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在动物世界—— by撸猫客
撸猫客  发于:2023年07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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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想着,连朝过道走的脚步都有点沉重了。
莱娅丝毫没察觉到小阿姨的绝望,一看安澜穿过栅栏门,就闷头追了上来,现如今它做这种黏人姿态压根不分场合,别说象群是要去进食,哪怕就是去喝个水、泡个泥巴,它都非要挤到第二的位置来,再神气活现地冲着后头晃晃尾巴。
走在第三位的一般是阿蒂拉。这头小象今年两岁半大,因为从小和家犬一起长大,所以染上了一点狗的习性,有危险时它总是第一个上,没危险时它就是最大的危险,爱好撒欢,特长拆家,安澜甚至怀疑它至今还分不清自己属于哪个物种。
和阿蒂拉比起来,走在第四位的阿丽耶就听话多了。这头两岁大的小母象性格不太独立,往好了说是驯顺,往坏了说就是怯懦。平常如果安澜身边空着,它就一定会凑过来;如果位置已经被莱娅占据,它就会退而求其次之,跑去黏阿蒂拉。
在四头母象背后,才是两头快要三岁的小公象。
被安澜疑心是“前世冤家”的阿拉法特和塔姆每天不是在打架,就是在打架的路上,明明分开来后就会温和很多,但一看到对方的脸,一嗅到对方的气味,脑袋里的那根引线就又点着了。哪怕眼下只是走个过道,两头小公象也谁都不肯让谁。
阻止安澜过去“物理劝架”的是骤然嘈杂起来的大象电台,准确地说,是其异常喧闹的诱因——
诺亚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候通过嗡鸣声和她打招呼,平心而论,他对象歌的掌握已经比刚来草原时好很多了,但在真正的野象耳中却还是十分不伦不类,活像外国人在说话。
他说得不怎么样就算了,还非得每天说,早晚都说,一天不落,于是现在野象们也形成了条件发射,一听到这声音就得在频道里抱怨几句,内容左不过就是“这小子又在说怪话”。
安澜第一次听到时还有点忍俊不禁,到后来就可以面不改色地绕过这些抱怨,一边给自家伴侣“回彩信”,一边从大象电台里抓取更有用的信息。
此时此刻,有两个象群正在吵架,发出来的嗡鸣声像发电报一样密集;有一个象群正在庆祝新生命的诞生,但因为旱季渐深,又有些忧虑,发出来的嗡鸣声忽高忽低;还有一头公象正在传递来自更远处同类的信息:今天到处都听不见暴风雨的雨云,看来是个适合出门泡泥塘的好天气。
今天的确有个好天气,也适合做一些特别的事。
吃完早饭,第三圈舍和第二圈舍的小象汇聚到一起,保育员们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闲散地跟在后方,而是又引来了第一圈舍的亚成年们,似乎想让三群,现在是两群小象,来一次正式的碰面。
这个年纪的亚成年块头已经相当惊人,当它们缓慢走近时,就算是安澜也得抬着脑袋才能和走在最前方的母象对视,可和体型比起来,这些小象的脾气又是出奇的温和,甚至可以说是随便,看到迷你象群里这种逆年龄驯顺的状况,它们表现得有些疑惑,有些不习惯,唯独没有什么不满——但也没有要跟着听话的意思。
果然,第一圈舍比第二圈舍要难“攻略”。
这五头亚成年的反应没有出乎安澜的意料,她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自己可以顺顺利利地把它们,因此也没有涉及什么特别的诱引措施。
没办法,对方毕竟都已经到了可以放归的年纪,行为模式也差不多定调了,要不是有她异军突起,营地估计根本就不会考虑做两手准备,现在放出来接触也只是碰碰运气罢了。
