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接近帐篷,动物的气味就越清晰,帘子一撩开,就像信息素爆炸一样。
在目所能及的笼子里,有猴子、熊、老虎,甚至还有大象,这些动物挤在两个中间连通的可怜巴巴的小帐篷里,有的在刻板地来回转圈,有的只是静坐不动,好像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塑。当看见一头在啃咬自己后腿的母狮时,安澜忍不住闭了闭眼。
谢尔盖粗暴地把木箱往地上一放,旋即关上帐篷的门,打开了箱笼。
因为这具身体年纪太小,没有什么战斗力,状况也很差,安澜不准备在这时发难,而是想徐徐图之。
但即使她没有表现出攻击欲,马戏团团长也不满意。
谢尔盖先是抄起了竖在门边的棍子,大概是怕打坏了真金白银买的货物,几秒种后,他放下铁棍,换成了橡皮棍。他按住安澜的脖子,观察一番,发现没有反抗,就继续使力,直到她因为缺氧而头晕眼花,才渐渐放开。就这样一直反复,直到安澜终于忍不住咆哮一声,咬住了他的虎口。
“嘿。”谢尔盖笑了,“就知道你藏着呢。”
他拿起橡皮棍,就是一顿猛抽,直到把她打到松口为止。
大老虎们坐在笼子里,静静地看着,安澜翻过身去时,还能看到从这些猛兽眼中传达出的畏惧。其中一头大概是野性未驯,还有一些敌意。但这头母虎很快也给自己招来了一顿教训。
天色渐晚时,这场“见面礼”才结束。
橡皮棍无法给造成实质性的严重伤害,但打在身上也是火辣辣的疼,最重要的是,在训练者看来,这能使猛兽知道“拿棍子的人“才是老大,让它们在人类拿起棍子时就老老实实地进行表演,不要有什么反抗的想法。
谢尔盖离开帐篷,让工作人员来给动物喂饭。
几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嬉笑着把肉投进笼子里,年纪大点的几个驯兽师则是公事公办,有的还在投喂时进行了一些训练。最后跟着个八九岁左右的小女孩,似乎是其中一个驯兽师的女儿。她左右看看,把手里的一块奶糕放在了安澜跟前的饭盆里。
“你叫什么名字呀?”她问。
“波琳娜!”中年驯兽师在后面喊。
“就来!”小女孩站起身。
安澜一直等到人类都离开才狼吞虎咽起来。
接近二十年的野外生活让她对环境有了强大的适应能力,但也让她对这种处境怒火中烧。三四个月大的幼崽在野外根本没有独自生活能力,因为没还有长牙,甚至无法狩猎。眼下她能做的只有忍耐,只有尽可能地配合、尽可能地发育,然后等待时机。
瓦西里,大伊万,阿廖沙,谢尔盖。
安澜默念着。
她把这些名字牢牢记在心底,发誓有一天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第二天一早,谢尔盖又到帐篷里转了一圈。
因为交易完成,整个马戏团终于行动起来,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去雅库茨克进行下一场巡演。一时间各色员工在七个帐篷里来回穿梭,有的忙着给老虎和黑熊封笼,有的忙着把表演杂技用的道具收起,还有三四个工作人员围在关大象的帐篷边,呼喝着将这些庞然大物朝卡车挂下的斜踏板上赶。
安澜的木笼被谢尔盖自己提着,塞进了驯兽师暂居的房车里。
这个用隔板开辟出来的小隔间非常小,住着一对驯兽师夫妻和他们的女儿。这个小女孩就是昨天来给安澜送饭吃的波琳娜,从他们的对话来看,中年驯兽师亚历山大以及他的妻子索菲亚有很大几率会成为西虎的看管者。
进入车厢不到半小时,安澜就摸透了这一家三口的性格。
