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像是要夺眶而出。又倔强地不想让人瞧见,是以微微偏头。
腰背挺直,姿态恭敬。
第一次给人做先生,面对的还是个小姑娘,纪明颇有些头疼,一时不知该如何,只得干巴巴道了一声,“无事。”
整个下晌,绛雪轩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原本该好好讲解的《劝学》,也没了出口的机会。
候在廊下的落玉也感受到了别样的氛围,垫脚看看内间,又伸长脖子瞅瞅院外的翠俏和紫衣。跺疼了脚,才想到个主意,拎着食盒去贿赂两个丫头去了。
好容易等到桑沉焉下学,落玉快步到纪明跟前,问:“公子,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呢,他能问他家公子,是惹姑娘不开心了么?
“落玉,该如何?”
这夜的桑府逐星小筑,翠俏等几个丫头尽数将头埋得低低的,守在二楼廊下,屏气凝神听着内间的哭泣之声。
在桑沉焉一十二岁的年华中,这等时候可是太少了。
昏黄的灯光打在窗户上,依稀可见一少女靠在另一少女怀中,嘤嘤哭泣。
“二姐,我今儿被先生训斥了,我是好心的。先生午膳回来便不甚开心,我想着往日我同五哥玩雪,五哥那个高兴劲儿,能把屋顶给掀了。我就想跟先生一道玩雪,谁知,先生他说我,说我仪态不佳……二姐,我,我不想让他给我做先生了……”
抽泣着继续,“二姐,我后悔了!我后悔了……纪大公子真的,比汤先生还要严厉……”
絮絮叨叨,啜泣不断,话内话外都是对纪明这个小夫子的嫌弃。
桑钰嫣将人拢在怀中,轻声劝慰道:“纪府本就是清流世家,若非因着当年的事,纪尚书现今也不至于还是个尚书。纪大公子是宗子,更是未来的族长,肩负一族之责,更要在当今手底下为自己、为家族搏出一条出路,哪是这般容易的。
你观他平日行事便知,这人对自己要求极高,规矩礼法万不能错上一星半点。桑桑,而今你跟着纪大公子念书,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如何能漠视你的无礼……”
话未说完,饶是平日对二姐的话分外听从的桑沉焉,眼下也气性更加上头,
“二姐,你是我二姐,你怎的都在替别人说话!”
“我这哪是在替别人说话。瞧你个急性子,我话还未说完,你便插嘴。我说这般多,是想告诉你,人行于世间,一言一行,皆有章法,皆有因果。这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必然会做出什么样的事。纪大公子就是这样的人,他必然会规劝你的言行。
倘若是你觉得他白费了你一番苦心,你明儿去告诉他,好好的告诉他,你今日的言行无状是出自对他的关心,是弟子对先生的关心。你且看他如何应答。”
桑沉焉脸上挂着泪痕,断断续续道:“真的?你没有骗我?你没有替别人说话?”
桑钰嫣替人拂去眼角的一颗泪花,“你明儿去问问,要是他还是见不得你的好意,我亲自去请阿娘,我们一道去戚夫人跟前替你辞了这个先生。”
“倒也……倒也不必如此。”
她桑沉焉有许多人心疼,倒也不必闹到纪大公子阿娘跟前,像是跟人显摆似的。
纪大公子虽然已经十八了,可是一来,有个阿爹跟没有一样,二来,没兄姐关怀,跟她桑桑比起来,差远了呢。
如此这般闹到戚夫人跟前,多难堪啊!跟小孩子打架一般。
她桑三姑娘可是个大人了。
想着自己的处境比纪明好了许,桑沉焉这才没那么伤心。
桑钰嫣见状,继续好言道:“既然觉得无需我和阿娘出面,那你明日该当如何?”
