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漆黑的小巷,穿过寂静的公园,穿过破旧的厂房,她在雪地里狂奔。
观众们反应激烈,阿廖沙逃跑时甚至都来不及绕到停车场开上车,如果不是因为大雪掩埋了踪迹,恐怕早就被追兵赶上了。可惜他到底只是个人类,他或许可以抹掉自己的脚印,却没有能力吹散空气中残存的气味。
在阿穆尔河边,安澜追上了自己的目标。
阿廖沙正在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跌跌撞撞、瑟瑟发抖,边走边用快冻僵了的手指拨电话,指望着同伙能及时赶到,救他逃出生天。
“这鬼天气!”他大声咒骂,飞起一脚踢飞了沾着雪的石子,“该死的谢尔盖,蠢货,白痴,愚不可及!”
小石头坠落在满是冰棱的河水中,发出“啪”的一记声响。
和这声音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鼻息。
阿廖沙的血一下子都冷了。
他迟疑地回转身,正正对上了离他不到三米远的猛兽。
巨大的东北虎像只没有重量的猫一样在雪地里前行,视线对上时,它停住脚步,抖了抖皮毛。雪花簌簌地落下来,在它身体两侧堆成两个小小的山坡。因着码头远远打过来的一点点光,那双眼睛在黑夜里像两个巨大的灯泡。
阿廖沙不敢移动。
他是个经验老到的偷猎者,知道该怎样和猛兽打交道。
一定要面对老虎,不能转身就跑……一定要站直身体、张开双臂,不能蹲下或做任何使人看起来变小的举动……一定要慢慢后退,不能挑衅老虎……如果有条件,可以制造出响亮的声音,老虎并不是非常胆大的生物……
老猎手教的话在阿廖沙脑海里打转,可无论他怎样应对,这只大老虎都纹丝不动。
这种诡异的对峙让他彻底陷入了绝望。
没有后援,没有猎枪,连能用来躲闪的掩体都没有。
怎么就这么寸?
马戏团跑出一只老虎,有几百条路可以走,正好和自己走了同一条路?
就在阿廖沙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东北虎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这头庞然大物先是舔了舔前爪,然后优雅地跃过石凳,踏上了河边的小路。
三米,两米,一米。
距离越来越近,阿廖沙不得不往后退去。
全部心神都放在老虎身上,他忽然脚下一滑,赶紧用双手扶住地面,才没摔得狗啃泥。他扭头一看,原来是自己已经退到了河岸边缘的斜坡上,再往下走就是冰冷的阿穆尔河了。
这种天气掉进河里,哪里还会有命在?
阿廖沙怕得冷汗直流、牙齿打颤,甚至开始说胡话。
“我把你带到这里,你才能吃香的喝辣的,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他绝望地说,“乖老虎,好老虎,等我出去一定给你买肉吃,买很多很多的肉……你喜欢羊肉还是牛肉,兔肉还是马肉……我会带你去森林里,我给你建游泳池……”
有那么一瞬间,他翻来覆去的胡话似乎起效了。
东北虎停住脚步,回头打量着,好像被其他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阿廖沙心气一振,他用膝盖撑着地面,双手抠着被雪浸透的、硬得像石块一样的泥土,用尽全力把自己往上拔。羽绒服在地上摩擦,嘶嘶作响,很快又被地面刮破,“刺啦——”,在寂静的夜色里震耳欲聋。
老虎居高临下,前臂撑开抓住河岸边缘,旋即是一声穿云裂石般的虎啸。
这声音仿佛刺破了无用的皮囊,直接席卷到了灵魂之上。此时此刻,阿廖沙完全理解了人类先祖在丛林中面对猛兽时的感触,这种恐惧是天生的,是被写在骨血里的,是代代相传的。
他抖得像筛糠,再度往下滑去。
手指失去知觉,膝盖痛得钻心,脚趾和皮鞋长到了一起。
他还不肯放弃,用尽全力侧着身走了两步,想走到其他地方去爬上岸。但雪地湿滑,加上河水润泽,没走两步,他脚下一滑,险些直接栽入河中。
不能上岸,不能下水,不能走动。
已然是陷入了绝境。
阿廖沙悲从中来,失温让他晕眩不已、惊恐万状,乱七八糟的幻觉开始在脑海中孕育。
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已经被老虎吃掉了脚,要不然怎么连脚趾都感觉不到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没了手,要不然怎么动也不能动;最后干脆看到自己被活生生地吃到了,连个渣子都不剩。
当终于失去力气,渐渐滑入河中时,他还在竭力抬着头。
水面没过他的眼睛,码头的微光随着水波卷动着,将老虎的脸扭曲得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恍惚间,阿廖沙看到了另一头死去老虎的脸。它死得很难看,舌头拉得长长的,指爪在车厢里拉出了无数血痕,但并不妨碍他把值钱的部分都从它身上拿走。
这头老虎,那头老虎,很多很多头老虎。
许多年前,一个老护林员拄着拐杖边追边在后面大喊:“你们会有报应的!”