亚历山大出身于马戏世家,有一套家传的所谓驯兽方法。他并不崇尚暴力,相信凭借奖励机制就可以得到动物的正面回馈,但这种理论被其他驯兽师认为是“小孩子的玩闹”。
马戏团团长谢尔盖是笑话得最厉害的人,不过他也声称正是因此才把西虎幼崽丢给来,因为担心其他人“没分寸”、“急着教”、“打坏了”,让他白白损失五十万卢布。
和眼睛里总藏着忧郁的丈夫不同,索菲亚是位非常开朗爽利的女士,主要负责驯养狐猴。
她会在丈夫提到和同事的龃龉时痛骂对方“根本不是驯兽师”,“脑子里长的都是鞭子”,“还不如对面肉铺里的屠夫”,也会在回答女儿的疑问时和颜悦色、引经据典。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长大,波林娜显得特别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安澜被允许在这个小小的隔间里散步,但不能跳上桌子,也不能跳上床面。她在熟悉了一下环境后就蹲坐在加热器边的脚垫上,打定主意今天就是融化在这里也不离开。
随着汽车开动,驯兽师夫妻终于谈论起了工作话题,也释放出了更多信息。
这个马戏团的名字叫大环游马戏团,零零散散加起来有超过一百名员工。他们目前落脚的地方是哈巴罗夫斯克,每年四月份马戏团都会定时来到这座城市进行巡演,然后赶往被称为冰城的雅库茨克,进行一段时间的休整和驻扎演出。
哈巴罗夫斯克,即伯力,是中俄边境城市,也是远东第一大城市。这座城市工业发达,跨境贸易繁荣,有着复杂的人口构成,不仅是陆上交通干线,也是河港的重要枢纽。
这对安澜来说非常重要。
首先,她确定了自己的来历。
在哈巴罗夫斯克市东侧有着世界闻名的锡霍特山脉,也叫锡霍特-阿林山脉。它南起海参崴,北至黑龙江入海口,地理环境得天独厚,孕育出了许多特有物种和共生关系。
对大猫迷来说,它是一处圣地,是野生东北虎最后的乐土,全世界超过85%的野生个体都生活在这里。
以大伊万为首的盗猎团体一定是和锡霍特阿林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有所勾结,要么就是私自在保护区里布置了监控装置和盗猎暗线,才能迅速得知西虎的种群结构和领地变动,抓住人类介入救助前的短暂机会,从中渔利。
在确定来历之外,安澜还抓住了一个关键信息。
马戏团巡演有着年复一年的固定行程,这意味着每年四月他们都会挺停留在这座边境城市。如果团长谢尔盖会再去和盗猎者阿廖沙碰头,一定也会顺应这个规律,因为从本质上来说,这个犯罪团伙是靠着锡霍特阿林保护区吃饭的。
这样也好。
俄罗斯幅员辽阔,如果马戏团只是漫无目的地漂泊,就算哪天重得自由,没有交通工具带着,一头老虎光靠跑能跑多远,要再回来谋求报复也是痴人说梦了。
安澜拍着尾巴,在脏兮兮的地毯上转了个方向,用另一侧身体对着取暖器。
没过多久,波琳娜拿着奶瓶过来喂奶。
冲调奶粉味道很淡,但有幼崽成长所需的多数营养。除了奶粉之外,还有一大块用来辅食的奶糕。其实马戏团给动物的食物是足够的,因为他们需要动物们表现的威风凛凛,也不想招来一些公益组织的不满和抗议。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奶瓶不知道服务过多少只幼崽,捏着奶瓶的手只要一用力就容易把液体喷得到处都是。
等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安澜喜欢坐着的那块小地毯上已经全是奶渍了。
四月的冰城刚刚回暖,绝对温度还是很低,索菲亚懒得在这时候去清洗地毯。反正帐篷一铺设开,众人就不用挤在小小的车厢里了,动物也会被移到圈养的地方。
