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去年旱季,二代象群和卡拉象群之间进行了不止一次友好的、平和的交流,双方的某些成员之间还结成了崭新的“朋友”关系,但在那全部的交流当中,没有一次不是隔着铁网,没有一次缺了强电流这一最终兜底安全项目的保护。
一道铁网,一层栅栏,即使阻挡,也是保护,恐怕即使是野象,也会意识到围栏内外是两个暂时被分开的世界,正如它们不能随意进入一样,里面那些还有点陌生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亚成年也不能肆无忌惮地进入它们的领域当中。
那么,在失去了阻挡的现在呢?
李踩下油门,维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远远地跟上了非洲象们。阿斯玛用望远镜看得十分清晰,二代象群已经停了下来,卡拉象群也已经追了上去,双方主体现在正隔着三、四米远,似乎在等待它们的首领开启这次“社交活动”。
不同的是,卡拉象群的成员看着都很放松,站在后面的个体还在做着自己的事,有的在灌木丛边停驻观察,好像两只正在争夺地盘的蜥蜴是世界上最有趣的表演;有的在大树底下徘徊,好像在判断挂在上面的干瘪了的果实还能不能吃……和它们相比,二代象群的成员就紧张多了。
胆子最小的阿丽耶基本上已经缩在了同伴背后,同样胆小的妹妹象如果不是正在和自己的血亲长辈见面,估计这会儿也好不到哪去。
但所幸,到目前为止,没有什么伤害事件发生。
双方在土路上对视(或者是对峙?)了十几秒钟后,小头象达达率先上前,将鼻子高高举起,坚定但是柔和地伸向了自己血缘上的外祖母。
看到这番景象,那最为雄伟、最为壮观的母象,带着它长可及地的象牙,缓慢地迎了上来,同样伸出了自己的长鼻子。仿佛它们从来没有分离过一样,它自然地嗅了嗅达达的鼻尖,然后顺着这条鼻子抚摸下去,轻车熟路地牵住了对方。
这个举动打破了场地中的凝滞。
作为母亲的阿达尼亚立刻跟着上前,第二个探查女儿的状况,小心翼翼地摸着对方的头顶、面颊和脊背。它自己的尾巴则是悠闲地摇晃着,显示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好心情——全然是由对孩子的爱意和重逢的喜悦所融合而成的好心情。
即使还都沉浸在刚才危急时刻造成的后怕里,保育员们也无法不这一极尽温柔的表现所动容,松开了因担忧而皱紧的眉头,但十五分钟之后,这种动容和轻松就被生无可恋和目瞪口呆取代了。
好消息是——
所有人都活了下来,包括这辆新提的越野车。
坏消息是——
人还在,象没了。
第431章
露皮塔对二代象群的定位一直很清晰,也盼望着有朝一日它们能回到旷野深处,但这并不代表她会为孩子们这会儿就跟着野象跑了感到高兴。
如果不是在打开软放归区前就给部分小象装了定位器,现在她可能已经捂着胸口倒地不起了,事实上,当阿斯玛打电话回来通知情况的时候,她的确有那么一会儿感觉血冲进了脑子里。
“……它们在往树林深处走……现在暂时还能看到,但我们不能跟得太近,我得说,有好几头母象看着脾气都不太好……”电话那头仍然在继续。
露皮塔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注意安全。”她要求道。
衣料摩擦的响动,好像有谁在靠近,然后一个更低沉的声音说话了:“往开了想,我们本来不就是希望血缘关系能起作用的吗?虽然步子迈得大了一点,至少方向还是对的。”
……这真是好大一步。
“谢谢你的安慰,李。”露皮塔干巴巴地说。
她心里也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不可能把时间倒退回去,现在能做的唯有尽力找补,至少得想办法跟上这些脱缰的“小马”,随时准备提供帮助。
这不会是一份容易的工作。
果然——
“坏消息!”二十分钟之后,电话那头的阿斯玛变得紧张了起来,“卡拉象群刚刚下水了,达达带着二代象群也跟下去了,看着是要过河!”
