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亲近和体贴让卡恩倍感感激。
他总是想到自己当年一手养起来的石滩狼群,尽管那些美丽的动物已经因为种种天灾人祸离开了尘世,但在一个崭新的野生狼群里,坐在这些同样美丽的动物中间,他似乎又找到了新的精神寄托,找到了当时支撑他进入这个行业的热爱之情。
这种热爱使得卡恩抓紧更多时间和谷地狼群待在一起。
从前是因为要抓紧幼崽出生前狼群防御力量并不多也并不那么排外的那段时期,今年谷地狼群没有新生儿降临,他心中的紧迫感却不减反增。
凯莉和诺亚都不小了。
灰狼的平均寿命过于短暂,在黄石公园里生活着的狼平均寿命大约在4.8年,在园区外生活着的灰狼却只有短短的3.5年,假如这两头阿尔法死去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像这样和狼群平静地晒着太阳坐一下午,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找到两头眼睛里闪着如此明亮的光的灰狼。
卡恩深深爱着这些灰狼,但却无法为它们做更多,只能旁观。
谷地狼群为了躲避猎人的枪口才迁徙到了这里,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它们能够从此幸福快乐地在这个地方生存下去,希望世界上的其他灰狼都再也不必面对来自诱饵的威胁,也希望人类世界能够找到一个和自然和平相处的方式。
不管有多难,不管要多久。
那一天总会到来。
他希望自己能够活到那个时候,再向他的孩子,他孩子的孩子,说出这些年在狼群中写下的故事,告诉他们,一个强大的狼群是怎样炼成的。
谷地狼群对拉马尔山谷的统治长达二十年。
安澜有幸成为了这一王朝的奠基者,陪伴它度过了最初的三载时光,最后在一个熟悉的大雪天合上双眼。
彼时诺亚已经离开狼群半年了。
黑狼在卸任之后就开始重新化身为摸鱼选手,最后两周更是能坐着就绝不站着,能睡着就绝不醒着,安澜干脆留在暂栖地里一边看护幼崽一边看护他,结果因为有人陪着,这家伙更加放松,连警戒都不做了,一睡就是一整天。
这种状态一直拖到第一场雷暴落下来的时候。
当天诺亚精神非常好,不仅起来和三个月大的幼崽玩了一个下午,甚至还主动出击吓退了一名游荡到暂栖地附近的外来客。
两头阿尔法狼像曾经去翘家去狼营过夜时那样靠在一起坐了整夜,天蒙蒙亮的时候,安澜和他玩了一会儿下棋游戏,然后就写起了早该说的但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说出口的话。
他们尽量理性地约定了往后的世界中假使还能碰面时应该使用的接头办法,并提前与对方说了声对不起——
生活在动物世界中,转生成任何动物都是可能的,说不定哪天脚下踩死的蚂蚁、为了果腹猎杀的兔子就是曾经认识过的战友,如果不早早说开、放宽胸怀,那么到往后的世界里恐怕做什么事都无法顺应自然,反而给自己套上了一层畏首畏尾、可能致命的枷锁。
能够成为一条艰难道路上相互扶持的同行者无论对安澜还是对诺亚来说都是幸运的,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但这样的缘分……谁也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停止了勾画。
