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这个世界随时随地都有人受伤、生病或者死亡。我没有能力也不想去拯救世界。我只想帮我在乎的人。我曾经对某个人说过, 真正的好朋友是在他走错路时,打断腿都要将他带回来的人。但我太弱了,在那个时候我唯一能做的, 就是为我的朋友留一条能回来的路,这样或许我们还能有相聚的机会。”
“为了那一个虚无缥缈的机会, 让自己沦为咒术界高层的监视对象好几年, 可真够拼的。”钉崎贺川感慨道, “所以你只会保证那两个人好好活着却不关心他们, 该夸你有情还是无情呢。”
“毕竟我不认识他们, 对他们的了解也仅限于‘杰的父母’而已。他们也不会在乎一个陌生人对的关心吧。”春日遥出神地看着摇曳的灯光,瞳孔莹亮。
“现在会关心了。”钉崎贺川拍拍他学生的肩膀,“你知道的,他们有一个儿子。”
“可在日本最强的几个催眠师之一长年累月的心理暗示下, 他们大概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儿子了。”
“我的学生,你还是太年轻了。做父母的怎么会完全忘记自己的孩子呢?毕竟这是他们的骨中之骨、血中之血, 又曾经对他投注了十几年的目光, 这个人的存在渗透了生活的每一寸肌理中。就像是砸进木头里的钉子, 就算把钉子拔出来,楔痕也永远留下来了。”
春日遥沉默片刻:
“所以,你做了什么?”
“要掩盖原来钉子的旧痕,最好的办法是钉入全新的钉子。”钉崎贺川说,“换句通俗的话来说,我为他们在记忆里创造了一个全新的女儿。”
钉崎贺川将一张照片推到春日遥跟前。照片上春日遥大概十五六岁,穿着她从未见过的高中制服,笑容甜美,背面有褪色的钢笔备注“遥今年十六岁啦。”
“我也没生养过孩子,唯一姑且算是‘养’过的孩子就是你,所以,那个女儿的原型是你。我在他们的居所里布置了许多你的痕迹,以此填补在他们真正孩子缺位后留下的空白。”
“……这件事我没意见,从你的描述看来也并不需要我的参与。”
“理论上是这样。但人类的记忆并不是单纯地靠暗示和洗脑就能被精微操纵的东西,就像你可能会在某个夜晚突然回忆起十年前盛夏里的一场风那样,过往的记忆还会突然反扑。因为你这个女儿实际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颗钉子并不牢固。所以,我需要你去演一场戏,丰满我虚拟出来的人物在他们记忆中的印象。”
春日遥沉默片刻。
“如果我不去的话……会发生什么?”
“轻则虚拟记忆崩塌,他们会回忆起以前真正存在的一切往事;重则……我也不知道会怎样,也许会变成神经病或者疯子吧?”
“我知道了。我能看看你给我虚拟的人设么?”
钉崎贺川将厚厚的一沓资料扔到她跟前:
“我介绍一下,你是一个从前乖顺听话但在十八岁那年因为喜欢不三不四的男人而和父母关系破裂四年离家不归的叛逆少女。”
“……这真是你按我人设捏出来的么?”
“这不重要吧,你总要有个四年都不回家一次的理由。”钉崎贺川摆摆手,“总之你虽然和父母因为这件事四年都不通往来,但为了证明自己在异乡一个人也能过得好或者还在内心渴望父母的认同这样的理由,你每个月会给父母定时汇一笔生活费。做父母的,虽然对孩子恨铁不成钢,但还是经常对孩子的回来翘首以盼,你每个月给他们汇的钱也有好好存起来哦,说等着你回来了给你做嫁妆什么的。备注:你的头发是染的。”
“头发……?”
“你那同学一家的黑头发,我不能硬说是基因突变蹦出个红毛来吧?所以说是染的,反正最早的照片也只到十多岁,再之前就设定因为一场大火而损失殆尽了。”
“我明白了。”
“这个给你。”钉崎贺川摸出一把太刀扔给她,“这几天村雨放在我这里重新锻造,你没有趁手的防身武器,这个给你应付几天。”
春日遥挽了个剑花,这把备用品无论是重量、长度和手感都和她自己的刀十分接近,不像是随便拿出来的。
“师傅,这是我的见面礼吗?”