这一带没有浮桥,越野车必须止步。听到这个消息,露皮塔只觉得脑袋嗡嗡响,所幸定位器还在发挥作用,她赶紧给水路向导拨去了电话。
整个达拉加营地都在超频运转,被记挂着的二代象群却相当惬意。小象们越过了那道透明高墙,踏入了陌生的河流,看到了湿地更深处的风光。
安澜自己都没想到计划竟然能进行得如此顺利。
在过去的接触当中,阿达尼亚不是没有呼唤她回家过,是她自己回避了这个请求;而对象群组成更敏锐的卡拉肯定早就看出了二代象群的结构,更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质疑过血脉后裔的决定。
莱娅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在它过去四年的生命中,母亲和外婆只占据了三个月的时光,但安澜却占据了它的全部。无论是袭击发生前,还是袭击发生后,没有一天,她们不陪伴在彼此左右。不自大地说,安澜就是莱娅的支柱,是它勇气的源泉,是它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这一点,哪怕阿涅克亚也无法斩断。
亲近,但是不融入。
安澜从一开始设想时就给这个计划定了调。
她认为卡拉象群不会在意二代象群的跟随
野外多的是这种先例,旱季水源不充沛,常常有两到三个象群一起在某片区域活动的情况,彼此之间互不打扰,偶尔还会相互照应;
她认为卡拉象群也不会在意提供一点庇护。
二代这边全是亚成年,在没有新生儿要保护、没有食物要争抢、也不会危及自身的情况下,即使非亲非故的成年同类心情好时也会管一管闲事,更别说是久别重逢还隔栏相处过的血亲。
这些预判其实都没错,顺势而为地提前开展计划也没有问题,但安澜就是觉得整个过程有点过于丝滑了,好像卡拉早就知道她在盘算什么似的。
看吧——
老族长先是非常温和地和她打了招呼,然后就跟会读心术一样带队走向了二代象群原本的目的地,途中还举重若轻地制止了几名年轻后辈对小象的试探行为。
在卡拉的示意下,成年母象们越走越开,分散到方圆一公里内,走出了一个可以迅速发现威胁并隔绝危险源的队形,而安澜上回看到这个队形,还是在她和莱娅被从母亲身边夺走之前。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啊。
对上自家外婆饱含深意的视线,安澜只觉得自己的谋划都被扒了个底朝天,但她向来很懂得打蛇随棍上的道理,既然外婆默许了她的计划,还摆出一副要兜底的样子……此时不躺,更待何时!
于是在接下来的行程里,整个二代象群都感受到了小头象的愉快和悠闲,别说本就有点像脱缰哈士奇的阿蒂拉,就连阿丽耶都跟着放松了下来。
莱娅屁颠屁颠地跑到了外婆身边。阿涅克亚收敛起一身的凶戾,毫无尊严地成为了一架会走的秋千,被四岁小象拽着鼻子撒欢绝对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但它没有丝毫抱怨,甘之如饴。
眼看母亲被牢牢绊住,埃托奥赶紧趁这个机会溜了号,和贾希姆一起蹲在队伍后段说悄悄话。其他几头小公象频频扭头张望,但诺亚比它们更有行动力,没多久就第一个打入其中。
两个象群十分和谐地相处着。
走着走着,安澜却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距离二代象群原本要去的河湾还有几公里路时,在最前方带队的卡拉忽然做了一次十分突兀的转向,将整个队伍带向了河流的上游区域。
是察觉到了什么危险吗?
还是想换个地方把“追踪者”甩掉?
