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具身体的父母在她到来前就去世了。
那么她当然有必要对两场死亡做出回应。
就像在当母狮首领时为苏丽受伤而报复一样,也像在后来赡养破耳母狮、母亲和马赫蒂一样,有些事情动物会做,有些事情动物不一定会做,有些事情动物一定不会做,但只要安澜觉得有必要,并且力所能及,她就会不遗余力地去做。
因为她不仅拥有动物的躯壳,还拥有人类的灵魂。
而这就是她对自己灵魂的交代。
既然决定去搅局,安澜就盯上了北部领地。
从护林员透露出的消息来看,北部领地位于整个保护区的中部地带,面积大约有三百五十平方公里,涵盖了河流中段宽广的纵谷、大片针阔叶混交林和高处陡峭的山峰。
居住在北部领地的壮年雌虎是前任地主的女儿。
作为这片地图的长期居民,这头老虎的爪印遍布河谷和森林,它平时总是在海拔低处狩猎、休憩,鲜少爬到高坡上去觅食,而山峰上的标记也是更新最慢的。
这大概也是老虎世界的共同习性了。
锡霍特山脉是南北走向,许多领地也自然而然地以山脊作为分割线,让大自然成为守护领地时的臂膀。
如果是要进领地去游荡,安澜可能会选择从高处走,但眼下是要让这片领地易主,她自然是怎么引人注目怎么来了。
挑了个吃饱喝足的午后,她沿河进入了北部领地。
大约才走出五六百米,就在河边的树上看到了第一个标记。
七八条抓痕从大约两米多高的地方延伸下来,直直刻到近地面。这些抓痕非常新鲜,应该是近期留下了。从细节上来看,其中一条比其他几条都更浅,似乎是这根指爪崩断过或者严重磨损过,要么是因为一场倒霉的狩猎,要么是雌虎刚刚和其他入侵者战斗过。
在观察了抓痕之后,安澜绕着树继续行走,寻找其他痕迹。
树下残留有一些爪印,不过大多很模糊,只能隐约看出爪子的轮廓。她在一个最清楚的印记边上踩了踩,发现这头壮年雌虎留下的爪印大约只有她自己的三分之二大。
这是一个很好的信号。
从体型上来看,敌人似乎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猫科动物打架,除了看体型,就是看战斗方式、战斗技巧和健康状态。安澜已经知道对方体型不佳,从尿液气味来看,双方都处于健康状态下,那么剩下能左右战局的只有对方多出来的几年经验了。
壮年雌虎最大的优势就在于此。
安澜已经开始习惯用老虎的方式狩猎,但她对同类搏斗还不熟悉。
过去当狮子时,有母亲和其他母狮从小教导,哪怕不刻意去学,平时都常常能看到狮子打架。换做老虎,她接触到的最接近打架的行为就是在马戏团里两头苏虎抢食时的搏斗,可当时那两头老虎只是站起来拍了几下就被制止了。
好在还有当人类时的学习资料供参考。
想想还有点微妙的恶趣味。
有拿着菜谱做饭的,有拿着小抄考试的,有拿着傻瓜步骤提示重复实验的,还是第一次碰到拿着科教视频学打架的。
安澜在心里叹气。
她默念一些知名案例来鼓舞自己。
虎王查吉尔在三岁时就敢挑战虎王巴尔卡;而世界上最著名可能也是寿命最长的雌性——老虎女王玛琪莉,在自己三岁时已经将母亲和两个姐妹挤得无处落脚,占有了印度伦滕波尔国家公园中最好的湖区领地;同样是三岁,玛琪莉的女儿桑达莉也复刻了这种成功,不仅将姐妹驱逐,还推翻母亲、占有了它的领地。
要是往这方面看,老虎只要长成,就有挑战壮年个体的潜力。
再说了,体型差距毕竟还摆在那里。
要警惕它,但不要畏惧它。
安澜抖抖耳朵,喷了个鼻息。
她盯着存在感强烈的标记,忽然人立而起,用强有力的后腿支撑住身体,伸长前臂。感谢恐怖的体型,使她在这种情况下能够到三米多高的树皮,让重力掌管一切,直直往下,撕扯出长长的抓痕,将壮年雌虎的旧抓痕完全覆盖。
