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就是她曾经给自己设想的普通人的生活?一份不错的工作,一个老实无趣但性格稳定的男人,过几年他们还会生下一个女儿,连女儿的名字她都想好了,就叫做春日希,因为那时她或许会像天下所有的母亲那样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寄寓她能平安长大的希望。
但她还是因为一张照片返回了东京,这里是欲*望的集合地,也注定要成为咒术师一生的战场。她曾经费尽全力逃离,为什么又要回来呢?即使要养大伏黑惠,随便选择一个物欲清减的小城市不好吗?
“可要是男人的脸不够好看会让我吃不下饭。”春日遥随便找了个理由。
“那你至少也要选择一个,而不是在两个男人之间摇摆不定。”夏油妈妈按捺住自己的怒火,深吸了一口气。“在婚姻这件事上,没人能一顿吃两个菜!”
不知是否错觉,一墙之隔的地方也因为夏油妈妈掷地有声的这句话安静了下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的很厉害诶。”五条悟关上夏油家的大门,随口说。大概是因为自家女儿脚踩两只船的行为让夏油爸爸感觉为之蒙羞,这两个人的告辞很快就被允许了。“无论是你的爸爸和妈妈。你爸爸问起话来甚至比夜蛾做咒术师背景调查还要详细。”
“他们还挺喜欢遥的,因为遥也很擅长把自己伪装成普通人的样子。如果他们能真正拥有像猴子那样成长起来的孩子,大概也能获得真正的幸福吧。”夏油杰漠然地说。
“喝奶茶吗?我请你。”五条悟自顾自地挑选了超多底料的大杯奶茶,看夏油杰淡笑着摇头,他也不觉得意外。“虽然用猴子来形容普通人,但是你也不是对他们毫无感情,为什么那时非要做出那种事?”
现场的照片和监控都被作为特级咒术师夏油杰叛逃的证据送到高专,五条悟反复审视了那些资料,作为他的挚友,五条悟对他的咒力波动再熟悉不过。在那个时候,夏油杰的确是毫不留手地想要杀死他的父母。
“咒术师作为更强大的一方,却要被自己一直保护着的、弱小的蚂蚁聚集起来撕咬和伤害,仅仅因为他们的贪婪、怀疑和卑鄙,这样的世界真的还有存在的意义吗?我既然选择了咒术师和普通人绝对无法共存的一条路,做出选择自然要有所取舍。”夏油杰瞥了五条悟一眼,“和四年前一样,你如果想,仍然可以杀死我。无论如何,你做的一切选择都是有意义的。”
或许是因为已经听过一遍这样的发言, 比起当年几乎要冲破颅脑的愤怒和不解,五条悟的反应相对平淡了许多,他将吸管戳到奶茶的底部, 奶茶外系着的红色小绸条底端铃铛清脆地响了起来:
“杰,你这么说,就好像你才是把十五岁时那个坚持咒术师是要保护弱者的自己杀死的凶手。”
夏油杰愣了一下,低下头:
“……你这么说,倒也没错。”
“四年前我确实想过, 既然你已经变成了诅咒师, 那下次见面时就由我来杀了你好了。”五条悟极淡地说, “都说咒术师不存在无悔的死亡,可人都死了,后悔也好, 不甘也罢,哪怕是还有机会变成咒灵那样的东西, 作为咒术师的那个人都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替他悲伤、后悔和背负罪孽的是活着的人。这样想来, 还是活着比较好, 只有活着, 才会知道世界上永远有人宁愿打断你的腿都要把你带回正确的道路上。”
“悟, 这句话还真不像是你说话的风格。”夏油杰失笑,两人的目光一起落到花木掩映中的二层小楼上。从这个视角可以看到春日遥坐在窗边,笑意清浅,词气安和, 即使考虑到要填补自身叛逆少女人设的内情,也很难想象她能信口讲出“男人的脸不够好看会让我吃不下饭”这种和脸完全不匹配的话。“不过, 也很难想象遥会用这样中二的语气说出来王道少年漫的男主台词啊。”
“她是不会这么说话, 但这些年不是一直都这么做的么?”五条悟撇撇嘴, “傻兮兮的一个人扛着,什么都不说就去京都了,我这几年超寂寞的。”
“之前还生气得像是要吃人,现在却一脸自豪啊。”
“之前不是生气,是吃醋。作为一个普通的男人,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到别人家抓着别的男人的手臂像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还答应了不知道什么奇怪的要求,吃吃飞醋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吧。”
夏油杰有点意外。
“居然这么坦率地承认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件事的?”
