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不确定自己现在能感知到对方的呼吸。
天气冷得结冰,只是在后院里待上几分钟,诺亚已经浑身发抖,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连翅膀都张不开,脑袋浑浑噩噩,每次呼吸进来的都不是空气,而是不断刮擦的锋利的刀子。
可是他们不能就这样看着。
安澜看了诺亚一眼,后者接到了她的眼神,轻轻地抖了抖羽毛。
他太聪明了,不可能想不到她正在想的东西;但正因为他太聪明了,不可能想不到这个念头的风险性。
问题在于——
他们是否甘冒这样的风险,去拯救一个人类的生命?
过了……一分钟?或是两分钟?安澜无法计数,后来再回忆起来时,只记得黑色大鸟在转身前递来的那个眼神,在振翅高飞前发出的那声轻柔的鸣叫。诺亚再次用力抖了抖羽毛,然后攀到稍高一点的地方,拍打着翅膀,腾空飞向了慢慢透亮的天光。
而安澜只能留下。找来更多衣物保暖。祈祷。
祈祷着电话那头能尽快找到所有该有的帮助。
祈祷着冬日的冷风不会把她的灵魂伴侣带走,冻毙在无人知晓的街头。
家住永宁镇前河村的李老汉碰到了一件怪事。
这天早上他大清早出门去逛菜市场,想着给晚上要来吃饭的儿女买点活鱼煲豆腐汤喝,谁料才走出两三步,还没来得及跨上电瓶车,一个重物就歪歪扭扭地栽进了车筐里。
李老汉被吓了一跳。
等他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掉下来的是只大嘴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种类,但看起来就很贵。
这东西……不好随随便便处理。
作为一个被老婆子念经耳濡目染的人,李老汉觉得鸟既然往他的车筐里飞,就是跟他有缘分,能救就要救一下,于是干脆把电瓶车停到一旁,抱着鸟就走回了房子里。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天可怜见。
被放在桌子上的黑鸟浑身上下的羽毛都炸得很蓬松,脑袋斜斜地歪着,随着动作摇摇晃晃,时不时抬起来点一点,脚爪蜷缩着,眼睛也闭着,看着就是一副快要归西的样子。
李老汉知道这估计是冻着了,但却不知道冻着的鸟要怎么治,只得拿了个厚毛巾给它严严实实地裹上,然后用勺子喂了点温盐水。
这番动静有点大,把在楼上睡觉的老伴被惊醒了。石老太走进客厅里一看,先是“哎哟哎哟”叫了几声,然后就抓紧胸口念起佛来。
“这是哪来的鸟?”她紧张地问,“别不是那边山上的吧?”
“肯定是山上的。”李老汉回答。据他所知,整个村子里会养这种大鸟的人家只有一户,其他人既没那个闲钱也没那个渠道去养。
“这鸟看着不便宜。”石老太于是说,“咱得给他送回去。”
李老汉唔了一声。
住在半山腰上的老刘是个好人,早几年腿脚还灵光的时候他总是会骑车到晃荡到集市上来买菜,因为为人厚道,又喜欢谈天说地,从来也不“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下巴朝天”,还会给小贩的孩子们带糖果吃,在这一片名声不错。
再说生活在村子里的村民都实诚,他们老夫妻也不是什么爱占便宜的人,再说这只鸟看着一副要死掉的样子,就算放在家里养,说不定连晚上都挺不过去。
或许是心有所念,事情也会有回应,被喂了点盐水又被好好保暖起来的黑鸟忽然抬了下脑袋,尽管呼吸时还是很粗重,而且每次呼吸的时候都会把脑袋往后仰,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它喘不过气来似的,但它还是挣扎着发出了几个音节。
“还真会说话。”石老太很是稀奇地说。
话音还没落,黑鸟深吸一口气,终于找回了活动舌头的能力,打着哆嗦大叫起来。开始还很含糊,后来就越来越清晰,那声音不断地在说——“救命”,“救命”,“救命”!
李老汉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和老伴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凝重。这会儿他们都觉得鸟会这么说话肯定是人教的,老刘指不定就碰上什么麻烦了,得赶快过去看看,于是就急急忙忙又给黑鸟里外裹了两三层,抓了个小篮子放好,省得吹到风,跨上车就要往山上开。
正在车要开起来之前,电话也到了。
号码是李老汉不熟悉的,但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耳熟。
他仔细回想一番,这才想起了那个经常下山来采购东西的小伙子,还没等问候几句,那边已经结结巴巴地哭上了,边哭边喊道,“李爷爷,我爷爷在家里摔了,我这会儿在开车过来,您能帮我去看看吗!”