回到帐篷里没多久,安澜就被抓去上课了。
亚历山大设计给小老虎的课程并不复杂,主要是服从训练和口令练习,坐、卧、行走、打滚、直立……这些训练放在真正的动物身上,通过肉块和鞭子建立的条件反射,也很容易被训练出来,放在安澜身上就更没有什么难度了。
为了吃到更多食物,她表现得很顺从,也渐渐成了驯兽师口中的谈资。
团长谢尔盖有时候会站在训练场后面,抱着胳膊,观察动物表演和杂技表演的训练进度。
一开始安澜并不把他当做一回事,对这种烂人看都懒得看一眼,但她很快发现自己不得不关注他的行踪。
当谢尔盖在场观看时,如果有动物对口令表现得一学就会或者服从度高,另一些同样在受训的小动物就可能因为“偷懒”“耍滑头”而受到惩罚。
无奈之下,安澜只好频频犯错。
在长到七八月大时,她断了奶开始吃肉。
肉食让身体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发育起来,与之相伴的还有旺盛的活动欲望。
大猫幼崽的初始训练都是在和同龄人的玩耍中进行的,早在西岸狮群时,安澜就对给这个年纪的小狮子安排了狩猎训练。可是放眼整个马戏团,别说没有第二只老虎幼崽,连狮子和黑熊的幼崽都没有。
大老虎是指不上的。
马戏团里的狮子还能把其他狮子看做家庭成员,在狮虎发生冲突时过来帮忙打架,然后一起受罚。但老虎是一种非常独立的动物。大部分老虎对同类不是抱有敌意就是漠不关心,就算被圈养在一起,也没有细化的社会地位和分工,只能说是勉强共同生活。
要是安澜过去找成年虎,说不定会遭到它们的激烈抵触。
没有玩耍伙伴,她只好自己找办法练习。
即使同为大猫,身体结构不同、发力方式不同、居住习惯不同,决定了战斗时狮和虎的进攻手段存在相当大的差异。除了战斗方式之外,生活环境从炎热的东非调转到寒冷的东亚,也是一个需要适应的环节。
为了锻炼这具身体的跳跃能力和耐寒能力,安澜盯上了一个球。
在亚历山大训练其他老虎时,她会蹲在帐篷最外侧,尝试扑抓这个被挂在空中的彩球。寒风通过皮帘的间隙朝屋子里刮,吹得彩球左右摇晃,吹得她瑟瑟发抖。
起先一天下来顶多也就能扑到三五次,但渐渐地,她扑到得越来越多。从最矮的黄色彩球扑到较高的蓝色彩球,再到更高的红色彩球。当人们没在留心时,她还会压低身体蹲在观众席上,悄无声息地靠近,然后从台阶上一跃而起,抱扑住最高的金色彩球。
波琳娜看到了,非常兴奋,跑去和爸爸说:“那只小老虎会跳高”。
亚历山大当时正在忙,只是敷衍两句。
得不到父亲的回应,又被小老虎迷得心痒痒,波琳娜就把自己的玩具熊贡献出来,陪着安澜玩耍。天气回暖,圈养动物的帐篷被室外的大铁笼代替。她就会悄悄把小老虎牵到最大的表演笼里,将玩具熊朝各种方向抛高,让安澜跳起来,扑咬,然后叼回跟前。
这种小游戏持续了好几个月,直到某天被谢尔盖撞上。
马戏团团长对此大发雷霆,狠狠扣了亚历山大好几个月的工资,并惩罚性地把安澜关在了小笼子里。
他认为练习跳扑的类狩猎举止会“鼓励动物的野性”,会给所有工作人员带来难以想象的危险。尤其是这只老虎本来就是野虎而不是繁育虎,更需要采取高压措施,最好把它浑身上下的野性都压服,变得像家猫一样乖顺。
波琳娜为此大哭一场。
在被父母拉着来和安澜告别时,还抽泣不已。
她辩解说:“我只是想和小老虎玩。”
亚历山大蹲下身,指着安澜,严肃地教育道:“可她是只老虎,不是猫咪。”
波琳娜刚擦完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那为什么我们要把老虎放在边上?你们说老虎是危险的,猫咪是安全的,那为什么我们不能训练猫咪呢?”