阿廖沙对此嗤之以鼻。
报应只不过是弱者的自我安慰。
当他把动物残骸和活体动物运出去时,他得到的是一堆又一堆的钞票,是一声又一声的吹捧。这些钞票为他换来了美女、豪车和其他人类所能想到的一切享受。
他没有什么倒霉童年要治愈,没有什么破败家庭要赡养,也不是在遭受什么病痛的折磨——
世上哪有那么多悲惨故事。
而大恶之人的悲惨故事也不值得去听。
阿廖沙朝水底沉去,冰凌撞在他身上,撞出一串串咕嘟咕嘟的气泡。
湿透了的羽绒服比石头还要沉重,冰冷的水像一千根一万根针一样从他的毛孔里钻进去,在皮肤下面游走,严寒如同一条盘踞起来的毒蛇,试探着朝脏器吐出蛇信。
他紧紧揪着胸前的衣服,听着耳边越来越响亮的心跳声,害怕下一刻它就会骤然停止。
而它也的确停止了。
安澜端坐着,一直等待没有响动才离开河岸,朝着更远的地方奔去。
大雪很快就掩盖了她梅花般的脚印,只留下沉默的河水,在将一个恶徒最后的痕迹吞噬殆尽。
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整座城市都会鲜活起来,沿河而居的人们会搓着手、呵着气,将窗帘拉开、窗户升起,他们会讨论着过去一夜所做的美梦,讨论着今日一天的计划安排,讨论着附近马戏团发生的奇事,讨论着母亲河何时完全解冻,好让那些沉睡的大船再次在河面上远渡。
伟大的阿穆尔江。
它为生命带来水源,为工厂带来电力,为城市带来无尽的宝藏。
至于它带走了什么,又有谁会在意。
《俄罗斯安全部门在中俄边境城市截获大量熊掌与虎骨》
《惊闻!俄一男子将东北虎贩售至马戏团,引发众怒》
“看看!”
陈主任把报纸丢在了桌面上。
整个林业局会议办公室里一片肃穆,不仅仅是陈主任气得不轻,被邀请来开会的东北虎保护官员、专家和志愿者代表个个都火冒三丈。这两天他们正在听几个保护林园的季度报告,没想到会才开到一半,就看到了这个新闻头条。
野生东北虎往马戏团送这种事已经够气人了,更让人揪心的是警方截获的走私物。
如此大规模的虎骨和熊掌走私,不用问也知道销售地在哪。从新闻披露的调查结果来看,这个犯罪团伙干走私得有快四年了,期间不知道有多少珍稀动物制品被贩售,能顺利干四年,国内至少还有一两个犯罪窝点没有被打掉。
他们这么辛辛苦苦保护的物种,为了繁育和野化建了好几个东北虎林园,为了保证现有的野生个体安心生活还在珲市划了那么大个自然保护区,批了专项资金,结果扭头看见一个偷猎团伙弄死好几只,简直是心态炸裂。
真是脸都不要了,人都不做了。
这事也就是发生在俄罗斯,要是在国内,情节那么严重的分分钟就是牢底坐穿。
不过调查走私是警方的工作,现在这个办公室里的与会者们更关心另一件事情——
哈巴罗夫斯克都在边境线上了,老虎会朝什么方向移动呢?
“老虎能往哪跑呢?”
这也是俄罗斯人在问的问题。
在大环游马戏团出事后,所有工作人员都接受了讯问。
本来很多人还咬死了不肯开口,结果小姑娘波琳娜在和女警聊天时脱口而出“会跳的大老虎是从外面买来的”,引起了警方的注意。联想到从帐篷里查获的小老虎,他们立刻想到:逃脱的那头不会也是野生东北虎吧?