桑沉焉好没气势地道了句,“我明儿好好跟先生说话,说我关心他,想让他开心。”
翌日一早,桑沉焉乖乖巧巧接替了落玉的活计,替纪明到上了今儿的第一杯早茶。
茶盏不过是寻常的汝窑天青釉圆盏,茶也不过是龙凤团茶,香气袅袅,飘然而起。
纪明些许意外,顺着小姑娘手中的茶壶,顺着徐徐流出的茶水,怔了片刻,心中闪过一丝愧疚。
“三姑娘昨儿说的玩意儿,是甚?”
不过是一盏茶的殷勤,万不料换来这个结果,桑沉焉的喜悦之情突然从丹田窜起,“真的么?先生不觉得我昨日言行无状么?”
“昨日是我不好。心绪不宁,惹了三姑娘不快。”
目下的纪明,嘴角浮现几不可见的笑容。偏生桑沉焉离得近,又一眼不错地看着,将这抹笑意完全收入眼中。
少女笑得越发灿烂,“若是先生允许,学生想去院中堆个雪人。往常在自家,我五哥若是有个不快,玩儿这个也能立刻开心起来。先生今日不见任何不悦之处,可学生希望先生每一日都开心。若是能成,算是将昨日的不开心抹去。先生,可行?”
她跪坐在翘头案一侧,映着身后的挂屏,山涧清泉缓缓流淌。原本显得有些孤寂的远山青黛,因着少女盈盈笑意,也显得格外可人。
“也成,三姑娘且去吧!”
桑沉焉得了先生允许,一个猛子起身。行出去三五步之后才回头望着纪明,“先生不一起去么?”
“不了,我在廊下看着就是。”
并未从他眼中看出别的,桑沉焉也就踏实下来,一人飞奔到庭院中,招呼落玉寻来铲子,在东侧那株芭蕉下,胡闹起来。
连着三五日的落雪,眼下尚且还是黑云压城。姑娘不过是穿了个天水碧长褙子,连个斗篷手炉也无,就那样在小小庭院中,撒欢一样疯跑,嬉笑欢闹,像是给这阴沉不见明日的天穹,劈开了一道口子。让廊下的人也能窥见天朗气清。
廊下的公子,静静地站着,不去管少女目下的言行是否合规矩,也不在乎书房外的喧嚣嘈杂。
就那样站着,间或还应答少女的问话。
“先生,可欢喜?”
“很是欢喜。”
桑沉焉胡闹了整整一个上午,到了午膳前后,方才在碧波池一脚堆了个雪人。歪头侧脑,忒不像样。
纪明一直看着那雪人,桑沉焉心知那模样委实说不上个好字。当下又不知该说个什么缓解尴尬,脑子懵懵。胡乱道了句,
“先生,好看么?”
此言一出,越发尴尬了。
纪明仍旧盯着,半晌无话,直叫桑沉焉想将自己团成个团子,立时滚得远远的,再也不丢人现眼了。
“倒也……别出心裁,很有特色。”
桑沉焉素来直来直往,也听出了纪明言语中的勉强,不死心确认道:“先生,当真如此么?你可别骗我。”
“世间万物,有人好美酒,有人图流芳百世,也有人愿种豆南山。皆是选择,出自本心。桑三姑娘,还是如幼时一样,天真烂漫,赤忱待人。”
最末两句,桑沉焉听得明明白白白,这是在夸她。
先生也觉得她是个好姑娘。
“先生,我往后一定好好孝敬先生。”
桑沉焉站在碧波池旁,极为难得的赞扬,令她有些不稳,高喊了一声,清脆的嗓音飘出去老远。
天幕沉沉,破空而出。
如斯美景,师徒尽欢,可新年之前最后一天,《劝学》没能学完。眼见着时辰将至,桑沉焉心中琢磨了几个来回,该如何小心谨慎,不惹人嫌弃地同先生讲,《劝学》明年再学。
话到嘴边好几次,桑沉焉依然没有说出口的勇气。盖因纪明这人,从堆完雪人回来,陡然又变成了往日小夫子的模样。
半点没了刚才的通情达理,温柔和煦。
就差板着个脸,极难通融。
时不我待,还是到了回府的时辰,桑沉焉试探道:“先生,这……这《劝学》,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纪明扭头看过来。
桑沉焉未完的话,突然憋了回去。正无言之际,听见纪明轻声道:“三姑娘且等等。今日晚些下学。”
桑沉焉吓得险些坐不稳,扶住书案,又不知所措地将书册来回翻翻。
这是怎么了?是要将今日玩雪的时辰都补回来不是?