“不久前……总之还告白了但是被无情地拒绝了,说是我根本不了解她这个人本来的样子。后来又做了很多愚蠢的努力,她也还是不为所动,老实说就算是我也很挫败。”
“迟钝过头了吧,她第一次表现出喜欢你的时候才十六岁。”
“现在也才二十二岁,一切都还来得及。”五条悟坦然地说,“我想试着去了解她、理解她和支持她,就像她曾经做的那些一样。”
“所以刚刚眼睛里的火星子都要蹦出来了,却忍得住不触碰她么?”
五条悟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是一只手指修长手背宽阔的手,没有伤疤,薄薄的皮肤下埋藏着力量蓬勃的筋脉。
在这只手的力量和威严面前,世界都是如此脆弱。所以夏油杰才会说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这样的话,人类的伦理和道德都只能对弱者起效,在六眼和无下限术式的持有者,不,在五条悟这个人面前,所有束缚都弱得可以近乎不计。只要他想,世界上所有本都应该任他予取予求。
春日遥自然也包括在内。
昨天晚上东京下了一夜的雨。
五条悟做了个梦,他梦见了十六岁的春日遥。他们去很远的地方做任务,居住的院落里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那天晚上在下雨,偏偏又有月光,关灯后能够看到雨水顺着屋檐打得梧桐树宽大的绿叶劈啪作响,然后滴落到台阶上。
她大概是讲了个很冷的谜语,他故意猜不中,她笑得前仰后合,潮湿的头发垂落在他的脸颊上,在微寒的春夜里带来冰冷的触觉。但同时她的吐息却是热的,或者说两个人的呼吸交融在一起,带来了体温升高的错觉。
“啧,”他索性将她整个人都按到怀里,“难怪我猜不中,本来以为我们都跑了一整天,你总该累了,没想到你还想一宿不睡。”
后来他们果然一晚没睡,月光从玻璃窗中洒落进来,深红的发丝纠缠在素白的皮肤上,就像宣纸上淋漓的朱笔。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点恍惚,明明她白得就像一团雪,可身体却那么温暖,温暖得像是阳光下的春流。
理性告诉他,这只是个春*梦罢了;内心深处更黑暗的部分却冷笑了一声,不,你想要做到的才不是这点东西。
春日遥的拒绝和冷淡对他都不是问题。他是五条悟,他大可以罔顾春日遥的意志,将她强行留在身边,让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沾染上自己的气息,把她的每一次战栗和推拒都当成欲拒还迎的奖励。他的爱有多深,欲就可以有多重。
……真可怕啊,这样的事只要他想他就能做到,凌驾于世界之上的权能就掌握在这样的凡夫俗子手里。
可那样的春日遥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这个女孩,曾经把自己前十八年的人生毫无保留地交付给他,他一无所知地推开了。等他意识到她的重要性后,想要返回去寻找,她说对不起以前的东西已经被摔碎了所以没办法复原了,不过我还有些所剩不多的东西可以给你,这一次她重新交付的是她仅剩的支持、关心和信赖……这是她仅剩的东西啊,难道为了他自己蓬勃的、可耻的欲*望,就要将她所剩不多的东西也摔碎么?这样留下来的春日遥和深宅大院里美丽易碎的人偶般的女人有什么区别?
在所有发自内心的理解和支持之前,五条悟首先要学会的,是尊重她。
再强大的力量绝对也不会成为伤害她的刀剑。对她的喜爱也不是伤害她的理由。
“我怕我会伤害她。”五条悟简洁地说,“所以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我绝不再碰她。”
这一次换成夏油杰露出了深深的惊讶。
其实,在高专时期,五条悟对春日遥也并非没有感情。毕竟哪怕抛开男女之间的爱*欲,他们也是青梅竹马、是同窗、是值得信赖的同伴。甚至就五条悟这个人而言,他对春日遥还蛮不错的。在出差时会想着给她带礼物、在她遇到危险时一定要去救她,可这种感情是居高临下的、傲慢的,就好像当初他们会给天内理子选择,原本就是给被保护者的选择。这样的选择在强者允许的狭小自由才可生效,而强者本身不受束缚。
可现在猛兽把自己关进了牢笼,五条悟被一根头发丝那样的东西束缚住了。
在那两个人走后,春日遥松了口气。她就是过来填补人设的空缺的,本该怎么戳心窝怎么来。虽然这么说很奇怪,师承名门,她其实也很擅长这件事——在深宅大院长大的禅院直哉其实也并非全无心机之辈,在她面前就被气得多次破防。
“遥,我说的你有没有认真听!”夏油爸爸脸都气红了。“我本来以为你回家是回心转意不再乱来,结果就是做这些让我们家姓氏蒙羞的事么!”