一查,还真是。
野生东北虎在马戏团里表演这件事立刻引发了众怒,人们得知这头老虎在表演时逃脱了,认定马戏团里一定有虐待动物的事发生,于是纷纷发出抗议,要求警方严查。为此,又有一大批驯兽师和工作人员被判处高额罚款,其中情节特别严重的还被判了刑。
事件处分先放下不谈,一头老虎在外面晃荡,终究是不安全。
如果它滞留在城市里,可能会给市民带来严重威胁,如果它跑到野外去了,问题更大。这头老虎毕竟被圈养了两年多,它还能适应野外环境吗?如果放着不管,会不会造成更大发惨剧呢?是否应该把它捉回来接受野化训练,如果训练失败就转移到动物园里呢?
这么想着,大家都行动了起来。
许多专家学者连夜朝远东赶,哈巴罗夫斯克市则出动了大量警力,甚至还有一架直升机,在全市搜索老虎,同时发布高额悬赏让市民来提供和老虎有关的资讯。
一时间人仰马翻。
结果这么折腾了两三天,竟然没人在城市里见过老虎,少数几个过来报告的都是为了钱伪造证据,唯一一个有点像样的还没看清。那是个在半夜开高速的司机,他赌咒发誓说自己开到半路时看到了一头在路边散步的大老虎,身体比小轿车还大,脑袋像个磨盘那么大。
接线员:“……”
人们决定死马当活马医。
他们一边驱车往目击地点赶,一边翻出地图,在上面画线,很快发现老虎的疑似前进方向为东南方。如果一直朝着这个方向走下去,最后它就会无限接近锡霍特-阿林自然保护区,而这也是谢尔盖所供述的这头老虎的出生地。
两年过去了,它还能认得家在哪里吗?
故事带上了一点神秘色彩,使人们更加好奇,纷纷期待着后续。
而在国境线另一边,东北虎保护工作者们多少有点失望。
这些年国内也是受了不少气,因为保护工程开展得晚、进展得慢,早些年间许多野生东北虎都迁徙到对面去生活了,无形之中就降低了我国境内的个体数量。
眼下两国协同合作,一起打造生态走廊、交流老虎动向,这种状况才好了很多。
有几十只东北虎每年都会越过黑龙江在两岸游走,俨然成为了拥有“双重国籍”的大猫咪。而国内的工作重点也从保护现有的虎变成了改善环境、教育人民、多造走廊,争取把逃到国外去的虎重新“吸引”回来。
虽然这只老虎没有过河,但也有专家提出意见,认为时值四月,天气回暖,冰层融化,老虎不愿意在没有冰面的情况下冒险渡过黑龙江(老毛子口中的阿穆尔江),因此才选择沿着河往东南走。
其实他们猜的还真就是问题的答案。
安澜在重获自由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回家,因为这里离祖国实在是太近了。
要回到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城市是不可能的,没有野生东北虎能下到那么南的地方,但只要是能回到国内、听听熟悉的普通话,就是很大的幸福了。
俄语听久了脑瓜子嗡嗡疼。
虽然她是一只有文化的西伯利亚金渐层,但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猫窝。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不过沿着河走了几公里,伸出猫爪试了试水温,她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要在这种天气里游过黑龙江也太遭罪了。
没办法。
安澜最后还是决定去锡霍特-阿林保护区看看情况,最好在这片东北虎的乐土上熟练熟练生活技巧,尤其是狩猎和战斗。要是连狩猎都做不好,就算回家了也得被直接放进东北虎园林去接受教育。
主意一下,她就开始奔跑。
没有笼舍,没有车厢,也没有表演场地外面的栏杆,安澜自由自在地狂奔着,任由风在耳边呼啸,白雪在脚爪下吱嘎作响。
就这样一路跑跑停停,直到肚子饿了,她才停下来观察环境。
这里是一条类似国道的马路附近,不远处有少许林地,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人类村落的痕迹。
安澜绕开有人居住的地方,在树林里坐下来休息。
她轻轻嗅闻着,分辨着从风中传来的信息。
老虎的嗅觉和听觉非常灵敏,它们的领地很大,但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察觉到领地里发生的一切。
眼下就嗅到了异样的气味。
安澜朝气味来源地走去,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下风口给了她绝佳的机会,靠到差不多还有两百米远,猎物都没有发现她的存在,而她也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身影。
一只貉子。
它长得又像浣熊又像狗。
还是人类时安澜肯定会觉得它憨态可掬,但化身为大猫咪,她看着它就像在看一顿甜点。
伏低身体、小步接近、大步奔跑、用力起跳!