新抓痕张牙舞爪地刻印在树皮上,新气味气势汹汹地盘旋在树根处。
这个标记如此,下个标记亦然。
当安澜走到北部领地中间时,她所经过的所有标记都被覆盖了,任何靠近树干的生物都能嗅到独属于她的浓重气味,这对狼群和远东豹来说是种警告,对地主虎来说则是种公然挑衅。
就是神仙在这种大摇大摆面前也压不住火气。
不知出于什么考量一直没现身的领地主人终于坐不住了。远远地,就听到从森林间传来的一声虎啸,旋即如狂风般卷出了一头凶相毕露的大虎,身上黄黑色的皮毛像针尖般根根直立着。
壮年雌虎甫一出现,目光就牢牢锁定了入侵者。
它咆哮不止,先是侧着身体来回走动,紧接着毫无征兆地把前半个身体伏低,前爪撑得大大的,后爪用力蹬着地面,耳朵竖着,犬齿呲着,因为前爪交替移动,肌肉和骨骼的轮廓在皮毛下流畅地滚动着。
这是一种预备姿势。
一种明晃晃的恐吓。
东北虎通过这种姿态告诫敌人:你还有机会现在离开,如果不听劝告,接下来就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就会有死伤不论的战斗。
换做任何侵入者看到这头肌肉漂亮的雌虎都掂量掂量。
但安澜表现得比它还要凶悍。
她咆哮一声,甚至在对方还没动弹时就发动了攻击。
前爪扑起,后爪着地,双臂交替拍击,这是老虎战斗时最常用也最好用的姿势。
它们的前爪在拍击时能释放出超过450公斤的力量,直面这种拍击就像在直面一枚被高速射出的棒球,皮糙肉厚的动物尚能扛住,如果换做人类,一巴掌就可以被轻易撕掉头皮。
扛住是扛住,不代表不会受伤,不会痛苦。
面对这种猛烈攻势,壮年雌虎没有选择,只能站起来还击。
两头东北虎在河谷地战成一团,前臂架着前臂,指爪敲着指爪,犬齿对着犬齿,吼声震耳欲聋。
安澜扑起来比壮年雌虎要高出不少,肢体也更长,仗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她每每都能用前爪拍到对方的脸颊和脖颈,而自己被拍到的次数则很少,战斗从一开始就朝这一方倾斜。
壮年雌虎意识到了情况的危急。
凭借多年战斗得到的经验,它立刻放弃和入侵者硬碰硬,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在下段。当四只前爪即将接触时,它常常骤然矮下身,耳朵后背,脑袋下沉,趁机袭向柔软的腹部。
这种战术转换得到了回报。
在最开始的几次扑抓中,安澜总是被对方伤到。
她不得不逼着自己快速学习,只有当对方刚刚伏下时也跟着放下前爪,才不会给它任何可乘之机。
就这样一来二去,她被伤到得越来越少,战斗也更得心应手了。
壮年雌虎则陷入了死循环。
如果以老虎最常见的方式战斗,因为力量差距和体型差距,它只能在拍击中不断后退,最后要么被地面绊倒,要么被敌人扳倒。但如果放弃这种战斗方法,用上牙齿和后爪,它又完全不是对手。奇袭无法见效后,它一时间竟然没有办法可以伤到入侵者。
战斗进入僵局。
双方的体力都在剧烈消耗。
这在旁观者看来可能只持续了几十秒的战斗,对老虎而言却已经是拼劲全力了。
而安澜要的就是拼尽全力。
高达40公斤的体重差异就在这一刻露出了獠牙。
随着体力下降,支撑技巧发挥的基石被慢慢抽走,原本显得生疏的她开始完全占据上风,到后来甚至仅凭蛮力就能将对方摁倒在地,跟着加上几爪扑击。
在这种状况下,壮年雌虎不得不采取了猫科动物最典型的防御姿势,仰躺在地,前爪用力向内抱扑,后腿朝上踢蹬,想将敌人逼退。
这一招很是管用。
即使安澜想压着它打,也不得不考虑被蹬中腹部会造成的伤害。
她绕开一些,捡了捡呼吸。
胜负已分。
