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达加斯加岛是野生动物的天堂。
这一回诺亚穿成了一只刚刚出生的环尾狐猴,正被母亲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口中吮吸着甜美的乳汁。
环尾狐猴的寿命可以达到18岁,在脑海中搜索到这个知识的诺亚险些感动得流下热泪。
什么理想,什么志向,什么抱负,没有的,通通都没有,他的人生格言只有一个——
活着就行了。
最开始也的确安逸。
诺亚要做的一切就是玩耍和学习,周围能看到的每一只环尾狐猴都长着一副明明白白的电影大明星脸,随时随地都能代入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趣味十足。
他学会了如何快速钻到母亲身上来躲避飞翔在空中的猛禽天敌,学会了如何从树冠跳到另一棵足足有四五米远的矮树上,学会了和家人一起四肢摊开靠在石头上排排坐晒肚皮,学会了怎样保养自己的尾巴和腺体,可以时不时翘起又粗又光滑的大尾巴来和朋友们炫耀,顺便传送点什么必要的信息。
那时候诺亚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但即使对环尾狐猴来说,活着也不会那么容易。
在安逸的童年过去之后,诺亚就被迫直面现实:生活在群体之中,享受着群体带来的庇护,没有一个个体可以置身事外,尤其当交配季节来临的时候。
环尾狐猴是热爱争斗的种族。
整个家族由一个雌性长辈统领,其他雌性和这个长辈一样,都享有优先进食、优先饮水、优先生存的权利,而雄性狐猴要做的就是保持尊重,并且服从命令。
对群居动物来说学习社交礼节是最重要的,一旦礼节错误,就可能给自身招来严重的惩罚,有时候甚至是致命的。
诺亚因为第一个世界结束得太快,心里始终有点不安定感,在第二个世界开头时铆足了劲地上蹿下跳,抱着一种多活一天赚一天的想法,反而在社交礼节上有点欠缺。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错误社交会造成什么后果。
事情发生时母亲正在一块石头上打盹,诺亚感觉到口干舌燥,于是自己下到河边去喝水,边喝边和两只同龄的雄性幼崽一起蹿跳打闹,不消多时就发展成了抱着对方的大尾巴在脏兮兮的泥地上打滚。
它们直直地撞到了正在喝水的首领身上。
另外两只半大小猴立刻做出恭敬的姿势,并且从喉咙里不断发出一种类似“姆——”的低沉长音,来对大家长表示尊敬,希望自己不会被惩罚。
诺亚在翻身时慢了一拍,等他爬起来站好,对上的就已经是两只冰冷的眼睛了。
那天他被咬得很惨。
回到母亲身边时他一瘸一拐,浑身上下都在疼痛,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蹲在石头上。母亲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脑袋,给他挑虱子,然后发出安慰的轻哼声。
这种情况在长大之后更加严重。
雄性在环尾狐猴的世界里处于边缘地位,或者可以说是没有地位,它们不得不把自己变身成话痨,通过大量的呜咽音和长音来对其他家庭成员进行问候、表达尊重,稍有不妥当之处,就会招来一顿教训。
说实话,诺亚并不认为这是错误的,毕竟自然界有父权社会就一定有母权社会,这里不是讲什么自由平等的地方,既然规则如此,又没有绝对的实力和后盾去改变,那么只要去适应就好了。
但有一件事让他非常苦恼:
都已经处于这种地位了,雄性内部竟然还常常发生你打我我打你的事情,这些冲突往往比雌性施加的惩罚更加凶悍,而且更加难以预料,没有太多规律可循。
诺亚因为尾巴翘得太高被年长雄性打过一次,因为尾巴上的毛长得太长不符合某只雄性的审美被打过一次,甚至因为在两只雄性打架打得最激烈时正好在吃果子,被它们两个一起打过一次。
平时就打成这样,交配季节更恐怖。
雌性环尾狐猴通常会和数只雄性发生关系,为了得到这个机会,雄性会从腕部的腺体中分泌出一种特殊液体,散发着水果和花草的香味。
第一次经历交配季节时诺亚还觉得很有趣,因为那段时间他就好像生活在喷满香水的环境里——直到他被卷进求偶战争里去。
雄性狐猴简直在用生命排除异己。
那会儿诺亚正蹲在树下面看求偶看得津津有味,忽然,有一个彪形大汉出现在他面前,尾巴疯狂地摩擦着臭腺。
不到几秒钟,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就被抹到了它的尾巴上,而且非常均匀地被抹到大多数地段,整个看起来就跟通过马桶的鸡毛掸子没什么差别。
诺亚察觉到了不妙。
他转身试图逃跑,可是那根尾巴——那根尾巴!它无情地被强壮雄猴抡了起来,“啪”的一下,直勾勾地抡到了他身上。
说实话,非常真,诺亚从来没这么绝望过。
即使在蜂巢里被慢慢饿死,即使差点被雌性狐猴咬死,他都没有像当时这么想要诅咒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过——
那可是一根鸡毛掸子!