“早去早回,孩子我会替你照顾,总之有事启奏无事就跪安吧。”钉崎贺川大手一挥,脸上写满了嫌弃。
“对了,师傅,我还有个问题。”
“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杰回心转意了,他的父母……还有机会拿回原来的记忆吗?”
“很难。”
春日遥神色不变,她的手掌按在门板上,等着自己的老师后半句的转折。
“但如果是我的笨蛋徒弟一生一次的请求,做老师的人也不会不全力以赴以完成你的心愿。”
“谢谢你,师傅。”春日遥推开了门。
夜幕降临,天地一片寂静。
春日遥在第二天的上午抵达了那个离乡村一个小时车程的小城镇,她在当地超市买了些特产,按着钉崎贺川给她的地址找到了那个在院子里种着一棵很大的芭蕉的小院。
在按响门铃的时候,春日遥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掌心有些汗水,这太不寻常了,她是那种在生死之际还能镇定如常的人,却在这个小小的院落前漏了怯。
临走前钉崎贺川拍拍她肩膀告诉她不要紧张就当和你自己的父母相处就好了。春日遥只能苦笑着回答说师傅您在开玩笑吗我爹妈已经与世长辞二十多年了,我压根就没有和父母相处的经验。而且朋友那也没有可以拿来参考的。
没办法,他们同级这几个人,春日遥是父母双亡,五条悟的父母健在但在合伙给五条家生下六眼后婚姻名存实亡,硝子倒是有个幸福的咒术师家庭但为了不伤朋友的心她也不太聊起自己的家庭生活……至于夏油杰自己,即使搜遍记忆,也没有找到夏油杰提及父母的对话,五条悟偶尔还会吐槽自己的父母为了调停那些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而费尽周折的可笑举动。而夏油杰一次都没有。
身为他的同级,知道的也只有他父母是普通人。连家庭住址,还是有一个期末春日遥帮夜蛾整理资料时看到的。
门开了,春日遥努力调整出一个不那么僵硬的微笑: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女人温暖的拥抱打断了她试探性的发言,她颤抖着拍打春日遥的脊背:
“你回来了就好!你回来了就好!”
她又说:
“你爸爸就是还端着架子,他其实早已经后悔了……只要你还愿意跟我们见面,有什么不能坐下来谈的呢?”
“咳!”中年男人在她身后低沉地咳嗽,但眼圈也泛了红色,“在这里搂搂抱抱哭哭啼啼干什么,惹邻居笑话,还是进屋子再说吧。”
于是女人又不由分说把她扯进了小院里。可以看出这院落的主人是有情调而生活习惯整洁有序的人,除了巨大的芭蕉外,还有一块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围墙边的爬藤月季和蔷薇虽然因为气候寒冷还没有开花,但可以看出都经过精心的照顾。
春日遥又把目光投向院落的主人……夏油杰显然长得更像妈妈,女主人的年纪虽然已经不轻了,但依旧可以窥见年轻时的美貌。而男主人虽然不是很帅气,但也是五官端正为人正派的类型。这一家三口,本该是该印刷在那种宣传手册上的模范家庭。
“你还记得那棵芭蕉吗?以前你非要在下面烧东西吃,结果把冬天干枯的芭蕉燎得烧了起来,好在没有引发火灾……这块草坪,你说你要带小伙伴们回来踢足球的,所以就一直保留下来了……那棵海棠树还是你以前把乳牙摔掉的那棵,今年开花倒是开得早,肯定就是因为知道你要回家了。”
春日遥只是沉默,催眠师的暗示不可能填补到方方面面,这些生活中的小细节,就是靠被催眠者原有的记忆填补完成。也就是说,这是夏油杰的童年,听这个女人谈起这些事,就像是窥看朋友的过去一样。
春日遥感到了些微的不适,但她没法做什么,只能默默地听下去。
两层小楼虽然面积不大,但陈设磊落,靠墙的一面安置着高大的书柜,日光下被油过的老木头散发着淡淡的光泽,分门别类安插着各色书籍。书架上也摞满了满满当当的书,有的翻开几页,有的夹着书签,被胡乱堆放到了一起。扇形的彩色玻璃窗前则摆着老手风琴,页边打卷儿的琴谱被夹在厚厚的硬板子上。
“这些,都是你以前喜欢的……我们都没动,还有你以前的那些奖杯和奖状,之前失火给烧没了,你爸爸去买了些差不多样子的,但终究不是原来的,怕你看了伤心,就收到了箱子里。你还记得吗,十三岁还是十四岁那年,有人看不惯你得奖,就叫上了学校里的小混混当着你的面把你的奖杯从楼上丢了下去,你也是难过极了……瞧我,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怎么还在说这些。”
春日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十三四岁的夏油杰?