大猫在战斗中突然倒下、四爪朝天常常被人解读为战术动作,但其实躺在地上的永远都不会是强势方,只会是迫于压力需要自保的弱势方。
四脚朝天意味着危险,意味着被动,意味着它们已经已经落於下风、无能为力,如果对方不肯放一马,非要死战,那么它们只能拼死一搏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在安澜绕开后,嗅到机会的壮年雌虎立刻跳开。
它快跑出几步才回转身,抬起一只前爪,在离开和留下间犹豫,心不甘情不愿地连连咆哮着。
北部领地极为丰饶、猎物众多,又远离村落、安静偏僻,是整个保护区里也数得上的好地盘。为了占领这块区域,雌虎经历了无数搏杀,好几次都险象环生,实在不愿意就这么拱手让出。
可不让不行。
入侵者显见是不依不饶,它并不是没有脑子的蠢材,知道年龄带来的经验优势在悬殊的体重差距面前毫无意义,再缠斗下去只会招来不必要的损失。
安澜再度人立起来。
壮年雌虎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朝后一退。
这一退将残存的半点心气彻底吹灭了,它舔了舔鼻子,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灌木丛之中。
留在河谷地的只剩下了年轻的安澜,她强压澎湃的心潮,硬是在河边休息片刻、舔舐伤口、尽量恢复到最佳状态,才开始观察自己新获得的领土。
在接下来的数天内,她将走遍北部领地的每一个角落。
不管是海拔最低处的河谷,还是海拔最高处的山巅,不管是马鹿停留的草甸,还是黑熊喜欢的针叶林,新的抓痕都将覆盖旧的抓痕,新的气味都将覆盖旧的气味。
这些标记会成为她对外来者的最好宣告。
告诉它们,这片领地从今天开始就有了一个新的主人。
第46章 【30000营养液加更】
护林员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标记变动,但直到半个月后才目击到这块领地的新主人。
当时在场一起目击的共有五人,分别是两位护林员,柳芭女士和两位专家组成员。
从哈巴罗夫斯克追来的专家组为了老虎逃亡事件已经在保护区里住了两个多月了,他们抱着一线希望进行了几次密集搜索,希望这头被人类养大的老虎还在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
他们没法不担心。
到目前为止发现的唯一踪迹只有那头马鹿。
逃亡老虎有基本的狩猎能力给了专家组一点安慰,但这点安慰在目击者声称老虎进了山之后就消失无踪了。保护区里生活着几百头东北虎,还有各种各样的其他捕食者,更危险的是,因为难以追踪,人类甚至帮不上什么忙。
它要怎么活下去呢?
两个月了毫无踪迹,是不是已经出事了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专家组在进行最后一次搜索时是非常悲观的。
他们闷声不响地完成了标记测量和脚印追踪记录,本打算就这么带着遗留的问号下山,就是在下山途中,一位护林员忽然停住脚步。
“你们看!”他惊讶地说,“那是……马戏团的老虎吗?”
专家们立刻扭头去看。
透过树与树之间的空隙,他们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几百米外在河谷中喝水的大老虎。
这头东北虎体型虽然极为可观,但脸颊边并没有白色槟毛,脑袋相对于身体来说也显得娇小。当它喝完水转身时,通过望远镜还能清晰地观察到它头上的纹路。两眼间的黑色斑纹又细又密,全然不显得粗犷,几乎能够肯定是头雌性。
“是她!”一个专家激动地说,“看脸型就是她!”