貉子察觉到老虎靠近,惊慌失措地逃跑,借助地形,进行了十分有效的闪避,让第一次踏上积雪森林土地的安澜险些一头撞树,摔得重重打了个滚。
她懊恼地翻身起来,抬起前爪,抖了抖上面的雪。
失败了。
实在是她习惯了在开阔的草原上奔跑狩猎,面对长满树还有许多坑洞的陡坡非常不熟悉。野外环境是多变的,这种地形踩在脚下的感觉根本无法在马戏团的帐篷里模拟,她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适应。
今天是没有饭吃了。
安澜心里叹息,垂着脑袋往树林里走。
地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雪,踩上去非常松软,能一直陷到半条腿深,边走要边把腿往上拔,时不时还会有一大块松雪从树上掉下来。
她第一次被砸到脑袋的时候吓得一蹦三尺高,差点在空中表演了一个大回环。好在老虎的身体柔韧有力,这才稳稳当当地落地了。
后来她就学会了听雪滑落时的轻响。
这里的每一种声音和气味对安澜来说都是新奇的。
乔木、灌木和苔藓地衣都有着独特的气味,生活着的小动物们也有着独特的气味,甚至连雪和树叶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都让人目眩神迷。
她在树林里找了又找,最后给自己找了一个小小的灌木丛,舒舒服服地蜷缩在里面休息。厚实的皮毛就像一床被子,把身体包裹在里面,遮风挡雪又防寒。
第二天清晨起来时,安澜有了好运气。
不知是在呼唤配偶,还是在传达情绪,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记古怪的叫声。起先仿佛是牛在叫,后来尾音逐渐变尖,竟然拖出了一种带着点金属感的鸣笛声。
安澜在野外最大的困难就是把自己学过的动植物和气味搭配上,因为在当人类时她可以记住动物的外形和它们的叫声,却无法得知它们在捕食者的嗅觉中具体是什么味道。
得亏眼下是听到了叫声,她才能确定这头动物大概率是马鹿。
事实也的确如此。
马鹿是体型很大的鹿,它们在冬天时会进入一种新陈代谢放慢的状态,移动也变得缓慢。当安澜找到这一头时,它正忙着刨开地面,进食地上的苔藓和地衣,全然不知道背后有个捕食者在等待。
安澜竖起耳朵,伸直脖子,尽量取得一个开阔的视野。
她紧紧盯着猎物,快速朝前动了几步,在猎物惊疑扭头时定住不动,在它重新转过身去时继续朝前行走。
当距离被缩短到只剩几十米时,她撒开腿狂奔起来。
马鹿受惊,朝着反方向逃窜。
安澜咬牙在林地间穷追不舍,她跑过高起的土堆,跑过地陷的深坑,越跑越有底气,越能熟练地用尾巴保持平衡。老虎的体格给了她强劲的动力,在一次下坡加急转弯时,仅仅是通过腰部和尾部的扭转就完成了这一极困难的动作。
马鹿的速度完全无法和老虎相比。
安澜后腿用力,朝前飞扑。
在坡度的帮助下,她做出了一个宛如起飞一样的动作,顷刻间就跨越八九米的距离,从背后咬住猎物的颈椎,摔倒在地。
强健的下颚搭配锋利的犬齿,只是松口、再次以更合适的角度咬住、用力挫动,鲜血就从鹿颈上汩汩涌出,和气管被咬断时喷溅出来的气泡混合在一起,形成浪花般堆积起来的血沫。
安澜抱住马鹿,先是顺应天性舔了舔浮毛,然后从下腹撕开了它的身体。
这是在这个世界第一次不依靠投食而是用自己的力量取得食物。
她撕下一大块肉,忍不住甩起尾巴来,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这头马鹿最后被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骨头、蹄子和一些皮毛留在原地。
安澜在记忆里打开食谱文件夹,把马鹿和斑马并排放在一起,只想为大自然创造肉排时的鬼斧神而深深叹息。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好吃的东西,始终是个难解的谜题。