那一轮火红的太阳从山巅跃出,无数水珠在湿哒哒的草地闪烁着珍珠般的微光,数年来第一次,安澜没有把诺亚当做枕头来依靠,而是成为了被倚靠着的那个枕头。
她静静地坐着,看着因为天幕拉起而离开巢穴的飞鸟,直到耳边的呼吸越来越轻,穿过皮毛血肉感知到的心跳变得越来越慢,温暖的身体变得冰冷,变得僵硬。
前任阿尔法狼的逝去让整个狼群都悲痛不已。
曾经和诺亚玩大的二十几个小辈个个都嗥叫得很伤心,有的小狼哭着哭着还发出近似抽噎的声音,听着真是可怜极了。罗密欧学着阿尔法狼曾经的样子带着小狼们在树下面挖了个坑,把皮毛因为衰老遍布白色的黑狼埋到了坑里。
第二天,得到消息的卡恩赶到狼群。
现任阿尔法狼非常尊重安澜和诺亚的意见,从来也没有对这个研究学者龇过牙,即使还沉浸在悲痛之中,仍然把他放了过来,让他抱着安澜的脖子坐倒在地,一边抚摸着她有点干枯的皮毛,一边默默流眼泪。
后来薇拉也来了一次,已经知事的小姑娘因为对她有救命之恩的灰狼死去而放声大哭,嚎啕声从底下停车区一路传到几百米开外的林地里,惹得许多灰狼频频竖起耳朵,还以为是有什么强敌。
安澜自始至终都没有哭。
她只是觉得……非常不习惯。
心里有吐槽欲的时候不能再用一个眼神精准传递出自己的想法;遇到困境的时候必须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思考,无法兼听旁人的观点;无聊的时候拨开乱草在泥地里爪子画下线条,也没有一头黑狼像闻到肉味一样兴奋地接受挑战,明明是个臭棋篓子,屡战屡败后眼睛还在闪闪发光。
现任阿尔法狼继承了她的传统,年迈的灰狼不需要去承担什么战斗任务,渐渐长大的幼崽能跑能跳,她也看顾不过来,最后丢给了同样上了年纪的小调皮。每天除了进食和睡眠,能够去做的只有吓唬入侵者和观察幼崽成长,日复一日,再复一日。
其实安澜一直知道自己应该是后走的那一个。
穿越时黑狼的身体年龄就比白狼大整整一岁,而且雄性动物也并不以长寿著称,更不用提当年在保护狼穴时诺亚还受过很严重的伤,肯定会有点寿命上的影响。
只是怎么说呢?
似乎……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了。
也不是年轻的时候,还有着想要把整个家族带到更好的地方生活的愿望,现在王朝像初生的太阳一样冉冉升起,接班的夫妇也十分能干,作为一头老狼,安澜充分体会到了莫莉妈妈在不用带崽之前的心情,也明白了它当年为什么会越来越没精神。
所以当用野兽直觉感应到死亡的时候,她心里其实并不觉得忧伤,反而久违地又期待起来。
摆脱了这具被牙齿问题、关节炎和其他陈旧伤折磨着的虚弱老迈的身体,在新的世界里,或许会有其他生存挑战等着她去面对,等着她去跨越,等着她去大展身手。
这么想着,安澜在大雪天里沉沉睡去,把灵魂浸入到一条五彩斑斓、光怪陆离的扭曲隧道里,失重感伴随着下落而升起,当最终被投入某一个世界时,就好像一直在坠落的人忽然被拉住,成倍增加的重力瞬间就让她眼前一黑。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在一个温暖的房间里了。
安澜睁开眼睛,习惯性地去打量这方崭新的天地,第一个想法很快就出现在了脑海中——好熟悉的视角!