一般来说,咒术师会在5、6岁的时候觉醒术式,在那之后,在咒力和术式的双重影响下,咒术师的体能和普通人之间的差距就是天堑。
9岁的伏黑惠一个人对上校内所有的不良都不带害怕,普通不良怎么做得到当着十三四岁的夏油杰毁掉他的东西?还有这些太接近普通人定义中的“好学生”和“好孩子”喜欢、作为关系亲密的同级却没有听夏油杰提起他有过的爱好。
春日遥突然知道夏油杰从不提起自己家庭生活的原因了。
为了保护身为普通人的父母,或者说让他们能为了自己优秀的孩子自豪,夏油杰打造了一个优秀的、温和的、有多重兴趣爱好的普通好儿子的形象,而把真实的自己,那个有着巨大压力、为了普通人奔波却被背刺、掌握了足以灭国级别术式的自己隐藏起来,直到现在,他的父母恐怕都不知道、也许也并不在乎自己真正的孩子是个怎样的人。
在这里,他就是个最好的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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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杰对悟说过,在第10章的时候,但是遥妹没有参与这场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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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 尝尝这个炖菜——”
春日遥用勺子戳了戳餐盘中已经堆成山的食物。她并非挑食的人,但刚刚夏油妈妈问她有什么想吃的后,她随口答了句牛肉火锅, 结果却被对方花了好几分钟申饬这类高油高盐的垃圾食物的不健康,原本因为夏油杰沉甸甸过去压得所剩无几的胃口一下子荡然无存了。
“遥,你已经大学毕业一年了,还是要找一份正经的工作,一味在大城市好高骛远是没用的。”夏油爸爸语重心长地说。
“还有感情问题。妈妈之前一直没提, 但是你还是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不懂事了呀, 总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迹在一起对女孩子来说实在不像话……”
“我知道了。”春日遥淡淡地回答道。她毕竟不是意气用事的人, 只是觉得有些沉重。
沉浸式体验另一个人的人生并非是什么好受的事,何况那个人还是自己的朋友。
“对了,遥你上次寄回来那个照片, 就是和你朋友的合照……”
“合照?”春日遥挑起眉。莫非又是什么她师傅为了丰满细节的ps巨作?什么非主流红毛少女和一大群炸毛龙傲天的叛逆期过往?
夏油妈妈把装在信件中的照片递过来,春日遥扫了一眼, 愣住了。
那是一张高专时期的四人合照, 而且是一张绝无仅有的任务合照, 因为反转术式持有者家入硝子只出过那一次任务。大概出自想拍下祭典景色的路人之手, 却无意让他们四个人入镜了。
为了调查任务目标, 他们换上了花里胡哨的cos服,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照片里五条悟一手捏着糖人,眼镜稍微下滑,表情显得纯真又茫然。春日遥恶狠狠地从他身后扑过去, 一手抱住五条悟的腰,一手从他胳膊底下探过去, 好似要对五条悟来一记反抱过胸摔, 又好似臭流氓对深闺美少女伸出毒手……其实这是夏油杰把从春日遥手里抢过来的金枪鱼饭团扔到了排队等糖人的五条悟手里, 春日遥难得幼稚的想要夺回那只饭团。
始作俑者夏油杰在一旁捧腹大笑,家入硝子则大概是为自己同窗们的幼稚表现叹了口气,秀致的眉毛微微蹙起。
虽然情态各有不同,但至少在那一瞬间,他们都是欢欣喜悦的。那时他们还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是最好的同期、朋友、伙伴,还没有经历过一切的矛盾、分歧和背离。
虽然只是轻飘飘的一张照片,春日遥却无端地觉得它重若千钧。
“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寄过来的?”知晓这张照片意义的四个人中,有两个人根本不知道、也不会想到要知道这个住址,而这张照片不是春日遥本人寄过来的。
“2月3日……”
就像是一道闪电照亮了荒芜的记忆,春日遥突然想起这一天究竟是什么日子了。
难得地,春日遥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2月3日,当天春日遥和夏油杰自离开高专后第一次在东京碰面,同时那天也是他的生日。
他们两个人生日本来就只差一天,在高专知道这件事时同年级四人还惊诧了一番。但这几年经历的事太多,春日遥把这件事忘记了。或者说,对于走上不同道路的朋友,内心的怀疑和质问占据了上风,她根本就没往这个方向考虑过。
即使走上了不同的路,也会希望过去的朋友说一声“生日快乐”的吧?
