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仅是在食物供应上辛苦,亲鸟还要确保它们不冷着,不热着,不摔着,不被其他掠食者伤害,并且从早到晚承受饥饿小鸟的噪音攻击——
尤其当它们住在一个顽皮的邻居边上的时候。
沙乌列没那么无聊去逗小鸟,可安澜有啊。
自从巢区热闹起来,她每天的乐趣就是在梳羽毛时张开嘴巴鸣叫一会儿。
听到其他猛禽的声音,五只小猎隼就会像突然被按下静音键一样秒速收声,留下一片寂静,但在安澜和沙乌列飞走之后,它们就会加倍努力,变身为五只尖叫鸡。
雌性猎隼一个头两个大。
它现在也发现金雕不是要找麻烦,就是嘴欠又好奇,自己没有幼崽就拿别人的幼崽来玩,所以每次看到安澜都会把颈毛炸起来,眼睛瞪得乌溜圆。
不过也的确没以前那么警惕就是了。
和雌性猎隼比起来,雄性猎隼从一开始就显得很心大,要不然也挑不中这个巢穴,所以在它单独看护幼崽的时候,安澜还可以跳到近一点的树枝上去吸鸟。
她很快就找到了新的乐趣。
当她张开翅膀,小猎隼们就会整齐划一地把脑袋压下去,五只一起缩成一个巨大的毛团,当她收拢翅膀,它们又会伸长脖子,松散开来。
这一招屡试不爽。
等它们长到八九天大,白乎乎的一团看着就更萌了,不过食量也大了不少,要不是金雕在远处觅食,给了猎隼更多机会,夫妇俩可能都养不活五只小鸟。
亲鸟用行动证明它们不愿意放弃任何一只。
从这一点来说,猎隼至少比金雕要幸运,也比大部分雕要幸运,不必在一生中最脆弱的时候面对残酷的同辈战争,从破壳的一秒钟起就被写下死亡的命运。
但竞争也不是不存在的。
那只最先破壳的小鸟长得最健壮,剩下四只中有两只很机灵,总会挤到最前面去等待父母投喂,还有两只就有些笨拙,存活全仰仗于亲鸟投喂时刻意维持的相对公平。
安澜从它们身上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
只是当年的金雕夫妇没有猎隼夫妇这样慈爱,竞争者“征服”也没有猎隼兄弟那么手下留情,写在天性里的掠夺基因让它生来就是个杀手,而它想要完成的第一场杀戮目标是自己的兄弟姐妹。
她因为机缘侥幸存活,也希望这些小鸟能好好活下去。
在猎隼幼崽出生的的头十八天,这个隐秘心愿好像有很大的实现可能,雌性猎隼在西边发现了一大窝旱獭,又在稍远处发现了几群沙鸡。
它们竭尽全力提供食物,频频升空击退入侵者,有时沙乌列和安澜还会赶在前头进行驱逐,但有一种危险是猛禽无法防备的。
第十九天,安澜发现了人类活动的踪迹。
当时她和沙乌列正照旧蹲在山上冲着那群岩羊流口水,思考着该怎样才能在不伤到自己的情况下弄点羊肉来换换口味。
安澜刚把目光从小羊羔身上移开,就看到两公里外的草原上有一辆越野车正在狂飙,后座窗口探出一只拿烟的手,全然不在意烟灰可能会在草原上引发一场火灾。
这片草原人迹罕至。
几个月过去,安澜从未见过一个游客,偶尔见到的人类也就是骑马经过这里往远方去找牲畜群的牧民,汽车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他们是什么人?
开车过来的目的是什么?
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催促安澜去把事情弄清楚,人类退让处是野生动物的乐园,又值春季,许多珍稀动物在这里繁衍后代,每个成员都对族群至关重要,承受不起猎枪猎弓的打击。
这么想着,安澜冲着沙乌列鸣叫两声,敦促它先回到大鸟巢里去,自己则踏上了查探之路。
她在1500米的高空跟着车辆飞行。
开车的人一路向西,没有片刻停留,看起来是已经完成了使命,要回到人类聚居的城镇上去。
安澜没能继续追下去。
趁着车辙印还在,她干脆调头回转,降低高度沿着痕迹朝越野车的来路探查,这一飞就是二十多里地,一直飞到车辙印不是直来直去而是盘旋了好几圈的地域。
这片山区对安澜来说并不陌生。
曾经她在觅食时到达过这里,然后被一对游隼夫妻护巢阻击,两只还没她二分之一大的猛禽拼了命般穷追不舍,最后还是因为她无限爬升才结束了这场战斗。
可这回安澜大摇大摆,猎隼夫妻却并没有飞出来护巢,连警告的鸣叫声都没有,巢区里一片死寂,安静得不同寻常。
要不要进去看看呢?