尽管保育员们没有靠得很近,嗅觉和听觉都很灵敏的大象仍然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但因为他们没有打扰到什么,气味也还算熟悉,所以卡拉象群才在头象的暗示下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年龄优势摆在那里,外婆的感知能力远远超过了她,安澜没有强求答案,而是从善如流地也改变了前进方向,把这件事先记在了心里。
走到上游区域,卡拉没有在河边停留,而是仔细看了看水道,选择了相对平坦的地方下水。两个象群跟随着它们的头象。沿途,安澜看到了鳄鱼的脊背,但因为有成年母象在侧,亚成年们在水塘里游泳的次数也不少,渡河渡得很快,所以一路上没有发生什么袭击事件。
河对岸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纸莎草丛,卡拉一直到草丛深处才慢下脚步,安澜则是向亚成年们发出了跟随指令,要求它们在陌生地域里保持警惕,尽可能不要自己往远离大群的地方走。
事实证明,她对外婆的了解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湮灭,虽然放慢了脚步,卡拉却没有彻底停住,反而继续往草丛尽头的树林行进,直到翻越这座小岛,又越过对面的水道,再次踏上坚土。
晚些时候,两艘小木船也找到了这片休息区。
木船在奥卡万戈三角洲相当常见,几乎每十组游客当中就有八组会雇佣船夫在纵横的水道里观光,但要追逐最大、最危险的动物,比如河马,再比如非洲象,就需要最专业的向导——这对达拉加营地来说不是什么问题。
再次看到保育员的安澜有点心虚。
经过一段长途跋涉,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的小象们都在补充体力,还没到敞开来探索、敞开来玩的时候,乍一看是有些蔫巴。她怎么都觉得举着望远镜的露皮塔和阿斯玛下一秒就要掏出吸氧机。
不过她本来也没有在野外度过整个旱季的意思,而是想在营地日程和卡拉家族日程之间找到一种平衡,既能让小象们提前学到更多生存技巧,也能让它们得到足够的营养支持和医疗支持。
连同她自己在内,二代象群的所有成员都是在人工环境里长大的,湿地深处不乏一些危险的动物和植物,循序渐进,频繁体检,才能保证无虞。
想归想,等她真正带队回归营地时,时间却已经走过整整两周了。归期推迟并不是因为她在刻意拖延,而是因为卡拉总在毫无预兆地改变前进方向。
如果说最早是在躲避人类,那么后来保育员们频繁坐船进来探望小象的事又怎么解释呢?也不见卡拉驱逐他们,或者带队往更深处躲藏啊。
如果说是不想和营地接触,但在她流露出要回去的意思时,卡拉可是第一时间呼唤了家族成员,主动提出要护送他们回去的啊。
难道说卡拉在躲避的是什么非人的存在吗?
安澜虽然一如既往地信任了外婆的判断,并没有在返程中对路径提出任何异议,心里却被这个疑问弄得有些七上八下,怎么都没法说服自己。
在旱季接下来的出行中,卡拉仍旧表现得相当慈爱,走过的都是危险等级相对较低的区域,停下来吃饭时选择的也是方便获取的食物,二代象群跟着它,就好像在跟团出行,再轻松没有了。
小象们找到了新的节奏,营地也适应了这个节奏,保育员们过来观察时一次比一次放松,甚至有了笑模样,可那个谜题却始终没有解开——
直到旱季中期。
那时洪峰刚刚经过,到处都弥漫着大水扬起的泥腥味和草腥味,卡拉刚刚踏入一片苇草,忽然停住脚步,想调头往回走。但不管它想躲避的是什么,因为气味被掩盖的缘故,都没有及时躲开。
在这片安澜十分熟悉的、幼时曾撒欢过的小河湾里,在象群成员略显紧张的骚动当中,在卡拉不满的鼻息背后,远方忽然响起了一个嗡鸣声。
如同滑腻的游鱼,它只是出现,就从大象频道的星图当中自在溜走,但那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像是从回忆里直接剥离出来的一样,熟悉到她不需要更多确定,立刻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也立刻明白了这段时间里象群到底在回避谁——
那是象群曾经的庇护者,是出类拔萃的战士。
那是阿伦西亚。
安澜在得出这个结论后愣怔了好几秒钟。
和象群伴行那么长时间,她想过卡拉是在躲避规模较大的食肉猛兽,躲避危险的植物,甚至还想过附近是不是有人类遗留下来的陷阱,结果到头来,“躲避攻击性强的同类”才是正确选项——只不过她从一开始就把同类的性别搞错了。