“哎呀。”李老汉急得拍大腿,“这可怎么好,怎么摔了呢?咱们见着你家鸟了,刚还准备去看看,你别着急啊。”
小陈听到这话,哭得更大声了。
李老汉也没空跟他说话,慌急慌忙地骑着电瓶车就往山上的房子赶,风特别大,吹得他脸割开似的疼,帽子不停地往后倒,怎么挂都挂不住。
等他好不容易开到门边上,门是关着的,但是围墙看着没有那么高。事急从权,李老汉尽量小心地爬了进去,从里面打开了庭院门,然后才抱着鸟走过前庭往后院绕。后院是半封闭式的,有道可以防止鸟飞出去的推拉门,得亏这道门开着,他才顺利地进到了院子里。
刚一走进去,他就瞥到了倒在地上的老刘。
老刘边上还站着只蓝色的特别大的鸟,眼见有人走过来,它一边大声地尖叫着,一边拼命扑扇翅膀,如果不是爪子底下还按着一块厚毛巾的话估计这会儿已经直接飞起来了。李老汉顺着这块毛巾看过去,发现老刘虽然躺着人事不知,但从脖子到脚上都盖着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布,有的是毛毯,有的是毛巾,有的是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枕巾,似乎受到了很好的照顾。
奇也怪哉。
鸟竟然会给人叼盖布。
李老汉直觉这种情况有些异常,但现在无疑是救人更要紧。他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平时也喜欢看电视剧,知道人摔晕了——特别是老年人摔晕了——不能随随便便去扶,可是就这么放任他躺在地上肯定更加不行,左不行,右不行,大冬天硬是把自己急得直冒汗。
在心里纠结了半分多钟,他想着再多盖几块布也架不住整个人都贴在冰冷的地面上,怎么着也得把人弄进房间离去,于是就咬咬牙,尽可能小心地把老刘架进了房间里,让他平躺在地面上,等待专业人员的到达。
房间里比外面气温高了得有十几二十度,只是特别吵闹,到处都是鸟笼。
大概又等了半个小时,急救人员才匆匆乘车赶到山上,老远就能听见鸣笛声。
房门的把手很重,外面庭院里的门更是锁着,李老汉一边去开门,一边庆幸自己先赶过来,否则要是等医护人员再爬墙,又要浪费大把时间,现在他们可以抬着担架直接冲进房间,先是做了急救,然后把病人直接抬上车。
老婆子总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这会儿才感觉到心里压着的大石头落了地。
原本打算回家去好好洗洗,把浑身冷汗洗干净,可是正准备离开,李老汉回头就看见两只没关在笼子里的鹦鹉正蹲在地上,黑色的那个还半裹在毛巾里,蓝色的那个贴在它边上哀哀地叫着,很是着急的样子。
他踌躇了片刻,想着眼下老刘家里人估计都忙着去医院探病,鸟放着不管可能真的会死掉,干脆多待了两小时,又给喂了点盐水。期间他还想喂点感冒冲剂什么的,可是每每想喂都会被那只蓝色的鸟各种不小心撞掉,只好作罢。
中午小陈打来电话,说老刘人救回来了,是小中风,现在在医院打针。
说这话时他的嗓子很哑。
从上午接到安安打过去的视频电话之后他就一直在自责,觉得自己应该早点回来帮着照看,否则不至于出意外,差点把车开得飞起来。好不容易赶到医院,又因为刘叔叔他们在外地得动车来回,什么事情都要他来负责,一下子人就老了好几岁。
老刘人醒了之后说话非常含糊,只能用手指比划动作,一直朝做着翅膀的手势。小陈有心在医院陪着,看到这样的情景也只好开车回家。老爷子担心鸟会饿死冻死,他其实也担心得不行,只是更不愿意把对方一个人放在医院里。
不过好在他到底是回家看了眼。
刚推开门进去就发现发现大黑在蔫巴巴地蹲在桌面上,整只鸟都被裹在毛巾里,边上还摆着盒一看就是被安安用嘴巴咬开的“凯鸽2号”,似乎还有一滩颜色古怪的水。他来不及思考家里的鸟是不是真的要成精了,能想到的唯一一件是就是得赶快给兽医打电话,催促他来救大黑的命。
医生来了之后忙了半天,才把情况稳定住。
小陈脱力似的坐倒在沙发上,他边上的安澜也没好到哪去,直接趴在了桌面上。
她从清晨开始就没再放松过了。