安澜艰难地做着内心斗争。
这个时节小鸟都该孵出来了,要是人家只是出门觅食,等下在鸟朝边上看到她,那估计就不是追出一公里能解决问题的了。
关键都飞到这了,不落下去看看心里又有点不得劲,好像前面的功夫都白费了似的。
……还是去看看吧。
下了决心,安澜就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时刻留意着可能会从任何方向升空发动袭击的猎隼。
她先是在1000米高空做了几次盘旋,然后下降到500米,一边转飞一边搜索着猎隼的巢穴。
这对夫妻没有使用旧鸟巢,而是新建了一个鸟巢,因此规模并不大,还挺难找。安澜等转到第十一圈的时候才勉勉强强在一棵树上看到了堆叠起来的树枝,但鸟巢里却空无一物。
找错地方了?
她收拢翅膀,小心翼翼地靠近鸟巢,发现巢里的猎隼气味还很新,而且巢穴底部还有一些新鲜的碎肉和褪下来的绒毛。
在碎肉边上压着一块显然是人为放上去的沉甸甸的石头,边上还萦绕着一些硝石和烟草的气味,暂时不明白压石头的用意是什么,可能是某种偷猎者之间传递信息用的标记。
最糟糕的猜想被证实了。
这片山区的猎隼夫妇连带几个孩子肯定都被捉走了,它们大概就在刚才那辆越野车里,偷猎者和他们惯用的道具肯定也在上面。
猎隼是非常珍贵的濒危动物。
在世界各国都有玩猎隼的人,不过最大的输入地点还要数中东国家。拜这些国家的传说所赐,富豪们都喜欢玩马,玩猎隼,附近由买不到,蒙古就成了最好的选购地点。
一只极品猎隼在中东市场可以被炒到几十万人民币的天价,哪怕是外形不那么出色的个体往往也能卖出几万元,蒙古把猎隼列为国鸟并限制出口,也挡不住想以此牟利的偷猎者和他们背后的走私链条。
蒙古可以说是世界上人口分布最稀疏的地方之一,本来人就少,高原峭壁上人就更少,在这些地方行不法之事,监管者根本没法保护,能看到的只有沉默的动物。
安澜气得直拧爪子。
此时此刻,她最担心的还是家里的猎隼夫妇和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五只小鸟。
偷猎者会过来扫荡,肯定是通过望远镜观察蹲点对猎隼出没区域有了大致了解,说不定还有某些牧民在里面带路。
不能寄希望于他们就此离去。
繁殖季节掏小鸟的事常有,连带亲鸟一起掏走的简直是穷凶极恶,万一接下来他们要进入她的巢区,所有猛禽都会有危险。
在回家路上,安澜都在思考该如何应对。
她不是第一次和偷猎者打交道,两次当大猫时都直面过这些不法分子带来的危机,这一次她也不是孤立无援,巢区里有四只成年猛禽,并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但沙乌列和猎隼夫妇只是单纯的鸟儿,它们不明白猎枪的威力,即使有模模糊糊的概念,也不明白它的原理,不明白该怎样躲避攻击。
最关键的是,鸟儿不像虎鲸,她完全无法通过语言准确地将信息传达出去,顶多只能告诉同伴和邻居“有危险”。
四只大鸟能够保护幼崽吗?
沙乌列又会不会帮助她去保护那些幼崽呢?
