氏族规模扩大对安澜来说是个重要的成就。
时至今日,她已经不再需要再像前几年一样忙着奔前跑后、带队狩猎,以给其他成员分担压力。上位数年后,她终于可以享受作为女王最大的特权——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坐在巢区里,晒着太阳,吹着风,等着狩猎队把饭做好,然后小跑过去,第一个开饭。
前年如此,去年如此,今年也不例外。
这个雨季对鬣狗女王来说是一切照旧的,可对另一些氏族成员,尤其是某个特定身份群体的氏族成员来说,却是和以往相当不同的。
帕维卡和帕莫嘉今年都已经两岁有余,事实上已经到达了可以繁衍后代、扩大影响力的性成熟期,这意味着它们将会在不久之后登上政治舞台,取得脱离长辈的、独立存在的社群地位。
女王至今都没有一个明确属意的王储。
如果说曾经还有高位者会为此不安,还有政治联盟会为此骚动,在权力空前集中的当下,已经没有一个氏族成员会为此大惊小怪了。所有斑鬣狗好像都习惯了统治者的态度——再看看,再看看,不要着急,总会有更好的。
每个王储备选当然都想成为这个“更好的”。
为了得到女王的嘉奖和青睐,从王妹到两个更年幼的公主都抱着十二万分的雄心,付出十二万分的努力,去不断地证明自己、表现自己。
帕维卡和帕莫嘉准备先从狩猎上下功夫。
十月的一个午后,两只年轻雌兽跟着箭标带领的三角联盟狩猎队一路往中部猎场进发,虽然猎物群还在持续回迁,并没有到达最丰沛状态,但箭标拟定的计划是组织狩猎水牛,有这个分布密度差不多也够后辈们试错了。
这天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光打在帕维卡和帕莫嘉俩姐妹身上,使得那些对南部氏族较为熟悉的订阅者可以轻易看出它们在外貌条件上的不相似——帕维卡的体型更像女王和圆耳朵,毛色浅金,长着一双杏眼;帕莫嘉更娇小一些,脸也更短,看上去总是一团稚气。
两只年轻雌兽跟着三角联盟一共十六只斑鬣狗穿过草场,奔赴高地,从高处向下观察河边上正在休整的非洲水牛群,寻找着合适的目标。
乍一眼看过去,牛群里大约有五、六只小牛犊。
在受到整个家族的保护时,它们实际上是非常安全的,一旦成年非洲水牛组成防御阵型,即使狮群都很容易折戟而归,更别说体型差距更大的斑鬣狗,但要是它们自己落单,或者在牛群跑动起来时掉队,那就是神仙难救了。
狩猎队要做的就是等待第一种情形,或者创造出第二种情形,前者需要精准地把控时机,后者需要娴熟地运用各种恫吓、分离、阻隔技巧。
这对箭标来说原本并不困难——
从很久之前开始,它和女王就是狩猎队长;在女王上位以后,它就和坏女孩一起担任狩猎队长;后来坏女孩脱离一线,不再领导旱季大团,它就开始独挑大梁。
作为旱季和雨季不间断的核心,箭标基本代表了目前南部氏族在常规狩猎场合的最高战力,但是今天,即使它这样的强者都不敢说十拿九稳、胸有成竹,毕竟身后还跟着一长串的小年轻。
这些亚成年虽然从长毛期就开始跟随大团观摩狩猎,有时也为狩猎队做一些简单的,比如卡位或者协助驱赶的工作,但过去从未担当过主力,也没有那个能力去担当主力。
要等到两岁出头,它们才会在团猎中发挥更重要的作用;要等到五岁,它们才会把技巧打磨完全,建立起一套成熟的狩猎模式。
王储候选壮壮在三岁之后才被坏女孩允许上前去做带队工作,眼下帕维卡和帕莫嘉还没到三岁,本来还可以再学习一段时间,但当初壮壮做的还不错,同样是被女王慢慢教养起来的,两姐妹在这方面应当也不会太差——
至少箭标是这样相信的。
于是它稍稍往后退了一些,同时也示意三角联盟的新生代成员一齐上前,参与到引领节奏的活动当中,想看看后辈们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被寄以厚望的五只亚成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了好一会儿,不太确定该怎样行动,一直等到箭标催促地甩了甩尾巴,它们才小步跑下岩石堆,朝着远处的高草丛进发。
帕维卡跑着跑着,就跑到了队伍前方,在快要抵达最佳伏击地点时,它慢下脚步,竖起耳朵倾听,想要等待一个万无一失的时机。
没有女王在场,它的地位其实并不那么稳固。
其他亚成年有按捺不住想要率先发动袭击的,有瞻前顾后认为应该离得远些的,只有帕莫嘉从善如流地站在养姐妹身后,仿佛已经非常习惯于听从指令,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赞成的迹象。
渐渐地,躁动着的小团体安分了下来。
保持着帕维卡打头、其他斑鬣狗追随的阵型,它们悄悄接近了还对危险一无所知的水牛群体,一路到快要突破十米大关时才堪堪停下。
有那么一瞬间,站在最外侧的放哨水牛仿佛有了点预感,警惕地抬头张望,但是因为高草丛把斑鬣狗的脊背都挡住了,它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于是准备低头继续喝水。
斑鬣狗们就是在这时从草丛里冲出来的。
帕维卡一上来就瞄准了站位相对靠外的一只牛犊,选择的路线也是能把它进一步和母牛隔离开的路线,按照正常的狩猎进程来说,只这一下应该就可以把牛群从侧面五分之四处冲开。
然而……事情真的会那么顺利吗?