在粪水里浸过的鸡毛掸子!
最残忍的是:整个交配季节,他挨了无数鸡毛掸子,并且在此后的每年里都要不间断地被鸡毛掸子抽打,随时随地发现想离开尘世下地狱的新理由。
就这样绝望地过了十二年,当诺亚在一次保护幼崽的行动中被马岛鬣鹰严重抓伤,伤势恶化、濒临死亡时,那一瞬间出现在他脑海中的竟然是“再也不用挨掸子了”。
结果这贼老天就是不放过他。
一阵天旋地转、五颜六色,下一秒钟就出现在了非洲大草原上,干热的风直往鼻子里灌,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臭味,耳朵旁边都是“嚯嚯嚯哈哈哈噫噫噫”的尖笑声。
……好嘛,这回穿到了斑鬣狗群里。
体味较重且不去说它,在斑鬣狗的世界里,诺亚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朝不保夕。
不像是雄蜂那样可以确切知道自己的死期,也不像是环尾狐猴那样只要熬过幼年期一般不太容易被天敌杀死,只要注意群内斗争,斑鬣狗从幼崽到成年,每天都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威胁。
非洲狮是它们最大的敌人。
除了狮子之外,还有看到掠食者幼崽就想上来踩一脚的非洲象和非洲水牛,有只消轻轻一下就能把捕食者踢成残废或者干脆踢死的斑马和角马,还有会用下毒等防不胜防手段杀害狮子从而误伤到其他动物的人类。
当然了,还有无形的敌人:饥饿。
即使这些问题都被解决,诺亚也还要面对家中女性长辈“掏出来比你大”这种见者沉默的碎三观问题,要面对有时候拉不住大型猎物只能选择从后门开始撕咬的气味问题,当然还要面对来自游客的嫌弃问题——
他们中的大部分看到狮子会发出兴奋的惊呼,看到斑鬣狗时却会发出闷闷不乐的咕哝,有时候甚至还有些不太好听的话。
诺亚把这事怪在某士尼身上。
该死的《狮子王》!
不过在这些大问题小问题之外,他也找到了群体生活中幸福的一面,斑鬣狗群虽然有“皇族血统”这个说法,面对其他雌鬣狗产下的幼崽,首领也不会特别尽心尽力,但那是有对比,没有对比时,亲情带来的关怀还是很明显的。
诺亚曾经因为撤退不及时被两头母狮堵在小土坡上,幸好整个鬣狗家族都在女王的命令下回头来救,声东击西,才勉勉强强把他从包围圈里救了出去,只付出了一条尾巴的代价。
他在这个世界里感觉到了家的意义,因此在每次战斗时都拼尽全力,只有在交配季节到来时才会继续化身咸鱼,反正也没有什么留下后代的执念。
所以当斑鬣狗世界结束时,诺亚很是不舍,进入灰狼世界时还有点提不起精神来,再加上是意外的穿成年体,还是穿到被排挤的成年体,它更自闭了。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在狩猎中表现出价值,在社交中表现出尊敬,但仍然保持自己的咸鱼状态,让阿尔法狼放心,也让其他成员不再那么排挤他。
即使如此,最开始的日子也是不太愉快的。
直到凯莉突然从狼群里异军突起。
她是一头神奇的狼,诺亚始终这么认为,在确认了身份后,他就把名词换了换,认为她是一个神奇的人,是一个能给整个群体带来改变的人,是一个有想法就会去做的人,而且——
还是一个和他有共同语言的人。
四个世界以来,这是诺亚最快乐的时光。
他心情一好,对平时那些怎么搭理只喜欢远程吸一吸最好别在我耳边嗷嗷嗷的小狼就显得格外和颜悦色起来,对这个拿鲑鱼“羞辱”过好几回的合作伙伴也眼笑眉舒起来。
结果安澜被他吓得半死。
还以为好不容易找个盟友,忽然又被人穿了。
因为彼此驴唇不对马嘴又回归原始呛声状态的两头阿尔法狼为了缓解尴尬,就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新来的小公狼身上。
他们给小公狼起了个名字叫卷毛,因为不知为何它身上的毛发在末端的地方都带着一丁点儿卷,看起来并不显得潦草,反而有些特别,有些像欧洲中世纪的小贵族,还挺好看。