接下来两周里保育员的所作所为基本上对上了安澜的推测——目前营地设想当中的二代象群组成应该就是第二圈舍和第三圈舍的成员,顶多再加一些在阵地转移前被救助过来的新成员——在确信这些亚成年无法融入之后,雇员们立刻着手准备起了今年的放归程序。
最开始,他们似乎是想把亚成年运进草原。
从听到的只言片语中,安澜知道营地已经联系好了车辆,也确定了初代象群目前所在的位置,还给第一圈舍里的居住者们做了几次相当全面的体检和生存能力监测,只等最后的运输。
然而,就在货车最终开进营地之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基普加各夫妇竟然打消了运送大象的念头,转而要求雇员们关闭第一圈舍,把全部五头亚成年都引到软放归区深处,然后打开了隔开那片特定区域和真正的草原的大门。
两天后,安澜“见到”了他们这样做的原因——
随着旱季渐深,食物开始变少,原本活动范围就十分靠近瓦哈里营地的初代象群并没有选择向未知的远方进发,而是向“家”的方向折返。
一个在过去几个月里渐渐耳熟起来的大象频道开始迅速迫近,象歌的意蕴也随之改变,那是怀念,那是眷恋,似乎还带着点新奇,仿佛它们无比笃定这次返程一定会给象群带来崭新的成员一样。
初代象群的族长是一头象牙非常短的母象,尾巴断了一截,左前腿上还有一道很粗的伤疤,从头到脚都写满了生命初期曾遭受过的苦难。
当它带着象群走到营地附近时,安澜正在软放归区深处观察金合欢树,其中一棵嗅起来有些腐坏,推起来又有点晃动,树干肯定是空了,恰巧七头亚成年都在附近,随便来两头就能把这棵大树推倒,把枝叶都拿来充下午茶。
她还在想喊谁来做苦力,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道低沉的吼叫声,随之而来的是被刚刚维护过的泥塘掩盖了的分外庞杂的气息,就连大地都被撼动,轻微、但是不可辩驳地颤抖。
这是安澜第一次见到初代象群,也是她第一次看到维系了整个象群存在的、被瓦哈里营地当做骄傲的初代核心——名为阿瓦利的母象。
它的名字本身就象征着“起始”,而它在象群中的地位也佐证了这个名字的正确性,只要是它所走过的地方,任何成员都会恭敬地让开位置,哪怕是最凶猛的大公象也会老老实实地低下脑袋。
保育员们很清楚和象群打交道的规则,无论做什么都首先照顾到阿瓦利的需求,草料第一个放在了它的跟前,凉水第一个浇在了它的背后,表达亲昵和想念的爱抚,也是第一个落在了它的身上——而阿瓦利也非常明白自己的“使命”,用约束象群和完成“迎新任务”的方式回报了这份尊重。
有人习惯,自然就有人不习惯。
安澜带着小鸭子们活动时,总是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背上黏着一双眼睛,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但那既不是敌意的,也不是警惕的,如果非要说的话,更像是一种好奇,一种讶异,一种审视。
或许是认可了她在象群中的地位,也或许是它自己不愿意再接纳更多新成员,在营地逗留的全部时间里,阿瓦利都没有试图接近二代象群的成员。离开前的某个傍晚,这头传奇母象在大水塘边和二代象群做了唯一一次互动:和安澜友善地碰了碰鼻子。
因为双方的年龄和体型差距,那一碰不像是两名头象的交流,更像是年长者对年幼者的鼓励,当它抽身离去时,所有在近处的保育员们甚至都松了一口气,显然是在担心她会被巨象拱进水里,只有阿斯玛拍了拍她的脊背。
“有朝一日,你会变得和阿瓦利一样威风,一样威严。”她说,“你会做得比她更好。”
安澜嗅了嗅她的手臂,在心里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第423章
初代象群离开以后,安澜就成了营地里地位最高的小象,保育员们对待她就像对待曾经的阿瓦利一样,做什么都会优先考虑维护头象的尊严。
第一圈舍被暂时封了起来。
三块放归区之间的栅栏也被拆掉了。