“……我听明白了,爸爸,”春日遥放下清润的茶水,“您说来说去,还是说我行为举止不检点,让这个家蒙羞了是么。”
“遥,你爸爸他不是这个意思……”
“那您口口声声我脚踏两只船,可我只是见了两位朋友,朋友之间或许有些矛盾,但怎么也没上升到这种程度吧?还是说您宁愿相信外人的看法,也不愿意相信女儿的话?我不愿意待在您身边,大概是因为东京这座城市可以比父母更包容我,而不是觉得我是个与常人不同的异类,从而随便排斥我。您也不必再这样气势汹汹地指责我……”
仿佛话到嘴边难以继续,她吞咽了一下,低下头。
“我只请了一天假,买了今晚的车票回东京。下次再回来时会告知您的。”
她还是有点不忍心,所以话到了嘴边还是没说得过分刻薄。说完后她立刻站起身,抓着行李袋往门外走。
“遥!”夏油妈妈从她身后追上来,春日遥保持着不回头的姿态。“你爸爸……他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怕你受伤,话到了嘴边不知道怎么说……这个你拿着!”她把一张银行卡塞到了春日遥手中,“这是你这几年寄给家里的生活费,我知道你在东京过得也很辛苦,我们手里还有点够用的积蓄,你就别硬撑着了,下次有假期了再回家来看看啊!”
等春日遥走到院门口时,她仍然保持着挥手告别的姿势。春日遥注意到,在她的身后,另一个身影悄悄地站在了门的背阴处。
春日遥叹了口气。哪怕只是个填补对方精神空缺的替代品,她也感受到,这对父母和孩子之间,欠缺的并不是感情,而是理解上的鸿沟。为了加强人设,她只能仓促地说了些过分的话。
如果有机会的话……
有机会的话再来道歉吧。
“遥。”
五条悟独自背着光站在院子门口,他低着头,额上的碎发落下来盖住了眉目。他还是那副骄傲又散漫的样子,但不知是否错觉,春日遥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里有了些和从前不一样的情绪。
“悟,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春日遥想了想,“你问了我师傅?”
作为御三家出身的人,加茂贺川这个人虽说和本家联系不多,对放弃自己姓氏这件事也毫不犹豫。但他对自己的家族好像也谈不上有什么怨恨和不满,有需要还是可以联系到他的。
“嗯,他给了我这个地址,告诉我来这里等你就可以了。”五条悟说,“你累不累?带你去个地方。”
春日遥想了想,虽说他今天的到来有些意料之外。但没准儿夏油杰打消了原本的念头,为了他的成分还要更大一点,毕竟在咒术界,实力才是最大的威慑力。春日遥费尽心思做成的事,他只要在这里就促成了一大半。
而且,春日遥总觉得,他今天的态度是有点奇怪。之前那双蓝眼睛里全是慑人的怒意,这会儿他却平静了下来,非要说的话,今天他的态度格外清澈和坦然,谈不上很有礼貌,春日遥甚至不能在他的邀约里感受到多少渴望,就好像他恰好想要和一个人去看一朵钟意的花,而春日遥恰好从旁边走过,于是就邀请了春日遥。
小镇里的人流量不大,以中老年人为主。今天倒是罕见地有了些年轻人的身影,春日遥随口问了一个人,说是今晚有烟火会,而这条路,是上小镇唯一一所高中后山的。往常倒也是不少情侣约会的风水宝地,只是今晚有大型音乐会还有烟花演出,此地就显得有点冷清,偶然与几个人擦肩,他们也都是往下山的方向走。
“这个点上,我们要去爬山?”
“对哦。”
春日遥其实有点可惜,据说是小镇上难得一见的烟火会。但看对方实在没有半点兴趣的样子,她也就随口说。
“不过这会儿山上都没什么人了。”
“你要是害怕别人呢,有我在;要是害怕我……你不是还带着刀么?”