这个视角简直和她变成金雕的时候一模一样:灵魂被定在半空中不能移动,只能看到非常有限的画面,命运如何全取决于穿进哪个蛋里。
事实上,她一看到鸟蛋就开始头痛。
鸟蛋,个头大,两枚。
这三个因素凑在一起,简直就是在大声嚎叫“这肯定又是那种一生生两个、一个养一个当备胎的物种”,并且按照穿越一贯的风格,她想穿进先孵化的鸟蛋里去大概是不可能的。
唯一能给点安慰的现状大概只有“这毕竟还是个房间”那么回事,房间意味着两脚兽就在附近,哪怕亲鸟不孵,亲鸟不喂,至少还有人类会孵会喂……吧。
安澜生无可恋地盯着底下。
可是她盯了五分钟都没等到有亲鸟回到手工制造的巢里,反倒等到了个穿着背心踩着皮制凉鞋的老人,他一进来就探头往鸟巢里看了看,然后中气十足地对着门外喊了声“过来”。
几秒种后又冲进来一个长得挺老实本分点的小年轻,一进来就被老头瞥了两眼,后者旋即用手把他挡到一边,自己用容器装好了两个鸟蛋,示意他跟着到另一个房间去。
看来这蛋是不准备让亲鸟孵。
安澜也说不上来是觉得有点不平还是松了口气。
被叫做“小陈”的年轻人跟着年长者一路往房间外面走,安澜跟着在上面一路飘,在经过一扇看起来是通往后院的玻璃门时瞥见了草坪中的景象。
这个后院面积非常大,顶上有细密的藤条拉着防止任何一只鸟儿飞走或翻出院墙,同时还挂了很多装饰物隔出遮挡阳光的地带和可供玩耍的地带,底下则是无数用来休息和攀爬的树枝藤蔓造景,而在这些造景之间,一百多万人民币不是在站着梳理毛发,就是在到处乱飞。
光一眼安澜就认出了绿翅金刚鹦鹉、绯红金刚鹦鹉、蓝黄金刚鹦鹉、葵花凤头鹦鹉,甚至还有一对珍稀的紫蓝金刚鹦鹉和一只孤零零站着的棕榈凤头鹦鹉,更不用提还有那些五颜六色的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鹦鹉。
这真是捅了鸟窝了。
要是没有相关证件,饲养人估计要到牢里去清醒清醒,毕竟这里饲养着的多种鹦鹉都不是普通人在国内能养的,如果按照法律法规来,养个小太阳鹦鹉都要进去蹲几年。
如果真能养的话估计很多人都会愿意去养。
不说那些五颜六色的认得出认不出种族的鹦鹉,光是那对最引人注目的靠在一起的紫蓝金刚鹦鹉就足够炫目,太阳光一照,安澜的眼睛都无法从这对翅膀上闪烁着迷人紫光的靛蓝色大鸟身上移开,在两个人类端着鸟蛋上楼切断视野时还觉得意犹未尽,很是遗憾。
正巧两脚兽也说到了她担心的话题。
被称为小陈的年轻人似乎是老人朋友的后辈,因为一直找不到工作,干脆被雇佣来看护这些鸟儿,平时也帮着估计挺有钱的土豪老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言谈间他一直旁敲侧击地询问老人是否有相关证件,一开始都被打个哈哈过去了,后来得到的回复却不怎么让人安心。
“国内养这玩意的可不少,说是要办证,实际上大家都不办,反正只要有钱,哪里都能买到,什么样的都能买到。”老人回答,“二十万一只,三十万一只,五十万一只,价格越炒越高,卖家随便叫,买家随便买,只要不发到网上去,也别整天带出门去遛弯,谁会来管,谁会来查,你想太多了。”
这是真心话了。
不开玩笑地说,凡是玩鹦鹉的都知道该去哪里找货源,无非是会不会去干这种违法的事。
可是安澜心里还是有个疙瘩,毕竟不合法的东西还是不合法,最后这些鸟儿的下场不知道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能不能一直被养在这个房子里,还是会被卖到其他地方,运气好的被救护,运气不好的变成野鸟,或者受到糟糕的照料。
她这里仍在思考,那边老人继续说话了,一开口就是大杀招——