先是老刘摔了,再是诺亚回来时成了那个样子……原本在给老刘家属以及小陈打完视频电话之后她还想再给兽医打电话的,可是手机被急救人员一起带走了,她完全失去了和外界联系的渠道,只能从药柜里翻出鸽药来让诺亚吃。
没有人类在边上搭把手、全靠鹦鹉自己肯定是不方便的,而且她也只能喂药,无法在更紧急的情况出现时采取急救行动制止死亡或严重伤害的发生,这种无力感快要把她逼疯了。幸亏小陈及时赶到,也幸亏兽医过来当了次定海神针,才使得她焦躁的内心稍微被抚平了一些。
得到及时的救治之后,诺亚看着精神好些了。
当天晚上安澜贴着他休息,还能感觉到他身上有些发抖,呼吸时被异物阻隔,而且不停地打喷嚏。兽医和小陈想把她从临时制作的隔离箱里挪走,可是这会儿她说什么也不放心离开,一直陪到天亮,眼看诺亚虽然还有些蔫巴,但至少不是头天刚被抱进来时那会随时随地都好像要闭上眼睛的样子了,才算是在心里松了口气。
可是这口气好像松得有点早。
老刘被送到医院去后的第三天,家门响起钥匙开锁的声音,旋即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外貌很熟悉但气味很陌生的中年男子。
这个男人穿着像模像样的西装,脑袋有一点地中海秃,挺着个啤酒肚,皮带好像随时都要被勒进肚子里。等到他走进来换好拖鞋抬头一看,看到正脸,安澜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这正是她给老刘儿子打电话时接起电话的那个人。
原本坐在沙发上的小陈看到来人就站了起来,挠挠脑袋,讷讷地叫了一声“洪亮叔”。
这么说这个男人叫刘洪亮,安澜心想。
刘洪亮当然听不到鹦鹉的心声,面对后辈,他简短地点了点头,颇为生硬地问候了两句,然后就打开一直拎着的手提袋,在房间里整起东西来。他整理东西的样子很是生疏,一看就是在家里很少做这样的工作,而且因为整理时不免要靠近摆放在各个角落的鹦鹉笼,气味有点大,声音又很吵,他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不过这个男人应该是受到过良好的教育。即使对鹦鹉很不耐烦,面对后辈小陈,他说话仍然是温文尔雅,只是说出来的内容就不怎么让人愉快了——
“老爷子生病了,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好,就算好了养那么多鸟肯定顾不过来……我想着要不转手卖掉一点,留下几只平常能把玩把玩……小陈,你方便的时候要么打个电话回去跟陈叔说一声,就说家里不太方便,如果有认识的愿意养鸟的朋友,随时随地联系我,怎么样?”
安澜一激灵。
她看向小陈,只见年轻人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
“怎么了?”刘洪亮问道。
“洪亮叔……”小陈硬着头皮说,“刘爷爷可能舍不得呢,万一病好了再因为鸟没了生气就不值得了,要不等爷爷病好了再说吧,这里有我看着呢。”
刘洪亮没吱声。
安澜的心提得更高了。
从过去种种迹象来看,这个中年男人并不是什么容易被说服的角色,而且对家里养着这么多鸟这个事实,以及老爷子喜欢玩鸟这件事本身,估计都没有什么太正面的看法,只是因为长辈喜欢他一个小辈没什么可说的罢了。此时此刻老爷子病了,他要处理这些鹦鹉,小陈一个小辈说的话根本不在参考范围之内。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老刘把每一只鹦鹉都照顾得很好。
要把这么多鸟养在一起,保证它们不生病,生病了也不相互传染;要确保幼鸟性格稳定,能够和成鸟一起生活,不相互攻击导致严重的伤损;要提供陪伴,确保它们不因为压力大或者孤单寂寞发生啄毛或者掉毛的问题……这些不仅仅是砸钱的事,还需要用心。
如果这会儿老刘自己有精力安排琐事的话,恐怕会告诉儿子每只鸟都和他的孩子一样,无论如何都要照顾到撒手人寰,又不是什么经济条件不好的人家,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把它们卖到别的地方去呢?