“……对你又没用。”
这实在是个冷笑话,五条悟说的两个假设条件都不成立。
“不见得,你可以试试。”五条悟一本正经地说。“保证不开‘无下限’”
傍晚的风带了些凉意,春日遥觉得暴露在空气里的手都被冻得冰凉,于是对着手呵了口气。五条悟在旁边很轻地笑了一声:
“我外套有口袋,要把手放进来吗?”
春日遥不怎么客气地把右手塞了进去,暖烘烘的热气一下子驱散了她心里的寒意。五条悟又抓过她蜷缩成拳头的左手,拿起一条柔软的绸带裹了起来,绸带末端坠着两个小小的金色铃铛,她晃了晃手,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春日遥举起手端详了一下:
“这是什么东西的包装么?”
“奶茶上的包装绳,这会儿只有这个,因陋就简吧。”
因为前几天才下过雨,空气就显得格外清新。路两边都是高大的悬铃木,小小的嫩绿色手掌肆意舒展,在红色的落日余晖下呈现出半透明的翡翠色,也将山路间为数不多的一点光线隔绝在外,雾气逐渐在四合的暮色间弥漫,能见度很低,五条悟显然没怎么受影响,他朝着山谷的方向指给春日遥看:
“那一大片都是樱树,花已经开了。”
春日遥竭力瞪大眼睛,也只能看到一片比她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隐约的淡粉色。
“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春日遥索性不去看了。笑眯眯地看向五条悟,“所以你就是带我来看这片樱花的吗?”
“当然不是。”五条悟说,“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前面那就是那棵据刚刚那个高中生说很灵的许愿树吧。”春日遥指着路边枝繁叶茂的菩提树问道。
那棵树和其他的树迥然不同,浑身上下披挂着红色的布条,显得分外喜庆——传闻只要将心愿写在红色布条上,虔诚参拜,就能实现人的愿望。故而每到考试周,就有许多学生携带贡品和写满考试科目的红布条来此参拜。甚至连树后的水渠里都扔满了硬币,给校工增加了不少工作量。
“要许愿吗?”五条悟问她,春日遥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上缠着的也算是根红布条,五条悟甚至还递了一根笔过来,丑萌的顶端有个小小的弹簧玩偶。
“之前买奶茶的时候送的,走得急,就揣口袋里了。”
“我没什么特别的心愿,但是,”走了一会儿,春日遥开始觉得身上有了暖意,她抽出自己的右手,又拆开左手领带的结,红色的丝织品一圈圈地从指尖滑落。
“既然都来了,不许愿不是太亏了吗?所以,这个愿望就由你来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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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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钉崎贺川在摇曳的烛火下摸出两毫升装的密封管, 暗红色的血在管中摇晃。
瓶中清酒还剩一半,他把管子掰开,倒入酒瓶, 再把残酒淋在青色的刀刃上,密布的金色裂纹以刀柄为起点,迅速爬满了平滑的刀面,那是经过手工反复锤炼后的钢铁在碳与铁的平衡中生成的天然纹路,这些裂纹像人类的血管那样有力地搏动着。淡红色的酒液一点点地消失了, 随之消失的还有淡金色的错字刀铭。
任何人接近这里, 都会感觉到这把刀真正的“苏醒”了, 因为某个人的血。
窸窸窣窣的响动突然在这狭小破旧的窗户外传来,像是乌鸦焦躁地抓地,又像是老鼠啃噬木块的声音——什么奇怪的东西正在向他靠近。光是听到这个声音几乎让人从灵魂深处就感到毛骨悚然, 即使捂住耳朵也没用,那个声音还是会不受阻碍地钻进耳膜。