我的亲娘四舅姥爷啊!
比汤先生可怕多了。
上午的话,那个“好好孝敬先生”的话,能收回来么。
正当桑沉焉感叹“这日子不过也罢”之际,陡然觉得头顶的天色暗了下来,刚想再跟先生好好说道说道,做人先生的,不能不管学子的身子骨。
万不料,试图起身就被头顶之人给吓了回去。
原是纪明不知从何时开始站在桑沉焉书案前方,一言不发,就那么站着,等着她发现似的。
“先生这是作何?今儿的《劝学》,我还要学到何时?”
“无事,明年再来,继续给三姑娘讲也成。今儿留下三姑娘,委实有些唐突。想着过两日是三姑娘生辰,我托落玉准备了个小物件从,一来,恭贺三姑娘生辰,二来,为我昨日的不妥致歉。还望三姑娘收下。”
说着,他从书案后取出一个小小的匣子,递到桑沉焉跟前,赔罪的意味十足。奈何这人模样太过清贵,就算是成心的赔罪,仍旧带着一丝不容推拒。
见状,桑沉焉的眼睛有些不够用,不知该去看他作何表情,还是顺着他的期待去看那个匣子。
迷迷糊糊,自己尚未想明白,已经顺手接过匣子,迷瞪瞪道了句,“真是送给我的?”
“自然。”
桑沉焉更加迷糊了,昨日的事情到底是谁错了。
为何她记得,昨夜二姐话里话外的意思,说的是她言行不当,说的是先生注重规矩礼法。
“可是,昨儿……我……我……”
三姑娘有些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坦然说道自己昨儿也有不好,会不会就没了这礼物。
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纪明解释道:“昨儿是我误会了三姑娘的一番好心。全然是我的不是。三姑娘放心就是。”
桑沉焉的脑子终于转过来,双颊慢慢浮现出笑容,热烈,险些让人无法招架。
“先生真好。学生我一定好好孝敬先生。”
桑沉焉一路快步回到自家,身后的丫头翠俏和紫衣险些跟不上。到了褚夫人日常管家理事的花厅,少女招呼翠俏将匣子递上来。
不顾一屋子的丫头仆妇,笑脸盈盈讨赏似的,“阿娘,方才我得了先生夸赞,先生还给了奖赏呢。”
拉着褚夫人的衣袖撒娇,另一只手忙乱地将匣子打开。
“阿娘,是真的呢。先生夸我课业精益良多。还说我是个好姑娘……”
话到此刻,匣子方才打开。待瞧见匣子当中是何物件,桑沉焉显摆的言语有些无法继续。
褚夫人顺着姑娘愣住的目光看去,有些不敢相信。转瞬便摆手屏退丫头仆妇。
“桑桑,这是先生,是纪大公子送与你的?”
桑沉焉:……
褚夫人继续问:“送与你,是夸赞你的课业精进的?”