“别小看这些鸟,好好照看,小陈,这玩意养好了能给你送终。”
大型鹦鹉的寿命很长。
金刚鹦鹉的平均寿命能达到五、六十年,在人工饲养环境中更长,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的长寿个体比比皆是;葵花凤头鹦鹉比金刚鹦鹉还能活,有记载的最长寿的个体差不多活了120岁,别说送走一代人,出息点的话送走两代人三代人都不成问题。
小陈今年估计不超过三十岁,来之前对鹦鹉做的功课应该也不多,因此一听到老刘的话就咳嗽起来。
安澜觉得这很滑稽。
当然咯——更滑稽的是她得保持这种飞在空中视角固定的状态许多天,直到属于她的那枚鸟蛋成功孵化或者彻底死去。
看着自己从一枚好蛋变成一枚臭蛋这件事听起来有种……扭曲的幽默感,如果穿越是场游戏,她说不定还能拿个“光速死亡”成就之类的东西。
显然,付出真金白银或许还有爱的人类不会这么认为。
老刘踏入三楼一间通风采光都不错的房间里,几乎是虔诚地把两枚鸟蛋从容器里捧出来,放到早就准备好的孵化器上,然后才后退一步,长长地出了口气。
“这里躺着好几十万,一点纰漏都不能出。”他严肃地说,“孵蛋是个精细差事,有孵蛋器在,大部分工作不用我们自己手动,但还是不能离人,我做,你看着,下次你来做。”
小陈认真地点了点头。
于是安澜就这样观察起了“自己”被孵化的过程。
房子里摆放的孵化器看起来很智能,光从外表上就能嗅到金钱的味道,它不仅会24小时监测蛋的各项数据,还会自动翻蛋、自动加湿,不用人去手工凉蛋,老刘要做的全部工作就是每隔一段时间用手电筒照蛋并观察纹路,判断鸟蛋的发育情况是否符合预期。
和颇具耐心的老人家不同,小陈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到了第四天甚至透出一点青白来,简直跟行尸走肉相差无几,蹲下来看完蛋后险些脚下绊葱。
老刘一把抓住他,狐疑地眯起眼睛。
安澜很难不对这个小伙子产生些许同情。
后院里的鹦鹉实在是太多了,每天早上她都能听到从楼下传来的穿透力极强的叫声,而且会一直持续到深夜时分。
凭借自己不知道多少年前学过的知识,安澜差不多可以分辨出比较有特色的鹦鹉的声音,再多的就全是连蒙带猜,只能等以后自己长大点去后院亲眼看——假如她没有被卖掉创收的话。
嗓门最大的是几只金刚鹦鹉,它们就跟脑门上挂着闹钟一样,天还没亮就扯着嗓子高声叫唤。一只嗓子特别劈的鹦鹉总是最先发动,其他鹦鹉立刻跟上,你一声我一声,跟吵架似的,有时候还会突然冒出来几句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中文和英文的脏话(她非常怀疑这些聪明的大鸟其实完全明白自己在学舌的词语究竟代表什么含义)。
金刚鹦鹉骂起来五分钟之后,葵花凤头鹦鹉和太阳锥尾鹦鹉就会不甘示弱地跟上,紧接着是大受冒犯的棕榈凤头鹦鹉,叽叽喳喳助阵的虎皮鹦鹉和和尚鹦鹉,一边看好戏一边发表见解的其他鹦鹉,最后才会是两只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高声尖叫的双黄头亚马逊鹦鹉。
有趣的是,不管是什么鹦鹉,只要听到这两只双黄头亚马逊鹦鹉开口尖叫,哪怕还没睡醒、忙着吃食、正在亲热,都得用最大的嗓门回敬它们两三句。
安澜怀疑这些双黄头亚马逊鹦鹉一长串的尖叫声其实是某种能跨越种属让大家充分理解的脏话,而且是小嘴抹了蜜般的持续输出,要不然不可能达到这么震撼的一石激起千层浪效果。
有一说一,她宁可去听指甲刮黑板的声音十小时,也不想听这些大鸟用她暂时还无法理解的语言开启骂战(或者聊天)。
太、吵、了。