一只黑色羽毛的怪鸟突然从窗户的缝隙处急速冲了进来, 青色的眼珠在空中滑过诡异的流光。它的翼展极大, 接近一米, 加上锋利的鸟喙和爪子, 看上去类似于高山兀鹫这种大型猛禽, 然而速度还要更快得多,以人类的视力甚至只能看到空中掠过的淡淡残影,几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它就已经扑到了他面前。
钉崎贺川反手拔出墙上挂着的刀, 刀光挥舞成漂亮的圆,先他一步把这只怪鸟斩成了两端。随之是皮鞘坠地——刀刃斩切的速度甚至比皮鞘落地的速度更快。怪鸟的身体中突然浮现出无数人类扭曲恐怖的脸庞, 旋即化为无数道流光朝四周散去。
“人类对死亡恐惧而生的咒灵啊。”
周围都是狞恶的怪鸟, 数目可能数以百计, 而且这个数量还在增加。它们虎视眈眈地蹲踞在小屋的四周,交叠双翼,用轻薄但锋利的脚爪嵌入墙体来获得身体的平衡。
刚刚出现的那只不过是试探,不过在他毫不费力地斩杀其中一只后,这些鸟状的怪物已经开始思考新的策略——它们并不立刻开始攻击,而只采取了围困的方式,等待着更多的同伴到来。
一个玲珑浮凸的身影被灯火映到了白色的墙壁上,静静站立在那里的女人有着一头海藻般的长发。始终懒懒散散的钉崎贺川脸上的笑意迅速地褪去,面部线条恢复了经钢铁般的坚硬。发生改变的不止是他的表情,他的身体绷紧,微微弓着腰,就像捕食猎物前蓄势待发的豹子。黑色的瞳孔中神色端凝。
尖利的厉风声和鸣叫声打破了令人焦躁不安的平静,仿佛商议好般,它们同时突破了这间看上去就不太牢靠的小屋岌岌可危的板壁,以合围之势从四面八方朝他们扑了过来,它们狞笑着怪叫,黑雾萦绕,惨绿的瞳孔闪闪发光,在聚集了足够庞大的群体后,怪鸟终于展开了正式的攻击。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把刀,仅仅一击之后,刀身就被咒力侵蚀了,淡淡的黑色渗透进金属的纹理之中。显然,这些怪鸟的咒力带有显著的腐蚀性,只要再触碰到它们一次,刀刃就会分崩离析。
钉崎贺川随手扔掉被腐蚀的刀,拔出了第二把,东方刀剑触碰到的鸟居然就像见到了阳光般的雪,羽翼燃耗,连着筋骨都迅速消融,化为四散的烟雾和灰烬。
并不需要被真正地“切”到,这把长刀能够伤害到的范围远比实体大——挥舞它,就像神话中的诸王之王挥出他带着光与火的长剑,所指之处逆命者都将被烧成虚无。而且这种伤害是可以蔓延的,哪怕只是伤害到了一根羽毛,这些鸟也难免最终死亡的命运。就像浸满了油脂的干柴,只要一点星星之火就会导致不可控制的烧蚀燎原。
如果春日遥在这里,立刻就能辨认出这就是她手中那把特级咒具·村雨的效果。只不过那显然是个“仿冒品”,无论是刀刃强度还是术式延展范围都有所不如。在挥出这样的一刀后,刀身立刻会开始崩坏。
呼啸而来的鸟群的阵型迅速被斩开了一个口子,但鸟群的并未停止前进,相反,一瞬间的停滞后,是更凶猛的攻击——这些鸟是如此的凶狠卓绝,在真正开始进攻后,它们就绝不停下,哪怕是被领域伤到了肢体——它们宁愿用自己的鸟喙撕咬掉自己被腐蚀的肌肉骨骼,然后是更加急速的扑击!合围!撕咬!四面八方仿佛山雨欲来前的乌云合拢,然而这场暴雨后绝不会再有生命留下。
不死不休的大凶之物,在暗夜中永生飞翔的捕食者。
夜枭。这是它在西方神话中的名字。传说中的夜枭在被猎人夹住了腿后会自己把整条腿咬断,然后在空中飞翔永不停歇——因为它们实在是太眷恋捕猎这件事了,杀戮捕猎的诱惑能够让它们彻底忘记断肢的疼痛。而且它们的爪子太锋利,一旦陷入地上,凭翅膀和肌肉的收缩很难让它们飞起来——这在争斗中是足以致命的。
钉崎贺川扔掉了最后一把刀,他摇了摇头:
“真是丢人啊,没办法,盗版就是盗版啊,和原装的强度比不了。”他扫视仿佛无穷无尽的夜枭群,“请务必安静一些。”
金色的、明亮的蝴蝶群轻盈地飞舞着,它们仿佛是被一缕轻风托起的精灵,在那些形容狞恶的夜枭面前更是显得玲珑可爱。这些凶狠狡诈的捕猎者们也仿佛被感化了,青色的瞳孔间是深深的迷惘。它们甚至纷纷停落在了砂石的地面上,收拢羽翼,金色的蝴蝶轻盈地飘落在每一只夜枭的背后,淡淡的光芒就像是神对罪人的救赎。每一只夜枭的身体都开始虚化。
它们是地狱里逃离出来的恶魔,那是神也不能到达的最深处。积攒起来的都是罪与罚,神的光不能够拯救它们,只能够杀死它们!