阿伦西亚……她上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在基普加各夫福口中,他们在闲谈中透露出了卡拉家族的信息:分裂成了两个相对独立的群体。
听到这个消息时,安澜难过了很长时间。
野象分家通常都发生在老族长故去之后,因为血脉树格外枝繁叶茂,家里有超过一名威望很高的年长者,而且它们还意见相左、观念相反,谁也不服气谁,这才会带着后裔各奔东西……如果没有那场灾难,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阿伦西亚是卡拉的第二个女儿,在她出生那年已经三十有余,膝下育有詹妮特和劳伦特两个女儿,还有一个外孙女詹娅。三十多年的阅历使它成为了世界上最有责任心的保护者之一,也让它同血亲之间的联系变得更加深厚、不可斩断。
作为母亲和头象的卡拉鲜少干涉阿伦西亚负责的护卫工作,即使有时后者反应过激、在没有必要戒备的时候下达戒备指令,它也会支持对方的判断;而作为女儿和追随者的阿伦西亚则是世界上最忠诚的士兵,安澜毫不怀疑,为了卡拉,为了家族,它可以单枪匹马去面对壮年大公象。
这样的阿伦西亚……却在最后选择了离群。
安澜感到痛惜,但也无法不理解:第一个长大成年的孩子总是特殊的,只要看看失去莱斯特之后的阿涅克亚变成了什么样子——偏执、暴躁、凶戾——就能想象到阿伦西亚是抱着怎样的恨意、以什么样的姿态发动了袭击。
卡拉或许劝阻过,或许没有,但它一定明白自己已经无力管束发狂的女儿,也一定明白这种“报复行为”只会给象群带来灾难,于是默许了这部分成员的离去,但它从没有停止过对女儿的思念和爱,所以才造就了在研究员看来形同“主象群”与“卫星象群”的彼此联系的活动路径。
可是现在,这种联系被单方面地切断了。
安澜不是傻瓜——
既然卡拉主动“冷落”了阿伦西亚,就说明它认为现在和女儿进行接触会给刚回家的两头小象,或者二代象群的其他成员,或者象群背后的人类基地,带来严重的影响,而只要它成功隔开了双方,就可以同时为双方提供保护。
确信了这一点,她立刻向在场的二代象群成员发出预警信号,要求它们以最快速度集中到一起,准备朝反方向逃离;而卡拉象群也调整了队形,原本分散在各处的成年野象忽然从各个角落里冒了出来,现任“防卫官”阿梅利亚主动拖后,大概是打着万一冲突发生它还能拦一拦的主意。
见是一定会见到的。
安澜对此不抱有其他期待。
除非阿伦西亚家族在过去几年里诞育了新生儿,否则它们肯定比带着小象的融合象群跑得快,从脚掌下一**传导过的嗡鸣来看,它们也的确在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靠近,近到都不需要用象歌,而是可以靠吼叫声来交流信息了。
那不是什么友善的问候,而是极致的困惑,是对母亲躲避行为的质问,任何听到吼叫声的同类都不会怀疑它们已经发现了二代象群的存在。
事实上,安澜到达奥卡万戈之后的行动并不隐秘,光是“送信”这件事就能把离群小象的消息传出去数百公里。阿伦西亚没有更早出现,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它错过了信使的话语,在二代象群深入湿地后才发现异常;要么它那时就知道安澜和莱娅回家了,但并不在意,等到二代象群开始跟着卡拉象群行动才想过来查看情况。
这两种可能性对应的后续发展……天差地别。
安澜拿不准阿伦西亚的态度,为防万一,她干脆站到了阿达尼亚身后,非常坦然地寻求着母亲的庇护。其余小象习惯性地跟了过来。阿达尼亚回头一看,片刻都没有犹豫,停下了移动的脚步。
象群里的氛围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发沉重。
多纳特不安地来回张望。大象对危机有一种本能的预判,它注意到了即将发生的冲突,也注意到了冲突的关键,因此下意识地朝着远处走了几步,但它毕竟还记得幼时的情谊,不肯轻易离开失而复得的玩伴,没过多久又重新蹭了回来。
而后——阿伦西亚出现在了视线范围里。
它在离开的时候一定是带走了几员不属于这条血脉线的成员,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个小象群的成员数目竟然有七名之多。除了詹娅,剩下六名全部是成年体,跟在最后的甚至还是一头公象。
阻挡在卡拉象群、二代象群和阿伦西亚象群之间的,只有水鸟栖息着的开阔水池,对非洲象来说,更像是稍微大了点的脚盆,说是“阻挡”,其实恐怕连两分钟的拖延作用都不能起到。