匣子当中,既不是普通先生送与学生的笔墨用具,亦不是姑娘喜爱的珠花首饰,更不是甚寻常物件。
端端正正躺着的,是纪明亲笔所写的《泰康十一九年课业》。
桑沉焉双眼发昏,真想一口气窜不上来,背过气去,再也不要面对眼前的人事。
兴许是身子骨结实,未能如愿。
眼下才泰康一十八年,纪夫子给安排的课业已经全乎到了一十九年。
耳畔不断传来褚夫人的笑声,桑沉焉突然觉得自家阿娘忒不厚道,扭头用余光瞄了瞄一直默不作声的二姐,见着她也掩面而笑。
桑沉焉登时觉得嬉笑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简直没个让人逃走的空隙。
“阿娘,先生,先生他欺负我。”
桑三姑娘大嚷叫嚷。然,世上本没有感同身受,褚夫人笑得越发畅快。
就连素日里注重仪态规矩的桑钰嫣,也笑得隐隐可见衣袖颤抖。
这日子委实没法过了。
“阿娘,二姐,先生他欺负我。”
◎打你小时候起,纪明就喜欢逗你玩儿◎
腊月廿四这日,是桑沉焉一十三岁生辰,不消说褚夫人如何忙碌,单说时常不在家的桑翊,也是早早起身准备。姐妹二人居住的逐星小筑,便是第一个热闹起来的地方。
在丫头们的笑声中,桑钰嫣笑着送上一根碧玉簪,“过了今日,我们桑桑就一十三了。可以相看夫家,寻一门合适的亲事。再等及笄,就能够风风光光嫁人了。”
桑沉焉丁点不害臊,麻溜接过,让身后侍立的翠俏替自己簪上。
她瞧着铜镜中的自己,打趣道:“那可是有得等了。二姐还没定下亲事呢。要出阁也是二姐先。我估摸着,我能在家等到五哥娶新妇呢。”
“胡说什么,五哥娶新妇早着呢,怎么着也得春闱之后去了。定了姑娘,再行过六礼,早着呢。我桑桑这般好的姑娘,哪能等到那日。”
桑沉焉猛然回头,眼尾上扬,端的是一副娇俏可爱,拉着桑钰嫣的手,喃喃道:“二姐,你也觉得我可爱是不是,就算我不会掌家理事,也比五哥更招人喜欢是么?”
这话问的,桑钰嫣险些有些答不上来。跟谁比不好,跟五哥比,那真是为难了。
今儿毕竟是她生辰,桑钰嫣点头应下。
姐妹二人又胡闹一番,才到偏厅用早膳。
桑府偏厅,桑翊、褚夫人和桑正阳已然在列。姐妹二人一进门,褚夫人便招呼早膳。其间,桑正阳频频侧头和桑沉焉递眼色。
年年生辰如此,一家子也早就习惯,偏生今儿有些不一样。待桑翊和褚夫人纷纷送上各自准备的礼物之后,桑正阳摊了摊手,“三妹,五哥我甚也没为你准备。你说该如何?”
“我不信,月前五哥生辰,我送了孤本一册,那时候可是说好了的。五哥怎能如此欺负人呢。”
桑正阳像是没瞧见桑桑脸上越发凝重的表情,继续胡闹,“哎呀,我给忘了呢,可是不巧。”
碍于双亲在上首端坐,桑沉焉只能端着茶盏,狠狠捏了一把。到底是个瓷器,坚硬无比,心中的怒火没能散去,到叫手疼上了几分。
她顾不上上首之人是谁,眼泪不争气地含在眼角,晶莹剔透。
桑钰嫣朝五哥使眼色,“五哥。赶紧的。”她可是不信桑正阳着副说辞。不定有什么特别之处等着呢。
小小的一声,让高座上的桑翊和褚夫人也看了过来。见状,二人正打算呵斥桑正阳。
未及出声,桑正阳上前安慰道:“这有啥。你五哥我不过是同你玩笑,瞧你这样。走,去五哥书房,看上什么东西随你挑。五哥半个字也不说。”
如此这般,兄妹二人光明正大离了偏厅,到得桑正阳小书房。
桑家并非大富大贵之家,桑翊也不过是寒门出生,离了父母兄长独自一人在京都为官。是以,桑府并不豪奢。不过是个三进的院落,正房当属桑翊夫妻,东厢房归长子桑正阳,原本西厢房所在之地,矗立着一幢小楼,乃姐妹二人居住的逐星小筑。
东厢房勉强算得上是三间,一间为寝卧之地,一间待客,一间小书房。
桑沉焉略有些怨气坐在椅子上,瘪着嘴,能挂起油壶。
“五哥,我到底是不是你妹妹,平日里欺负我就算了。如今我生辰你还是这般,我往后再也不想你做我的哥哥了。”
桑正阳半侧着身子,“怎的,你想要纪大公子做你的哥哥?美得你去,你五哥我,永远是你五哥。”
走向一侧的壁柜,取出个不大不小的匣子,分外不情愿地递到桑沉焉跟前,“给你,这是你五哥我为你准备的。你先且看看,如何?”
