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往往的每个员工脸上都写着“睡眠不足”,有跑着搬运挡板的,有哑着嗓子核对单据的,隔壁狮圈还有奋力往铁网对面抛掷鲜肉的,动物咆哮声、人类叫喊声、卡车排气声和各种笼子的震荡声统统交织在一起。
不仅人类忙得脚不沾地,就连狮子都“忙”得脚不沾地,刚刚被引着跳上一辆车就又被引着换了一辆车,它在地上转着圈,眼睛瞪得大大的,全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顺从,但是困惑。
露皮塔和威尔对视了一眼。
这头雄狮岁数不小,野化训练已经没有意义,哪怕去野生动物园都可能受到狮群的排挤,估计最终会落进一个独门独户的笼舍里,再配一个脾气温和的“室友”,让它在繁育项目上“发光发热”。
这边他们还在为狮子叹气,那边就轮到了大象。
名册上写着的二十六头非洲象现在只剩下了十九头,过来接洽的工作人员信誓旦旦,说那七头成年非洲象也是在人工环境里长大的,也没有什么野化的必要,进入散养区也有可能受到排挤,因此这会儿都被动物园要走了。
问题在于——还有四头小象也被送走了。
“这不是活见鬼了吗?”威尔在和妻子独处时小声说,“又不是有母象带着的小象,能送去野化训练的为什么不送?这里没有动物园会缺非洲象,别不是卖到欧洲或者别的地方去了吧?”
“低价处理的谁会不要。”露皮塔回答。
话是这么讲,她也显得有些忧心忡忡:送给野化中心或动物园对人类而言只是处理事务的两种办法,对小象而言却是命运截然不同的两条分支。
说是“等专家评估后决定去处”,专家还没到,送都已经送完了,难怪刚才在门口碰到狮圈同行时氛围不太轻松——他们当中不乏经营着散养式救助中心的,哪怕不野化,去那里也比关着强。
“要不……”威尔犹豫着说。
“算了。”露皮塔摇摇头,“去看其他小象吧。”
“大刀阔斧改革”,“把许多动物成功送归野外”,听起来是项值得宣传的巨大成就,但“许多”不是“全部”,别说有些个体本来就不适应野外环境,就是故意多划给动物园一些,让底下的工作人员赚点渠道费外快,谁又会去追究呢?说不定还抱着去动物园不愁吃喝是享福的看法。
太过较真的话,连本来能带走的也带不走。
营地接手的小象基本上都是合作方直接从偷猎现场带回来或者直接在转运途中解救的,共同点是曾经接受过母象的系统抚育。除此之外,营地还会接手一些年纪不大的遗弃象,尽管被人工饲养过一段时间,但因为年纪小,还能慢慢教。
露皮塔已经询问过了,园区里三岁以下的小象共有五头,另外还有一头三岁半的小母象,恰好卡在他们曾经有过成功案例的年龄线上,只是在最终确定前,她还想去验证一个想法。
六头小象无一例外都是登记的“来源不详”,工作人员还私下透露,购买这些小象的买主都很有背景,如果不是这次新政策刚刚颁布,施行得比较严格,这些买主平时又比较高调,频频在互联网上晒宠物日常,估计都不一定会回收成功。
这个信息引起了夫妻二人的重视。
没头没尾的来源,能量巨大的买主,在非洲工作了十几年,他们完全可以嗅到这件事背后蕴藏着的不同寻常的气味。或许是一张四通八达的灰色交易网,或许是一个藏得很深的非法繁育中心,又或许什么都没有,但抓住线索总是没错的。
等露皮塔和威尔真正站到笼子跟前,这种异常的感觉就更明显,也让他们更加确定这些小象,至少是这两头小象背后必定存在着一个秘密——
它们的行为模式太古怪了。
因为刚刚经过长途运输,这两头小象看起来都非常疲惫,连较大的动作都没有,而且它们脚底下的地面很潮湿,角落里都是没整理掉的草料和排泄物。