阿伦西亚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扑入水中。
埃及雁成片成片地振翅高飞,拍打着雪白的翅膀,将原本徘徊在半空的钳嘴鹳撞得七零八落,而生长在岸边的木槿还来不及为碎于大象脚下的倒影惋惜,就被兜头撞上,轻飘飘地断折在地。
在不曾停歇过的吼叫声里,阿伦西亚不悦地直视着它的血亲,耳朵张到极致,鼻子高高扬起。顶着卡拉不赞同的目光,顶着阿梅利亚警惕的视线,它在象群边缘站定,查探着陌生的气息。
安澜是距离它最近的一个,不过十步之遥。
过去的灾难和岁月并没有压垮阿伦西亚的脊背,而是让这头母象变得更加具有攻击性,也更加令人畏惧,它只是高高地耸立着,就占据了她视野的绝大部分,遮住了大树上羽毛鲜亮的椋鸟。
那种对人类气味的反感和憎恶像电辐射一样隔着空气传导过来,哪怕她们之间还隔着阿达尼亚和阿梅利亚两头大象,从头到尾都没能顺利地对上过目光,安澜仍然能感觉到这股在周围跃动的负面情绪,好像在注视着火山口冒泡的岩浆。
阿伦西亚不喜欢二代象群。
这个结论很容易得到——
当大象想要表达友善的时候,它们通常会放慢速度,轻轻地嗅闻,深情地抚摸,而不是发狂一样越过河流,用足以把狮子吓退的速度靠近,更别说它此刻还没有放下那副攻击预备的姿态了。
显然,卡拉家族的成年母象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阿达尼亚微微移动方位,好像想用自己并不那么庞大的身躯把女儿和女儿的拥护者一起遮蔽住,阿梅利亚喷了一口鼻息,晃了晃脑袋,然后探出象鼻,但在它能和自己许久未见的妹妹发生什么“沟通”之前,一直站在边上的阿涅克亚竟率先冲了出来,朝来访者发出了恫吓的咆哮声。
阿涅克亚……莱娅!
安澜猛地扭头,在混乱的象群里寻找着小家伙的踪迹,好在她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莱娅虽然哆哆嗦嗦,却还坚定地站着,约莫是被一众长辈包围这件事给了它莫大的勇气,让它甚至有余力去把更加不济的阿丽耶扶了起来。
阿伦西亚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局面。
或许是终于从记忆里翻找出了同安澜和莱娅相处的画面,或许是姐妹们异常的表现让它不想轻举妄动,或许是卡拉不赞同的目光过分有重量,它竟然心烦意乱地往后退了两步。
对现状感到迷惑不解,但又无法突破姐妹们组成的防护圈,对后方又惊又俱的、满是人类气味的小象们发动攻击,最终,连社交的尝试都欠奉,阿伦西亚带着自己的象群直接消失在了树林里。
这次见面给安澜心里压上了一块巨石。
即使长辈们行动得非常迅速,而且非常坚决,一副无论如何都要回护孤儿小象的样子,没有让接触实打实发生,她仍然无法摆脱对现状的忧虑,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大象们下定决心的时候,可以变得非常固执,它们可以将一件善举记上几十年,也可以把一桩仇恨记上几十年。
阿伦西亚对人类和一切人类造物的攻击欲是不可否认的,现在它意识到了这里有一群还无法保护自己的目标,再在野外游荡会变得非常危险,而她的危机预感鲜少出错。
为了保护象群,安澜立即向外婆表达了想要回到软放归区里去的愿望,而卡拉,怀着同样担忧的卡拉,希望避免和女儿发生正面冲突的卡拉,相当容易地赞同了这个决定。
但这件事并没有因此画上句点。
就在二代象群抵达营地的第二天,安澜听到了若有似无的嗡鸣声,第三天傍晚,诺亚发誓自己在远处的树林里看到了几个朦朦胧胧的身影,这天晚上,他们不得不把每一种可能性都数了一遍,并为这些可能性设计了应对方案。
他们不得不这样做——
阿伦西亚是个意志坚定的战士,无论有什么打算,都不会犹豫太长时间。
行动会很快发生,如同疾风骤雨。
第433章
早上六点,阿斯玛带着实习雇员理查德走进软放归区,预备去检查围栏。这是新人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大象,所以她并没有安排什么复杂的工作。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空气中飘着点湿漉漉的草腥味,雾气萦绕在树林里,将无花果树的枝叶尽数淹没,椋鸟的歌声都变得凝稠。在猴群被卡拉象群驱离之后,达拉加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宁静。