两个护林员比他还激动,差点没把小册子翻烂。
他们用手指一项一项地划着,讨论着最近观察到的新标记,以及根据这些标记推测出的领主体型。原本大家还以为保护区里异军突起了一头大体型雌虎,谁能想到竟然是从人类世界跑出来的老虎在这里混出了名堂。
简直是不可思议。
能够独自狩猎,独自生存,甚至赢得领地,逃亡老虎突破了研究学者的想象极限。
这种事过去没有发生过,在日益严格的管制下,在新保护法案的监督下,将来也不会再发生了。
护林员很是拍了些近照,并把其中较清晰的几张透露给了记者。
“马戏团老虎逃脱事件”随着照片的曝光又上了社交热词,连俄罗斯国家电视台都在制作老虎归林特别节目,他们调出了有记录的表演片段,又请来专家分析食谱和训练与它在野外的表现是否存在必然联系,一时间把气氛炒得沸沸扬扬。
除开这些严肃内容,电视台还准备了一些较为娱乐化的内容。
在面向年轻人的社交平台VK上,账号运营者发起了一场命名投票。
因为讨论度高,这场投票也得到了网民的踊跃参与。
一周后,投票结果出炉。
被最多人赞同的名字是“阿纳斯塔西娅”。
这个名字在俄罗斯并不少见,是许多父母给女儿命名时的第一选择。它还拥有几个变体,即“娜斯佳”和由此引申出的昵称“娜斯佳奇卡”。
尽管“阿纳斯塔西娅”并不特殊,但从网民的评论来看,他们选择这个名字是看中了它代表着的一个十分美丽的寓意——
“重生”。
或者说“复活”。
人们希望这头从小就被失去父母、被偷卖到马戏团里长大的雌虎可以通过这场逃亡成功地回归自然,从此再也不必通过大量训练和表演来换取食物,也不必再在狭窄的笼舍里度过余生。
对哈巴罗夫斯克市来说,老虎逃跑的那天可能是场噩梦;对偷猎者来说,老虎逃跑的那天可能是报应不爽;但对老虎自己来说,那一天是个不折不扣的复活日。
“阿纳斯塔西娅”这个名字在VK上挂了好几天。
因为它的圆满,人们也骤然记起了另一个命运类似的存在——
被交易到马戏团的小老虎。
根据盗猎团伙的供述,当时雌虎外出狩猎,留下四只幼崽在巢穴里。他们本想将这些幼崽一网打尽,没想到护林员提前交班,所以只来得及带走了离巢探索的一只。
在马戏团出事后,这只幼崽被立刻转移到了保护中心,接受治疗和喂养。
但人们不能一直把它养在房间里。
不管参考俄罗斯境内过去发生过的案例,还是参考华国境内黑省吉省都曾有过的案例,小虎圈养只会越来越难放归,尽早让它回归自然才是最佳选择。
前提是雌虎还在。
这只小老虎被抓到时大概三个月大,现在满打满算也就是五六个月大,完全没有独立生存能力。要想在野外生存下去,它只能依靠父亲或母亲的保护。
于是护林员们加班加点,仔细考察盗猎团伙供出来的作案区域。
他们很快有了令人兴奋的发现。
这片区域根据记载是属于一头带崽雌虎的,无论带崽时间还是幼崽数量都对得上,在近两三天的观测中也发现了大量雌虎和小虎出没的踪迹,不仅有清晰的脚印、新鲜的粪便、死去没多久的猎物,还有挂在标记点上的脱落毛发。
小老虎的母亲应该还活着。
这样一来,放归就大有可为了。
六月底,东北虎幼崽在数名护林员的看护下被运送到了有关区域,同行的还有几个摄影师和专家,他们准备在附近村落长住,既可以跟踪小虎的放归状况,也可以跟踪在不远处活动的娜斯佳。
柳芭亲自把虎笼从车上提下来。
笼门一打开,小老虎就迫不及待地冲进了树林里。
它能嗅到人类嗅不到的气味,听到人类听不到的声音,它知道这片树林是它旧时的家,而在树林里活动着的是母亲和兄弟姐妹。抱着回家的热忱,它下意识地就朝领地中心跑,边跑边呼唤着自己的母亲。
越往里走,乔木和灌木就越茂密。
渐渐地,车子跟不上了,只能靠徒步追赶。
但人类也不敢跟得太近,生怕雌虎躲起来不出现,让其他捕食者占了便宜,趁机伤害小虎崽。他们人手一个望远镜,到后来干脆躲在树后面远远地观望。
在虎崽叫唤了数分钟后,森林里有了响动。
一头上了年纪的雌虎从灌木丛里穿出来,背后还跟着三只幼崽。
人们压抑着激动的心情,看着雌虎小心翼翼地接近“入侵者”,在它身上嗅了嗅。
一切似乎都在朝预想的方向发展,眼看着就要一家团圆,可就在这时,雌虎的态度突然变了,它从小老虎身边跳开,用身体护住其他三只幼崽,口中哈气不止,做出了跃跃欲试的攻击预备姿势。
它不认这个孩子!