老刘要不就是居住在偏僻地带自己有一块地皮的土豪,要不就是给邻居砸了大把大把的钞票,说不定哪天等她攀在院墙上往外一看,就会发现自己住在什么聋哑人看护病院里。
也只有当它们心情好的时候才能让人松快一点。
双黄头亚马逊鹦鹉是天生的歌神,底下两只能熟练演唱从阳春白雪到下里巴人的各种歌曲,其中一只最喜欢唱《我的太阳》,另一只则对《纤夫的爱》和《我是一只小小鸟》情有独钟。
其他鹦鹉或多或少也能唱,无非是有的鹦鹉可以唱出歌词,有的则只能哼哼曲调;有的鹦鹉音准准得可怕,有的则处于一种谁也不知道在唱什么自娱自乐自嗨的状态。
每每这时,安澜就会慢慢地平静下来,享受鸟儿带来的音乐盛宴。
吵闹归吵闹,生活在一个将来会有很多同类的家庭里比起独自待着肯定要好很多,如果幸运的话,这里的很多个体都能陪伴她走过这一世的时光,等上了年级还可以凑在一起骂骂街聊聊天,想必会很有趣吧。
老刘大概也很享受这种热闹。
对小陈和安澜来说显得有些过分嘈杂的生活环境对他来说不知怎的竟然刚刚正好,或许是因为老人家年纪大了,耳朵背了,为手机设置的来电铃声每次响起时都能把一个飘在空中的灵魂震得头晕目眩、找不着北。
安澜衷心盼望小陈能尽快说服他去办理一些必要的证件,这样她就不至于太担心会在未来某天被带离这个现在看起来还算不错的生活环境,陷入不知道第二顿饭在哪里的悲惨境地——
就算是行走的人民币也不是没有流落街头悲惨死去的记录,许多城市里被丢弃后代代繁衍慢慢野化成群的鹦鹉都快要占领公园和湿地了。
不过此时此刻想这些还太过遥远。
她首先要熬过漫长的四周,祈祷自己不会在某天醒来时闻到蛋臭掉的味道,然后再经历一次艰难的破壳之旅。
等待的过程是累人的。
累人,而且无聊。
安澜简直对两脚兽日行数次的拜访翘首以盼,将他们的闲聊当做人被定住时全部的精神寄托,其他时候则全靠房间里播放的音乐声续命。
据说老刘坚信播放音乐能使鹦鹉蛋的孵化率变高,也能使新出生的小鹦鹉变得更加强壮、更加聪明、更加亲人。
很难讲这个认知是不是来源于当年报纸上非常流行的奶牛听音乐能多下奶的故事。
第十五天时,一老一少确认了鹦鹉蛋发育良好,那天他们在房间外面小酌了几杯,陈姓青年约莫是有点醉意,待在三楼都能听到他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跟后院里的鹦鹉吵架的声音。
最悲惨的是他还没有吵过那些鹦鹉。
他每说一句,就会有至少两只金刚鹦鹉中气十足地“啊”一声,边上还有折衷鹦鹉“笨蛋”“傻瓜”地在帮腔,小陈双拳难敌四手,最后被双黄头亚马逊鹦鹉用字正腔圆的《织毛衣》当场KO。
安澜认为老刘不可能那么潮流,还会让鹦鹉学唱《织毛衣》,他看起来就像是会欣赏京剧唱段的那种老爷子,再紧跟时事也顶多能跟到桑塔纳里播放的劲歌金曲碟,所以这首歌必定是他的后代或者鹦鹉的前任主人教的。
一想到可以真真正正开口说话——她有很多很多年没有说过人类的语言了——那种想要交流的渴望就变成了皮肤底下不间断的瘙痒。
幸运的是,两枚鸟蛋在二十七天时都有动静了。
安澜感到一股熟悉的拉力在把她往其中一枚鸟蛋里牵引,随着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最后完全归于黑暗,紧跟着到来的是束缚感和窒息感,警告她必须迅速脱离这个已经不再安全的发育场所。
有过一次破壳的经验,这一回她表现得很熟练。
用喙部在蛋壳上用力破开一个初始小洞,然后一点一点地把它扩展成一道缝隙,最后把整个身体的力量加在脑袋上,用力顶动这道缝隙。