“别继续和乱七八糟的人来往啊……”夏油爸爸摇头。
“他们是我的朋友。”春日遥低下头,“是最好的朋友。”
不知从何而来的狂风从窗户里冲进来席卷了整个屋子,树影婆娑,窗帘飞扬,吊顶的枝形水晶灯猛地摇曳。春日遥手中的照片脱手飞了出去,她下意识地站起来去追,却看到彩色的玻璃窗上映上了黑色的人影。
男人就站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仰起头,似乎是要赏鉴早春不按时令绽放的一朵海棠花。宽大的袈裟拥在他不算宽阔的肩膀上,衬得他整个人瘦削颀长。
“……杰……”
夏油杰探手接住薄薄的照片,微笑:
“东京之后,又好几天没见面了,遥。”
“你为什么要把这张照片……寄到这里来?”
理智告诉春日遥,应该立刻问出夏油杰的来意,或者阻止他接下来可能造成的攻击,可她自己的声音却迫不及待地问出了无关紧要的问题。
“只是恰好得到了这张照片。”他的目光在少年少女们无忧无虑的笑颜上略一停留,“差点忘记,我们还有一起笑得那么开心的时候。可现在我能把这张照片和谁分享呢?大概就只有过去的那个自己了。”
“如果……”
“遥,不要连你都说这么幼稚的话啊。”夏油杰摸出打火机,点燃照片,崭新的相纸迅速萎缩、坍塌成黑色的纸蝶,在狂风中散落开。“只是缅怀而已,我始终认为咒术师无法和普通人类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这一点,即使是朋友也无法改变。”
“那你想要做什么?”
“别紧张,你当初费了那么大力气才带走他们。我也不是残忍到一定要抹杀朋友努力的人。在世界上只剩下咒术师之前,他们也可以像其余人那样生活下去。”
夏油杰的身后凭空出现了一个身着“十二单”的女人身影,她黑色的长发自然垂落在地板上,涂抹了明亮的蔻丹的白皙手指从宽大的袖袍中伸出,交错搭在胸前。白色的面具遮盖了她的容貌,可那双金色瞳孔中带着微微的笑意以及足以“倾国”的威严和妩媚。
特级假象怨灵·化身玉藻前。
“当年佐野理惠凭术式召唤出了传说中三大怨灵之一的玉藻前的部分身体,在她死后,这只咒灵变成了无主之物被我吸收。虽然远远比不上传说中大妖怪以血淹没那须野的威能,可‘化身玉藻前’仍然持有影响普通人心的能力,删改记忆这种对于人类极为困难的事,凭借她的术式轻而易举。”夏油杰笑了笑,“遥,这样的回答你满意吗?刚刚看到你和他们关系还不错,顺势拥有真正的父母怎么样?”
春日遥下意识地按住自己腰间的长刀。
“遥,你是想在这里和我动手吗?我以为我提出来的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方案,”夏油杰叹了口气。“你很清楚吧?哪怕是再血腥的技巧,也有其局限;何况村雨斩切之力的辐射范围是有限制的,和超大型咒灵的战斗对你很不利。在这里动手,除了你自己受伤外不会有任何效果。”
这是一个哪怕连咒术师高层来了都能欣然接受的方案。
只是删去两个普通人关于他们的儿子为数不多的记忆而已,连一点普通人的血都不用沾,岂不是皆大欢喜?