有了这顿饭打底,接下来几天都不用再狩猎了。
从哈巴罗夫斯克到锡霍特山脉大约需要走三百公里,即使以老虎的速度也需要一周以上。为了珍惜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避开人类,安澜白天在树林里穿梭,到了晚上才靠近公路。
能铺路的地方一般地势相对平坦,积雪天还常常会有路政来撒盐除雪,是绝佳的借力之处。俄罗斯地广人稀,越靠近自然保护区居民就越少,所以能目击到东北虎的往来车辆也不多。
安澜奔跑着。
从远远地能看到群山,到站在群山脚下,到进入广袤的针叶林。
面积广大的锡霍特-阿林保护区和周围几个保护区连成一片,共同守卫着飞禽走兽们最后的家园。
这里土壤肥沃、物种众多、一年四季热闹不歇,从东北虎到远东豹,从活化石黑龙江羚到濒临灭绝的乌苏里棱龟,除了生活在热带地区的动物,几乎所有生活在北半球的物种都能在这里找到踪迹,无愧为人间仙境、自然王国。
安澜踏入其中,如同爱丽丝掉进兔子洞。
但即使是生活在童话世界,有时也会出现像红皇后那样可怕的敌人。
比如说棕熊。
克伦贝河是保护区内许多动物的饮水点,也是棕熊最爱出没的地方。
安澜在去河边喝水时就跟一头带崽母熊打了个照面。
当时两头小熊完全没被影响到,该怎么样怎么样,还在咋咋呼呼地玩闹打滚,但两头成年母兽,一个是怕孩子被老虎叼走吃掉,一个是怕自己被护崽棕熊上来拼命,隔着几十米远齐齐怔住,彼此都吓得不轻。
好在熊是杂食动物,并不需要跟老虎分出个你死我活,因此在安澜先行退避后,母熊就赶紧发动吼叫大法把两个皮崽子分开,催着它们朝反方向离开了。
除了棕熊之外,危险还来自十分少见的远东豹和狼群。
倒不是说远东豹和狼能直接对东北虎造成威胁——它们的体型和战斗力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而是这些捕食者的食谱和东北虎基本一致,属于此消彼长的竞争关系。
当活动区域重叠时,安澜就完全无法捉到猎物。
她远远地遇到过狼群一次,头狼刚刚和她对上视线就带着族人离开了,没有半点发生冲突的打算。然而那天整片树林都显得格外沉寂,狼群在狩猎时把附近游荡的大型猎物都吓跑了,连小动物都藏了起来,叫东北虎无处可寻。
难怪二十世纪狼群数量多时东北虎数量就少,当人们开始保护东北虎、极力帮助它们繁衍生息时,狼群的数量反而下降了。
为了吃饱饭,安澜不得不开始思考领地问题。
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才能用标记警告那些竞争者,才能在明年大河结冰前好好地生存下来。
老虎和狮子在很多方面都截然相反,但也有类似的地方。
如果不发生意外,母狮会代代继承先辈打下的领地,雄狮则要么是地主,要么是流浪。而对老虎来说,它们永远无法从先辈那里得到遗产,无论公母,一旦接近成年就会被赶出领地。在一段时间的游荡后,它们要么推翻自己的父母,要么远走他乡,去打败其他个体。
雄性的领地面积十分广大,一头雄性常常会容许三到五头雌性在它的领地里平行地占有领地。雌性和雌性不相容,雄性和雄性不相容,这就是“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的切实含义了。
对安澜来说,她要得到领地,首先必须挑选一个合适的对手。
从游荡地向外辐射,存在着三头雌虎,三头选择。
其中一头壮年期雌虎占有着北部最大的地盘,它做的标记总是最粗暴,在树上留爪印时几乎要把树皮都整个扯下来。东南部栖息着一头年纪稍微大点的雌虎,带着几只幼崽。西部则属于一头老年虎,但它接近两岁半的孩子还没被驱逐出去,很可能帮着母亲一起保护领地。
该往哪走呢?