活动区域忽然一下变得很大,地貌复杂度也有所上升,小象们起初还有点不习惯,但在安澜的带领下很快就找到了“探险”的乐趣,最后还在树林里找了个背风的地方集中过夜,提前体验了一把草原深处那些野象家族的日常生活。
二代象群开始“夜不归宿”,第二圈舍和第三圈舍就都空置了下来,保育员观察了一段时间,发觉象群在户外过得还挺有板有眼,也没有强行把它们赶回去扫兴,只是每天晚上摸到树林里来给年纪较小的阿丽耶和莱娅盖一层毯子。
十月上旬,营地里发生了一件好事——
基普加各夫妇辗转找到了一头小象的原生家族,而且非常幸运,它的母亲就是那个家族的族长,眼下家族当中又没有新生儿的存在,简直完美对上了人能想到的适合“寻亲”的全部条件。
这两个月是野象的迁徙时节,绝大多数象群都在移动当中,得到消息之后,营地不敢有丝毫拖延,头天才和在津巴布韦的同行接上线,第二天就把这头亚成年装了车,呼啸着往西南方跑。
事后听露皮塔说:本来放归组还以为象群会很警惕,没想到母头象好像一下子就认出了自己的女儿,毫不犹豫地把它纳入了象群的庇护之下。
兜兜转转十几二十年,基普加各夫妇真正送回原生家族的小象加起来还不到一只手,这次成功让大家都喜出望外,连着庆祝了好几天,哪怕某几头亚成年因为“室友”离开有些沮丧、吃饭很不积极,也没有影响保育员们的轻松心情。
都说好事成双,十月下旬,距离小象回家才不到两周,就好像被自然之神庇护了一样,营地里又发生了一件值得庆祝的大事——
威尔接到老朋友的电话,说之前被救助回来的一头小象已经基本康复,情况稳定到了可以被转运到瓦哈里的程度。
这头小象是营地工作人员跑去村子里解救的,当时村庄刚刚被大象袭击过,村民们分不出摧毁田地的是哪个家族,看到有象群在边上活动,就打伤了两头成年母象,还设置陷阱套住了它们带着的一头小象,随后关在空地上拿石头砸它。
由于伤势严重,小家伙在被救回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脑袋破了,脊背破了,耳朵破了,鼻子上也豁了个大口子,兽医看了看都说不一定能活,没想到现在竟然奇迹般地迎来了新生。
备受鼓舞的保育员们忙了起来,听到消息的媒体们忙了起来,就连网上的大象爱好者们都忙了起来,倒是基普加各夫妇暂时没有精力去为它操心,盖因救助中心在把这头小象送来时还带来了一条相当让人意外也相当棘手的消息。
“曼苏尔关不住了。”主管安塞图斯在被请进办公室时开门见山地说,“要是你们方便,下周,最多下个月,我可能就得把他送到这来。”
话音刚落,还在准备点心的基普加各夫妇就都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齐看向了他们的老朋友,等着他的进一步解释。
安塞图斯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月初的时候,有雇员告诉我曼苏尔在隔网上弄了个大口子,要不是有蜜獾顺着这个洞爬进散养区里,差点把几头羚羊吓死,估计等他’完工‘了我们都发现不了……”
这位主管抓着帽子,在手里揉吧揉吧转了好几圈,眉头都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好不容易把隔网修复了,上周他又在保育员喂完奶之后自己把门转开了,也亏得它还小,鼻子细得很,要不然估计得卡在转子里面。”
“老天。”威尔扶了扶额头。
“是啊,老天!”安塞图斯用力翻眼睛,“三、四月份你们联系我把他送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忽然一下什么都变了,我们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海莉也不管,小的在那里刨地,她就看着人家刨,就差没上手去帮着刨……”
露皮塔想了想那场面,好险没笑出来,但她是专业的救助者,在倍感好笑的同时还能提出自己的猜测:“上个月阿瓦利带着象群回来过。你也知道,大象们有自己的交流方式,说不定是听到了同类的呼唤声……其他大象有什么反应呢?”