但老刘躺在医院里,口齿不清,无法说这些话。
顷刻间,她因为家人情况稳定而感觉到的喜悦就被浓重的担忧所掩盖了。
一屋子鹦鹉还在叽叽喳喳,根本不知道饲养者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可能要面对什么命运,最重要的是,根本无法预测哪些鹦鹉会被要求离开。
这太糟糕了。
实在是太糟糕了。
刘洪亮对家里养鹦鹉这件事不满已经很久了。
吵闹、气味大、精贵……每个月光添置食物、零食、药品和玩具就要花去大笔大笔的钞票,这些钱虽然是从老爷子腰包里掏出去的,在他看来也跟割肉一样痛。身外之物的损失都觉得不值当,更别说照顾它们需要消耗的精力了。
去年老爷子过生日,女儿提出要购买一只家里没有的鹦鹉送回去当贺寿礼物,顶着女儿的目光,刘洪亮没好意思拒绝,付完钱之后心里还不太舒坦,只能安慰自己老爸年纪大了需要哄。
当然咯,哄归哄,电话还是要打的——
“鹦鹉实在是太多了,没个安宁的时候,要不然处理掉一些吧……您老人家年纪大了,照顾这些鸟不容易,万一累着了呢,万一累出病了我们做小辈的怎么办……”
结果被骂了一通。
刘洪亮为此在家里黑了好几天脸。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简直枉做好人,平时工作那么忙还要为老爸担心这担心那,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很难吗?躺着享清福不好吗?长辈如果不能健康地活着,硬要把自己搞出点毛病来,岂不是还得放下手中的活回去照顾,否则非得被老家的人指指点点说不孝顺不可。
真是岂有此理。
怀着这样的愤懑之情,刘洪亮一直憋着一股劲,就等着老爷子什么时候打电话来说自己累了照顾不动了,让他帮忙把鸟处理掉,这么一来,在这场“家庭战争”中,他就算大获全胜了。
等啊,等啊,等到了一通视频电话。
接到电话的时候他还在睡觉,前一天去爬了山,浑身上下都痛得不行,原本以为是什么恶作剧骚扰电话,仔细一看却发现是自驾老爸摔倒在雪地里,把他彻彻底底地吓清醒了。
接到准信之前,刘洪亮整个人都处于惶惶不安的状态里,毕竟是亲生父亲,谁会盼着他不好啊。慌急慌忙地坐动车赶回老家,在车上接到小陈的电话,说老爷子已经脱离危险了,情况暂时还算稳定,这种惶然的心情在人放松下来后就慢慢地变成了另一种情绪——
你看,早就说过要出事吧,非不听。
刘洪亮觉得自己当时就是太惯着老爷子,养什么鸟啊,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嘛好了,也不会弄出这种毛病来,能不能完全康复都不确定,到时候还要请护工。
他在踏入老房子之前心里已经对接下来的处置有了定论,不管老爸用眼神和努动的嘴巴暗示什么,不管后辈小陈说什么,他来做这个“坏人”,省得天天折腾……
所以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事。
老刘住院第五天,安澜被轿车上锁的提示音惊醒,她还有点精力不济的诺亚赶回去继续睡觉,自己飞到了最靠近大门的横杆上,边梳理因为在隔离箱里睡了好几天导致有些磨损的尾羽,一边居高临下地观察情况。
刘明亮板着脸从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个穿着黑色小西装的手里抱着平板的年轻女性,似乎是公司的秘书。
等小陈下楼后,他们说明了来意。
“录像?”小陈整个人都惊呆了,说话都有点结结巴巴起来,“可是……直接把视频放网上?爷爷说过养这些鹦鹉最好不要太高调啊……”
“不是有证吗?”刘洪亮说。
他可还记得出事那天其中两只大鹦鹉一副训练有素通人性的样子,假如能拍几个视频,再把这种有卖点的故事拿去放在社交平台上炒作营销一下,怎么着都能给公司带来点正面热度。
这年头热度就是金钱。
别管是什么企业,只要找到个可以吸引网民的点——特别有爱心、上班可以带宠物、老总很有梗、员工是沙雕……然后把牌子炒得人尽皆知,在竞争中的好处是无穷无尽的。
他想着如果真有那么神的话,到时候其他鹦鹉可以送走,这两只就留着让小陈继续养。运营公司账号的几个年轻人也提议说不如拍个“因为没法好好陪伴父亲所以特别训练了两只鸟送给他、最后发挥了大作用”的故事。
讲真,这话一说完,安澜气得头皮发麻。
而且她肯定不是唯一一个在为此人厚颜无耻的程度生气的存在,因为诺亚正在隔离箱里发出很不体面的猛啐的声音,而小陈则维持着一个目瞪口呆的造型,还以为自己在幻听。
明明家里的鸟基本都是老刘自己联系一些朋友去购买的,训练什么的也是他一个老人家自己戴着老花镜一边看书一边琢磨着进行的,一年到头来不了几次的人,多大脸说是自己的功劳?