在人工环境里经过严格计算环境温度湿度发育变化的鸟蛋似乎确实比野外环境下的要脆一点,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鹦鹉蛋本身质地没有那么坚硬,或者是她太忙着用力了,没察觉到人类有施加帮助,总之安澜花了比金雕那辈子少得多得多的时间从蛋壳中挣脱了出来。
然后落在了一个柔软的地方。
从触感和温度来看,她现在应该是被两个人类中的一个托在手心里,耳边朦朦胧胧地还能听到他们兴奋的窃窃私语。
原来如此。
老刘之所以要把鸟蛋从父母身边掏走,一来是因为后院里养的鸟太多了,怕它们相互影响伤害到鸟蛋;二来估计是想用手养的方式带大这批幼鸟,让她和另一个兄弟姐妹变得更加亲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也证明了一切。
从手掌上下来之后她就被放在一个有边框的小箱子里,从触感推测底下铺的应该是碎锯末,人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用注射器似的东西往她的嘴巴里注□□粉冲调的食物,把她抱到一个有点冷的地方去称重,所有工作雷打不动地都是用两个人的手来完成,平时没事的时候也会把她和后破壳的另一只小鸟放在掌心里。
就这样一直到第十天(大概),安澜才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外面的景象,原本被一层膜状物覆盖的眼睛彻底开了一道缝隙。
她首先看到是另一只小鸟。
幼鸟身上覆盖着一层非常短的白色绒毛,大部分长在背上,黑色的羽根像无数斑点一样遍布全身,翅膀根部是一种淡淡的灰色,而尖部还保留着出生时的肉色。
从人类的闲聊中可以判断这同样是一只雌鸟,尽管知道紫蓝金刚鹦鹉以后会变得威风凛凛、美丽非凡,此时此刻面对着这只幼鸟,她也只能感慨一句……长得真丑。
她自己大概长得也一样丑。
想想底下两只惊鸿一瞥就能让人念念不忘的泛着紫光的靛蓝色大鸟,再看看跟拔毛鹌鹑一样可怜巴巴的幼鸟,安澜吃饭的动力都更足了。
那天傍晚,另一只幼鸟也睁开了眼睛。
它先是好奇地盯着安澜看了一会儿,又打量了一番她们俩所处的位置,最后研究了一番人类掌心的纹路,颇为快乐地扇动着还没长羽毛的小肉翅。
丑归丑吧,还有点可爱。
安澜感到一股保护欲油然而生。
当年做金雕时大姐姐沙乌列没有血缘关系都好好照看了她很长时间,作为一只有着人类灵魂和宿世智慧的大鸟,这辈子照看一只小鸟应该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吧?
三个半月后的安澜只想穿回去给自己一巴掌。
因为得到了良好的照料,两只幼鸟都长得很快,尴尬期过后就摆脱了肉色上带点乌漆墨黑的外观,脑袋上长出了标志性的蓝色羽毛。
随着时间流逝,她们的体型越来越大,环境熟悉度也越来越高,等到能自如走动的时候,就开始探索世界,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对另一只幼鸟来说,“世界”显然也包括安澜。
某天早上她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天还是黑的,外面只有虫鸣的声音,就连平常最爱吵架的几只大型鹦鹉都还在沉睡,正在疑惑为什么自己醒得这么突然,就感觉到头上一痛,然后一凉。
安澜震惊地看过去,因为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头上的感觉做不了假,每隔几秒钟会很快地痛一下,忽然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熊孩子正在拔她脑壳上刚长出来的蓝色羽毛!