一周后他们从研究员那里听到了卷毛的名字,这才发现人类可能有着类似的想法,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罗密欧”。
比起罗密欧,卷毛就显得有点……咳咳,总之不那么合适了,于是两头阿尔法狼一合计,就改了口,从此管它叫人类起的名字。
罗密欧自从进入狼群之后就天天跟小狼混在一起。闲来无事的时候,它不是在捉弄葡萄,就是在招惹诺诺,有时还会和神气以及眼线一起角力,在草地上面扑闹打滚,狠狠地玩上一场。
葡萄、糯糯、眼线和神气被阿尔法开玩笑地叫做四小天鹅,现在就变成了五小天鹅。
在这四只里面,罗密欧似乎特别喜欢葡萄。
安澜有时候甚至觉得有些好笑,葡萄虽然不是被她教养出来的,其实后来也和家里的小公主糯糯没什么两样,虽然谷地狼群和罗密欧出生的狼群没有直接联系,不能完全对上那个家喻户晓的爱情故事,但尽可安慰自己,说这是撇开了世俗仇怨的版本。
不过罗密欧和糯糯的关系也不坏。
反正两只小母狼都还没有性成熟,一只甚至都还没到一岁,就先慢慢看着吧。
不管它和谁在一块儿,它们以后能不能在一块儿安澜都会为家里多了一个雄性成员感到开心,唯一觉得有些遗憾的就是今年没能给宽耳母狼和小调皮找到一头合适的伴侣。
到了秋天的尾巴,安澜就开始观察着小调皮,想着如果她想在今年离开的话,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因为冬天对于孤狼来说是有危险性的。但是不管她怎么观察,小调皮都没有表现出要走的意思,反而从早到晚跟葡萄厮混在一起,一副有家万事足的模样。
那也行吧。
大狼群也没有什么不好,只要把大家的狩猎能力都提升起来,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困难险阻都能够扛得更轻松,说得难听一些,即使碰到饥荒或者严寒,哪怕在最坏的情况下,要“自给自足”,大狼群都比小狼群要挺得久一些。
这么想着,天气就开始慢慢变冷了。
秋末冬初,狼群慢慢地就要开始向南转移,不过在向南转移之前,它们首先去到北部边境,和一直在那里活动的松树场狼群进行了一次接触。
从狼之歌传达的信息来看,松树场狼群是愿意在今年继续与谷地狼群合作的。
松树场狼群在今年早些时候也经历了一次补强,原本接纳了十字鼻母狼后它们就有了六个成员,现在看点似乎在秋天又接纳了一个外来客,因此已经有7个成员了。这个新成员也是一头雌性,并且十分年轻,不知道十字鼻会不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反正从行为来看安澜是没感觉到。
其实今年猎物群都在原来的地方呆着,也不一定就需要合作狩猎。
如果按着往年的经验,苔原狼不往南边走的话,各自在各自的猎场越冬都已经绰绰有余、足够用了,只不过把狼群凑到一起会更容易一些罢了。
安澜没有立刻做出决定,只是流露了点意思,让对方也有个准备。
哪怕真的想要合群越冬,雪下起来的时候也能处理,她还觉得时间很宽裕呢。
但在狼群向南移动之后不久,一次意外袭击就发生了。
袭击发生在一个傍晚。
这天天气不好,太阳从早上开始就没开过,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因为前段时间下了雨,连草地都沁着一股湿意,踩上去又冷又黏,完全没有夏天时那样温暖又干燥的感觉。
环境并不能阻挡狼群外出觅食的脚步。
为了给过冬积蓄能量,也为了给处于快速发育期的小狼增加营养,整个秋天谷地狼群都保持着高狩猎频率,逮着马鹿群和驯鹿群薅鹿毛。
年初那场寒潮的影响仍然在持续。
当时许多小鹿都因为无法拨开厚厚的雪层找到食物而饿死冻死,减员得非常厉害,最后存活下来的不足十之一二,可以说是断代。