亚历山大只好说:“因为观众想看到的是老虎,不是猫咪。”
波琳娜似懂非懂。
在女儿离开后,亚历山大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向前倾身,本来想把还被安澜抱着的玩具熊拿走,手伸到一半的时候却又放下了。
中年驯兽师回头看了看正在训练苏门答腊虎跳火圈的同事,又看了看正在训练孟加拉虎直立起来拱手的同事,犹豫着,揉了她的脑袋一把,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小块牛肉。
这天的课很早就结束了。
不知道亚历山大和谢尔盖说了些什么,保证了些什么,从第二天开始,安澜就被放出了小笼子,训练课表上多了几项新内容,统统和空中表演有关。
因为要进行这些新奇的表演,工作人员不再拦着她疯跑跳扑,在她八九个月大开始长犬齿的时候也没有急着采取措施。
专业马戏团会把猛兽用来穿刺的犬齿锯断、磨平,因此人们常常看到驯兽师被动物啃咬的新闻,最后却大多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影响。对马戏团来说,更容易出事的反而是大象,因为它们暴走时仅凭体重就可以对人造成致命伤害。
但要是把安澜的牙磨平了,她就很难做那些表演了。
就这样过了一年。
第二年三月底,大环游马戏团回到哈巴罗夫斯克。
此时安澜已经有一岁零四个月大了,她进行的一些高难度表演也慢慢打出了名声。因为她在团里一直表现得温顺、听从,工作人员在面对她时都不那么紧张了,看管得也不像过去一样严苛。
四月初的某天,阿廖沙在拉货经过时还特地过来看了一眼,身上带着黑熊的气味。他看到安澜,先是愣了愣,然后才感慨说没想到谢尔盖真能把野兽养成家猫。
这个高瘦的盗猎者没站多久就离开了。
完全没留意到他所说的家猫一直在远远地注视着他,从未移开视线。
在这次短暂的会面后,一切仿佛都恢复了“正常”。
安澜仍然在接受训练,尽管她的肢体越来越有力,动作幅度越来越大,跳跃和攀爬也越来越流畅,但在她一如既往的听话表现下,没人对此表达疑惑,就连谢尔盖也在观赏完预备推出的超远距离跳跃节目后自以为友善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大环游马戏团开始将西伯利亚虎作为招牌印在广告海报上,宣称在这里人们能看到“最大最迷人的老虎”。他们承诺这头老虎能表演“前所未有的绝技”,是“在其他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就算是马戏表演每场不落的常客,都会觉得惊险刺激、不虚此行。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的。
人们从未见过无助跑就能跳六米远的大老虎,起跳平台架设在表演场的一侧,终点架设在另一侧,它只是轻轻一跃就跳了过去。驯兽师在中间加上一个高高的圈,加上两个,三个,四个,每一次它都跳了过去。
这还不算完。
在跳远表演后,还有跳高表演。
驯兽师推出一座笔直的高台,起初这座高台是两米高的,边上点缀着圆圆的滚木,老虎毫不费力地就跳了过去。后来被加到三米,四米,老虎虽然需要用腿在圆木上借力,但每次都能翻越高塔,吃到提早准备好的肉块。
有一次,驯兽师在群众的欢呼起哄中甚至将跳远台加到了七米。
人们纷纷下注,想看这头老虎究竟能跳多高、跳多远。
为了将这种狂热维持下去,谢尔盖命令工作人员在投喂时加大食量,还专程请兽医配了营养粉搭配骨粉,发誓要用金钱堆出一头明星虎王来,成为未来十年中马戏团的招牌。
在这种疯狂的投喂下,安澜一岁半大的时候称重90公斤,到了两岁出头时却飙升到了恐怖的180公斤。
东北虎的体格一直到四岁才会停止生长,作为一头雌虎,她已经非常逼近有记录的体重极限,而且始终保持着优异的体型,用训练量消耗能量,锻炼自己的运动能力。
皇天不负有心人。
这年三月,机会终于来了。
三月上旬,团里的两头老年苏虎病逝了,一下子少了两头老虎,肯定要增补一些。
大环游马戏团有自己繁育老虎的许可,但数年来他们繁育的小虎几乎没有留下的,都专卖给其他马戏团了。正如谢尔盖自己所说的一样,他觉得团里的孟虎够多了,苏虎是太多了,他尝到了推出巨型老虎明星的甜头,尤其是尝到了驯化第一代野虎的甜头,不准备“再在这些小老虎身上浪费时间”。
怎么办呢?
他给阿廖沙打了电话,预备在四月购入一只幼崽,复制在安澜身上获得的“成功”,顺便养大了配种。
这笔交易是在老虎笼舍里达成的,当时她就在边上听着,听着谢尔盖把预订价格从500万卢布压到100万卢布,而电话那头大概是不乐意,传来了一通污言秽语,隐隐约约好像还提到了“边境”和“查得太严”。
最后谢尔盖只得让步,赌咒发誓说会帮他找到几个合适的下家清货,甚至可以用马戏团的动物给他打掩护,带他一程,只要能够得到购虎折扣。
听到这里,安澜心中大定。
四月,大环游马戏团抵达哈巴罗夫斯克市,开始为为期一周的巡演做准备。
前六天每天都比之前多表演一个节目,渐渐将气氛推向了高潮,在第七天,马戏团在广场外面架起了一张新广告牌,宣称这天晚上会有万众期待的老虎表演,而且还有和明星老虎互动的环节。
这吸引了许多居民的注意。
阿列克谢就是这么一位资深马戏迷,今天他不仅带上了同样喜欢看马戏的弟弟,还带上了第一次来看马戏的女友。兄弟俩在马戏开场前就喝得浑身发汗,女孩子冲他们翻了个白眼,裹住大衣朝广场走,边走还能听到他们在吹牛。
“我给你说,”阿列克谢打了个饱嗝,用胳膊比了个特别大的距离,“那头老虎可以从那——么远的地方扑住活鸡,那——么远,虎王瓦西里都没那么能跳呢!”