“什么都没有。海莉只跟保育员玩,芭芭拉的皮肤病还没治好,一天到晚没什么精神,倒是纽恩往隔网边上走了几回,可能是在打招呼。”
听到这话,露皮塔陷入了沉思。
人类世界里的自然元素大多都被抹掉了,但只要向荒野靠近一步,哪怕只是从城市到乡村的距离,那些被钢筋水泥遮蔽了的荒野气息就又会重新出现,星空也不再会被灯火遮蔽。在国家公园的软放归区和散养区,这种感受肯定更加强烈,说不定就强烈到能唤醒一头小象的本能。
再说了,母象海莉是什么样子大家都知道:
刚到救助中心时,保育员们还指望它能教给小象一些常识,至少帮忙看护看护小象,但无论他们在心里祈祷了多少次,海莉都是一副“你说什么我听不懂”的表情,在发现到了这里也有人帮着喂养幼崽之后,它甚至乐得轻松,直接断奶了。
但是……“小象最好还是和母亲待在一起。”
“曼苏尔是头公象,就算留在散养区,我们也不可能一直让他跟海莉住在一起。要是放在早几年我也不说了,但现在你们两个不是对二代象群有点新计划吗?”安塞图斯意有所指地说。
基普加各夫妇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瓦哈里营地对母象和公象的未来预期是不同的。
母象,只要不是脾气特别坏、特别独的,都可以被整合进初代象群当中,随时可以回到营地里来接受投喂,保持一种半野生状态;可公象吧,因为彼此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或许阿瓦利会允许它们短暂停留、繁衍后代,但最终还是得离开。
没有直系血亲的庇护,这些公象在受到排挤时只会陷入更加悲惨的境地,露皮塔就曾见过阿瓦利和其他母象把一头公象当做缓冲撞在围栏上,它一路压着栅栏倒过去,再起来时木刺扎了满身。
那件事让营地明白了三点:第一,大象完全明白“工具”的意义和作用;第二,即使是和自己养大的大象相处也得小心谨慎,注意观察它们的心情;第三,年轻公象在重组象群中是真的很惨。
如果能够回到野象活跃的地区去,和原生象群搭上线,哪怕只是往荒野深处走一点,遇到野生大公象的概率就会直线上升,这样一来,这些公象的命运虽然在小时候拐了一道弯,最终也能步入正轨,但在瓦哈里营地附近,在初代象群的活动区,要想得到这种机会几句很难很难。
所以说,基普加各夫妇之所以希望组建一个二代象群,希望小象达达能发挥出桥梁的作用,有多方面的考量。现在安塞图斯提出这种请求,本质上也是认可了这些考量及其实现的可能性。‘
这天最后,露皮塔回答老朋友的是“再看看”。
再看看情况,再看看是不是真的有这必要性。
一岁半的小象,非要转移也不是不可以,再晚一点不仅会落
下进度,还会影响它和二代象群的磨合;但如果不是真的各方面条件都符合,强行转出来完全是多此一举,说不定还会给小象和母象都造成严重的心理问题。
说是这么说,当天在场的三个人谁都没想到这句话竟然是给自己立了一个“再等等就回老家结婚”一样的Fg,安塞图斯回到救助中心,刚刚过去三天,文件还没批完一打,就接到了一个差点让他要跑去吸氧的电话——
曼苏尔从散养区里“越狱”了。
按照保育员的说法,这天早上进去喂奶时就没看到它在哪里,母象海莉断掉的象牙上还可疑地沾了点土,顺着找了一圈,最终在圈舍的另一个角落找到了一个小洞,洞边的铁丝上还带着点红色,充分说明了这家伙逃跑的决心。
发现情况不对,救助中心赶紧查看了项圈显示的定位,再派人出去追,等追到的时候一看:好家伙,距离瓦哈里营地都只有一半路程了。出去捉象的保育员都不知道是应该压着它回救助中心,还是应该把它打包好直接送进“野化所”。
都这样了,还能怎么办。
为了照顾自己脆弱的神经和心脏,安塞图斯先是把曼苏尔和海莉分笼,看了看母子俩的情况,结果半是高兴半是绝望地发现只要有保育员陪着玩,海莉都没在意幼崽被带走了没带走,另一个更是跃跃欲试,就等着在新圈舍里再来个大的。
安塞图斯:“……”
这回他没忍住,真的有点眼冒金星。
于是乎,十一月中旬,营地外面响起了车声。
安澜看着雇员们把铁笼从车上推下来,看着露皮塔拉开笼门,看着那位旅客急不可耐地从笼子里冲出来,抖了抖身上的浮土。面对着站在过道尽头的二代象群,那双眼睛微微瞪大了一点,然后俏皮地眨了眨——
像人类敬礼似的,他卷起鼻子,打了个招呼。

多年以后,阿斯玛在接受采访时说了这样的话。
“……明明是当时二代象群里年纪最小的,抵达的时间也很晚,融入的速度却很快……在我们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曼苏尔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扮演起了串联者和调停者的角色……他的存在让这些半道相逢的‘兄弟’变得更加亲密。”
这其实是被回忆滤镜美化之后的说法。
事实上,营地里五头公象之间的关系和“兄弟”相差甚远——在没有被头象盯着的时候,来自二号圈舍的哈米西、尼亚和贾希姆总是井水不犯河水,而来自三号圈舍的塔姆和阿拉法特则习惯了用别苗头的方式交流,有时还会大打出手。
为了尽可能地还原这段经历,后来者多数会到基普加各夫妇的回忆录里去寻找答案,在这本每次再版都会增加细节的书中,露皮塔详尽地讲述了小象曼苏尔转移前后发生的事:
我们从救护中心开车回到营地。
因为载着活物,前车开得非常缓慢,通过挡风玻璃,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小象的一举一动。和预期有些不同,曼苏尔没有表现出任何焦躁的迹象。它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被运往什么地方。
安塞图斯在电话里向我们再三保证他对海莉和散养区都没有任何留恋,把他强行关在那里只会导致悲剧,但在整个转运过程中,我都如坐针毡。
自幼生长在人工环境里、从未离开过母亲的曼苏尔,真的能够融入重组象群吗?忽然接触大量陌生同类,会不会导致应激反应呢?没有太多共通的境遇,又会不会招来象群的排挤呢?