领头的一只夜枭终于从这金色微光的桎梏中挣脱出来,它的体型有一般夜枭的三倍大,虽然是还没有生出灵智的东西,但此刻它显然已经明白,要拯救它的同伴,唯有杀死眼前的人!于是它从离男人只有不到两三米的地方扑击了过去,翅膀斩开空气竟然有隐隐的爆破声——激波噪音!瞬时掀起的风压甚至一瞬间就扑灭了桌上的灯火,
他赤手空拳,唯一还能称得上武器的东西被远远地扔在桌子上,面对那么裹挟风雷的一击,他只能举手试图格挡,但是很显然,领头夜枭会将他的手腕和颅脑一同劈成两半!
早就看惯了生死,惯于用刀的人都早已准备好将自己的命留在刀下的准备。
但是预想中血溅三尺的结果并未发生。
巨大的夜枭头领停滞在了空中。
他摸了摸那只领头夜枭的头,似乎并不嫌弃它的肮脏、邪恶与丑陋。但男人的指尖有什么微光闪烁,似乎是极为轻薄的刀刃,它被准确地刺入领头夜枭的两眼之间。它的瞳光涣散,但眼中尽是不可思议——这只巨大的生物在死前居然流露出“惊惧”这种人性化的表情,似乎在恐惧自己的消失,又像在惊讶这个人为什么能够在电光火石间扭转事情的结果。
那确实是一把刀,只是它的刀刃呈现出跳动的赤红色,它以纯粹的血液构成。
御三家之一的加茂家的祖传术式·赤血操术。
窗外的女人似乎是吃了一惊,她后退几步,大概是想要离开。但钉崎贺川没给她机会,刀状的血球忽然爆裂成了巨大的蛛网,把女人“拖”到了钉崎贺川的身前。细密而坚韧的血色蛛丝割裂了女人的皮肤,只要再深入半寸她就会被这诡奇的武器割断喉咙。
“我想着你要不是死了要不就是嫁人了,结果你隔天就来打我的脸想趁着我改造村雨的时候搞偷袭?真当我不敢清理门户吗?玲奈。”钉崎贺川在她脑门上踹了一脚,“我以前可没教过你这么不讲武德的打法啊。”
女人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和他有几分相似的黑眼睛里充斥着纯粹的恨意:
“您当然可以杀了我,就像杀了我的妈妈一样。”她嘲讽地笑了笑,“师傅,或者说……舅舅?”
“说了那个从你妈妈身体里醒来的不是她本人,而是个怪物,她脑门上的缝合线就是怪物寄生在她身体里的渠道。”细密的蛛丝从佐野玲奈的脖子上松开,“你也不是个孩子了,怎么把自己的脸搞成这个蠢样?是什么新潮的行为艺术么?”
中国南朝梁武帝萧绎瞎了一只眼,他的妃子徐妃就作了半面妆容来嘲讽他。此刻佐野玲奈呈现在他面前的正是所谓的半面妆,她半边脸上敷了厚厚的白^粉,用石青色和绯色在眼角绘出了妖娆的色彩,用鲜艳的红色在嘴唇中间点了一点,而另外半张脸上则素面无妆,就像惯常的她自己那样。
“是我想让人从我身体里复活而做出的尝试,但是失败了,能做到那种事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可爱的小师妹。”佐野玲奈捂住喉咙,咳嗽了几声。她冷笑地看向案上“活”过来的那把刀,“春日遥对你这个做师傅的倒是蛮相信的,连刀都可以交付给你。她大概怎么样也想不到,你私底下在研究她的血吧?”
“这是一个威胁么?”钉崎贺川笑笑, 眼角的笑纹舒展开,比平时格外多了种落拓洒落的味道,“你知道你和遥之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么?”
“是什么?”佐野玲奈下意识地接话。
“她才不会在这种时候随便被人带跑话题。”
“……”意识到自己又落入彀中, 佐野玲奈愤恨地咬住了下嘴唇。
“开玩笑。我知道你肯定想说些什么她的剑术天赋远胜于你、你自己是个蠢笨的学生这样的酸话。”钉崎贺川说,“虽然是事实,但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最重要的是她在审时度势这件事上比你强太多了。如果今天她和你易地而处,就绝不会在自己的脑袋都还在别人一念之间就可能落地的时候说些威胁的话。此刻只要闭嘴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