虽然是问道如何,可言语中略带不忿。料想要是从桑沉焉口中说出个不好,桑正阳能好好跟你掰扯掰扯。
匣子当中是个金花筒桥梁簪,纯金打造,点缀珍珠几颗,显得富贵逼人,很是阔气。
时下的小娘子,多喜好素雅装扮,珍珠则最时兴的。
桑沉焉握在手中,喜笑颜开,有些不敢置信。抬头望着桑正阳。
小姑娘眼中光芒万丈,亮眼得有些不敢看。
“五哥,这可是真的?可是费了不少银子?”
见小姑娘如此喜欢,桑正阳随意挪了个圆凳,在另一侧安坐。仿佛浑然不在意模样,理了理衣袖。
紧紧盯着小姑娘,“哎,都不是什么大事。当然废了不少银子。你五哥来年就要科考,将要出人头地。这点银子算不得什么。”
既然如此,桑沉焉也没得跟自家哥哥客气的,“我喜欢,五哥,我很喜欢。”
“是么?这可是你今年收到的最喜欢的生辰礼?”
当着正主的面儿,憨直如桑沉焉也明白该如何说。
斩钉截铁道:“当然,这是我今年收到的最好的生辰礼。”
闻言,桑正阳突然起身,“这可是你说的,别后悔。”说着,又从方才的壁橱中取出一个匣子。
递到桑沉焉跟前。眼见小姑娘打算接过,抬手就摁住,提醒道:“你方才说的,可是别后悔。记得你五哥是对你最好的。”
少女不见怪,笑着点头应下。
甫一打开匣子,桑沉焉就被迎面而来的素雅又不失活泼之气所吸引。再普通不过的梨花木匣子,内间安稳躺着方鱼形鱼籽纹歙砚。状若鲤鱼腾云起,鱼鳞清晰可见,可爱活泼。
最为难得的,便是这方砚台既可用作笔墨用具,亦可用作摆设。若是陈列于百宝架上,观之者能知晓主人俏皮。
桑沉焉喜爱至极,她从砚台上扬的鱼尾中,仿佛瞧见了自己,颇有一种一见就为之欢喜的感觉。
“五哥,这真是好物件,也是送与我的不是?”
少女欢呼雀跃,却迎来桑五郎迎面一击,“可是喜欢,”她似要猛点头,桑正阳连忙道:“你可还记得你方才所言。”
“记得。”
“哪个物件更好?”
桑五郎眼下这般模样,活像是逼迫,桑沉焉哪能不知好赖,顺着答曰:“方才的簪子更好。”
桑正阳确认道:“果真?”
“自然如此。”
他自然知晓这是真话还是假话。已有了这样的答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桑正阳突然之间摆脱了小气模样,大方道:“既然你觉得你五哥如此好,那这方砚台也一并送与你了。”
小姑娘抬手抚上鱼尾,很是激动,双手不稳。三两下之后,方觉得有些不对劲。
依着五哥的脾气,既然有如此好礼,没得不在偏厅,当着阿爹阿娘的面儿送,反而要作怪招人嫌弃的。
“五哥,这当真是你送与我的?”
桑正阳也是坦然,大马金刀一坐下,毫不掩饰道:“自然不是。”
“那你岂不是打算收回去?”