没人会死,没人会输,只是那个说自己只是苦夏的少年和普通人社会的最后一点联系就会在这里被一刀斩断,从此之后他就只能一个人在无望的暴风雨里跋涉,再无一丝回头的可能。
春日遥一言不发,她紧咬着牙关,在柔和的两颊边拉出一丝堪称锋利的弧度。显然是在进行十分激烈的心理斗争。
可她没有拔出她的刀来。
夏油杰轻笑了一声,笑意未至眼底,他们毕竟是多年的朋友,他很清楚,春日遥可不是什么凭着一腔热血就上头的笨蛋。在绝对无望的事上,她是不会做无谓的努力的。
他最后一次地环顾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院落,在心底浅浅地喟叹。
凡此过往,都会在今天终结,从此之后,他和普通人的最后一丝联系就会被切断。他们不会再记得他,他也不必再顾忌他们。
夏油杰的手腕被一把握住了,修长的十指像是藤萝一般箍紧了手腕处的皮肤。
他错愕地回头,女孩仍然低着头,因为太用力,她的脖颈上的筋脉像小小的竹子那样浮凸在素白的皮肤上。
“杰,”她的声音带着细细的、不易察觉的颤抖,但调子却是稳定而清晰的,“求你,不要过去。”
夏油杰沉默了几秒,他甚至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春日遥是个多么死犟的姑娘啊,哪怕被踩到泥地里,哪怕血丝溅到眼睛里,她也从未对人低头过。
但今天,她却为了一段没人会在意的回忆恳切而卑微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为了普通人可以做到这个地步么?”
“不是为了普通人,是为了我重要的朋友。”春日遥低低地说,“如果说只是请求还不够有分量的话,可以用我能做到的事情来做交换,什么都可以。”
风乍起,那朵早开的海棠花还是在凛冽的温度中缓缓坠落下来,在春日遥红色的长发上点开几瓣残雪一样的白,有那么一瞬间,夏油杰想要为她摘下头发上零落的花瓣。
可在快要触碰到她的头发时,他又像被那灼热的发色烫到了一样挪开了手指。
夏油杰遥遥地凝视虚空中燃烧的一点,收束和发散的咒力让某人能在空间的两点之间瞬移。穷尽如今整个咒术界,能做到这点的也只有一个人。
“悟,好久不见了。”
“杰。”五条悟的目光静静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苍蓝色眼睛如同不见底的寒潭般深沉。
“这次来得很及时嘛,悟。”夏油杰失笑,他转而拍了拍春日遥的手臂,“那就这样说定了,遥,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我提的要求是什么。你刚刚是说了‘什么都可以’对吧?”
和一直没有接受过系统学校教育的大部分五条族人不同, 春日遥在凭借自己的剑术天赋获得一定地位后,曾经有过两三年的普通国中生活。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她积攒了些和普通人相处的经验,为她之后的大学和社畜生活奠定了基础。
春日遥在学校里属于成绩不错的优等生, 没有过被“叫家长”这样的经历,虽然她也不存在什么家长可以叫就是了。
但她去教师办公室给任课老师送批改作业时,曾经目睹过一对早恋男女被叫了家长,按说以日本国中的开放程度如果只是牵牵小手也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但从老师和家长的只言片语中春日遥意识到两人似乎偷尝禁果搞出了人命。
老师措辞严厉家长们面色黑沉如锅, 男生和女生的头越来越低……春日遥轻手轻脚地带上办公室的门时, 看到一直一声不吭的女孩子突然抬起头咬住嘴唇, 抱住了一脸无措的男生的脖子,满面泪痕但坚定大声地说:
“我和x君是真心相爱的!”
春日遥大为震撼,当时这振聋发聩的一幕也这样在她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春日遥确实没有想到, 时隔十年,已经是位成熟社畜的她却要经历这样一段在读书时期都没经历过的尴尬。
她和她的同窗以受训的姿势老老实实跪坐在茶几的一侧, 而她的“家长”端坐在她面前, 仪态庄重但面沉如水……和当年她在老师办公室的一幕何其相似, 唯一的不同是……
她身边有两位同窗!