弟弟反驳:“瓦西里是公虎,母虎轻盈,不然怎么跳得上四米高。”
“四米?”女孩子突然扭头,“栏杆有多高?跳四米不是很危险吗?”
“这有什么危险的?”阿列克谢哼哼,“这些老虎在马戏团里都是被驯服了的,别看它们还会跑跑跳跳扑小动物,其实要是没有驯兽师允许,扑到了它们也不敢吃。”
他虽然是这么解释的,但女孩子还有点不放心。
进了场后她一直在打量现场,很快发现表演区并不是全封闭的,周围架设了一圈两层楼高的栏杆,顶上因为有道具从帐篷悬挂下来,只有几条用来固定支撑的交叉杠。
但等马戏开场后,这点忧虑就被人群的欢呼冲走了。
小丑表演、空中飞车、走钢丝、女子体操、大变活人……随着一浪又一浪的掌声,终于轮到了最后出场的动物表演。先是狗熊骑单车、狮子排排坐、老虎钻火圈,然后是小狗跳舞、山羊踩滚瓶、猴子算数……压轴出场的大象今天好像格外兴奋,一直在用鼻子顶驯兽师的背部,引起一阵又一阵的哄堂大笑。
大象退场后,一名驯兽师出来绕场一圈,为老虎表演暖场。
嘈杂的人声震得人耳朵疼。
在某个时间点,阿列克谢努力集中被酒精分散的注意力,意识到这好像不是原来的那个驯兽师。
“他们给老虎换了个指挥棒。”他说。
“你说什么?”弟弟大声说。“我听不清你说什么!”
“他们给老虎换了个指挥棒!”阿列克谢用最大的力气喊道。
但他的声音仍然没有被任何人听到,因为整个帐篷里突然充满了恐怖的噪音。
在驯兽师的惊呼中,在观众的尖叫中,本该顺着引导跳下高台的大猫调转方向,借着四米高台的助力,一跃而起,攀爬到了栏杆上方的平台上,旋即朝场外跳下。
这无疑是头庞然大物,但在落地时却轻盈得像一只蝴蝶。
那身油光水滑的黄黑皮毛随着肌肉的滚动翻涌着。
在离阿列克谢不到两米的地方,它抖抖皮毛,撑开前臂,从胸腔里绽出了闷雷般的咆哮。虎啸声穿过奔逃的人群,如无形的洪水般朝四面八方推展,震得整个表演场地都在嗡嗡作响。
驯兽师的脸白得就像一张纸。
亚历山大裹着厚厚的棉袄从休息室里冲出来,原本就带着病色的脸上隐隐约约泛着点青。波琳娜冲得比他还靠前,十岁的小女孩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直奔到场地中间,就想拦住正往外冲的大老虎。
“退后!”阿列克谢和女友一起尖叫。
波琳娜绊了一下,坐倒在地。
尚未来得及逃跑的观众更加慌乱,胆子大的还想上前去营救,胆子小的已经捂住眼睛,生怕看到残忍血腥的一幕,看到如此年轻的一条生命就要在这里消失。
但庞大的东北虎并没有袭击小女孩。
事实上,它只是短暂地龇了一下牙刀,就从她边上绕开了。
大老虎在观众席上三步做两步地奔跑,不消多时就来到帐篷门边。意识到它想出去,在场的观众没人敢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顶开门帘,尾巴一甩,消失在灯光外的阴影中。
等他们好不容易收拾好心情,三三两两地扶着抱着走出门外时,就看到早前出去的观众还在广场上滞留。
一方面是怕老虎还在附近,一方面是在寻找失散的亲戚朋友,到处都有手机照明和手电筒在摇晃。
顺着这些灯光,站在广场最边缘的人忽然发现了异样。
不知被什么力量牵动,卡车上绑好的两个箱笼竟然缓缓地倾斜下来,旋即轰然坠地。因为以斜着的角度撞击,盖子被重力掀开,里面装着的东西呼啦一下撒了出来,密密麻麻地散落在白皑皑的雪原上。
其中一个游客壮着胆子拿手电一照,顿时吓得连连后退。
阿列克谢搂着女友,扶着腿软的弟弟,正好走到这边来。
看情况不对,他将两人护在身后,也拿手机打亮光朝上面照去,还没等他昏花的醉眼看清地上到底是什么,好不容易站稳的弟弟已经要往地上滑倒下去了。
“快报警!”年轻人撕心裂肺地叫道,“别让这群狗东西跑了,抓住他们,快报警!”