长时间踩在这些东西里面,较小的那头脚掌都有些发烂的迹象,好在烂得还不深。估计是又疼又痒,难受得厉害,它一直在小步挪动,而大的那头则一直在用鼻子安抚它。
“他们说有两头小象牵着鼻子不肯放开,所以被关在了同一个笼子里,就是这两头吧。”威尔说,“据说她们是从同一个买主那里来的。”
“资料上写着的饲养时长是一年半,不排除有共同被饲养所以玩得很好的可能,但是你看这个。”露皮塔向丈夫展示了手机屏幕,上面赫然是某位中东土豪的富贵日常。
“你怎么找到的?”威尔赞叹地挑起眉毛。
“名册上没有买主的信息,但是生活在这个地方的,同时养两头小象的,还得是‘频繁在网上晒日常’的,能有几个?”露皮塔回答,“这是一年半前她们刚到家时买主发的第一个视频,你看。”
两个专家都是观察非洲象十几年的人物,不需要妻子过多提醒,威尔就发现了端倪:“……两头小象是认识的,而且关系非常亲近。”
“所以不止是一起被购入的,她们是认识的,而且相处的时间很长,甚至可能还有血缘关系,否则年纪这么小的小象在离开母象后不可能轻易被另一头小象安抚。”露皮塔点了点头,“同时卖掉两头小象,对任何一个稍微有点关注度的动物园或者马戏团来说都太明显了,如果说是私人动物园的话,大多数私人动物园又没有这种规模。”
“所以可能是繁育场。”威尔说。
“或者是野生象群。”露皮塔说。
这两个猜测让夫妻档沉默了一会儿,想到那些肮脏的事情,他们的心情都有些低落,因此没有注意到一束忽然从笼子里投来的目光,但几分钟之后,他们注意到了别的东西——
三岁半的那头小母象已经长牙了。
虽然非洲象无论雌雄都有漂亮的象牙,但一来雄性和雌性的象牙形态仍然存在差距,二来现在野外的状况是长牙象越来越少,无牙象越来越多,仅仅是三岁出头的年纪,而且还是雌性,象牙显露在外的部分却已经有了成年人的手指那么长,这头小母象无疑有着十分罕见的黄金基因。
野外较为活跃的长牙象种群大多处于人类的密切看护之下,如果它们是从私人繁育场出来的也就算了,可但凡是被捕获的,只要足够耐心地去找,路子也足够多,总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即使运气不好,得不到任何有效的信息,只要野化计划能够完成,这些小象能够重返草原,将来某天,它们或许也能自己找到家的方向。
露皮塔暂时还没想好该怎样为眼前的这两头小象,亦或者说全部六头小象制定野化训练方案,又该怎样在为它们寻找原生家族和让它们融入新家族之间做平衡,可有一件事她毫不怀疑——
做了或许做不到最好,但什么都不做一定是错的。
第418章
把小象运到察沃总共需要一周时间,但为了宣传目的,在它们离开“存放”地前,消息就已经通过各种渠道铺天盖地地传了出去。
虽说野化训练难度高、成功率低,但在大多数关注者看来,这已经是动物们能得到的最好结局,人们不再追究当局曾对猛兽饲养不闻不问的事,也遗忘了他们在袭击事件后长期装聋作哑的做派,互联网上到处都是称赞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讨论度太高,因为鲜花和掌声太热烈,在六头小象正式进入转运程序之前,基普加各夫妇的联络手机又响了起来。与上次接到的电话不同,这通电话传达的是个私人请求。
“是这样的,基普加各先生。”电话那头的人用相当蹩脚的英语说,“我在两年前从马戏团里接回来一头母象,后来她又生下了一头小象……因为程序合规,这次没有被列入备案范围……我听说你们能把非洲象送回草原上去,所以我在想,把它们也送到你们那里……会不会比较好呢?”
