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本来是一片美丽的林海雪原,却成了猛兽和偷猎者搏杀的战场。
那天傍晚,安澜正舒舒服服地躺着,在给金橘舔毛。
而枪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这伙人一共有三个,都是些社会混子。
他们吊儿郎当,游手好闲,找不到什么正经工作,连付出体力劳动都不愿意,倒是心里法制意识淡薄,不知怎么的就想到要用写在刑法上的手段来赚快钱。
起先只是打点山鸡野猪,后来发展到打梅花鹿,到后来胆子越来越大,眼睛瞄向了金钱豹、猞猁和亚洲黑熊,拿着皮子和各种部位去跟卖枪给他们的人换钱。
干了几个月,尝到了甜头,几人每周进山两次。
这天正好是进山的日子,因为有点事耽搁了,所以来得格外晚。
走出两公里,领头的林杰突然停下脚步,朝树根底下指了指。
“是什么?”弟弟林正浩凑近来看。
“说不准,像豹子。”林杰压低声音。他蹲下来,拨开草丛,把手掌和那爪印比了比,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瞪大了:“乖乖,这玩意得多大啊,我就没见过这么大的豹子。”
一直没说话的谢永福这时才闷闷地说:“怕不是个老虎。”
林正浩摇摇头:“山里多久没见着老虎了……要真有老虎才是发大财了,前些天人家问有没有虎骨,开价一根就十万块,到时候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走,再往前去点瞅瞅,咱们三杆枪,就是熊瞎子也够它喝一壶。”
他们一路往前搜索,发现雪地里脚印断断续续的,时大时小,不知道是不是带着崽子。
就这么搜过三公里,林正浩猛地一拉哥哥的衣服。“看那!”
林杰狐疑地举起望远镜一看,嘿,还真是老虎。
因为在缓坡上,老虎在雪地里非常醒目,离他们有差不多四百多米远。风从那头呼呼往三个人脸上吹,再加上白色的衣服和出发前喷的气味剂,母老虎专心致志地在给小老虎舔毛,小的拿后腿挠耳朵,看起来挺安逸,全然没发现有人在靠近。
这可是野生东北虎!
“发了发了。”林杰两眼放光。
弟弟林正浩动作比他还快,赶紧把背着的半自动步枪取下来。他是三人中枪法最准的,所以分到的武器也最好,另外两人拿着的都是老式猎枪。当初买枪时启动资金就那么点,谁也不舍得多花钱,后来干得多了有钱了,又觉得三杆枪够够的了。
三杆枪的确是远远超出了打猎的需求。
但林正浩一行人却也低估了装备之外的因素,比如——心理压力。
随着距离越来越短,他们捏着枪的手也越来越白,呼吸越来越急促,耳朵边只听到心跳砰砰打鼓。
老虎的体型实在是太大了。
比起东北虎,黑熊的个头完全不够看,金钱豹和猞猁都只能算是小猫咪。
对猎手来说,猎物种类不同,他们在狩猎时感受到的压力也是不同的。
猎物是不是皮糙肉厚,反抗能力强不强,怕不怕噪音,头骨硬不硬,体型大不大,敏锐不敏锐,能靠多近,都影响到枪支的选择和准心的选择。
要是眼下在打豹子,一枪打不死,对方吃痛逞凶,那么同伴再补一枪大不了再补两枪就是了。但要是在打老虎,如果一枪未能让它丧失活动能力,真的调头扑过来,可就是完全不同的故事了。哪怕还一枪未开,想到开枪后可能面对的攻击,人不手抖都算是好的。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
三人在离东北虎一百多米远的地方停下,说好瞄准母老虎同时开枪。结果林正浩才数到二,谢永福手一抖,扳机已经扣了下去。
这一枪擦着猎物的肩胛过去,激出一长串血花。
老虎吃痛,又被巨大的响声惊到,以极快的速度往密林里逃去。林杰和林正浩这才反应过来,一个信手开了一枪,一个拿着半自动步枪七零八落地射击着,别说老虎,连根虎毛都没打着。
谢永福极为懊丧地抓着头发。
林杰把枪一丢:“蠢死你算了!”