如果大金雕觉得事不干己独自飞走,这伙偷猎者看到还有两只金雕在这里想要干脆全打走,那就大事不妙了。
安澜在心里叹气。
语言不通真是太难受了。
如果现在人在国内,不仅知道该去哪里求助,说不定还能帮警察打掉一个猛禽走私团伙……等过了这一茬,还是想想能不能拐鸟回家吧。
安澜站在山顶上吹冷风。
自从发现偷猎者出没的踪迹后,她一改平时喜欢窝在巢里的习惯,每天除了觅食就是巡逻,哪怕飞累了也会选择落到最高处去眺望远方。
就这么蹲着,还真让她蹲到了。
三日后的一个清晨,越野车出现在地平线上。
偷猎者团伙特地挑了这个大部分日行猛禽都会出门觅食的时间点,带上猎枪和大型捕网,准备对这片山区来一次空巢扫荡,有多少掏多少。
安澜在看到越野车的一瞬间就发出了危险警报。
她知道这些不法分子没有踩点,顶多也就是通过望远镜看到过不断离开又回来的猛禽、判断出峭壁上有用来繁殖的鸟巢而已。
收拾东西需要时间、爬山需要时间、绳降需要时间、处理亲鸟也需要时间,对方要花费这么多的时间,而她只有这么多的时间,去拯救其他鸟儿的命运。
所幸第一步走得还算不错。
猎隼夫妇在这里住得时间不短,足够让它们摸清楚安澜的一些习惯。沙乌列更是和她同进同出、配合捕猎,对各种鸣叫代表的含义心知肚明。
安澜不是喜欢一惊一乍的鹰。
平时巢区来一个两个入侵者、捕猎时看到狐狸,她顶多都是发个“准备战斗”的鸣叫音,也只有那种特别大看着特别凶的金雕飞过来或者出门捕猎看到猎人经过时她才会说“有危险”。
大鸟们都知道两脚兽不好惹。
沙乌列是被枪打断飞羽后掉进网里逮回人类世界的,猎隼夫妇长这么大也看了不少小鸟被掏的事情,所以它们一听到鸣叫示意,再一看到从越野车上下来的四个两脚兽,颈毛都炸了起来。
五只幼鸟兀自不觉,还在叫着向亲鸟讨食,雌性猎隼原本想起飞,看到这种情况也只好先安抚自己的孩子,索性留在了巢里。倒是雄性猎隼高高飞起,盘旋着观察敌人。
沙乌列在石头上摩擦着喙尖。
它也想起飞,不过被安澜绊住了脚,于是只能和她一块待在山顶上。
大型猛禽飞起来动静很大,人类不需要望远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届时也会完全掌握领地保卫者的动向。
安澜是想保持一个敌在明我在暗的状态,至少先看看有没有突破口再作打算。
在她的注视下,三个偷猎者朝峭壁走来,最后一个则留在山脚下望风,距离停车地点约莫有三四十米远。
他手里抓着一杆猎枪,但抓枪的姿势看着并不熟练,甚至还有点怪模怪样,像个生手,唬人的效果大概远远大于真正对人造成的伤害。
比起这个望风的,三个准备爬山的体质就好多了,他们借助工具,在能阻挡大部分普通人的峭壁上快速攀登,两个人往上爬时,最上面的一个人总会举着猎枪警戒,防备着盘旋在天上的护巢鸟。
这个高度,如果能抓扯一把……
安澜在脑海中模拟战斗。
但她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猛禽在靠近崖壁时必须放慢速度才能恰好用爪子勾住紧贴在上面的动物,而且不至于撞伤自己。
一旦放慢速度,就会变成慢速移动的靶子。
她不安地拢了拢脚爪。
而沙乌列就直接多了,它不断地晃动脑袋,眼神死死钉在入侵者身上,显然是欺头上来了,随时准备出击。
这回连安澜也拦不住。
大金雕感受过坠落的惊惧,对所有拿着长棍子的两脚兽都没有好感,它扇动羽翼,在狂风中从山顶滑翔下去。
眼见巢区里战斗力最强的猛禽悍然出手,一直盘旋在空中的雄性猎隼也飞扑下来。仗着隼类在身体结构上的不同,它灵巧又迅捷地转移方位,使偷猎者始终难以瞄准。
换做新手,这时恐怕已经慌了。
可三个偷猎者干这行都不知道多少年了,被猛禽袭击的次数也数不胜数,当即把登山绳锁住,紧贴在崖壁上,微微侧身彼此照看后背。
每隔几秒都会有枪声响起。
“呯!”
一个偷猎者朝飞近的沙乌列瞄准,毫不犹豫地开了一枪。
大金雕只知道自己被人类远距离击落过,实际上不明白枪是怎样把它击落的,因此也不懂得躲避枪口,险些就被命中脑袋。
安澜被这一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还没等她调整过来,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呯!”