说真的,这并不是夫妻俩第一次听到这种请求——很难要求每个想把宠物象送走的人都对非洲各大野象救助项目的救助范围了如指掌——但接电话的威尔多少还是觉得有点荒唐。
瓦哈里营地没有办法训练有母象保护的小象:如果母子俩和其他小象混熟了,其他小象会本能地从母象那里学习知识,染上人工饲养造就的习性;如果母子俩和其他小象混不熟,别说营地“创造家族”的目标不能实现,就连安全性都得不到保障,雇员和那些小象都有可能受到袭击。
于是他委婉地回复:“马戏团的母象无法适应野外,这个年纪的小象又需要和母亲待在一起,接受母亲的教导,把它们分开训练是不可能的。”
不知为何,提到母象的教导,对面竟然诡异地沉默了几秒钟,随后表示自己语言水平不佳,希望能将请求以邮件的形式再次传达。
紧接着,基普加各夫妇就读到了一个故事。
大约在二十多年前,一头雌性非洲象被辗转卖到了一个小型马戏团,人们原本指望把它训练成台柱,但它“不够听话”、“相当暴躁”,于是只能放弃了这个想法。考虑到外形如此英伟的母象实在罕见,马戏团便把它送去和其他公象配种,诞育下了草原印记相对较浅的第二代。
这头完全由人工饲养长大的母象很快就成了马戏团的骄傲,多次在演出中压台登场,被列为最大的“非卖品”,可惜后来它在一次意外事件中撅断了单侧象牙,外形受到了很大影响,再加上马戏团经营不善,需要出售动物回血,便把好不容易怀上第三代的母象卖到了中东。
从出生到被现在,这头母象看到的都是被圈住的天空,而那头出生在豪宅里的小象肉眼可见地将会复制母亲的命运,如果它们一生都无法在草原上行走一次,岂不是太可怜了吗?
看完这封邮件,基普加各夫妇面面相觑。
不可否认,代笔者把信里把母象的故事写得非常煽情,有些句子简直可以被搬进纪录片,但正是因为太过煽情了,反而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因为当局正在大肆宣传他们“妥帖的处理方式”,瓦哈里营地的“小象回家”项目备受关注,这段时间他们接到了很多“赞助电话”,希望达成互动的社会名流也不少……哪怕对方真想把大象送回草原,选择这个时机,肯定也有类似的考量。
虽然对其真实目的有些怀疑,但既然都已经听说了这件事,又能改变两头大象的命运,基普加各夫妇也不吝于提供帮助,指点买主去联系一位运营散养式救助中心的同行。
这个救助中心和瓦哈里营地之间只隔着十几公里的距离,双方建立有密切的合作关系,瓦哈里向对方转运过几头受伤、患病的小象,对方也向瓦哈里转运过许多被救助的小象,是一个好去处。
事情也的确像这样发展。
在六头小象上车被运往港口的时候,一辆货车开入了白色社区,与此同时,背景故事像病毒也在网上迅猛传播,非洲象得到了更适合生活的环境,买主得到了满足感和声名,皆大欢喜。
据说后续救助中心还收到了一笔相当高的赞助费用,但那时基普加各夫妇已经没空去关心了,小象很快就会运达,他们必须做好准备。
从项目成立开始,瓦哈里陆陆续续往野外放归了十六头非洲象,除了最开始以家族形式放出去的七头,另外九头都是后来加入的。因为象群的主要活动范围就在营地附近,在旱季还会回来接受投喂,因此它们和剩下十二头小象也关系不错。
今年,瓦哈里计划再放归几头小象。
按道理说还可以用老办法,但基普加各夫妇难得地有些犹豫:营地周边并不是什么“真空区”,环境承载力是有限的,又有其他象群的竞争,又有繁衍的增员,这个大象群差不多已经达到了极限,接下来应该往更远的地方放归才合适。
可是问题来了——
家族,家族,既然是家族,就得有一个族长。
人工打造的非洲象家族缺乏正常家族的世代阶梯,在营地里,小象们可以像兄弟姐妹一样相处,可到了野外,就必须要有一个权威的声音。
岁数达标的五头小象里压根就没有核心角色,让它们跟着以前一起生活过的姐姐在外面活动还行,让它们自己支撑一个象群……也太勉强了。
上面五头是这个样子,下面七头也是这个样子,哪哪都找不到能挑大梁的个体,基普加各夫妇的头发都要愁白了——除非中东运来的这波小象里有核心角色,否则还真得把它们塞进旧象群。
那么,新一批六头小象里有核心角色吗?