安澜真想往他的地中海脑门上来两下。
别说是叼毛毯叼手机了,要不是怕地板会弄脏,她现在都想把所有鹦鹉放出来,让对方切身感受一下为什么鸟类被称为“直肠子”。
这天不管刘洪亮怎么动作,怎么诱哄,安澜都死死把自己焊在横杆上,完全没有半点配合的意思。后来他们又去隔离箱里拨弄诺亚,差点被非常不爽的大黑鸟往手指上狠狠叨上一口。
小陈意思意思也哄了两声,但安澜能看到他眼睛里全是笑意,只是摆出一副“我很严肃我在帮忙”的样子,哄劝的收效几乎为零。
刘洪亮和秘书走的时候脸黑得能刮炭。
约莫是有恼羞成怒到,第二天下午他就来了个电话,先是很“客气”地感谢了小陈这段时间以来在老爸家里的工作,然后说自己已经联系了一些渠道,可以把鹦鹉转移走,只留下几只,到时候会有专人来照顾,他可以去做一些别的工作——“年轻人不要把时间全花在闲事身上。”
这下可把小陈彻底惹急了。
他一开始过来工作也不是自愿的,而是因为家里蹲所以被爷爷“发配”来的,但经过半年的相处,心血花下去,汗水撒下去,家里的每只鹦鹉都在他手臂上站过,有几只更是从小在他手心里慢慢长大的。
养这么长时间,就是养盆不会动不会说话的花花草草都能养出深厚的感情来,盆碎了烧死了还得大哭一场,别说是又聪明又调皮的鹦鹉了。
小陈瞬间燃起了十二万分的斗志。
他先是给自家爷爷打了电话,熟练地把手机放到离耳朵最远的地方,等对面中气十足地吼完“哭什么哭,没用的臭小子!”之后才把情况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老陈不愧是老刘的密友,一听到老朋友住院了亲儿子竟然想随意处分他的财产,顿时气得两个肺都炸了,在视频里吹胡子瞪眼,要求孙子在原地待命,他马上把相熟的律师请过去。
于是下次刘洪亮再来时,等待他的就是小陈和一位穿着一丝不苟、头发全部后梳、提着个公文包的女士。
她全程都带着微笑。
笑眯眯地从公文包里取出授权委托书;笑眯眯地放了录像证明老爷子虽然因为脑梗部分丧失了语言能力,但意识清醒,完全可以用努嘴的方式进行表达;笑眯眯地要求对方注意分寸,即使是子女也无权处置她当事人的私人财产,否则就准备好迎接一些“不会让人愉快的后果”吧。
一通组合拳下来把刘洪亮打得措手不及、灰头土脸,他头一次维持不住自己温文尔雅的所谓儒商面具,看着小陈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
安澜和诺亚靠在一起,两只鸟你方唱罢我登场地发出了大反派该有的笑声,并引起了房间里其他鹦鹉一连串的叫唤,大宝和小宝更是不知为何应景地唱起骂骂咧咧的歌来,差点让她笑得打跌。
刘洪亮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试图说服小陈“养鹦鹉太累了才会摔的”,得到了对方面无表情的一瞥。
“下雪的时候所有鹦鹉都被挪到房间里了。”小陈把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很用力,“爷爷摔倒是在后院里,当时后院根本没有鸟笼,他是在扫雪的时候突然觉得身上没力气、站不住,才摔了的。”
“不是之前累了为什么会脑梗?就是因为一直很累所以才会脑梗的吧?”刘洪亮气急败坏地说,“而且这些鸟这么吵,到时候出院回来了要怎么静养?出什么事情你能负责吗?你能吗?我做儿子的还没说话,你说什么话?”