一枚子弹正中雄性猎隼的翅膀。
被烧断的羽毛在空中绽开,冲击力还造成了骨骼上的损伤和肌肉的贯穿伤,它无法拍打翅膀,也无法保持平衡,就这么歪歪扭扭地坠了下去。
好在飞鸟的本能发挥了作用,它在落地前勉强调整过来,没有摔出致命伤,只是眼下也不可能再重新起飞了。
猎隼被击落之后,安澜不得不升空。
有她加入去分散敌人的注意力,才能让沙乌列安全地撤离出去。为了说明情况的紧迫性,她边飞边发出前所未有的尖厉鸣叫,一声接着一声,催促同伴往高处攀升。
大金雕刚把一个偷猎者的背包整个撕了下来,此时战意正浓,但它理智上知道安澜不会发出无用的信号,所以在空中停滞了片刻。
“呯!”
就是这么片刻,一发子弹擦着翅根飞了过去。
如果说第一下差点把安澜吓得魂飞魄散,这一下是真的快把她吓得心脏骤停。
她朝着沙乌列叫了一个以前从没叫过的代表严厉否定的鸣叫,然后一马当先地朝天空加速爬升,时时刻刻调整爬升角度,防止被预判击中。
大金雕知道她生气了,也就跟着飞了上去。
很快,两只大鸟就升到千米高空,远远超出了猎枪的攻击范围,好歹能暂时喘一口气。
但留在巢里的雌性猎隼走不了。
作为母亲,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越来越近,看着他们双脚踏在鸟巢架设的山岩上,看着其中一人戴好厚厚的手套和护臂,拉起奇形怪状的领口,朝鸟巢里探来。
幼鸟因为恐惧撕心裂肺地叫着。
而雌性猎隼叫得比它们加起来还要惨烈。
它张开翅膀,想要保护五只毛茸茸的幼崽,眼睛里的情绪也从痛恨转为哀求,希望两脚兽能放过这些小鸟。
可没人在看它的眼睛。
即使看到了,他们也不会在意。
偷猎者只是麻利地甩出一个网兜,把为了保护孩子来不及起飞的大鸟整个网住,然后一手抓住它的两只爪子,一手抓住它的两只翅膀,像提家禽一样把它提了起来。
失去母亲的庇护,幼鸟终于彻底暴露了出来。
看到鸟巢里的情况,偷猎者们对视几眼,有的露出欣慰的笑容,有的则因为激动低声说着脏字,仿佛他们面前的不是动物,而是一打一打的钞票。
这窝小猎隼不仅数量多,发育得也很不错。
因为安澜在觅食范围上的退让,猎隼夫妇得到了更多捕猎机会,也不像野外很多夫妇那样容易饿死一两只幼鸟。
只要确保能顺利运送出去,这一窝就能赚上不少,更何况还有两只成年猎隼。
前提是他们能够运送出去。
当偷猎者在清空鸟巢时,安澜总算想到了一个也极度危险但成功后却可以牵制住众人的办法。
她向远离峭壁的方向降落,挑了一块和体重差不多的表面粗糙的石头,拼着一口气把它抓了起来,带上高空。
沙乌列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这段时间培养起来的默契和同伴情谊让它毫不犹豫地也跟着落下去抓了一块石头起来,而且它抓的这块更大,棱角也更尖利。
两只金雕一前一后地飞到目的点上空。
安澜在心里祈祷一番,希望有个好准心,然后把这块足足有四公斤重的石头从500米高空丢了下去,看着它直直砸向停在草原上的越野车。
第一下并没有砸中。
沙乌列跟着抛下去的石头也砸在汽车边上七八米远的地方,溅起大块大块的草皮、泥土和尘埃,也把望风的人吓得连连后退,拼命叫喊,胡乱朝天空开枪。
在这个距离,他只是在浪费子弹,而且还冒着可能会被当场砸死的风险。
攀爬者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对劲。
两只金雕好像疯了。
他们必须要尽快离开,可把雌性猎隼和小猎隼装箱需要时间,爬下山需要时间,把雄性猎隼装箱也需要时间。
有这些功夫,金雕可以尝试太多太多次。
安澜也是发了狠。
反正你要去掏小鸟,我就在这把车给你砸了。
平地上怎么也比峭壁上好砸得多,车的目标也无论如何比人要大。
一次没砸中还有两次,三次,无数次,总能砸出点问题来,等这辆车报废了,或者干脆在这砸死个人,看你们要怎么离开!