这样就算她愿意向当年那位在十四五岁的年纪就把自己对真爱的追求勇敢讲出来的女孩子学习, 也要琢磨一下到底是邀请谁配合自己的表演……
按说以她和五条悟多年的青梅竹马关系, 她做这个不该有心理压力。但无奈最近两人之间的感情关系比较微妙,哪怕春日遥自问心冷得可以在大润发杀上十年的鱼,也不好在这时做这样的事。
而夏油杰……这位误入歧途的同窗和朋友在十分钟前还试图抹掉他父母关于他自己的记忆,以达成自己和普通人一刀两断的目的。春日遥暂时打消了对方的念头, 但她不太肯定对方的心理状态是否有稳定下来。
迄今为止,和春日遥有过接触的人都觉得她是那种倔强到膝盖宁死不弯的姑娘……这其实是个误会。小时候被殴打时她总是面无表情, 是因为她在掌握人心这件事上的确有天赋, 她无师自通地发现施暴者会在被施暴者的求饶和哭泣中获得心理快感, 从而下手更狠,挑衅和嘶吼也可能造成类似的效果。只有不哭不闹,对方才会觉得没意思而更快停手。
在五条家为了活下去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又受到凭借着“无耻”在咒术界横行的加茂贺川的教导,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她其实可以没有任何心理压力地低头乃至于求饶,只要她认为那是有意义的。
换言之,如果今天她土下座就能让自己的朋友回心转意走回正轨,她一定毫不犹豫地就去做了。言辞恳切地请求夏油杰停手这件事并没有给春日遥造成任何心理负担,而那个要求虽然有些麻烦但她已经加了“可以做到”的限定词,想来也不是什么会让她过度为难的事。
但春日遥并没有料到五条悟会突然在那个时候突然出现,倒不如说因为收养伏黑惠两人在东京重逢后这个人做的每一件事都超乎她的意料,直视那双冰冷的蓝色瞳孔时她甚至产生了微妙的伦理剧情的错觉。
三个人就这样在冷风中僵持了三十秒,直到夏油妈妈推开窗户呼喊“遥你和你的朋友别在院子里吹风还是过来喝杯茶吧”。
说是喝茶就真是清茶而已,夏油妈妈把三杯茶一一推到他们跟前,仪态优雅,一言不发,就显得他们更像是犯了事被叫过来家长谈话了。
春日遥悄悄地挪动自己的膝盖,她想起自己随手在超市里买的特产里有佐茶的小点心,立刻表示要下去取来。大概是她这幅“混不吝”的样子让夏油妈妈忧心忡忡,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遥,你跟我来吧。”
她被带到了起居室旁的小房间,夏油妈妈抓住了她的手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说吧,怎么回事。”
春日遥满不在乎地笑笑。
“就是……和朋友见了一面。”
看到那张照片时春日遥的确因为情绪涌动有些进退失据了……她没有考虑到这两位普通父母的感受。估计在他们的视角里,自己被坏男人勾引、离家出走如今好不容易久别重逢的女儿回来一顿饭还没吃完,就在看到以前的旧照片后情绪失控追着被吹走的照片并直接从窗户里翻了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在风中精准握住照片的黑头发男人冷酷地烧掉了照片,而女儿泪眼涟涟地握住了他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在恳求对方不要走,随后又走进来一个白头发的男人,三个人在冷风中大眼瞪小眼,好似在上演性转版白色相簿的季节……
好在如今她的人设是为爱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女,而且是叛逆度越高记忆点越深刻……不需要温柔安抚只要表示自己的叛逆气质就好了。要是自己的师傅在场,他大概还能毫无负担地说出“他们都是我的翅膀”这样的混账话以蒙混过关,但现在的春日遥显然还没有无耻到这个地步。
而一墙之隔的夏油爸爸那边对话似乎已经进行到询问对方的父母家庭住址职业了……真够奇妙的,无论是坐在普通人夏油爸爸对面聆听训诫的两个人中的任一个都足以毁灭这个国家这件事,还是他问话的对象中有一个甚至是他的亲儿子这件事。
“遥。”夏油妈妈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应当掌握正确的择偶观……你要选择忠诚、温和、职业稳定的男人做丈夫而不是仅仅脸蛋好看的坏男人。”
春日遥怔了一下。
一缕黑发从不再年轻的女人耳畔滑下,和夏油杰很是相似的狭长双眼因为皱纹和轻微的浮肿让她显得有些憔悴。她正殷切地注目着自己,希望女儿能听进这些劝告,即使这个女儿只是个构想出来填补他们精神空缺的替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