但正因为大批幼崽死去,也因为察觉到今年可能会是个暖冬,各个鹿群都在进行补偿性繁殖。年轻的、年老的、体弱的母鹿都在9-10月表现得非常活跃。
繁殖季节过去之后,为了确保安全,这些已经怀有身孕的母鹿并没有像过去那样分散成小群活动,而是集结成了一个个大群,不说能共同抵御掠食者吧,至少降低了其中某个个体遭遇飞来横祸的概率。
谷地狼群盯上的这个马鹿群也不例外。
从山坡上看,雌性马鹿加起来一共有将近四十头,其中还夹杂着小猫三两只的幼鹿,约莫是幸运地挺过了冬天、然后在今年5月被生出来的小家伙们。
规模庞大意味着可以监控的方向更全面,时间也不间断,因此灰狼一出现在山脚下,半山腰上某只马鹿就发出了预警信号,将刚刚还在吃草的同类从放松状态唤醒过来。
鹿群不安地骚动着。
而北美灰狼开始了奔跑。
简直就像在油锅中投入了一串水珠,瞬息之间,整个鹿群都动了起来,化作一道褐色洪流,朝着远处的树林疯狂逃窜,小鹿们立刻被淹没在了长腿的海洋里,晕头转向、惊恐万状。
可它们并不是灰狼的目标。
经过一个秋天的“提高教学”,狼群活动起来时更加像一个整体,彼此之间的信任度有所提升,默契也被培养了出来。
新成员明白谷地狼群的选择标准。
一上来,它们首先盯住的就是大群中最老的那只雌性,对边上可能会形成干扰的其他目标看也不看,仿佛那些只是地上的石子。
罗密欧跑得特别快。
作为即战力,它在加入狼群里屡屡有亮眼的表现,速度、力量和技巧都不缺,眼下整个家族中能和它跑在一处的只有被慢慢激发出团猎潜力的葡萄,以及还处在速度巅峰年龄段的小调皮。
这三头年轻灰狼组成了第一梯队。
安澜跑在后方,可以看到它们那因为奔跑而震荡不已的毛发,那在奔跑中仍然不忘高高竖起的聆听着猎物动静的尖耳朵,还有那用来保持平衡的有力的大尾巴。
如此矫健,如此训诫,以至于跑在后面的成员竭尽全力也只能望见它们渐行渐远的背影。
看着看着,她便有一些恍惚——
如同昨日重现一般。
诺亚大概也有这样的感受,安澜好几次看到他在奔跑时远远望着前面的年轻成员,眼睛里闪烁着一些不知名的东西,似乎是怀念,似乎是宽慰。
现在想来,那段第一梯队三头大狼奋力奔跑、相互配合、完成击杀的时光,无论对她而言,还是对他而言,甚至对宽耳母狼而言,都是非常珍贵的回忆。
因为那时他们都知道自己的后背被两个坚实有力的手掌支撑着,哪怕稍稍犯了一点错误,也有可靠的同伴能够及时进行补救,不让这个错误带来严重的后果。
岁月不饶人啊。
此时此刻安澜和诺亚已经成为了阿尔法狼,他们或许处于力量的巅峰期,在速度上却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做到像年轻灰狼那样的轻盈,也永远不可能再追上第一梯队,只能在后面压阵,看着这些年轻的孩子们在前面肆意奔跑。
鹿群无法应对这闪电般的进攻。
几乎在第一梯队突入大群的瞬间,马鹿们就被冲散了,年纪不大的小鹿吓得四处乱窜,身体虚弱的病鹿肺喘得像拉风箱,而被狼群盯上的目标——那头年纪最大的母鹿,则因为力不从心,渐渐落在了队伍中段,然后是尾段,后腿和狼牙之间只剩下了短短半米距离。
罗密欧以一个能让人目瞪口呆的姿势在跑动中扑起来,牙刀切黄油一样切入了猎物的大腿外侧,血的味道瞬间在空气中炸开。葡萄心领神会,立刻在另一侧做了类似的动作。
眼界两个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也可以被称为“弟弟妹妹”的成员发挥得这样出色,从小到大一贯争强好胜的小调皮坐不住了,它后腿蹬地,做出了一个更高难度的动作,直接飞扑起来。
这完全是场表演。
安澜知道局势已定,猎物的死亡只是时间问题,于是干脆慢下脚步,进入了对这个年龄来说可能还有点早的养生模式,开始全场慢悠悠地散步。
然而她并不是唯一一个“漫步者”。
莫莉妈妈从狩猎开端就不紧不慢不大喘气地跟在后头,离猎物足足得有七八十米远,简直就跟公园里倒着行走的老人家似的。