威尔和我对这些问题都抱有保守的态度。
但就像我们无法理解大象如何得知曾经帮助过它们的人类的死讯,旋即步行十几个小时去送葬一样,我们也无法理解大象按照什么标准把一些同类判作沙砾,又把另一些同类判作内里的珍珠。
保育员们刚一打开铁笼,曼苏尔就跑向铁门,一边跑一边挥舞鼻子。阿斯玛没有料到这个动作,说真的,谁又能料到呢?通常我们接纳的小象都会往角落里躲避,而不是朝着相反的地方狂奔。
所幸今天过道两侧的门都为了保险牢牢关着,曼苏尔只能隔着铁门打招呼,对面的小象也只能隔着铁门发泄它们对陌生同类因警惕燃起的怒火。
年纪最大的母象亚贾伊拉把鼻子高高举在空中,停顿了几秒种,她凶猛地扇着耳朵,在近地面卷起了黄色的尘云。这是一个标准的前摇动作,我连忙向阿斯玛示意,让她把曼苏尔朝屋子里赶,要不然迎接铁门的估计会是火车脱轨般的暴冲。
就在大家都为刚刚翻新过的铁门揪心不已时,跟着亚贾伊拉的赞塔和阿蒂拉忽然停住脚步,从相当不安的状态一下子恢复到了相当温顺的状态。
“达达来了。”阿斯玛庆幸地擦了把头上的汗。
应该说,达达从一开始就在。
日益威严的小头象也没有用什么特别的方式劝阻她情绪激动的家族成员,只是悠闲地扬起鼻子,鼻尖隔着铁门移动,好像在抚摸什么无形的东西。看到这样的景象,曼苏尔备受鼓舞,又是眨眼睛,又是探鼻子,像个快乐的傻瓜。
亚贾伊拉困惑地倒退了两步。
而威尔则是缓缓地摘掉了他的墨镜。
“哇哦。”保育员李震惊地说,“就是……哇哦。”
达达毫无犹疑地、几乎是敞开怀抱地接纳了曼苏尔,一副已经认可他能够成为象群一员的样子,这是让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
片刻,阿斯玛吞吞吐吐地说:“我记得他们是认识的,是从同一个社区出来的,没错吧?虽然分开了一段时间,但距离转移总共才过去半年多,按照大象的记忆力……会记起来也不算很稀奇。”
我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的确,曼苏尔和那时还不叫“达达”的小头象曾经居住在同一个社区里,因为买主之间有些交情,偶尔可以碰面、玩耍,这都有影像资料佐证。在特殊情形下的相遇,对双方来说或许都极为珍贵,哪怕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多,哪怕生活环境和地位都转变了,两头小象也没有忘记。
这其实是一件大大好事。
但这件事也实实在在地打乱了我们的脚步。
原定计划是先让曼苏尔在圈舍里适应一段时间,也让象群习惯习惯他的气味和声音,可自那天以后,两头小象时常隔着过道用鼻子比比划划,而希望接触能循序渐进的我们就仿佛是追在已成年子女背后管东管西的父母,时间一久,就连最谨慎的阿斯玛都忍不住在办公室里开起了玩笑。
“曼苏尔一定是知道达达在这里才急着逃跑的吧。”她说,“我现在理解为什么海莉要帮着儿子越狱了,说不定她早就发现了,说不定他们每天都在说悄悄话,说不定他们现在还在说。”
同事们立刻都笑了。
我私底下认为如果达达和曼苏尔在说悄悄话的话,应该是在抱怨人类怎么还不打开圈舍和软放归区之间的门,说不定整个象群都听这些话听得耳朵起了茧子,现在就连亚贾伊拉都心平气和。
不管怎么说,曼苏尔最终还是刷新了营地里的适应期记录,只在圈舍里待了短短两周。
在他进入软放归区的那天,比他更早被救助中心送来的小母象萨拉比仍然躲在屋子里,也仍然会对任何从它耳朵伤侧靠近的保育员发动攻击。