反而是年纪最小的林正浩最先缓过来,虽然还是脸色阴沉,但好歹能做出正确决定。“走吧,”他说,“看来我们是没这福气,天色不早了,再不走等下就不好走了。”
林杰和谢永福两个抬头看看天色,太阳确实是已经沉到树稍上了,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收拾东西准备下山。
他们离山道有差不多五六公里远,走出去就要一个钟头。
今天所有的时间都浪费在了搜索这只老虎身上,结果什么都没捞着,三人下山时都神色郁郁,没一个人说话。尤其是谢永福,他知道自己闯了祸,生怕本来就比他更亲的两兄弟不再带着他发财,更是脸上讪讪,脚步拖沓。
因着这份难为情,他憋着尿急都没敢说,直到走到能看到山道的地方,实在憋不住了。
林正浩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去树后面解决,自己则和哥哥林杰凑到一起说悄悄话,琢磨着要不要把这个不中用的同伙赶走,反正现在“生意走上正轨”,两个人也够了,分到的钱还多。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几下巨大的扑腾声。
“作死啊?”林正浩大喊一声。
兄弟俩都以为是谢永福不中用,撒个尿还能把自己给撒摔倒了。可等了半天,都没等到树后面传来回应的声音,只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呜咽声,又有点像人发出的,又有点像是风的响动,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天色暗得不行,看不清五米之外的东西。
林杰疑心:“别是摔晕了吧?”
林正浩不耐烦地晃晃脑袋:“看看去。”
他们一前一后地朝前走,彼此之间大约有个两三米的距离。
林杰走在前面,一眼就模模糊糊看到雪地上趟着个人,空气里都是骚味和铁锈味,闻着有点像血。他担心同伙不仅是摔了,可能运气太差还摔断了腿,想到过去三个人一起晃荡也有点情分在,虽然觉得要扛着他下山很烦,也勉强压下心里的烦躁,在边上蹲下,想把他扶起来。
结果刚往谢永福胳膊上一扶,手上却骤然一轻。
整条胳膊都被他举了起来。
林杰当场傻了眼。
他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了两步,忍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明知道眼前情况不对,又想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伸手往腰后摸。
本想把手电筒摸出来,但手上黏糊糊、湿漉漉的,好几次都从皮套上滑过去了,根本捏不住扣子,更别提打开扣子了。
越是着急心慌,就越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林杰张开嘴,想喊弟弟的名字。
可他什么都喊不出来。
喉咙里就像被塞了一团棉花,或者像被其他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挤了半天只能挤出点“呵”“呵”的气音。他说不出话来,想着至少得快点起身,走到兄弟身边去,两个人靠在一起才好防备在这黑夜中出没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声恐怖的嚎叫从背后响起。
林杰顷刻间汗毛倒竖。
那声音……那声音根本不像人类能够发出来的!
他不是什么饱读诗书的家伙,从小到大上学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一个巴掌,但他怀疑自己在那些书里读到过的受炮烙或凌迟的人能不能发出这种声音来,就连在村里杀猪的时候都不会发出这种尖锐的叫喊。
它是那么古怪,那么凄厉,那么绝望。
就像一根冰冷的长矛,从头到脚地穿过他的身体,扎得他脖子僵直。
也像一阵绵柔的阴风,从后背直冲天灵盖,冷得他上牙磕下牙。
又是一声凄厉的嚎叫。
旋即是第三声。
林杰大叫一声,用毕生最快的速度把自己从地上捡起来,连滚带爬地就往山下跑。
天色已经漆黑,从两侧经过的树木就像一个又一个扭曲的人影,从脚下踏过的地面就像一摊又一摊的烂肉。
起先他只能听到呜呜的风声,自己隆隆的心跳声,还有登山靴踩在雪地里发出的嘎吱声,不知道跑出多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他听到了第三个声音——
一个有节奏的脚步声。
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追赶着!