给了自家妹妹一个“嫌弃”的眼神,桑正阳正了正上半身,端正道:“何至于此。这本不是我为你准备的。这是纪大公子为你这个学生准备的。你五哥我,也不过就搭把手。”
这倒是难住桑沉焉了,纪大公子送的生辰礼,不是《泰康一十九年课业》么?
怎么今儿还有一份?
桑正阳委实觉得桑桑太过老实,耐着性子解释道:“你可还念着之前的《泰康一十九年课业》?那是纪大公子逗你呢。他就算没有亲妹妹,家中也还有两个堂妹天天见着,再不济,荆州路还有好几个堂妹呢,如何就能不知道小姑娘生辰该送个什么。
你真的……,”话至此处,桑正阳叹了叹气,“也不知是不是你你太,”他想直言道太蠢,可话到嘴边,转了几个弯又回去了。
“打你小时候起,纪大公子就喜欢逗你玩儿。他那么个小夫子,成日板着个脸,从不落人口舌,偏生就爱逗你玩儿。”
少女听着,恍惚中是有这么回事。
见她迷瞪瞪想不起来,桑正阳开口就是一剂猛药,“我说桑桑,你莫不是忘了你门牙豁了口,是怎么来的了。”
桑沉焉一记眼刀飞来,再没有比五哥更讨厌的人了。
“五哥成日不着调,不修口德,讨不到新妇。”
片刻功夫,兄妹二人相互嫌弃起来。
这才安稳了不到半个时辰。
末了,桑正阳的告诫——别的有了纪大公子给你做先生就忘了我这个五哥,也没能说出口。
更有,纪明托他转交生辰礼的缘由,也没能出口。
转眼便是除夕,春节。褚夫人吩咐往各家送年礼,又领着几个孩子去相熟的人家拜会。同桑府相熟的官眷,不过是些大理寺卿、京兆尹、国子司业等。
这样的人家,同隔壁的纪博远,户部尚书交好,已然是高攀了。
早在桑家于怀化胡同置办家业以来,每年都要去纪府拜会。
今年也不例外,褚夫人挑了个接近年尾的日子,正月十三,由桑翊打头,领着几个孩子,一群人浩浩荡荡去到纪尚书府上。
纪府老太君尚且安在,一道去福荣院请了安,又问候了闻讯过来的四房诸人,褚夫人和戚夫人这两多年好友,才得了空闲话几句。
说的不过是些妇人之间的闲话。不知触动了何处,戚夫人看着立在褚夫人身后的两个姑娘,“今年二姑娘就十五了吧,可是定下了人家?”
“哪里有,这京都到处都是着红衣紫袍的,我家身份不显,我二姑娘却是个好姑娘。得好好看看。”
自家如何,褚夫人从不掩饰。就算在正二品尚书府上,也没什么值得自我低贱的。
戚夫人原是川南戚家姑娘,早年也是明媚张扬的性子,若非因着嫁到了这规矩森严的纪府,不定同眼下的褚夫人一般。
也是个藏不住话的。
这多年来,因着这个,二位夫人很是要好。
正说道姑娘家的亲事,虽然褚、戚二位夫人都不在乎虚礼,可还是将两位姑娘,寻了个由头,撵了出去。
桑钰嫣、桑沉焉二姐妹,在偌大的京都,除了自家之外,最熟悉的莫过于纪府了。丫头也不用,就在一处花厅,寻见纪挽月,纪皓月两姑娘。
一阵热闹。
不经意间,桑沉焉瞧着落玉抱着卷书册,从一旁的廊下走过。她突然想到,先生如此待她,她却还未给先生拜年,是以,别了众位姐妹,寻到落玉。
“落玉,你去何处?先生可是在府中?我想给先生拜年,方便与否?”