达达站在象群最前方全程见证了新成员和旧成员之间的第一次接触,几乎像是一个正在和兄弟姐妹们炫耀新朋友的孩子,而有了小头象在一旁“保驾护航”,即使是警戒心最强的亚贾伊拉和最忠诚的阿蒂拉都没有制造什么冲突场面。
李赌咒发誓说曼苏尔那天从早到晚都过得“沾沾自喜”,而后者就像小狗理解人类的赞美与批评一样理解了这句描述,并相当记仇地采取了报复行动:怂恿和李最亲密的阿拉法特上前搭搭,在他一件又一件崭新的衬衫上留下了半品脱鼻涕。
两头小象为什么会交好则成了一个永久的谜题。
事实上,曼苏尔好像确实有些社交的天赋,或者用李的话说,“胡搅蛮缠”的天赋。在达达为他搭起头几块积木之后,他自己就搭完了一座城堡。
稳重的贾希姆和他肉眼可见地亲密了起来,然后是常常处于“无可无不可”状态的哈米西,是有口吃的就完事皆好的尼雅,是吃软不吃硬的阿拉法特。其他同伴都凑到了一块,脾气最坏的塔姆自然也不肯落单,别别扭扭地加入了这个小团体。
“究竟是怎样做到的呢?”威尔实在忍不住要问。
“因为他话多。”李说。
“因为他性格活泼。”加比说。
“因为他有头象偏爱。”米莉说。
“因为他的年纪还很小。”阿斯玛说。
年纪小,所以有着相对无害的外表,在雄性动物亚成年期有意无意的竞争当中并不被看作一个等量的对手,反倒有了去接近他们的恰当的立场,可以不受排斥地追在三头各自为政的年长公象身后,可以不受排斥地挤进两头已经互相对立了的年轻公象中间,成为一个拉拢对象与诉苦对象。
“真是有见地啊。”有人感慨道。
再一次地,整个办公室都被逗笑了。
在曼苏尔融入象群后,轻松地说笑已经成了我们的常态,因为谁都看得出来,现在这个二代象群被串联得更好了,母象团结一致,公象也彼此支撑,群体与群体之间原本就存在服从关系,现在这种关系又得到了感情深厚的儿时玩伴的加固。
我永远忘不了看着这个象群经过的感受。
达达走在最前面,母象们跟随着她,公象们遥望着她,熹微的晨光照拂着她,跃动的波光倒映着她,茂密的树丛迎接着她。一共十三头小象缓慢地走入软放归区深处,如此的悠闲从容,如此的秩序井然,用阿斯玛的话说,如此的“完整”。
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
我问自己:是不是该进入下一阶段了呢?
从东非到南非是一段不短的距离,从一个保护区到另一个保护区更是一项不小的工程,选址、审批地皮、筹建营地、联系转运方……样样都要花费时间;追踪卡拉象群的动向、设计新围栏、安装“防线”、雇佣安保……样样都需要花费精力。
小象和小象之间都能进行长距离的交流,还能认出儿时的玩伴,没道理成年非洲象传递信息的能力和记忆力会更差。如果说这一阶段要应付的只是亚成年,到了下一阶段,要应付的说不定还会有成年非洲象组成的大家族。
各种各样的念头在我脑海中乱窜,但在那一刻,我的心情却无比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平和的,因为我知道这是一个无论如何都需要面对的问题,而且是一个横亘在最正确的选择上的问题。在这个世界上,总归有些正确的事是再怎么困难都要去做的。
“就这样决定了吗?”第二天,人们问我。
“就这样决定了。”于是我回答。

建立新营地首先需要克服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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