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举世闻名的“大象王国”,活跃在博茨瓦纳境内的野象数以万计,为了控制人象矛盾,当局一边扩大人大象出口规模,一边推动“合法猎杀”提案,此时还要把原本在生活在察沃的象群运进奥卡万戈,无疑是在他们的敏感地带上跳踢踏舞。
所幸基普加各夫妇这些年积累了很多人脉,又因为“归家小象是头象”这件事十分难得,业内不少前辈也不吝于伸出援手,最终才能打通关系,申请下来一块位置合适、面积广大的地皮。
为此,威尔在出示设计图时面上满是庆幸。
“……能同意把十三头小象一次性挪进去已经很了不得了,短期内应该不会增添新成员,将来大概也是就近救助,所以在设计时留出来的单独圈舍就比较少……至于安全设施,栅栏以外另外架设了电网,但是平时不通电,只是防患于未然。”
“卡拉象群现在在哪?”阿斯玛戴上了眼镜。
“那边说主象群躲人躲得厉害,分出来的象群又太有攻击性,一直没找到好机会上定位环,所以不能完全确定。不过去年有目击到在这一片。”
威尔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地图。
因为母象阿达尼亚还跟着老族长,瓦哈里营地平时更关注主象群,选址时希望尽量贴近的也是主象群,但贴近归贴近,安全起见,总不能往脸上凑,所以最终定址和活动区之间门还隔着点距离。
至少现在,与会者都感到很满意。
前期工作耽搁了一点时间门,开始施工后倒是一日千里。等到新营地基本落成,安保措施陆续到位,基普加各夫妇征求了雇员们的意见,最终选择把这个未来数年的工作场所命名为“达拉加”。
达拉加。
简单粗暴,却也直指核心。
为了这一目标的实现,两个负责人可以连轴转地接发邮件,随队者废寝忘食地补充知识,留在瓦哈里的雇员们可以咽下不舍,看着货车在烟尘中缓缓离去,也将他们身上的一部分永远地带走。
安澜透过风口注视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容。
每天早上会把圈舍走一遍的清洁员噙着眼泪,为二号圈舍抱过很多次雨披的后勤在角落里搓着鼻子,保育员加比前段时间门被调去照顾救助中心运来的小象,这次没能随队转移,此刻他正在拼命挥手,似乎要把好运都通过这种方式传递过来。
货车在道路尽头拐了个弯,他们的身影就被树林吞没,再也看不到了。
安澜晃晃脑袋,靠回铁笼内侧,像过去做过无数次的那样牵住了莱娅的鼻子。但这个动作她没能保持很久——后方站着的阿蒂拉侧眼一看,跟着哼哼起来,非得等到自己也被牵了才肯罢休。
两个保护区之间门隔着数千公里,走陆路非得花掉好几天不可,基普加各夫妇咬咬牙选了包机空运。飞机在空中难免会受到颠簸气流的影响,更何况起飞和降落时感受也相当异常,所以这一次他们需要完成的安抚工作格外繁重。
从进入货厢到抵达哈博罗内,再到进入下一辆货车的货厢,两名拥有宿世记忆的领导者忙得是焦头烂额,脑袋嗡嗡响,鼻子也疼了起来。
总算熬到达拉加营地,安澜当即带着象群钻进圈舍,任由随队兽医在边上来来回回地做例行检查,说什么都不肯再多动一下了。
三个小时后,她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有精力带着家族成员们到软放归区里去看看,第一次用脚掌感受了这片有些陌生,亦有些熟悉的土地。
奥卡万戈是避难所。
是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
吹拂过金合欢树的风似曾相识,滑翔过开阔水域的牛背鹭似曾相识,飞跃过土路的吉普车似曾相识,就连依托大地传来的窃窃私语也似曾相识。
一别经年,恍如昨日。
在巨大的喜悦之情中,安澜伫立在围栏边缘,聆听着来自远方的歌声,可惜命运女神到底没有在第一天就垂青于她,或许是对方太过深入湿地,或许是今年的迁徙还未开始,在暗河般肆意流淌的嗡鸣声中,缺了最扣人心弦的丝缕。
别着急。
她只能这样告诉自己。