阿斯玛和理查德在水塘边上发现了二代象群。
十几头小象散落在泥滩附近,其中一些正在往背上浇泼泥浆,另一些则在撕扯灌木,把枝条丢得到处都是。头象达达和小公象曼苏尔站在距离小径较近的地方,听到脚步声,它们齐齐转身,却没有接近保育员,而是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不得不说,这有点反常。
阿斯玛感觉心头一跳,抓着胶带的手忍不住握紧,但仍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向理查德发出了提高警戒、可能有危险的信号。
一些人可能会说她对大象的信任是盲目的,但她是营地里照顾二代象群时间最长的保育员,也是最了解它们的保育员。
如果软放归区里有东西会伤害到她,达达绝不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所以无论它和曼苏尔在担心什么,要么是它们相信这个问题最终能够得到解决,要么是问题根本不会发生在软放归区以内。
二十分钟之后,她直面了问题。
字面意义上的。
就在她奋力往木栅栏上缠胶布的时候,理查德的脚步声忽然消失不见。阿斯玛察觉有异,伸手擦了擦汗,扭头查看情况,却他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左侧围栏,脸色白得可怕,像是刷了一层石灰。
这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阿斯玛用力地吞咽了一下,顺着理查德的视线向左侧看去,立刻感觉自己的下巴也绷紧了——在围栏外的雾海当中,几个庞然大物若隐若现,简直如同恐怖游戏里才会有的灰色怪兽。
椋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歌唱,取而代之的是树枝被踩断的噼啪声,然后,雾气流动起来,仿若移动的山峦,一头让人望而生畏的野象从中显形,不耐烦地、甚至可以说是轻蔑地扫了一眼阻挡在它和人类中间的铁网,垂下脑袋。
那是大象进攻前的姿态。
“退后!”阿斯玛咬紧牙关。
她的声音淹没在了碎石般的撞击声里。
围网剧烈地抖动起来,好像下一秒钟就会被击破,用于固定铁网的桩子在这不可匹敌的力量当中疯了似的摇晃,让人担心它们会不会像软木塞那样从酒瓶里弹出。理查德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也在这撞击中褪去了。他看起来几乎像个死人。
诚实点说,阿斯玛不能责备这个年轻人。
正在撞击围网的野象很显然有着明确的目标,也有着强烈的决心,从现身起就一直死死盯着最近的人类,半秒钟也不曾移开视线,和它相比,阿涅克亚都只能用“脾气不好”来形容。
在发现自己无法轻易撞开围网后,这头野象改变策略,开始使劲地往里挤压,同样在这么做的还有它带来的几名同伴。面对数头野象的冲击行为,围网不堪重负地悲鸣着,毫无疑问:如果不采取措施,这一整排围栏都会在重压底下坍塌。
危机当前,阿斯玛的思路却越发清晰。
上回阿涅克亚冲击围栏时,小象们并没有后退,而是向成年野象寻求帮助,后者也的确拦下了发狂的母象,可是这一次达达却带着象群躲在水塘附近,不愿露面,这只能引向一个结论——它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同这些“访客”进行交流。
……不能再犹豫了!
阿斯玛滑开手机屏幕,点开了远程控制系统。
由于不确定其他区域还有没有雇员在围网边上作业,她只拨动了软放归区的电流开关。数秒钟后,整个金属围网都在发出让人不寒而栗的轻微嗡响,并立即对同它接触的野象们造成了打击。
尽管在安装完毕后有一年多的时间都处于闲置状态,营地花了大价钱引入的安保措施果然收效显著,伴随着痛苦的嘶嚎声,几头野象先后远离了铁网,在外围用象鼻小心试探,只有最早出现的那头野象仍然不愿放弃,眼睛还钻在人类身上。
阿斯玛拉着理查德继续后退,一旦退进树林当中,她就开始狂奔,全然无视理查德关于自己“腿软”的抗议。事实上,她一生当中从未跑得像今天那么快过,因为她非常清楚今天是营地的物资日,至少两队人在大门那里搬运补给。
在过道里,阿斯玛撞上了抱着笔记本的李。
“怎么回事?”一看到她,他就叫了起来,“我收到了推送信息,你怎么把软放归区的电网打开了?是有有狮子过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