这天她奋力挣扎,使自己摆脱了少年秃头的命运,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鹦鹉妹妹把注意力转向了其他地方,四处开花。
比如说脚爪。
三个月大的紫蓝金刚喙部已经长得十分惊人,比起中小型鹦鹉的喙来说,这玩意怎么看怎么像杀人凶器,将来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开棕榈果和椰子的那种类型,此时此刻,正在被开的是安澜的脚爪。
这事第一次发生时,她几乎立刻扑腾起还没长齐羽毛的翅膀狠狠糊了它几巴掌,第二次发生时她以牙还牙咬得对方滋儿哇乱叫,把睡死过去的老刘都震醒了。
老爷子搬了个小板凳在房间里盯了一会儿,天亮后就把两姐妹分开放进了两个巨大的方形鸟笼,并在笼子里加了好消化的鹦鹉滋养丸和切好去籽的水果,让小陈站在边上盯着幼鸟断奶学吃。
这一招物理隔离保住了安澜所剩无几的头毛和暂时脆如麻杆的脚爪,顺便也把“仇恨值”从小Boss身上拉到了大Boss身上,从此熊孩子就不再热衷于给她找麻烦了。
事实证明有些鸟是真的淘。
淘成什么德性呢?
断奶之后老刘不再担心幼鸟会突然死掉,于是给她们俩起了名字,安澜的名字叫做“安安”,但这并和“平安”、“安全”或者“安宁”没有半毛钱关系,因为另一只小鸟被起名叫做“闹闹”。
这名字还挺乡土。
不过比起被叫做“大蓝”和“小蓝”的亲身父母来说,总觉得“安安”和“闹闹”似乎没那么敷衍,至少不是“小小蓝一号”和“小小蓝二号”。
有了名字之后,人类的咆哮就有了指定对象。
闹闹非常聪明,安澜曾经用敲击密码的方式验证它是不是忽然变了个性别的诺亚,结果发现这只鹦鹉并不是人类变的,单纯就是快成精了而已。
它在五个月大时学会了怎样“操纵”两脚兽。
事情还要从学飞说起。
大部分饲养鹦鹉的玩家多多少少都会在鹦鹉开始学飞之后(甚至是之前)剪断它们的飞羽,区别只在于是剪到飞不高飞不远的程度还是剪到完全走地鸡的程度。
对鸟类饲养者来说,有些鹦鹉容易受惊,如果饲养在公寓里就很可能撞伤墙壁或者玻璃,严重一点的还会直接从空隙处飞走,没有生存技能也没有食物供应,离开基本上就和等死无异。
剪羽和不剪的优劣安澜无法评价,光从自身的角度来说她肯定是不想剪的,有时候还会梦见做东北虎在马戏团时差点被磨掉犬齿时的景象……好在老刘自始至终没有拿过剪子。
有金雕世界做铺垫,安澜学飞学得很快,不出几天就适应了鹦鹉的身体,闹闹学得也不慢,但它的动力估计和她南辕北辙。
这只鸡每天就想着搞事。
安澜到这时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客厅里的液晶电视机外面竟然装了一层透明的罩子,就算这样,闹闹也想方设法找到了用来通风的空隙,并成功地把罩子咬崩了好几块。
遭遇同样命运的是沙发、门框、楼梯扶手、衣架、落地柜,以及人能想象到的可以放在房间里的一切东西。
倒不是说这些东西本来很完好——每样家具上面或多或少都残存着老刘饲养上一只或者上一波幼鸟时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只不过这些家具经过闹闹的嘴之后就会残破出一个崭新的境界。
安澜亲眼看到它飞进浴室把门上用来缓冲和隔水的那层橡胶撕了下来,旋即兴奋地冲出来,花了一个下午把沙发垫子叨成了碎片。
老刘不差钱,所以对鹦鹉的拆家行径一直保持容忍态度,偶尔气急了才会咆哮两声,倒是小陈每天醒来看到新的损失都会目瞪口呆、眼皮直抽,这种绝望在保护罩子彻底死去液晶电视被咬碎之后达到了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