非洲象不是候鸟,不会长了翅膀飞走。
既然暂时找不到血亲,干站着浪费时间门也不是办法,还不如抽空给小象们讲一讲奥卡万戈的大象频道。在这方面,她不敢自己很精通,但教教程度更差、甚至完全没有程度的小象们总归够了。
还在瓦哈里时安澜就注意到了它们在这方面的“绝望”——每每到了需要运用嗡鸣的场合,它们就变成了哑巴和聋子,无法去说,又害怕去听,最后只能化身为星网中沉默的黑洞。
只是那时没有尘埃落定,接引小象进入电台的难度很高,教材的种类也不太对劲,指不定最后大家都会变成“说怪话的外国象”,所以就搁置了。
现在嘛……
她瞥了眼还在水塘里傻乐的赞塔,又瞥了眼还在试图越过诺亚继续打架的塔姆和阿拉法特,立刻觉得决心更坚定了,继而把思考方向转到了“先教什么”和“该怎么教”上面去。
第二天上午,小象课堂就正式开课了。
安澜首先选择了最重要的声音——危险信号。
生活在奥卡万戈三角洲和她出生地的非洲象其实都很少发出危险信号,盖因对成年非洲象来说很少有存在可以被称得上是“危险”,当它们发出此类信号时,要不就是在面对“连大象都难以匹敌的对手”,要不就是注意到了“会伤害幼崽的东西”,无论哪种情况都需要二代象群及时躲避。
安澜先是用吼叫声让象群成员把这几个特定的嗡鸣节奏和“危险”联系起来,旋即又留心听了半个月,一共捕捉到六股类似的声音,每一次都在听到后带着象群成员往远离声源的方向移动,直到它们建立起一个初步的条件反射。
不那么让人惊讶的是——
除了诺亚以外,学得最快的是莱娅。
它从母亲的胞宫离开,便浸泡在了同类的歌声之中,彼时尚且年幼,无法辨读风和大地带来的信息,但那些低语仍然被镌刻在了它身体的每一道纹路上,收录在了它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里,只等着将来某日被血脉相连的亲眷唤起。
仿佛要印证这个观点,在安澜放下“危险信号”,开始讲解第二课“呼唤信号”的时候,莱娅同样是最早做出反应的那一批,只比诺亚慢一点。
拖慢了它进度的并不是“理解力”和“学习能力”,而是每个非洲象家族在呼唤音设置上的差异。
为了防止幼崽混淆,哪怕活动区域相近的、有一些血缘关系的象群也不会设置相同的呼唤音,假设象群崩解,分裂成两部分或者三部分,被分出去的群体就会重新设置一个不同的呼喊音。
安澜为二代象群设置的呼唤音在大方向上和奥卡万戈的其他象群没有什么区别,但在细致的节拍上却借鉴了她和诺亚见面之前对彼此的呼唤,既是归家的脚步,也是心跳的鼓点。
虽然被放在“危险信号”之后,但就简单程度而言,“呼唤信号”胜出许多,仅仅三天,象群中最懒散、最随便的哈米西也学会了这一声响。
唯一的问题是:它们开始频繁地呼唤她。
从达拉加溢出的嗡鸣很快就引起了野生动物的注意,原本因为营地动工,大量人类和人类造物的气息出现,环境也有所改变,许多非洲象远远地避开了这一带,但现在不间门断地听到那么多小象的呼唤,哪怕是特别的呼唤,出于好奇心也好,出于责任心也好,它们都选择回来查看情况。
铁网和木栅栏很快就迎来了挑战。
起初只是两头母象站在远处遥遥地张望了一眼;后来是一头巨大的公象沿着铁网缓慢地走了半圈;再之后就是一个小型象群,这五头母象结伴走到栅栏边缘,甚至尝试着拱了拱外面的大树,差点把当天负责巡逻的保育员吓得魂飞魄散。
为了避免引起更多注意,安澜不得不在“呼喊信号”后插队教了一种完全相反的“排斥信号”。
这种信号常常被用在不那么严肃的场合,没有非洲象守卫暂留地或者保护幼崽时发出的驱逐声那么凶狠、不详,但也足以向同类传达“这里不需要你”、“让我独自待着”、“别过来”之类的意愿。
有了这种声音,野象们总算没有继续赶来。
一直等到二代象群基本适应了在奥卡万戈的生活,也学会了常见的社交信号,等到营地完善了安保措施,也更新了应对“大象摸上门”事件的员工手册,既想保护新家人又想联系血亲的安澜才开始在大象频道里重复自己的问候请求。
她希望运气好些,会有曾经打过交道的象群,或者正好闲着没事干、警惕心又比较弱的好心象群,可以帮她向更远的地方传递这条信息,但五月过去,六月过去,七月过去,期待着,期待着,期待着,却始终都没有回音。