彼此熟稔的斑鬣狗可以通过一些非常细微的信号来交换信息,有时甚至可以做到毫无交流,仅凭经验来判断队友会往哪个方位跑动。可是眼前五只小年轻今天还是首次配合,默契程度几乎为零,就是出声指挥,整个队形都显得十分凌乱。
这次奇袭并没有能把最近的几头水牛赶开。
事实上,斑鬣狗的配合失误反而让成年水牛们找到机会抱成了团,尾巴对着圆圈中间的小牛犊们,大角对着虎视眈眈的掠食者,进入了一个固若金汤的防御阵型。
到了这一步,再想得手就很难了。
一直站在坡上观察的箭标在地上刨了刨前爪。
现在是雨季,即使后辈们在狩猎中犯了一些错误,也有足够的机会可以弥补,因此无论是它还是边上站着的其他成年斑鬣狗都没有太过不安,只是在盘算该从哪里切入,去给孩子们兜底。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了啸叫声。
有其它的斑鬣狗在这里!
在箭标讶异的目光中,在帕维卡急躁的目光中,另一支狩猎小队忽然从侧面的高草丛里杀出,疾风般扑向了还在防备着正面的牛群。
一部分成年水牛反应迅速、立刻想要回头去应对,然而另一部分的水牛还保持着朝前的姿态、并没有及时对危机做出回应,这样一来,牛群的防御阵线就难免出现了一些缝隙,并且因为它们在努力调整方向,被夹在中间的小牛犊不停地受到冲撞,其中一头险些被挤出了保护圈。
帕维卡立刻上前,想要把这只牛犊隔离出来。
可是再一次的,它“带领”的小团体发生了脱节。
仅凭一只两岁斑鬣狗的力量并不足以突破成年水牛的防线,即使帕维卡把握准了时机,却还是没能在这第二次的尝试中取得战果。
另一支狩猎小队全然没有在意它的尝试,而是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周旋着,时不时作势要抱扑外侧水牛的屁股,迫使部分年纪尚轻的个体陷入了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转的混乱当中。
自第一头水牛开始,整个大部队都跑动了起来。
狩猎小队沿河行进,卡住了牛群踩进浅水区的去路;箭标则选在这个时候带着盟友从坡上飞奔而下,从左侧卡住了牛群奔向草原深处的去路;帕维卡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它不甘放弃,和几名同龄者一起跑在后方,也想发挥出自己的作用。
斑鬣狗总是能通过气味分辨出自己的血亲。
帕莫嘉从来没有给帕维卡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与其说是姐妹,不如说是同伴,也正是因为彼此之间血缘关系疏远,帕莫嘉身上缺少一种威胁感,并不被帕维卡当作一个正牌对手来看待。
可前方正在组织阵型的这只雌兽就不一样了。
近两年,它的威望和地位越来越高,团结在它周围的壮年雌兽也越来越多。
帕维卡知道自己必须跑得更快——
只有这样,才能追上它,超过它,得到女王的信任与青睐。
这天最后,帕维卡到底是没能拖倒猎物。
壮壮和它带领着的狩猎队早已对追猎驾轻就熟,每跑出一段距离就会调换一次位置,始终保持有一个体力充沛的成员可以逼近撕咬,让小跑起来的牛群不会因为压力不足而停下。
跑着跑着,小牛犊就掉队了。
橡树子甚至还有余裕在两只牛犊里选了一只,先是从容地做了一个前插,然后又迅速边压,逼迫还想回身救援的牛妈妈往相反的方向移动,像这样轻而易举地把目标分隔了出来。
有经验更加丰富的三角联盟做配合,壮壮在第一次尝试控制住猎物时就一气呵成地把它拖倒在地。它没有继续完成接下来的杀戮,而是迅速调头,准备把还不死心的母牛也拖进鬣狗群当中。
这个狩猎团队已经完全成型了。
面对着自己着一支队伍的、游刃有余的竞争者,帕维卡就好像一个孩子在看着成年人表演,只能艳羡地旁观,连下场报出姓名的机会都没有。
不出十分钟,这场买一送一的杀戮就结束了。
等到年轻人们跑到场中间时,王室小团体已经展开了庆祝,斑鬣狗们兴奋地呜呜叫着,热烈地蹭着鼻头,做着一些相互加油鼓劲的肢体语言。一看人家都庆祝起来了,帕莫嘉也高高兴兴地跑了上去,想要蹭到了一个早早上桌干饭的位置。
它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是这样。