它越跑越快,靠得越来越近,呼吸尽在咫尺,紧紧擦着脊背,旋即是一记重重的撞击。
在那一瞬间,林杰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东西撞了,被撞得滚到何处,又被撞伤了哪里,只能感觉到有什么尖利的东西从背上和头脸上掀过,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呼吸扑面而来,然后是胸口和肩膀上的剧痛。
大概是肾上腺素作祟,他摔在地上,却摸到了自己的猎枪。
那庞然大物就像有灵一样,猛地往后一退。
老式猎枪不能连发,林杰也不敢轻易用掉自己活命的机会,只是胡乱打着转,朝四面八方瞄准。
没有,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
只有风声,只有树影,只有浸入骨髓的寒冷。
林杰彻底崩溃了。
他死死抓着枪,拔腿就跑。
双腿软得像棉花,他跑着跑着,骤然失去平衡,咕咚咕咚地往山下滚。最后的几十米他几乎都是滚下来的,一路滚到山崖边上,还从离地面两米多的地方重重地摔在了山道上。
夜晚的山道空无一人。
每隔一段距离竖着的路灯只能把一小块地方照得透亮,光芒慢慢地削弱,留出大片大片的黑暗。
林杰哆哆嗦嗦地往前爬,一路爬到灯杆底下,觉得每个影子里都藏着恶鬼。
就这么生不如死地过了半个小时。
当天夜晚在盘山公路巡逻的边境支队民警发现了这个可疑人物,四个警察远远看到路上有个东西,就把警车靠边停下。他们在远处时原本以为那是个死在路上的动物,没想到在近处一看,却是个浑身是血还在喃喃自语的人。
大概是个人。
这副样子让见多识广的警察都倒抽冷气。
绕到正面时,可以看到这个可疑人物半张脸和头皮都被撕掉了,危险地挂在脖子后面,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不知道去哪了。他左腿古怪地向前折着,两只鞋都跑掉了,脚底血肉模糊。血流了一地。就这个样子,不说能不能救得活,哪怕救活了,都不知道有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最关键的是,手里还按着枪。
“不许动,”最年轻的警察喊道,“放下枪!我让你放下枪!”
可这人的手就像被焊死在武器上一样。
带队民警已经开始打应急电话了,另一位上了年级的警察拍拍小警察的胳膊,朝左侧努努嘴,意思让徒弟看。小警察一看,发现可疑人员大臂上的袖子被拧得像麻花,不知道转了多少圈,袖子底下这条手的状况可想而知了。
队长挂断电话,走过来说道:“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我们先看看有哪些伤口能快速处理的。”
老警察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人估计难了。”
当他们按照急救流程进行不太有意义的止血和固定时,因为靠得近,这才听清可疑人员一直念叨的是什么。
“死了,”他在说,“两个都死了……”
“什么死了?”小警察问。
“他拿着的是猎枪,怕是进山来打野味的。”队长比他观察得仔细,“傍晚进山不会是一个人,伤成这样,估计是撞上了大东西。你在这里守着,我们上去看看情况。”
小警察于是嫌恶地点了点头。
他正是年轻的时候,怀着一腔热血,正义感爆棚,对辖区有非常强的责任心。
到支队来工作两年,每天都在山道上巡逻,见过的野生动物太多太多,这里的动物有些都不怕人,憨态可掬,亲近极了。本来就是因为喜爱才会从事这份工作,再加上一种没尽到责任的负罪感,每次看到被套断腿套断脖子的动物,他回去都会伤心很久。
这会儿看到偷猎者这么惨,虽然因为公职在身不能大声说,他心里却叫着活该。
其实其他几位民警也未尝不是在这么想。
只是那到底是两条人命。
山道上车灯亮了又亮,救护车和紧急赶来的增援都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在三人搜索了十几分钟后,很快就有同事加入了搜索的行列。手电筒打在地上,偶尔能看到血迹,大部分时间却因山风席卷树叶,看不清什么踪迹。