小陈明显畏缩了一下。
但他很努力地挺直腰板,在律师女士鼓励的眼神中维护道:“洪亮叔,爷爷一直把鹦鹉当孩子养,你说鹦鹉叫声太吵,会影响康复静养,是,是有这个可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对病人来说重要的除了疗养环境之外还有心情呢?你的孩子要是都被送走了,以后也回不来,你还有心思养病吗?”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把自以为自己很有道理的刘洪亮都震住了,面对这样一个已经无法干涉的局面,后者只能勉力捡起仅剩的一点颜面,气势汹汹地冲出了大门。
“敌人”一走,房间里就静了下来。
几分钟后,小陈把律师也送出门,然后端着食盒哼着歌去给不同的鸟笼加餐加水,走到隔离箱跟前时,他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蓝色的羽毛,快活地“嘿嘿”了两声。
安澜能够理解他的快乐。
作为一个年轻人,他成功对抗了一个有权有势、说一不二的长辈,通过法律的途径保护住了自己很尊重也很敬爱的长辈的财产,同时也保护住了自己真心实意热爱着的动物,没有让它们流离失所、无枝可依,这要是放在半年前恐怕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安澜为他感到骄傲。
她相信老爷子和陈爷爷也一定在为他感到骄傲。
赶在正月十五之前,老刘被两个护工推回了家,他回来时人还躺在床上,只有一只手掌可以轻微地摆一摆,眼睛有些浑浊,嘴巴有些歪斜,但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向不太歪的那侧努动。
两个护工阿姨大概是没见过那么多鸟,特别是在一楼的鹦鹉都挺大个,看着还很能打,进门时唬了一跳,其中一个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妈诶”。
小陈赶忙把待在外面的安澜和诺亚放进了笼子里,等到老刘在一楼卧室被安顿好了,才把他们放出来架在手臂上,带进房间里去。
老爷子一看到他们,眼睛就亮了,嘴巴里“啊啊”叫着,手指不停地抖动。
护工阿姨此时也对大鸟的存在稍稍习惯了一点,笑着劝他不要太激动,好好保养身体。
安澜凑过去,叫了一声“爷爷”。
老刘眼中一下子涌出了眼泪。
护工阿姨拿着热毛巾,轻轻地为他擦去了。
老刘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的疗养生涯。
因为他无法说话也不能动弹,家里的事基本都是小陈在照看,起先他还有些束手束脚,但很快就放飞自我、觉醒了管家意识,把各项事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老爷子回家第二天,高薪聘请的康复师也到了,加上护工阿姨和时不时要来打扫卫生的保洁,房子里一下子多了许多人气,对鹦鹉笼子的安置似乎也应该要变一变了——
但是没有。
小陈本来计划着要把一楼的鹦鹉都迁到三楼去,结果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躺在床上的老爷子就把眼睛瞪得滚圆,那架势就差没原地站起来拿拐杖揍人了。他摸了摸鼻子,只得作罢。
鹦鹉留在一楼,鸣叫声就没有半点阻隔。
耳背的老刘可以不在乎,习惯了的小陈可以不在乎,新住进来的几位康复护理人员就特别难受了,时常会被突然吓一跳。
小陈看他们都有点不太适应的样子,虽然原本聘任时就说过家里的情况,也翻倍加了工资,但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下回下山时特地去镇上超市买了耳塞和门缝隔音垫纸。
事实证明人的潜力是无限的。
头两天康复师脸上还挂着黑眼圈,一周过后他就对十几只鹦鹉同时鸣叫的动静置若罔闻,甚至可以一边逗鸟一边悠闲地在厨房里泡绿茶喝。
当然这也只是一天当中难得的消遣时光了,其余时间他不是在给老刘做按摩、针灸,就是在伏案写日程表、指导购置家用康复器材,很快就把储物间辟出来的器材室折腾得有模有样。
钱能解决世界上大多数的问题。
小陈拿着老爷子的卡,大把钞票砸下去,用着最好的药,请了最好的护理人员,买了最昂贵的器材,连日常吃的喝的都是由专人过来送,说是开销如流水也不为过,康复可能性当然大大提升。
安澜对此感到非常满意。
无论是她还是诺亚现在都有一个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