举着望远镜的人们目瞪口呆。
他们尚且来不及分析究竟是因为虎崽身上带了人类的气味还是因为他们找错了地方,情况就急转直下。
数次哈气后,雌虎做了一次前扑,将小老虎拱翻在地。它用强壮的前臂拨弄着,屡次将还想靠近的小老虎掀翻。一开始只是驱逐性的攻击,到后来不知是打出了火气还是嫌小老虎黏在这里不走,它甚至呲出了犬齿。
护林员立刻架起了麻醉枪。
他扣着扳机,等待命令,不敢乱下决定。
雌虎还带着三只虎崽呢,假使把它麻醉了,幼崽在麻醉期间失散或者受伤,又该怎么算呢。总不能把四只老虎一起麻醉了吧,别说幼崽挨不挨得起麻醉针,但凡它们四散逃开,技术也达不到同时麻四只啊。
就这么一迟疑,小老虎扭头就跑,顷刻间消失在了灌木丛后面。
这可怎么是好?
因为虎崽年纪小,正是长身体最快的时候,人们并没有给它戴上定位圈,生怕项圈影响它长体格或者更糟,勒到脖子。结果出现了这样多的意外,没有定位圈,反而是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一行人找了好几天,最后下山时都很伤心。
他们并不知道,这只小老虎只是机灵地藏在了某个石头缝里。
有些动物天然会觉得狭小空间可以带来强烈的安全感,黑暗也能带来强烈的安全感,这就是为什么在安抚受惊动物时常常要在它们的笼子上蒙上黑布。小老虎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自己就被视为威胁,赶出了家,但这并不妨碍写在DNA里的求生欲指引它找地方躲藏。
森林里的夜晚是危险的。
绝大多数捕食者都选择在傍晚到黎明的这段时间里出没,而它们也绝不可能拒绝一顿甜点加餐。虎崽蜷缩起来,即使冷得瑟瑟发抖也不敢离开石头缝,就这么一直躲了两天。
到了第三天早上,在放归前吃的东西已经半点不剩,它饿得晕头转向,不得不冒险出来觅食。
可连犬齿都没有,它又能找到什么吃的呢?
在绝望的驱使下,虎崽调头折返,寄希望于这一次有好运气,能重新回到母亲的怀抱里去。可它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雌虎已经带着幼崽离开了这片林区,显然是感觉到不安,果断放弃了原有的巢穴,重新换了一个新巢穴。
小老虎再也走不动了。
它趴在地上,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声音越来越小。
恍惚间,仿佛嗅到了一个记忆中的气味,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更不是兄弟姐妹,但的确属于某头熟悉的老虎。
仿佛曾经在哪里短暂地遇见过。
安澜并不是故意闯进其他领地的。
准确地说,她是追着马鹿到了游荡区,旋即听到幼崽的呼唤声,才决定进来看看情况。
结果就在落叶堆里找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小老虎,身上看着没什么伤口,气味闻起来也不像是生了病,估计就是好几天没吃了饿得慌。
这只崽子看着才五六个月大,长得很壮实,像是受到过很好的照顾。
不过它身上满是人类的气味。
看来在她去山上巡逻的这几天,护林员们也没闲着。估计是把这只小老虎放归到保护区里,想让母亲照顾它,没想到雌虎觉得气味异常,反而把它遗弃了。
安澜凑近点又嗅了嗅。
直到这时她才闻到人类气味之下的东西,和记忆中的某只小老虎对上了号。
阿廖沙把“货物”送到马戏团里的那天,谢尔盖曾经短暂地把木笼在帐篷里放过一段时间,后来才转移到其他地方,因此这股气味有点熟悉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也是正常的。
说来也是缘分。
正巧虎崽被放归的地方就在附近,正巧它被雌虎遗弃了,正巧现在是狩猎的好季节,安澜又刚刚打下了一大片领地,不缺东西吃,有足够的能力去照顾。
她其实已经很多年不带崽了。
后期的西岸狮群都是母亲、老父亲和尼奥塔在带崽,哪怕早些年她偶尔带崽的时候,也是一次性看护好几只,给点东西吃,给点地方睡,陪着玩一玩,叼着走一走,再教教狩猎。
狮群里随时随地都有其他成员会搭把手。
要是收养了这只小老虎,她就是一个人单打独斗了。
但这可是东北虎啊。
说是半个国宝也不为过,真正的死一只少一只。