大大小小的石头像雨点一样从天空砸落,当其中一块终于砸到车顶上,并且直接把车顶开出一个大洞时,望风者已经完全不敢靠近越野车了。
在四人惊恐的注视中,又一块石头直直命中了汽车前端。
挡风玻璃在一阵恐怖的咔嚓声中裂出了一个大洞,掉进去的石头紧跟着砸碎了方向盘,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环状残余。
然后是第三块,第四块……
钢铁架构起来的运输工具在高空抛物面前只是脆弱的铁皮,比起钢筋铁骨,人类的脑袋更是不堪一击,只消一块尖利的石头就能砸破头壳。
带队者背着藤笼,脸色铁青。
其他三个偷猎者更是惶惶不安。
这里荒无人烟。
失去这台越野车,光凭脚力,人类需要几天几夜才能走到聚居地,可谁知道两只大鸟会不会在走路时继续跟踪,持续发动攻击——
他们被困住了!
格根觉得自己倒霉透顶。
原本这应该是段很轻松的旅程:赶到目的地,爬上峭壁,掏空鸟巢,有机会的话再捞个亲鸟,收拾收拾东西上车跑路,坐等下家上门,出完货发一笔横财——就这么简单。
掏鸟窝需要做什么最坏打算呢?
猎隼亲鸟战斗力再强也扛不住来复枪里打出的子弹,瞄准正羽能把大鸟一起带走,瞄不准可能会直接打死。不管哪种解决,问题反正解决了。
可看看现在是什么个状况。
枪里只剩六发子弹,估计其他人的也没好到哪去;他们四个挤在峭壁下方用凸起的山石来躲避高空坠物,因为长时间不挪动腿脚发麻,浑身冰冷;以及,整辆越野车都被砸成了废铜烂铁。
两只金雕从早上开始一直盘旋到傍晚,间或去山顶上休息片刻。个头大的没怎么再出现过,个头小的却很不依不饶,每当他们以为危险过去、稍稍放松,它就会丢点什么东西下来刷刷存在感。
格根几乎要绝望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只是出来掏个小鸟,还能碰到这么古怪的事情——金雕把车给砸了。
这合理吗?
是,金雕吃乌龟的时候会把它们抓起来飞到高空往下砸;是,金雕吃岩羊的时候会把它们从山石上带下来往下砸……可谁见过砸石头的金雕,而且还是这么精准地往车上砸?
草原上还真有传说中的神鹰不成?
放在今天之前格根自己头一个不相信,但在今天之后,他忍不住疑神疑鬼起来,觉得冥冥之中仿佛真有这么一双眼睛在从天上往下看。
这事不能多想。
一想就连背上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不过他经历的大风大浪不少,还能控制住自己,三个手下就做不到这么镇定。
经验最少被派去望风的莫日根从第一块石头掉下来起就哆哆嗦嗦,生怕脑袋和车顶一样被开个瓢;
开枪打中雄性猎隼的恩和勉强好些,至少还有精力提出几个解决方案,没有完全沉浸在车没了的惨淡情绪中,不过这会儿他拿枪的手也有点不稳;
背着幼鸟提着雌鸟的阿尔斯兰就不用说了,这个一米九的壮汉怕死怕得不行,比他们两个加起来抖得还凶,一直在尖叫的小猎隼都被抖出了颤音,听着很让人心烦。
格根的忍耐正在逼近极限。
他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降下去,天色一点一点地变黑,也能感觉到气温正在一点一点地下降,而胃里则在剧烈地灼烧。
这个季节的蒙古草原昼夜温差极大,没有帐篷,没有睡袋,没有车载暖气,没有能量补给,光靠四个人抱在一起取暖,又能挺多久呢?
地方这么偏僻,手机也没信号……
格根忽然想到了什么,急急转向阿尔斯兰,抓着他的衣服问道:“之前让你保管的卫星电话有带在身上吗?放哪了?”
有卫星电话在,至少可以把消息送出去!