眼看旱季快要走到尽头,迁徙时节又要到来,她几乎要放弃今年和长辈们相遇的希望了,转机却又在毫无准备的时候奇迹般地降临。
这天早上,安澜像往常一样带着象群去喝水,忽然从风中听到了一个相当快乐的音符——
好像有谁正在为成功当了一次信使而沾沾自喜。
第426章
这已经不是安澜第一次通过大象电台改变命运,但此时此刻,她站在没通电的围网边上,听着远方那位“信使”的花式邀功,脑袋里闪过的第一个感想还是:有大象电台真是太好了。
卡拉象群听到了辗转传递过去的思念之情,才会离开湿地深处,走向人类居住的地方;而她得知了它们正在赶路的消息,才能喜出望外、翘首以盼,整整一个白天都没有带队活动的心思。
二代象群注意到了头象的兴趣泛泛。
亚贾伊拉、赞塔和年纪更小的母象们从早到晚都在找她贴贴,落在外围的公象们也都有所表示,贾希姆主动管住了塔姆和阿拉法特,贪吃鬼尼雅甚至让出了保育员分给它的一捆甜草。
整个家里,反倒只有诺亚没来“哄人”。
他和安澜之间的默契久经时空考验,还在救助中心时连象歌都听不懂几句,就能凭着嗡鸣节奏猜到家族匹配道路上的好消息,这会儿学了个七七八八,追上新进度实数理所应当,之所以没动作,只是觉得小象们排队献殷勤很有趣罢了。
然而,再怎么看热闹,等那些对他来说还很陌生的气味渐渐靠近营地时,这点感同身受的喜悦和优哉就迅速被忧虑之情盖过了。
对野生象群,他有本能的警惕;对成年非洲象,他有本能的敬畏;对伴侣或许会面对的失望,他有本能的排斥……所有这些堆积起来,缠成了一个没头没尾的、也解不开的毛线团。
安澜哪里不知道他是在紧张。
别说他紧张——她自己都有点紧张。
距离那次袭击已经过去了三年,三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更何况他们之间横亘着的是那么惨痛的离别。在那之后,说不定又有长辈在意外中丧生,但也说不定,家里又有了新的幼崽……
近乡情怯,并不只是一个词汇而已。
但再多复杂难言的情绪,都止于那一个个从林中浮现的庞大身形,卡拉象群不紧不慢地行走着,阳光照耀在它们灰色的脊背上,将细碎掉落的浮土映得透亮,也破除了晨雾留下的朦胧的白影。
安澜迫切地看着,贪婪地数着——
走在最前方的是无限睿智的头象卡拉;在它身后,是警觉的阿梅利亚和安妮特,从站位来看,这对母女接过了阿伦西亚的护卫职责;再往后一点,是疲态尽显的阿涅克亚,它一边走一边风声鹤唳地打量四周,每走几步就要回头看一看埃托奥,恨不得把这头小公象拴在自己的尾巴上。
在象群当中,安澜还认出了尼亚特,认出了安娅,认出了儿时的另一个玩伴多纳特……但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一个地方,再也没有移开。
那是阿达尼亚。
那是母亲。
母亲走得很慢,头也压得很低,但那种样貌与其说是沉稳,不如说是郁郁寡欢、灰心丧气,以至于她一瞬间都没想起来,自己小时候看到更多的其实是调皮的、恶作剧的、神气活现的姿态。
仔细想想,整个卡拉家族好像都不怎么活跃。
或许是因为当年的打击太过沉重,年长者们不再确信自己能够照料好下一波后辈,又或许是因为分家带来了动荡,暂时没有接触到什么合适的对象,这个主象群里甚至没有一头低龄幼崽,最小的竟然是今年已经六岁了的埃托奥。
这个发现让安澜心里很不是滋味。
更让她感到五味杂陈的是——象群一走出树林就停住了脚步。哪怕真切地听到了她和莱娅的声音,也真切地看到了她们的身影,对人类气味和人造设施的警惕在这个瞬间还是占据了上风。
安澜看得有些着急,但又不敢贸然催促,唯恐打破这岌岌可危的平静,让对面是血亲也是巨兽的存在陷入暴动。她这里保持了沉默,莱娅却没想那么多,小家伙好不容易从脑袋里挖出来了那段最初的记忆,耳朵顿住了,尾巴僵住了,眼睛也瞪得越来越大,旋即,它急不可耐地叫了起来。
……这下哪一方都不用左右为难了。