不用等他多喊几声,站得近的俄罗斯壮汉们就逆着人群朝帐篷赶。他们一个个气得七窍生烟、火冒三丈,恨不得把干这种坏事的狗杂种鼻梁骨打到脑壳里去。
但他们去得有些晚了,只抓到了见势不妙准备逃走的谢尔盖,没能堵住从最南边帐篷里先行一步的主犯阿廖沙。
亚历山大和索菲亚抱着女儿出来时,也在群情激愤下被死死地按住了。
原本还在想是不是因为老虎跑了观众要找驯兽师的麻烦,等警车赶到,把所有工作人员都一并拷走时,他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索菲亚抱着女儿哄,亚历山大则扒着车窗向外张望。
只见十几个警察将卡车团团围住,有的站直身体在打电话,有的蹲在地上,从口袋里往外套手套,显见是不敢直接用手去触摸证物。两个上了年纪的警察正在用人一生能想象到的最难听的脏字咒骂着。
在警车和卡车擦肩而过时,借着高功率手电筒的大光,他终于看清了散在地上的东西是什么。
黑色的皮,尖利的爪,残缺的断面。
是熊掌。
散落一地的熊掌。
亚历山大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
从傍晚就在下的小雪渐渐转急,大雪落在她身上,丝毫没有融化。
就在几天前,阿廖沙开车带着小老虎和两箱货物上门,和谢尔盖完成了交接。
每当保护区里有偷猎行为发生时,附近几个城市都会紧一紧弦。假如阿廖沙自己驱车转移,一定会面临极其严格的搜查。但有了马戏团的掩护就不一样了。马戏团走的是单独审批,行程是早就报备好的。带着几十头猛兽,也没有哪个警察会闲到跑进兽笼后去看个究竟,都是糊弄过去就算了。
阿廖沙把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但他没有想到会在转移前出事情。
他怎么想得到,会有一头大老虎在守株待兔、策划逃亡呢?
可安澜等着一天已经很久了。
为了计划顺利进行,她在一次常规训练中“不慎”把亚历山大撞进大象水池,让他狠狠地冻病了一场,无法进行驯兽表演。
这样做一来减轻了亚历山大身上的责任,算是对这一家子的帮助有了交代;二来也有利于逃亡。新顶替上来的驯兽师和她默契不佳,哪怕她在高台上动作有异,对方一时三刻也反应不过来。
计划在演出最盛大、观众最多的日子被实施。
安澜自己都没想到能这么顺利。
从逃亡开始,工作人员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胡乱行动,他们有的还算清醒,拿着防暴叉试图围上来,有的只是自顾自地往帐篷里跑,一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样子。
她将这些无效阻碍一一绕过,毫不费力地跃上了卡车,旋即将绑住箱笼的尼龙绳咬断,把货物撒了出来。
人赃并获。
散落在雪地上的东西不会有假,观众们亲眼看到的现场也不会有假,等搜查的人来了,在小帐篷里找到的东北虎幼崽更是不会有假。东北虎是被列入红皮书的保护动物,而走私熊掌、虎皮、虎骨、远东豹皮等动物遗骸也是重罪。
可惜的是,俄罗斯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加入欧洲委员会起后就暂停执行死刑,最高刑被改为终身监禁。
参考以往的判例,谢尔盖面临三到五年的牢狱之灾和一笔巨额罚金,他毕生心血经营的马戏团也将因此毁于一旦。作为主犯,而且是惯犯,阿廖沙会坐得比他更久一些,这些年的所有非法所得都得泡汤。
这其实是便宜了他们。
安澜心有不甘,却也找不到更好的机会。
她没法直接闯进帐篷去咬死人类,即使珍稀如东北虎,伤人杀人也会招来杀身之祸;她也没法在马戏团策划火灾或动物暴走,这样做对那些本来就伤痕累累的动物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但她没想到的是,阿廖沙竟然成功地逃脱了。
这可真是……峰回路转。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
安澜抬头看了看天空,悄无声息地隐没进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