他又振作起来,可看到阿尔斯兰苦涩的表情时,这点希望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刺啦一声就熄灭得不能再熄灭了。
“放车上了……”阿尔斯兰回答,“……我们不常用那玩意,我想着爬山不方便……再说砸得这么凶,电话多半坏了……”
语气里都是颓然。
“也不一定。”格根想了想,“有了电话我们才能求救,不然只能出去碰运气,总不好在这里等死。车离得不远,如果去个跑步最快的,鸟不见得就能砸到,无非是找东西的时候有点危险。“
跑步最快的人。
他直接点出了这个要件。
恩和立刻冷汗涔涔。
可面对三个同伙施加的压力,面对死亡的阴影,他不去也得去。在三杆枪的掩护下,他一路朝着越野车残骸狂奔,耳朵里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只有血液冲刷耳膜的巨响。
几乎在他露头的第一时间,比闹钟还要准时,小个子金雕从山顶起飞,脚爪上抓着一块石头,就好像抓着一张死亡通告。
大鸟在高空盘旋,那块石头却迟迟没有落下。
未知给人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只要石头没砸到头上,金雕就要折返回去重新抓一块新的,这一来一回的功夫是完全放松的。可当这块石头一直不落下来的时候,人的心弦从头到尾都是紧绷的,很快就会突破承受极限——
谁能习惯一把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铡刀?
至少恩和不能。
他机械地掰着越野车残骸,连割破手掌都没有感觉。血不停地流出来,滑腻而腥咸,让本就难以被撼动的弯折钢铁更加不好着力。
“后车门!”
阿尔斯兰在峭壁下面大喊。
这声吼叫倒是勉强让恩和听到了,他转移到后面,扒着勉强还有个框的车窗往里看。
然后,可能是花光了这辈子的运气,他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差不多完好的卫星电话。
车门拉不开,恩和只能半个身体伸进车里去,努力伸手往下够。他的手指拼命张开,无助地捞动,腰部被窗户破碎后剩下的一点玻璃碴划拉出了更多血痕。
石头就是在这时砸中了引擎盖。
恩和抓住卫星电话,在巨响声的惊吓中用力往后一蹿,背部正撞在尖锐的车盖碎片上。因为恐惧疯狂分泌的肾上腺素消解了剧痛,他只能感觉到有温热的东西沾湿衣服在往下流。
但当他跌跌撞撞跑回峭壁底下时,其他三个偷猎者都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情,阿尔斯兰甚至大喊大叫起来,把包着雌性猎隼的网兜胡乱丢在地上。
格根拨出了卫星电话。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话时的嗓音有多沙哑,在另一头听起来跟被掐着脖子似的;他唯一知道的,唯一能看见的,是阿尔斯兰和莫日根抓着衣服想给恩和包扎时一股一股涌出来的红色。
卫星电话能发送GPS定位数据到指定号码,从镇上开到这片山区差不多半天车程,他们只要熬过前半夜就可以了。
这本该是个绝处逢生的好消息,但格根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半天对恩和来说太久了。
事实上,就在他打这个电话的功夫,恩和的声音已经慢慢地小了下去,直到完全说不出话来——就像那只起初还在鸣叫,渐渐陷入沉默的被他击中的雄性猎隼一样。
难道世界上真的有神鹰不成?
格根今天第二次想到。
他听见莫日根胡乱说着些“不关他的事”之类的话,那双曾经被猛禽之血淹没的手现在却浸泡在同类的血浆里。
他听见阿尔斯兰在向长生天和神鹰祈求宽恕,但这个当初求着要来一起赚钱的家伙只为自己拿枪打死过的鹰隼而悔过,不为被贩卖到异国他乡的鹰隼而悔过。
被中东富豪饲养的鹰隼有什么难处呢?
阿尔斯兰絮絮叨叨地说。
这些小东西不用在野外经历风吹雨打,吃的是黄金,拉的是黄金,日子过得比很多人类还滋润,如果神鹰有灵,应当看到他给鹰隼谋求的好出路,宽恕他才对啊!
疯了,都疯了。
格根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就又变成了那个有着十几年经验的“老行家”。
他一手一个揽住两个手下,用即将到来的后援来安抚他们,当场允诺要给恩和家里送一笔钱,最后还提到后援会带来更好的武器,届时他们可以如何如何收拾那两只金雕。
最后一点果然转移了莫日根和阿尔斯兰的注意力。
前者脸上立刻流露出的是恨意,后者脸上立刻流露出的是畏惧。
但他们至少把自己从地上捡了起来,除了不敢往恩和那里看意外,不再是那副疯疯癫癫随时随地会拿枪乱射的样子了。
太阳落山之前,三人打开藤笼,检查幼鸟的状况。
五只小鸟已经不叫了,饿得奄奄一息、有气无力,只是缩成一团,半合着眼睛。
格根的脸色非常难看。
在他看来,失去四人中枪法最好的恩和固然是巨大损失,但失去这五只幼鸟将会是一个更沉重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