听到外孙女的呼唤声,阿涅克亚第一个小跑起来,安澜看得真真切切,前面站着的卡拉是拦了一下的,阿梅利亚也换了位置,但那两下并没有把它拦住,反倒还激起了这头母象心中的不甘。
在那场变故中,阿涅克亚不仅失去了女儿,还失去了出生不久的莱娅,失去了疼爱多年的后辈,苦难恍如大火,焚毁了它那颗仿佛能包容一切的温柔的心,只留下遍地焦土、一点余烬。
安澜注视着的不是阿涅克亚,而是它的残骸。
为此,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而这一步却退得恰是时候,下一秒钟,母象便咆哮一声,来势汹汹地撞在了铁网之上——保护着软放归区的围栏顷刻间爆发出了一声金铁震动的巨响。
这声巨响不仅把莱娅吓得亡魂大冒,还让冒险留在不远处的诺亚迅速做出了后撤的决定,将本就躲在树林里的其他亚成年一路赶得看不见踪影。
发现情况和自己想象得完全不同,莱娅先是往后看了看同伴,旋即无措地定在了原地。眼看阿涅克亚又在围栏上猛撞了一下,它甚至连维持这种无措状态的勇气都丧失了。不等外婆撞第三次,它就像过去无数次害怕时那样,躲闪到了小阿姨的背后,全然相信她的身躯本身就能遮蔽风雨。
安澜也确实为它、为诺亚、为二代象群、为整个营地挡住了这场风雨。
赶在工作人员按下通电开关之前,她发出了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发出过的对长辈的呼唤声,这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幼态展示,但因为声调急切,几乎快要脱离以往想去玩耍时请求陪伴和怜爱的范畴,进入了请求排除妨害和危险的领域,成功唤起了那些从未被年长者们遗忘过的回忆。
不止一头母象对这声音做出了反应。
听到女儿的求助声,阿达尼亚浑身一震,像忽然被从睡梦中唤醒一样,在短短几秒的时间里就变得振作了许多。在它身边不远处的阿梅利亚同样行动比思考更快,虽然还对人类营地抱有警惕、排斥的态度,但作为卡拉以外最像大家长的存在,它无法容忍曾经被自己保护过、教导过、看着长大的孩子在铁网背后瑟瑟发抖。
还想继续扩大破坏的阿涅克亚很快就被拦住了,事实上,它直接被围过来的族人挡在了无法触碰铁网的地方,前面半米就是面露不赞同的卡拉。
老族长似乎在和女儿说着什么,但是安澜没有去听——在这个瞬间,她的视线已经全部被趁机摆脱纠缠的阿达尼亚所占据了。
隔着围网,母亲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那足以把一个成年人抛出二十多米、也可以卷起粗壮树干的象鼻此时此刻却成了摘花的素手,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克制地触碰着,铁网上的巨震变成了细微的颤抖,随后又恢复了平静。
阿达尼亚慢慢地嗅闻,透过被人类世界浸染过、又被陌生同类覆盖过的驳杂气味,它似乎终于找出了因它而生、由它赋予、与它相连的那一缕,视线跟着鼻尖一同垂落,栖息在了她的头顶。
那动作轻轻的,有些虚幻,好似不敢确信一样,叫人实在有些心酸心悸,安澜接受了这样的一个“亲吻”,只能努力地往围网上贴,贴到铁丝都陷进皮肤里,这才也触碰到了母亲的身体。
母象和小象的鼻子伸向彼此,构成了一个圆。
好像缺失的一块终于回到了它该在的地方,阿达尼亚的眼睛里顷刻就有了光亮,眼睛后方的腺体也应景地流下了两行“热泪”。
没有人比母亲更能辨认她的孩子。
在阿达尼亚情难自抑的喜悦的呼唤声中,卡拉家族的其他成员逐渐放下警惕,陆陆续续地贴近了围网;受到这种氛围的影响,躲藏起来的莱娅也逐渐平息了情绪,急切又羞涩地向着外面张望。
最后一个走上来的是卡拉。
按理说它应该最先行动,但安澜却知道外婆为什么要在外围观望——那并不是因为它心中有对营地的仇视、对离群族人的漠视,而是因为它是在场唯一一个没有被重逢冲坏脑袋的长辈,在它,在头象眼中,还有一个群体值得审视。