安澜犯了难。
从本心来说她并不想去伤害东南方的雌性,因为这么做很可能导致几只幼崽统统活不下去。那么剩下的选择只有去和七八岁的壮年雌性硬碰硬,或者去面对潜在的两面夹击。
就在她犯难时,一则消息为天平一端增添了砝码。
那时某个午后,安澜在灌木丛里呼呼大睡,突然听到雪地摩托的声音。
少顷,三四个人从摩托上下来,个个都拖着雪板,手里还拿着各种各样的仪器和记录本。
从制服可以看出,这些是活跃在保护区里的护林员。唯一一个没有穿制服的是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她虽然年老,却健步如飞,甚至还把两个小伙子抛在身后。
这并不是安澜第一次在锡霍特山脉里碰到人类。
尽管卫星地图会把这块区域显示为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绿色,拉近后的航拍则会讲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整片绿色之中夹杂着大量长条状和方块状的空白区域,这些地方要不是供交通工具川行的道路,要不是少数民族、猎户和伐木工人聚居的村落。
大部分时间,人类和动物互不干扰。
不管是习惯使然还是进化完成,这个区域的野生动物并不非常排斥人类,哪怕老虎也会在人类聚集地附近出没,还常常因为“摧毁柴油桶”、“偷吃风干肉”和“求助”而上当地新闻。
但安澜既没有玩油桶的爱好,也不缺东西吃,更不想被进山一周后就追到这里的专家组逮走检查状况,说不定还要强制参加培训班,对两脚兽自然是敬而远之。
这回也不例外。
护林员上来的时候,她悄悄地往后退,几个跳跃就躲到了森林深处。
在静谧中,很容易就能捕捉到对方的谈话。
安澜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们正在讨论几头老虎的受伤情况,因为领地冲突激烈,东北虎保护办公室派遣了资深研究员柳芭女士来实地考察老虎的动向。
俄罗斯对老虎的调查非常频繁,大规模普查每两三年就会有一次,规则最大的时候出动了超过2000个研究人员、拉网式搜索了几周。也因此,他们对保护区内的主要领地分布也有所了解,能够迅速分辨出一头老虎处于流浪还是定居状态、又在谁的领地里逗留。
此时此刻,他们的讨论中心是北部地区。
根据护林员的说法,从北方下来了一头雄虎,它大概是在一场战斗中不慎落败,被更年轻力壮的个体赶出领地,不得不另寻他处生存。这头雄虎一路向南,最近始终在这一带活动,期间不仅和本地雄虎多有冲突,还打伤了好几头刚成年不久、尚在父母领地边活动的小虎。
工作人员都在发愁。
面对这种攻击欲过剩的个体,他们简直是绝望得想撞墙。把它麻倒带走这种事完全违背自然规律,肯定会受到众多专家的反对、民众的抨击,但要放任不管,一会儿工夫它就重创了三四个年轻人,俨然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
这头雄虎也可以说是劣迹斑斑了。
早在它成年后不久,就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占有了保护区北边的领地;在北区因为狼群入侵而猎物变少时,它毅然南下,又杀死了另一头雄虎;紧接着,它对闯入者进行了无差别的疯狂打击,正常老虎在打斗时很少下死手,达到驱逐的目的即可,但闯入这头雄虎领地的都是非死即伤;再后来,它因为食物短缺打起了熊的主意,追着熊跑进其他雄虎的领地,在家里把别人给杀了。
如果说在听到这之前,安澜还在想幸好自己不是雄性、对方除非闲得没事才会来找她麻烦,那么等听到这里,这种想法就完全掉了个,变成了她要怎么样才能去找对方的麻烦。
追着熊闯入领地并杀死当地的主人。
这个说辞实在是太耳熟了。
虎王瓦西里。
在希尔盖锒铛入狱、阿廖沙尸骨无存、大伊万和盗猎团体大概率会被警方顺藤摸瓜的当下,曾经被写在安澜复仇名单上的,只剩下了这头素未谋面的东北虎。
尽管老虎并不以重视家庭著称,女儿推翻母亲、儿子杀死父亲的故事也总在上演,但事事都有例外。
有雄虎成为超级奶爸抚养几个孩子长大并一直保持友好关系的,比如T25;有以小家庭为单位出没还常常被人类观察到的,比如攻击者的孙辈,再比如著名的四姐妹;有碰上后合作的,比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曾被目睹过的几场水牛狩猎。
在形势千变万化的当下,受到生存环境压力和个体性格差异的影响,作为独行侠的虎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拥有人类复杂情感的安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