最近总是这样。
从转移猎场到埋伏猎物,所有指路工作都被交给了阿尔法狼,它很少出面,偶尔用嗥叫指点两声,也不知道是想休息了,还是有什么糟糕的预感。
安澜希望不是后者。
她在全家人聚集起来吃肉时仔细观察,直到发现母亲吃得挺顺畅,没有什么疼痛或者食欲不振的表现,心里才稍稍松了口气。
谷地狼群在她上位后进食更加克制了。
从前大家只是按照狼的生活习惯让着不到一岁的小狼吃饭,成年灰狼之间还是会你争我抢、大打出手的,可现在这些家伙好像掌握了打口水仗的秘诀,纷纷学着两头阿尔法狼,能吼叫绝不动爪子,能咆哮绝不动牙刀。
这头鹿有点老,但味道仍然鲜美。
其实安澜有时候会觉得谷地狼群的习惯很有趣,从她穿越过来开始,它们就更多地捕捉老鹿,然后才是病鹿,最后是小鹿。可是松树场狼群就更喜欢杀病鹿。
都说掠食者对猎物群来说就像园丁的剪刀,通过猎杀剔除掉群体中不好的部分,留下好的部分,促使它们欣欣向荣地发展。
可掠食者以什么来决定先剔除哪一部分呢?
比起病鹿和老鹿来说,难道不是没有自保能力的小鹿更容易获得吗?或者说是狼群认为鹿群会丢下非常衰老的成员来换取平安,对幼崽就会保护得更严格?还是说狼群能够意识到更深层次的部分,认为病鹿仍然有康复的可能,小鹿是一个族群发展的希望,而老鹿已经不可避免地走向了终结,它们的生命就像落日一样,即使不死在狼群手中,也会死在寒冷、饥饿和其他掠食者手中?
安澜不知道。
只是每每想到这些看似简单、仔细思考却总蕴含着一个家族生存哲学的选择之道,她总会慢下脚步,审视一番自己过去曾经学过的知识,也审视一番自己过去对动物的认知。
诺亚似乎察觉到她在走神,轻轻撞了撞她的肩膀,投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安澜晃晃脑袋,示意没有什么,埋头苦吃。
就在她把一块肝脏从肚腹里掏出来的时候,一种古怪的预知突然来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袋后面闪了过去,发出了一个危险信号,促使她猛地抬头。
阿尔法狼有异动。
这无疑会吸引其他家庭成员的目光。
就在安澜开始观察四周之后,它们都停下了进食动作,寻找着任何可能对狼群造成危险的蛛丝马迹,有的抬着脑袋轻轻嗅闻,有的竖起耳朵静静聆听。
所有灰狼在同一时间陷入了不安之中。
那是一股极为难闻的气味,发臭腐烂的血糊,分泌物,粪便,浓重的毛发味……它们知道在森林中只有一种动物会散发出这样的气味——
没有任何犹豫,安澜作为阿尔法狼向整个家族发出了预警信号,要求它们提高警惕,加快进食速度,保持战斗阵型,首先尝试保护刚刚狩猎得到的猎物,一旦情况不对,随时随地听从命令、转身逃跑。
棕熊是整个北美森林里最为危险的掠食者。
即使再庞大的狼群也不会主动去和它们进行正面抗争,曾经有一头棕熊从二十头灰狼中全身而退的案例存在,只付出了流血的代价。
说来也怪,过许是因为莫莉经验丰富,懂得避开活动路线,安澜在穿越过来之后见到棕熊的次数其实并不多,甚至可以算是奇迹般的少。
即使如此,她还记得,并且她相信年长的成员都还记得,那件发生在谷地狼群身上的、和棕熊有关的惨烈事故。
一头阿尔法狼为了保护幼崽被棕熊杀死。
另一头灰狼则受到了严重创伤,差点没挺过去。
此时此刻这头灰狼正站在家族中间,从神情上看不出太大的异样,只是眼神显得更加尖锐,姿态也稍稍有些紧绷。
诺亚递来一个眼神。
毫无疑问,他非常确信,眼下朝着狼群走来的棕熊就是那头曾经入侵狼穴杀死六只狼崽的母熊,也是整个谷地狼群最大的生死仇敌。
气味变浓重的频率非常固定,说明这头棕熊的步伐非常稳健,它显然是自信十足,或者是决心慢慢,今天一定要在狼群手中得到一顿美餐。
事实也的确如此。
当母熊出现在树林边缘时,安澜发现它的状态并不是非常好,今年猎物群没有移动,熊却没有给自己贴上足够的秋膘,其中必定有什么问题。