约莫半小时后,他们才找到了一具尸体。
或者说是残骸。
这个偷猎者几乎是字面意义上地被撕成了碎片。
紧接着,在二十米开外的地方,他们看到了另一具尸体。
这具倒还算完整,但却被挂在了树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下面,血已经流干了。
如果说在马戏团里她还是生气,那么这一次简直是狂怒。
因为白色衣服和气味剂的掩盖,再加上对方在下风处,她根本没有发现隐藏在百米开外的敌人。
枪响和剧痛是同时出现的。
如果那一枪打得再准些,安澜这会儿估计已经去地府报道了;如果那一枪打得再偏些,金橘当时就坐在她身边,辛辛苦苦养了八个多月的崽子估计就要没了。
在这个距离去挑战持枪的人是不明智的,因此她立刻带着小老虎往山里跑。
金橘吓得半死,一直到钻进灌木丛里还在发抖,耳朵完全背成飞机耳,尾巴紧紧缩在身下。它可能以为自己还是只小猫,下意识地就要往养母怀里爬,边爬边小声叫唤。
安澜感觉不到胳膊痛了。
她呼地一下站起来。
而几个小时之后得到消息的工作人员甚至都不是怒火中烧,是气得快厥过去了。
好不容易这几年大环境趋向于保护森林、修复生态,结果就是有社会蛀虫要干违法乱纪的事情。每年各地山上都能摸排出几千个套子夹子,自制土枪和私下去买猎枪的是怎么抓也抓不完,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都填不住这些人的胃口,现在竟然敢冲着国一下手。
陈主任在办公室里把桌子拍得啪啪响,恨不得撩起袖子亲自搭飞机冲到一线去,但他还得留下来处理这次牵扯到人命的大事件。
虽然都觉得盗猎者死不足惜,但毕竟是人兽冲突,需要向社会各界公开详细情况和后续处理办法。
善后工作在第一时间展开。
进入太平岭的专组足足有二十余人,他们封锁了方圆百米的区域,并对死伤者进行逐一调查。
现场最醒目的就是被挂在树上的死者。
经过身份确定,他被确认为林杰的弟弟林正浩。
此人被倒吊在这棵油桶粗的红松树上,左脚被牢牢捆住,尖锐锁扣深深地扎进小腿里,血流了一地。套索连着的巨木在地上被拖动了一段距离,树干上也到处都是抓扯的血迹。一把半自动步枪掉在血泊里。
是钢丝套。
林间最常见的陷阱,造成的野兽伤亡也最多。
从地上的痕迹来看,林正浩一定是在逃跑时慌不择路,直接撞上了这个被安置在树边的悬空套圈。
悬空套是用来捕捉大型动物的,索圈越挣扎越紧,一些索圈上还会有尖锐的棱角,被套的动物不是被勒死就是被饿死。
2002年2月,在吉省长白山发现了一头被钢丝套勒住脖子的壮年雄虎;2003年1月,黑省东市一头野生东北虎中套死亡,下套者烧掉虎皮,剔出虎骨,甚至用它的血肉来大宴宾朋;2006年12月,黑省东市一头野生东北虎被钢丝套勒住前后脚,因无法奔跑狩猎死亡;2011年10月,黑省密市一头野生东北虎脖颈中套,发现时钢丝已经锈迹斑斑,而老虎也早就因无法进食而饿死……
极度稀有的东北虎尚且如此,其余更常见的动物不知多少都是套下亡魂。
不仅仅是动物,世界各国的森林警察、森林消防、巡护人员、动物研究者都有因绳套受伤乃至死亡的报道。
可现在死去的并非是一个无辜之辈。
下套者死于套杀。
当调查人员在本子上写下这一笔时,情难自禁地感觉到了讽刺和荒唐。
但这个被挂上树的犯罪分子好歹还留了个全尸,另一个估计得用铲子来铲了。
因为尸体残骸有被啃咬过的痕迹,专家组花了大量时间来采取样本、还原现场。实验室鉴定结果显示这些啃咬齿印属于亚洲黑熊和猞猁,只在六块碎片上发现了老虎的爪印和齿印。
从现场血迹和伤者林杰的描述来看,当时东北虎猛烈攻击了谢永福的肩胛部位,并撕掉了他的一条胳膊,令他进入失血导致的休克状态,旋即转而攻击了六米开外的林正浩。谢永福在被其他捕食者吃掉的时候应该还活着,他是被自己屠杀过无数次的野兽一口一口地分食的。
调查人员写下第二个句号,摇了摇头。
至于被追下山的林杰,应该是第三个受到攻击的目标。
他在下山途中遭到了老虎从身后的飞扑,虎爪直接撩掉了半张头皮,后背上也没有好肉。紧接着老虎抓伤了他的前胸,咬伤了他的前臂和肩膀,他在狂奔下山时脚陷到泥坑里,膝关节锁死,腿直接向前折断了。也难为他拖着一条伤腿还能跑到山道上,就是那一个坠落又是伤上加伤。
林杰命大。