当安澜终于和它贴近时,那双总是慈爱的、睿智的眼睛轻轻地眨了一下,然后饱含深意地看了看她,又望了望她背后的树林:在那里,先前退开的十几头小象半是好奇、半是畏惧地黏在一起。
我知道这里有一些故事,卡拉的眼睛在说,但它没有急着发表任何见解,而是和往常一样,耐心地听,耐心地看,耐心地思考,耐心地等待着事物自己揭晓其背后的奥秘。
这一次,被等待的是它曾经引以为傲的孩子。
而这正是安澜所需要的一切——时间。
终有一天,二代象群会像基普加各夫妇、其他保育员、关注着此事的救助者、资助者和动物爱好者所期待的那样,彻底打上她的烙印,被野象接纳,甚至反过来吸纳野象,但在这个梦幻照入现实的久别重逢之日,她只需要在爱意中沉沦。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安澜目送卡拉象群离去。
这一次,没有前途未卜的惶惑,她知道,莱娅知道,年长者们也知道,断开的频道已经重新连上,依托暗河般流淌的大象电台,即使隔着山水,他们的心脏也会以一个相同的节拍跳动。
安装在铁网上的保护开关全程都没有用上!
这一长串好消息劈头盖脸砸下来,整个达拉加顿时沉浸在了喜气洋洋的氛围当中,哪怕晚些时候提交给有关部门的扩建申请又被驳回了一次,都没能影响营地上上下下的好心情。
铝罐终于被打开了一道缝隙,掏第一颗糖出来时还要费点力气,掏第二颗、第三颗时就是熟门熟路、水到渠成,再往后都是称心如意的事。
四天后,卡拉象群第二次出现在树林边缘,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这些日期之间找不到准确规律,不像是头象计划好的造访,倒像是什么时候有成员想念了,什么时候就出发过来探亲。
频繁的接触带来了一个甜蜜的烦恼——
布置在软放归区外围的摄像头拍下了大量影像。
虽然先前保护区也给基普加各夫妇传过一些关于卡拉象群的资料,但因为这几年它们一到奥卡万戈就往最深处走,工作人员也不想逼得太紧,鲜少以出动直升机之类的方式靠近,所以对象群成员性格的把握有了空白和偏差。现在它们愿意自己走出来,许多断掉的研究总算得以延续。
露皮塔觉得自己成了一个邮件机器,每天醒来不是在整理资料就是在整理资料的路上,但她的无私付出并非没有收获:邮件往来让达拉加和其他项目组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作为外来者的他们竟然提前数年融入了这个扎根本地的“圈子”,与不少资深研究者建立了合作关系。
有这些研究者提供帮助,雇员们在面对南非象时更加从容,哪怕是对人类信任度为零的卡拉家族在这种妥善应对下都没有升起什么恶感,一次比一次待得更久,一次比一次走得更近。
终于有一天,人们期待着的接触上演了。
那天天还没大亮,李就像旋风一样冲进了办公室,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没有浪费时间,基普加各夫妇和另外两位专家立刻抓着望远镜跑上了营地的最高点。
从高处看,象群的“异常”是很明显的——
卡拉象群只有一名成员走到了铁网边上,而先前只要一有“访客”就往反方向跑的二代象群大部这回倒是全员到齐,散落在距离铁网不远的地方。
不过亚成年们来是来了,姿态却很僵硬,仿佛是有什么神秘力量在背后推着,也可能是有什么无形的绳索在前面拴着,要不是没地方借力,露皮塔毫不怀疑它们个个都会像人类世界里被主人拉着走的小狗那样,咬牙切齿地把屁股往后坐。
在露皮塔身边,威尔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
场地里的达达看起来也非常无语,频繁地往象群那侧张望,站在铁网边上的成年野象则是优哉游哉地扇着耳朵,只不过它体型太大、耳朵太宽,远远看着简直像是被风吹起的帷幔。
“那是阿达尼亚。”李非常确信地说。
不奇怪——近距离接触一大群亚成年,而且从各地七拼八凑而来、没有血缘关系、味道驳杂的亚成年,对野象来说无疑是个超越常规的请求,面对这种请求,还有谁会比一位母亲更优容呢?