眼看着都六个月大了,差不多也断奶了,要是再小一点安澜才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她总不能凭空变出乳汁来给虎崽喝,这么大了放弃不管也太可惜了。好好养着,养大了能一起保护领地,明年回家的时候说不定还能拐回去当帮手。
安澜下了决心。
她拱了拱幼崽的身体,见它一副半眯着眼睛的模样,就张开嘴试图叼它。
然而六个月大的小老虎已经有差不多40公斤重了,虽说40公斤对老虎来说不是什么负担,平时叼猎物100公斤都是有的,可是叼猎物不怕伤到,叼幼崽怕伤到,她是小心翼翼地下口,小心翼翼地咬合,生怕小老虎还没饿死就被不小心咬死了。
好不容易叼起来,尾巴还半拖在地上。
安澜实在是有点为难,只好勉勉强强地抬着脑袋往回走,把幼崽放在了倒毙的马鹿边上。嗅到食物的气味,小老虎努力睁开眼睛,急切地往前凑,咬住被撕开的肚腹就不松口了。
这不是在吃饭,是在嘬饭。
万般无奈之下,安澜干脆把肉撕下来,让小老虎慢慢嚼。
这个年纪的幼崽一天吃下2公斤重的肉食,它也就是好几天没吃饭了现在有些虚弱,估计过一会儿就好了。要是真的虚弱到连肉都吃不下去,那才真是完全没救,只能在地上等死了。
东北虎的生命力还是非常强的。
刚开始幼崽只能迷迷糊糊地嚼点肉屑,等她起身驱逐了一只馋嘴的猞猁,再回来看时,它已经能抱着鹿腿啃肉吃了。
安澜耐心地等到崽子吃完饭,这才风卷残云般把剩下的肉都吞干净了。她舔了舔前爪,准备下到河里去洗个澡,满足一下老虎爱干净的天性,刚一移动,小老虎就自觉地跟了上来。
它没有选择靠得很近,而是畏畏缩缩地跟在了几十米开外的地方,好像担心会被赶走。
于是正在河流下游检查棕熊足迹的护林员就经历了使他怀疑人生的两分钟。
他远远地看到娜斯佳从树林里走出来,脸上、前胸上和爪子上都沾满了血,显见是经历过一场成功的狩猎。看大老虎过得好,他长出一口气。这口气才出到一半,就看见另一只让人们找了三天的小老虎从树林里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
护林员差点把眼睛瞪出眼眶。
什么情况?
这只小老虎还活着?
为什么娜斯佳会收养它?
他赶快掏出手机拍照存证,下山直奔护林员办公室,和几名同事面面相觑。
在所有人中,还是常年奋斗在保护东北虎一线的柳芭最敏锐。她意识到这是很好的素材,既有话题性又有故事性,完全可以被大书特书。当下她就喊来了所有在附近驻扎的摄影师和专家学者,邀请他们一起来研究这起少见的老虎收养事件。
这些年来,他们付出一切去挽救这些美丽的大猫,希望人类社会的发展不要把它们逼上绝境。努力是有成效的,东北虎的生存环境在慢慢改善,族群数量也在渐渐增多,但谁又会嫌保护力度太强呢?
宣传是野生动物保护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
资源是有限的,濒危动物是繁多的,人们不得不承认,同样在灭绝边缘,一些知名的物种总会得到更多帮助,而一些鲜少有人听闻的物种则只能捡些残羹冷炙,甚至在沉默中走向消亡。
作为东北虎保护者,柳芭当然希望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几天后,一个特别小组开车进了山。
不过他们拍摄到的第一个珍贵画面并不是娜斯佳带崽,而是一场血腥的屠杀。
锡霍特-阿林保护区的中部地带再次被卷入战争之中,刚刚因一场战斗沉寂下去的虎王瓦西里似乎有所好转,又来搅动风云。它暂避锋芒,躲开了此地的虎王安德烈,选择在领地附近游荡徘徊。
在一周时间内,瓦西里连续两次入侵领地,第二次还撞上了一头带崽雌虎。特别小组正巧撞到老虎争斗的一幕。雌虎欧若拉拼命反抗,但却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入侵者将三只属于安德烈的虎崽杀死,然后连自己都没保住性命。
瓦西里在血迹斑斑的履历上又添了一笔。
护林员却完全拿它没有办法。
他们什么都不能做,唯有祈祷,祈祷这场领地争斗尽早落下帷幕,不管是彻底胜利还是彻底失败,至少让瓦西里可以收敛一段时间,不要再表现出那么强的攻击欲,把附近好不容易被带大的小虎当做屠杀目标。
就好像听到了他们的祈祷一样,三天后,瓦西里第三次入侵领地,这一次却没有杀死碰到的幼崽。
护林员们就差买蛋糕庆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