答案是有的。
就在卡车把“乘客”卸下之后不久,露皮塔和威尔就看到了他们一直在等待着的“好迹象”:或许是受到了“妹妹象”的影响,或许是在转运途中还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那头被仔细观察过的“姐姐象”很容易就成为了被尊重的“权威”。
这头个性沉稳的小母象是第一个走出铁笼考察环境的,哪怕刚刚经历过长达七天的运输过程,哪怕面对着许多陌生的气味,哪怕妹妹一直寸步不肯离开铁笼,它也没有丝毫犹豫,而是仔仔细细地、煞有其事地把整个圈舍走了一遍。
三岁半的年纪,身高已经达到了成年男性的胸口位置,远远看着相当有威慑力,可是因为它走得很慢,鼻子也一直微微卷着,没有流露出什么攻击性,就连刚来就职的雇员也没有感到紧张。
露皮塔示意雇员们再退开一点,想看看小象会怎么把妹妹从铁笼里弄出来——结果事实证明,中东买主的动态没有任何夸大之处,“姐姐象”只是把象鼻往对方身上一拍,再往鼻子上一搭,本来有些焦躁的“妹妹象”就平静了下来。
这套安抚动作可以说是无比熟练。
接下来几天,基普加各夫妇眼睁睁看着这套动作被频繁运用在“妹妹象”身上,以至于到了场面有些滑稽的程度:只要牵着姐姐的鼻子,或者贴着姐姐的身体,哪怕前一秒钟“妹妹象”还在为兽医的接近而大呼小叫,下一秒钟它就会收拢耳朵。
等到六头小象适应了各自的圈舍、又适应了大圈舍、工作人员开始把它们合并到一起喂食之后,这套动作又被运用在了其他小象身上,并迅速被它们习惯、信任、依赖。
“不可思议。”威尔感慨。
“谁说不是呢?”露皮塔回答。
胆大、心细、沉稳、自信,他们在这头小母象身上看到了核心角色的特质,也因此对它燃起了前所未有的期待,但在此之外,他们也不得不注意到另外的信息——这头小母象似乎对草原环境特别适应,如果不强调来处,雇员也好,前来交流的专家也罢,都看不出它和野象幼崽的区别。
对于交流方式,它有着相当熟练的掌握。
人们总是能看到这头小母象停下脚步,身体微微前倾,然后再以一些特别的频率轻轻跺脚,毫无疑问是在捕捉、接收、传递信息,而这个动作以往常常出现在那些曾被母象系统教导过、后又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被送到瓦哈里来的小象身上。
对于天气系统,它也有着相当敏锐的感知。
因为“妹妹象”脚掌发烂,正处于恢复期中,工作人员总会在早晚时分给它清洗伤口,用毛巾擦净,然后把这块毛巾晾晒在圈舍边的栏杆上。
某天清晨,威尔刚刚给小象们喂完奶,就看到“姐姐象”慢悠悠地走到栏杆附近,慢悠悠地借着墙壁人立起来,然后慢悠悠地把毛巾摘了下来,一路卷着走进了房子。
这天下午,察沃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本来还没人把下雨跟摘毛巾两件事联系到一起,绝大多数雇员都认为“姐姐象”只是因为老能看到人类拿着毛巾帮助“妹妹象”,所以自己也想模仿,但等雨云飘过去后,毛巾又被挂回了栏杆上。
小母象看起来优哉游哉,非常从容的样子,十分自得的样子。
但在那个瞬间,威尔想起了妻子的猜测,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第二天开会时,威尔斩钉截铁地说。
诚然,非洲象有着非常灵敏的嗅觉和听觉,甚至能够发现远在两百公里外的暴风雨,可这种特殊技能需要用长期的观察和总结去点亮,绝无可能被一头生活在终年少雨地区的小象凭空习得。
所以情况就很明显了——
在命运因为某种原因拐弯之前,这头小母象一定生活在象群当中,受过长辈们的“启蒙教育”,而且对稀树草原的天气系统相当熟悉。
露皮塔是对的,它是从野外被捕获的。
确认了这一事实之后,威尔连夜给几个老朋友发去邮件,催促他们尽快把先前就答应好的调查提上日程,瓦哈里营地这边也好配合开展工作,早日为新营区选定建址。
瓦哈里营地等一个“桥梁”角色已经等得太久了。
象群的现任首领是一位领导者,但它同时也是一头“孤儿小象”,既没有直系血亲可以依靠,又没有表亲可以投奔;而过去那些被成功溯源的小象则都不是核心角色,主观上不会认为自己负有某种责任,客观上也不能对其他小象施加影响。
世界上没有尽善尽美的好事,能把孩子们养大、完成软放归训练并最终送回草原,基普加各夫妇已经十分高兴,他们虽然设想过,却从未指望过小象们能“完全野化”,能摆脱人类、离开营地、走进原野深处……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命运之神投下了一颗希望的种子。
在六头小象抵达瓦哈里营地后,小母象扮演起了领导者的角色,然而扮演得相当趁手,以至于许多雇员在提到它时总会用“德希比蒂”(保护者)指代,还有一些则会亲昵地叫它“达达姆库巴”(家里最大的姐姐),或者简单地缩成“达达”。
保育员查宁认为达达自己也“很喜欢扮演这样的角色,总是希望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第一个吃到食物,第一个享受泥浴,第一个得到新玩具,但在同胞需要她的时候,她也总是会第一个预知危险,第一个隔绝危险,第一个提供帮助。”
达达自己也很喜欢扮演这样的角色。
对于这一点,现在被称呼为“达达”的安澜确实没有办法反驳——她已经把这些和自己命运交织的小象都划进了保护圈里,立誓要在不危害己身的情况下最大程度地保证它们的安全。
怎么说呢?