虽然营地更希望第一次接触由卡拉发起,但从表现来看,它习惯于做最后的一锤定音者,鲜少成为“非日常”的策划者。相反,如果它真的做了某件事,那这件事就会迅速变成整个象群默认存在的、去异常化的、无需大惊小怪的东西。
如此看来,阿达尼亚率先出面顺理成章。
要不是阿涅克亚性情大变,稍微受点刺激就要和铁网过不去,有一次不仅把铁网撞得凹进去一块,还差点把后面栅栏的木桩拦腰撞断,吓得当天值班
的安保人员险些直接启动电流开关,卡拉后来就有点拘着它,由它出面也挺顺理成章。
可一句“顺理成章”无法抹消观察者的忧虑——
卡拉象群和初代象群不同,是完完全全的野生大象,是不可预测也不可控的。既然阿达尼亚的鼻子能够穿过围网间隙,就有能力攻击里面的小象,哪怕不造成生理伤害,也有可能让它们对和野生同类进行肢体接触这件事产生心理阴影,从而影响到达拉加营地对二代象群的放归期望。
所幸……事情没有往糟糕的方向发展。
阿达尼亚在铁网边平静地站了很长时间,软放归区里的亚成年们却始终毫无动静,半天不见动作,达达好像终于有点不耐烦了,扇了会儿耳朵,跺了会儿脚,就甩着鼻子跑到后面去赶人。
被头象催促的二代象群成员这下躲不过了,但最后站出来的不是年纪最大的母象亚贾伊拉,也不是莫名有些蠢蠢欲动的曼苏尔,而是看上去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阿蒂拉。
它小跑上前,像一只撒欢的小狗。
其他小象好像一下子放松了下来,甚至还有一种“肃然起敬”的姿态,而围栏外面假装吃草实际上眼睛都在往这里瞟的野象们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李……放下望远镜,不忍直视地捂住了眼睛。
他想起先前教小象们分辨植物种类的时候,明明保育员们提前在部分植物上涂了苦味剂,避食训练时也很成功,结果最后达达突发奇想,来了个诱食“测试”,其他小象都犹犹豫豫地拒绝了,就阿蒂拉一个笨到中招,而且是反复中招。
当时在场的保育员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觉得自己的低血压被治好了,事后还有人感慨:要是达达恶作剧说火坑“好玩”,它估计也会窜进去趟一趟。
阿达尼亚显然也被女儿的“忠实拥护者”挑起了兴趣,一直保持着的平静姿态有了些许裂痕,但那裂痕非常细微,而且朝着善意的方向,因为接下来,它以一个对大象来说都慢得有点过分的速度缓缓伸出长鼻子,小心翼翼地探到了小象跟前。
先是上下嗅闻,然后是轻柔地触碰,当阿蒂拉因为直面陌生巨兽而惶恐不安时,阿达尼亚又把鼻子定在了原地,耐心地,温和地,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慈爱地等待着,直到小象开始向它靠拢。
自始至终,达达和妹妹象都没有移动。
露皮塔和后来赶到的阿斯玛已经开始小声欢呼,李发现自己正在向各路东方西方的神明祈祷,祈祷营地有位置足够好的摄像头,可以把这应该刊登在杂志上而不是丢进记忆落灰的影像拍下来。
让观察者感到喜悦的事并没有就此完结。
这天晚些时候,阿达尼亚非常给面子地把所有雌性亚成年都接触了一遍,曼苏尔、塔姆和阿拉法特这些年纪小的雄性亚成年也都捞到了社交机会——唯独贾希姆遭到了以后退示意的拒绝。
太阳挂上天顶的时候,阿达尼亚慢慢地把长鼻子从铁网里收回,站定看了达达一会儿,好像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交流,然后它慢慢转过身,愉悦地,甚至可以说是志得意满地回到了象群当中。
卡拉带着其他野象站在距离铁网约有八、九米的地方,没有漏掉一点细节。当阿达尼亚走到它们身边时,阿梅利亚主动迎了上去,用鼻尖拂了拂妹妹的脊背,随后又嗅了嗅它鼻子上的气味。
“我觉得那是一种鼓励。”李乐观地说。
“至少肯定不是在表达反对。”露皮塔说。
事实也的确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