经过八个小时的抢救,竟然让他活了下来。
但他身上的伤势都留下了永久性的疤痕,接下来等待着他的是审判,是巨额赔偿和牢狱之灾。这张脸皮在他余下人生的每一天都会给他招来异样的目光,这段噩梦般的回忆也常常会在午夜梦回时抓住他的思绪。
此时人们还不知道,林杰会在出狱后的几年内就结束自己的生命。
所有虎豹保护相关部门和社会各界都没空管他是不是会留下心理阴影,专家学者和各级领导凑在一起,讨论的是该如何进行这次袭击的后续处理,互联网上也对此议论纷纷。
社会主流声音认为是盗猎者闯入野兽生活的地方,并对它们造成了生命威胁,野兽是出乎自卫在进行反击;但也有人认为是否应该对伤人和食人野兽进行分别跟踪、分别处理,会否因为此次食人去袭击接下来进山的森林巡护工作者。
因为林杰的供述,而且因为是一大一小两头老虎,体型和路线对得上,大部分人都认为盗猎者碰到的是娜斯佳和幼崽,而这两头老虎在人类跟踪下近一个半月都不曾表现出任何攻击欲和敌意,被认为是性格稳定的老虎,使得前者的声音从一开始就占了上风。
在会议中,也有不少专家认为东北虎只是做出了应激反应,在袭击中甚至表现得相当克制。
谨慎起见,人们翻出了过去数年间对老虎袭人事件的相关处置。
在几起动物园圈养老虎袭人事件中,除了一头正在袭击过程中而且用尽各种手段也无法吓退的个体被当场击毙之外,其他虎只大多被隔离起来笼养,并没有遭到处决;在马戏团逃脱老虎袭人事件中,除了两只处于过于靠近村落、且当时处理者手中暂时没有麻醉枪情况下的老虎被当场击毙,其他虎只大多被寻回、圈禁;在野生东北虎袭人事件中,完达山一号在应激袭击村民后被鉴定为没有主动攻击倾向,随后放归。
另外,在过去的其他野兽伤人事件中,只有屡屡下山伤畜伤人的个体才会被追踪捕捉或击毙,鲜少有因为杀死闯入者而被追踪处决的事情发生。
有了这些案例做基础,再参考社会各界的声音,与会者才最终讨论出了处置方案。
首先是加强巡逻,务必保证重新追上两头老虎的行踪,并实施捕获,配戴项圈,后放归;其次是在附近村落中进行保护工作检查和宣传教育,叮嘱村民无事不要进山,如果进山最好双人同去,并携带能驱赶野兽的摔炮;最后是要搞好法制科普和执法工作,让有偷猎行为的人懂法、敬法、伏法,如有愿意认真反省、积极认错补偿的,可以吸纳他们加入到森林保护的民间工作队伍中,发展成东北虎豹巡护员。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所有人都满意了。
一直有点担忧的安澜在偷听到巡护员的对话后也满意了。
她那天的确因为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而且孩子还吓成这样而狂怒不已,做出的反应也不太像她成为老虎之后的样子,反而更像还在当狮子时候的样子。
在非洲大草原上,西岸狮群曾多次撕碎过入侵者,无数盗猎分子在丰饶河谷饮恨。狮女王对此并不是放任,而是积极促成,只是拦住狮群,不允许它们食用人类的尸体。
而在成为老虎逃出马戏团后,她不敢像在东非时一样随心所欲。
当时她刚刚出逃,而且是在居民繁多的城市里,只能采用更加柔和的手段。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繁育个体和野生个体在保护者眼中的重量是不同的,要击毙一头从马戏团逃亡的东北虎,也许不那么让人心痛,但要击毙一头野生环境下的东北虎,完全是另一回事。对野兽来说,在城市和农村里袭人伤人和在森林里袭人伤人也不可同日而语。
假设她作为一头“疑似繁育虎”在哈巴罗夫斯克市街头将阿廖沙咬杀,说不定那些追在后面想把她带回去做野化训练的研究学者就会带着更多枪支弹药来,抓住她的意愿也会更加强烈,在那时重获自由也就会变得更难了。
这一次不同。
这一次,安澜对偷猎行为做出了严酷回应。
现在所有的社交平台都在讨论偷猎者被反杀而且还有一个是像“遭报应了”一样被反杀这件事,想必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活跃在黑省和吉省山林里的犯罪分子会收敛一些,无论对她和金橘来说,还是对其他东北虎、其他野生动物来说,都是一件大大好事。
安澜并不担心人类会做出什么后续处理。