能被解救回非洲,真是太好了。
能再一次听到熟悉的语言,真是太好了。
能有人意识到她不是繁育场出身,而是被偷猎者捕获的野象幼崽,而且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还投入心血帮她寻找原生家族,真是太好了。
即使察沃国家公园和出生地之间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她在下车时也难免有些失落,但只要一想到自己已经越过了大陆和海洋,和外婆,和母亲,和其他家人站在了同一片陆地上,心情就会自然而然地缓步上升,最后达到“幸福”的指数。
安澜对基普加各夫妇的野化项目非常了解,也认可这种循序渐进的规划,因此在适应好环境之后就迅速采取了行动,着手去帮助其他小象。
事实证明,这些小象也的确需要帮助。
搭建在野外的圈舍,陌生的投喂者,不熟悉的作息时间,东拼西凑的“家族成员”,口味奇特的食物……这些环境因素的改变让小象们步履维艰,而远处传来的象歌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过去它们从未听过如此密集的交流声,无法理解,无法回应,又无法躲避,简直就是声音世界的加强版恐怖谷效应。
下车第一天,营地里就发生了冲突事件。
两头小公象被无处不在的象歌吓得亡魂大冒,又因为看到了对方在圈舍里的“诡异行为”,由恐惧诱发的愤怒之情总算有了一个恰当的出口,当即隔着围栏打了起来,把木桩都撞断了好几根。
一周之后,它们开始跟其他同类一起进食。
安澜现在想想还能回忆起当时的画面是多么“美丽”,不过那两头小公象没能“战斗”多久——饥肠辘辘的莱娅一看到奶瓶就跑了过去,安澜习惯性地跟上去给自家小孩开道,并字面意义上地从两头正在纠缠的公象中间撞开了一条通道。
虽然是用年龄作弊得来的武力值,但也确确实实是武力值,从那以后,“同期生”们再和她接触时都带着点小动物本能般的瑟缩,脾气也都随之收敛,至少不会再在圈舍里横冲直撞。
莱娅的安全得到了保障,安澜因此有了更多时间去和其他小象进行交流,并从它们身上发现了一个共同的“弱点”——肢体接触。
人类在情绪激动时可以通过肢体接触得到安慰,大象其实也可以,这种接触可以是并排站着,可以是抚摸,可以是搭鼻子,可以是轻轻的踢踩,也可以是把象牙不带攻击性地放进对方的嘴里。
以上所有种类安澜都在卡拉象群里见过:阿梅利亚总是会用抚摸稳定幼崽的情绪,阿伦西亚更多地会用前肢踢踩,母亲阿达尼亚则很少做这种事,偶尔一次想去安抚侄女尼亚特,结果因为过于毛手毛脚,险些把象牙直接捅进人家的嘴里。
同期五头小象在自己出生的家族里时一定都受尽了宠爱,但在被捕捉、被转卖之后,它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顶多有个偶尔能见面的邻居——并不是每户人家都买得起也真的会买两头小象。
当安澜第一次对它们做出野象中相当常见的“社交动作”时,似乎是被唤醒了什么回忆,这些小象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卡顿”;当她在关系拉近后第一次对它们做安抚动作时,就连脾气最坏的小公象塔姆都沉默地接受了她的靠近。
于是这种安抚就变成了常态,特别是在合笼后。
安澜得到了与撸猫撸狗同样的乐趣,小象们得到了情绪得到抚慰的乐趣,工作人员们得到了近距离观赏非洲象幼崽贴贴的乐趣,基普加各夫妇得到了见证新家族漫漫建立的乐趣,唯一受到伤害的大概只有常驻瓦哈里的兽医——