落玉正愁苦着,纪明这几日越发沉默,他有心劝慰,但无从开口。见着憨直可爱的桑三姑娘,眨眼之间想到了绛雪轩那日,道了声,“公子就在绛雪轩。”
绛雪轩还是月前模样,半点没变,只有那丛芭蕉,经了风雪,早已不如昨日苍翠。眼下它甚是萎靡,黑中带黄,不知开春还能再绿起来么。
甫一踏进绛雪轩,从纪明书案之后传来话语声。
原来桑正阳也在。
他本跟着桑翊去到东风楼,拜会纪尚书。可多少年了,东风楼依旧没几人能进去。也就身为国子祭酒的桑翊,凭借着讨教前朝风俗的由头,每年春节进去一次。
是以,桑正阳自然没能去到东风楼,他也不客气,转头到了纪明的绛雪轩。
二人尚未说上几句,落玉便前来禀告桑家三姑娘,来给公子拜年了。
桑正阳抬眼瞧着款款而来的自家妹妹,“你来作何?给先生拜年?”
◎先生,定然是出事了!◎
桑沉焉斜了他一眼,而后恭恭敬敬给纪明见礼,“先生,学生特来给先生拜年。”
若说方才的纪明好似庭院中的那株芭蕉,待见到了桑沉焉,见她半张脸嫌弃自家五哥,半张脸恭敬给自己行礼。
心中那团积郁许久的闷气,陡然散去了三五分。
这姑娘,怎能如此这般,变脸。
他点点头,算是应下。
纪明正想说个什么,桑正阳插话道:“大郎,你作为先生,我作为五哥,今儿我斗胆在大郎跟前,替自家妹妹讨个赏,目下这等欢声笑语、一派祥和景象,能莫问课业么?”
作为三岁就来明理堂念书的公子,桑正阳算是和纪明一块儿长大。两人抬抬眼皮,都知道对方何意。
果然,纪明噎了噎。
桑沉焉见状,分外感激五哥,也恭敬给桑正阳道了安。
桑正阳着实无甚口德,当着桑沉焉的面儿,揶揄道:“大郎,我这个亲哥哥啊,还是借着你的面子,才得了我自家妹妹一声安康。
实属心酸呐!”
说着,桑正阳又要西子捧心,难过一番。
平日兄妹胡闹便罢了,今儿当着纪明的面儿,这厮还如此胡来。桑沉焉有些气性上头,提醒道:“五哥。我对你向来都是敬重的很。”
“不当不当,你对你五哥用敬重!甚为不妥。今儿我就来教教你,这敬重可不是这般用的。”
眼见的越发胡闹了,桑沉焉觉得很丢脸,偷偷瞄了一眼纪明。
他像是很享受一般,一手握着书册,一手抚在膝盖上,极为放松地半仰在圈椅上,满目闲适,分外悠闲。
许是察觉到桑沉焉探究的视线,他轻轻侧头,四目相对,轻笑着道了声:“无妨。”
他眼中的笑意,甚至还带着些纵容,桑沉焉很是不明白。
没等她想明白,桑正阳已然起身,拉着她转过百宝阁,行到西侧的书案下,也不管这是桑沉焉的东西。
提笔就开始写字。
好好的一张宣纸,桑正阳豪迈万分的一笔字,赫然写下:敬重。
桑沉焉:没人管管么,真的是太丢脸了。
五哥越发放肆,纪明也全是纵容,惹得桑沉焉委实顶不住了。同桑正阳好好掰扯起了这敬重不敬重的事。
兄妹二人你来我往,丁点不相让。
少男少女斗嘴,跨过半开着的窗牖,随风扬散。
落入纪明耳中,他居然纹丝不动,不去计较礼仪规矩,也不去计较圣人所言。
整个人颇有些三月春风,懒洋洋端坐在书案后。
这一刻,于纪明而言,忒为难得。
直至巳时三刻,桑翊来人请桑正阳,说是去前院,给戚夫人告罪,今儿叨扰了许久,很是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