她现在只是担心自己不太灵活的前臂,以及还在为枪响和她受伤而杯弓蛇影的金橘。
从太平岭到珲市的路上完全可能会遇到其他猛兽,尼娅斯比后腿受伤后是如何,老虎瓦西里的下场又是如何,还都历历在目,要是这条长长的创口成为拖累,那时才是真的危险了。
这是举世公认的一个客观现实。
安澜在受伤头几天并没有非常担心这道子弹擦痕,毕竟那天受伤之后她仍然有余力去奔跑和伏击,顶多是有点不太灵活。再加上天气寒冷,积雪未化,总比炎热的夏天安全。
这种擦伤没有伤到骨头,只是破开皮毛伤了肌肉,原本该是好得很快。但在几天之后,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变得有点气味古怪,走路时更是整条前臂和肩胛都疼痛起来。
她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
现在这种疼痛怎么看怎么像尼娅斯比腿伤感染时的样子。
如果说先前安澜还在犹豫要不要去戴上定位圈,伤口一恶化,她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人类一直在附近的山林里寻找,也就是老虎走得快,嗅觉又更强,才能够每次都避开。眼下要调头去找他们倒也容易。
就是怕小金橘不乐意跟着。
小老虎有好几天没在山里疯玩了,它总是紧紧蜷缩在她身边,即使在进食时看到两脚兽都会远远跑开。
安澜虽然很是心疼,但多少也有点乐见其成。
之前在城郊赶路,有人跟着可以躲避偷猎者,现在回归密林,总不能抱着边防岗哨生活。
老虎和狮子的生存环境不一样,东非的狮群早就习惯了被游客参观,它们的曝光率和名气也是能否得到救助的决定因素之一,靠得近点没什么问题;但生活在东北山林里的老虎是不必接待游客的,它们碰到最多的除了巡护员就是偷猎者,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
除了生存环境之外,生存方式也不同。
狮子是群居生物,作为狮女王,她可以看着孩子们;老虎则在大多数时候都在独居,金橘长大了要自己立起来才行,见人害怕,见人就躲,至少以后不会去袭击村落,也不会被心怀不轨的人哄骗。
这是件好事——
本来是件好事。
谁能想到这个擦伤竟然拖累至此,弄得安澜现在要去“自投罗网”,直接陷入两难局面。总不好把小家伙独自丢在山里。
不管了,先试试吧,安澜光棍地想。
她舔了舔金橘已经不再小的脑袋,用没受伤的前爪拍了拍小老虎的肚皮,然后站起来。
金橘跟着站起来,原始袋晃晃悠悠的,肚皮也瘪着。它看着精神还不错,就是一直舔嘴巴,看来是因为两天没捕猎进食已经有点饿了。
一大一小慢吞吞地朝山下走,安澜每走一步都得小拐一下,伤口因为牵拉而跳动灼烧着,几乎让人有种冲动要把整条前臂埋到雪堆里去。
当疼痛因为长时间行走而加剧时,她就觉得自己那天属实下手轻了,不应该把最后一个人放走。
就这样走了半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山道上停着四辆车,一辆是从饶县就开始追东北虎的黑省林业局专用车,两辆是附近边境支队民警的警车,还有一辆是千里迢迢赶过来的野生动物救助用车,上面坐着兽医和从猫科动物饲养繁育中心调来的工作人员。
现在是吃午饭的时候,在山里找了一上午的搜索队员都坐在车边上吃饭。
从资料海洋里把自己捞出来的虎豹专家任博士正准备把盒饭丢进垃圾袋,忽然眼尖地看到雪原上出现了两点橘黄色,而且还在慢慢地朝这里靠近。
他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
“老任啊你干嘛呢?”老警察拍他。
“你看那……像不像老虎?”任博士指着山上,“我没晃眼吧?找了这么多天了,我现在是看个豹子长得像老虎,看个棕熊也长得像老虎。”
一群还在扒盒饭的年轻人闻言都往山上看。
这一看,傻眼了。
几个工作人员饭都不吃了,风风火火地就冲进车里去拿麻醉枪,民警们比他们反应还快,顷刻间已经丢下盒饭,拿了武器,就准备往山上跑,还是兽医孙清开了车窗,喊着“慢点慢点别吓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