那肯定是不能录取你的。毕竟等你考上了让你写公文,你整一手鬼画符上来的话日常工作怎么展开?
韦陟本人也写得一手好字, 感慨过后便开口询问:“这是谁的卷子?”
众阅卷官听到上官熟悉的声音后才注意到韦陟的到来,忙转身放下卷子朝他见礼。
韦陟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亲自把卷子拿起来一看,只见卷头赫然写着一个叫他颇为意外的名字:郭晗。
再一比对籍贯,是那个颇为有名的郭家三娘无疑了。
郭家三娘交了不少朋友,连新昌公主家的长子都与她交情匪浅,不过韦陟比她年长不止一辈,平日里与她自然没什么交集。
他记得当年还看过她写的《晦日诗》,只是那会儿郭家三娘才五六岁大,字能写整齐就不错了,哪里有如今这般好?难怪贺知章和钟绍京都把她当自家晚辈爱护。
想来是遇到个天分好的不容易。
韦陟扫了一眼,发现郭家三娘不仅字写得好,题答得也好。
本来只需要十题之中通四题就好,她答得无一字错漏不说,还把附加的十道帖史题都答完了。
正常情况下进士科是不用考史的,可要是进士觉得自己的帖经题答得不尽如意,还可以试着答帖史保底。这套附加题的要求稍微高一点,需要十题之中通过六题!
结果眼前这份答卷竟是把两套题都全答上了!
叫人想挡她前程都挑不出由头来。
韦陟看完便知晓阅卷官们刚才为什么凑一起看这份答卷了。
“继续阅卷吧,别耽误了放榜。”韦陟把答卷放回阅卷官面前笑着吩咐道。
顶头上司都过来了,众人自然不敢偷懒,纷纷歇了讨论的心思重新投入到阅卷工作之中。
韦陟傍晚回到家吃过饭,饶有兴致地与身边的侍婢说起此事。
他生来就既富且贵,生平最爱的唯有美食和美人,闲暇时还会亲授侍婢书法,这些年也养出了不少会侍弄笔墨的美婢。
其中他身边最得用的侍婢瑞云更是精通文辞,平时他与人书信往来都是口述大略内容让她代写,自己只需要署名便好。
许是因为韦陟十来岁就继承国公爵位,哪怕他大多时候只负责写“韦陟”两个字,众人依然对他的书法夸赞有加,说他写的“陟”字宛如五朵云,当真是精妙无双、自成一家,纷纷称之为“五云体”。
韦陟本人得知此事先是哈哈一笑,接着便更加放肆地把书信交给瑞云她们代写,鲜少有人能得到全部由他本人亲自书写的书信。
瑞云听韦陟提起郭家三娘的字,便问他:“这小娘子考得可好?”
韦陟道:“你觉得她能不能考好?”说罢还要和瑞云打赌,赌这郭家三娘到底能不能当上大唐第一个女进士。
瑞云道:“阿郎可是这次春闱的主考官,我若赌她三榜第一、夺下状头,只怕阿郎为了不给我彩头把她黜落了。”
韦陟指着她笑骂道:“我岂是这般小气之人?”
瑞云笑而不答。
她入了奴籍,此生便不复自由,幸而主家格外显贵,不爱磋磨底下的奴仆,而她还被阿郎相中、亲自教以笔墨文辞,比起许多人来她算是幸运的了。
偶尔听说郭家三娘的种种事迹,瑞云心中也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娘子颇有好感。
就好像春日里头去放纸鸢,即便自己飞不了那么高那么远,能看着纸鸢在高高的碧空中自在飞翔也是一件极开怀的事。
不管李隆基还是李林甫都没授意要黜落郭家三娘,韦陟自然不会多事。
看过郭家三娘第一场的答卷,韦陟也有些期待她第二场的诗赋能答成什么样,所以他看到阅卷官们呈上来的名单后只扫了一眼,便在榜末签下了他广为人知的“五朵云”。
第一场考试张榜,有人欢喜有人愁。
考进士科的人本来就不爱学经书,偏偏考官还爱从犄角旮旯出题,所以哪怕进士科对帖经试的标准已经降低到只需要答对四题也依旧能难倒一大批人。
不少考生见自己榜上无名,只能感叹这次出题太难太偏,全是他们没背过的。
什么人能那么变态把整本书都背下来?
不可能,不存在的!
结果出来看人贴榜的阅卷官许是看他们太没志气、答不上来就怨题难,当场给他们八卦了一下,说是榜一那位不仅全部题都答完了,还把附加题都答完了,且连附加题都全数通过!
就说你服不服气吧!
本来大唐科举不太讲究排名,往年排在第一位的也不一定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名,这会儿听到考官主动透露阅卷内幕,众人才齐齐看向榜一,想知道是到底是谁这么变态。
于是大家都看到了一个名字——
郑县郭晗。
籍贯对上了,名字也对上了,这就是国子监考出来的那位小才女无疑了!
众考生:?????
是她啊,那没事了。
考生们的反应让负责出来张榜的考官有些痛心疾首:你们就这反应?知道自己输给一个女娃娃你们就这反应?都不质疑一下的吗?都不群情激奋表示自己要罢考吗?
亏他还让人把郭家三娘的答卷誊抄了许多份,等着他们闹事时甩他们一脸!
这事儿吧,也不能怪考生们没志气,主要是考官刚才已经说过郭家三娘把附加题全答对了。
人家实力摆在那里,他们干啥要闹事?又不是吃饱了撑着!
谁不知道这家伙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啊。
羡慕肯定是羡慕的,作妖肯定是不可能作妖的,他们还得回去备战下一轮呢。
榜上无名的黯然离京,榜上有名的归家也闭门温书,大伙都对这场考试结果没有异议。
郭家上下则是一片喜气洋洋。
三娘初试拿了第一!
还不是普通的第一,而是连阅卷官都忍不住挂在嘴边的第一,可见三娘第一场答得到底有多好了!
这是个好兆头啊!
要不是怕影响三娘接下来的发挥,郭家祖父都要大摆宴席庆祝一番,找十个八个老友唠唠自己孙女的出色表现:你知道不?我孙女拿了初试第一,不仅能考第二场,还考了第一,嘿嘿嘿!
不过大家都知道重头戏还在后面,所以郭家祖父也暂且压下心里的喜悦,命令府中上下全都安分点,走路都别太大声,省得影响三娘备考或者休息。
天大地大,考生最大!
翌日便开始考第二场。
第一场已经考试刷下去一大半的人,所以这次考场中看起来空旷了许多。
这场考的是诗赋,考生需要按照考题写诗、赋各一篇,算是一场决定性的考试,考的是考生的文采,也是考生的名气。
主考官会考虑考生们的过往作品水平以及推荐人的层次来决定考生名次。
考生们应试前都得精心装帧自己的作品集,争取能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把它递到主考官案头,以求能在考官面前留个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