因为临时动物园环境不佳,还因为接连经历了两次转运,六头小象身上多多少少都有点毛病,以前他只需要走进圈笼,再走出圈笼,现在却还多了一道程序,用工作人员的话来说,就像“拆开两根断电时正好肩并肩躺着的冰糕”。
可失恃小象毕竟是失恃小象,即使有了年纪不怎么像长辈的“临时长辈”的安抚,孤独感消退了不少,情绪也稳定了不少,总归还有爆发的时候。
再怎么适应人类世界的生活方式,再怎么习惯了栅栏、铁网、奶瓶和保育员的存在,那段鲜血淋漓的记忆也只是被掩埋了,并不是被遗忘了,它还刻在它们的脑海深处,时不时就会被触发,被拉扯,产生难以忍受的剧痛,导致应激反应。
对人类和小象来说,这种应激都是最危险的。
下车第三周,有雇员带来了一把短弓,来的时候脸色还特别难看,手里不断比划着,大概是在和同事说营地到附近小镇的路上不安全,竟然有盗猎者的武器被丢弃在路边的高草丛里。
当时没有发生任何问题,合并圈笼里的六头小象都在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安澜在检查莱娅的脚掌,塔姆和另外一头小公象阿拉法特在玩拔河,小母象阿丽耶和阿蒂拉则是站在水槽边上喝水。
从任何一个角度分析,安澜和工作人员都没可能想到玩拔河玩得正高兴的塔姆会把他拿着短弓的画面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还一路记到了半天后轮到他过来喂食的时候,然后才骤然发难。
两岁大的公象沉得像头小牛,全力往前一冲,直接就把举着奶瓶的工作人员撞得朝栅栏倒去,差点就把他结结实实地顶在了栅栏上,还好当时圈舍里还站着其他五个工作人员,一看情况不妙,他们立刻采取行动,一边隔开小象,一边退向笼门,这才避免了某些悲剧的发生。
这件事要是发生在某些富豪家中,大约结局是饲养员被换掉,但是这件事发生在瓦哈里营地,在塔姆发狂后,工作人员并没有把它隔开,而是先轮流靠近栅栏,再更换自己的穿着,最后调取监控,多次比对,得出了原来是短弓害人的结论。
塔姆的家人很可能是被毒箭射杀的,在射杀现场很可能也抛下了一把短弓,所以它才会把这个武器和伤害、和仇恨联系在一起。
基普加各夫妇再次行动起来,给老朋友们发去了更多邮件,但可惜的是,这一次确实有某个南非营地提供了对得上的DNA样本,却也随信附上了“这个家族已经不在”的通知。收到邮件后,整个瓦哈里营地都沉浸在了悲伤当中,安澜也有些唏嘘,还有些感同身受的心惊。
不过很快,这点低落就被一件好事抹去了。
四天后的一个清晨,安澜于大象频道里捕捉到了一个异常的“波频”。
在不断淌过脚掌的无形暗河里,那只是一个小小的起伏,一道微不可查的震动,但正如人类总能认出楼道里爱人归家时的脚步声一样,她立刻就认出了这个熟悉的声音。
是诺亚。
诺亚来了!
从走出铁笼开始,诺亚就在忍受“噪音”。
风一直在诉说,脚下的地面也一直在震动,远处和近处的非洲象都在用自己的频率发声,星星点点的光汇聚成信息的海洋,而来自人类世界的他和母亲则是海中的孤岛,是无法被点亮的部分。
象歌……是神秘的。
因为一出生就在人工环境里,母亲又从未见过草原,诺亚对象歌的全部了解都来自于安澜;因为重逢的时间太短,见面的次数太少,他的年龄又太小,这种了解其实和系统的学习毫不沾边。
这天在频道里呼唤伴侣的诺亚只是想碰碰运气。
母亲海莉不知道儿子的意图,但又觉得以前仿佛也听到过同样的呼唤声,于是便自顾自站在食槽边吃草,连多看一眼的闲心都欠奉。倒是住在隔壁圈舍的几头大象忽然出现在树林边缘,张望了好一会儿——对它们来说,诺亚发出的无意义的声音一定很像尚未开始学说话的孩子的怪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