莫莉妈妈在她身边发出了预警信号。
它的眼睛里带着深深的忌惮和刻骨的仇恨,甚至有些发绿,前任母狼王也认出来这头棕熊的身份,但出于对家庭成员的负责,它仍然选择压下仇恨,用嗥叫声建议大家放弃食物,选择撤离。
安澜没有第一时间支持这个建议。
作为曾经和棕熊打过交道的人,她非常明白棕熊是一种非常欺软怕硬的生物,一旦你给它留下一个软弱的印象,认为从你这里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食物,它就会一直不停地跟踪、骚扰、抢夺,就像当年她当老虎时遭遇过的那样。
谷地狼群不能不战而退。
为将来计,这不是好事。
绝对不是。
安澜意识到了情况的严峻。
冬天就要到了,这头棕熊却还没有给自己贴上足够多的脂肪,说明两个可能,要么它会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疯狂狩猎,要么它会干脆放弃冬眠,整个冬天都在外面游荡。
前年谷地狼群遭遇大难,去年因为转换了藏着小狼的狼穴,所以逃过一劫,但是如果一旦让棕熊发现狼群在全员集合时都直接选择躲避,那么今年它非常有可能在春季最饥饿的时候直接选择搜索并袭击狼穴。
不,不能后退。
无论如何,她必须策动一次袭击,多也好,少也好,只能能稍稍威慑到棕熊,或者干脆把它击退,让它意识到狼群并不是一块容易啃的骨头,并不会一遇到危险就退缩,才是对家族最好的保护。
因此她没有不仅没有下达撤退命令,反而下达了一个催促的命令,意思是让年幼的成员准备好退开,让年长的成员准备好战斗。
灰狼们忠实地执行了这个命令。
三只小狼迅速地跟着莫莉朝树林奔跑,其他灰狼在猎物面前摆开阵型,背上的毛发根根炸起,锐利的狼牙完全露在空气里,等待着战斗打响。
棕熊发出了一声咆哮。
它大张着嘴巴,脑袋不停地摇晃着,往前走的脚步没有任何停顿,似乎完全不能把处于防御状态的北美灰狼群放在眼里,只自顾自地盯着地上的鹿肉,露出一副贪婪的神态。
八头成年灰狼立刻被激怒了。
它们用低低的嗥叫声相互传达着信息,鼓励着自己的家庭成员,尾巴触碰着尾巴,肩膀触碰着肩膀。
棕熊仍然在不停地往前走。
这时,安澜站到了整个队伍的最前方,四条腿紧紧地抓住地面,她深吸一口气,使自己看起来更加庞大,从喉咙里发出来极其凶厉的吼叫声,用滚雷般的声音威胁它,警告它,不允许它继续靠近,因为这里是狼群的阵地。
灰狼们跟随着自己的阿尔法。
当头狼开始咆哮的时候,一曲激昂的狼之歌就开始了。
声音低沉如诺亚,声音清朗如罗密欧,声音柔和如葡萄,甚至连几只还没有完全成年嗓音听起来很是稚嫩的小狼都在努力地发出嚎叫声,表达出自己英勇无畏的一面。
这其实是很值得称道的。
在这一批存活下来的三只小狼中,似乎并没有看起来特别像要成为底层角色的个体,安澜曾经担心过糯糯会变成这样的角色,但在她持续不断的抚养和鼓励下,糯糯似乎摆脱了曾经的怯懦,在喜欢撒娇、喜欢偷懒的性格之外又培养出了内在的坚韧不拔。
面对狼群显露出来的磅礴的气势,就连大棕熊都停顿了几秒钟,这是它在靠近和现身之后的首次停顿。
在这个距离,安澜甚至可以看到它眼睛里面的估量,这头棕熊正在估量是否值得和保卫着食物的灰狼们对上,是否值得在状态本来就不算太好时再去冒受伤的风险;但她同时也明白棕熊的估量不会持续很久。
它没有储备好能量。
接下来半个月是它最后的机会。
棕熊必须吃得足够多才可以去放心地进入冬眠,如果它们得不到充足的食物,除非选择整个冬季都在外面继续补充能量,否则就很有可能睡着睡着陷入死亡,即使侥幸挺过去,在来年春天苏醒之后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外出觅食,与等死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