不管是那些自成圈子的大型政治联盟,还是那些总是处于游离状态的低位者,甚至是那些在政治斗争中隐身的雄兽,只要有口饭吃,有句话说,有点东西学,它都会自来熟地混进去,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和它社交,又有没有资格和它社交。
帕维卡说实话很难理解这种行为。
作为已长成的公主中年龄最小的两个,无论它和帕莫嘉是否血脉相连,在地位上都是近乎相当的。假如后者接受一些不入流者的示好、献媚、摇尾乞怜,对它来说就是在同等地降格地位。
优秀的追随者应该是和箭标那样的。
得不到箭标的话,至少也要像橡树子那样。
也不知道壮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好运气,手底下的成年斑鬣狗个顶个的中用,哪怕是那些看似不中用的追随者,断了腿的姐妹还能贡献智谋,超龄不离开氏族的胆小雄兽也比许多同类像样。
要是它身边也能这样花团锦簇就好了。
箭标说不定正是因为看到它完全没有自己的班底,才在这段时间努力把三角联盟的后辈和它撮合到一起,想让它初步具备为自己争夺地位的能力,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备选。
良性竞争对帕维卡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斑鬣狗有什么律法的话,幼女继承制肯定会是其中排在最前列的一条,换做其他任何一个氏族,对这条规矩的疑问都不可能存在。
只可惜这里是南部氏族,在位的是阿米尼芙女王,以它的威严和集权程度,就连最桀骜的个体都会在它面前表现得毕恭毕敬,就连最游离的个体都甘愿为它的决策做个马前卒。
女王说的话,就是南部氏族的律法。
箭标作为女王座下最忠实的部下之一,当然会努力去实现女王的愿望,哪怕是分出自己联盟中的一部分后辈来给毫无班底的帕维卡造势也不在话下,说不定还觉得这些小的没了就没了,要是保不住自己、成长不起来是自己实力不济。
帕维卡有时候都觉得女王和箭标相处起来更像是亲密的战友,女王即使在最炎热的天气里都会有耐心听箭标说些奇奇怪怪的故事——虽然只是听,很少发表什么见解,却对比和其他斑鬣狗的相处场面来说已经显得足够特别了。
并不是谁都会对狐獴一家搬迁的事感兴趣的。
狐獴又不好吃。
也许它也能找到一个类似的臣属?
帕维卡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捏着鼻子朝今天并肩作战的队友那里张望,寻找着它们身上“潜力”的痕迹。可是它对其中任何一个的水平都不太满意,选来选去都选不中想要社交的对象,最后只能广撒网,多捞鱼,干脆走到了它们中间。
让它没想到的是——看不上有时候可能是相互的。
三只亚成年中有两只在公主面前做了臣服姿态,但还有一只从头到尾都只是做了平等的社交姿态,显然并不把这位脱离女王的王储备选放在眼中。帕维卡直觉想要威逼对方臣服,但转念一想,自己是来拉拢人家的,不是来惩罚人家的,难得地在原地犹豫了几秒钟。
就这么一小会的功夫,雌兽就已经走远了。
帕维卡立刻转头四下张望,想看看都有谁看到了这里发生的尴尬场面,好死不死,这一转头,直勾勾地就对上了壮壮审视的目光,然后又对上了箭标半是不赞成、半是狐疑的视线。
拯救世界的是两只为了肉块打闹起来的幼崽。
这两只幼崽都处于长毛期,是壮壮在今年年初诞育的,甫一降生就自动成为了南部氏族地位最高的幼崽,和母亲待在一起时大部分高位者见了都得恭敬地行礼。好在它们都是雄性,暂时不会对它造成什么威胁。谢天谢地。
帕维卡趁着雌兽们转移注意力的功夫走到帕莫嘉身边,和它一起趁热吃饭。养姐妹根本没留意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抬头确认了下边上站着的是谁,然后就抖抖耳朵,埋头苦吃。
姐妹俩一个是自己觉得尴尬,一个是真觉得装进胃里才踏实,竟然也吃得热火朝天,连一小撮熟悉的身影赶到现场都没有发现。
还是在壮壮因为要转移方向不小心撞到了帕莫嘉、继而撞到帕维卡身上时,它们才意识到整个狩猎团体都在移动,为地位更高的成员让位。
阿米尼芙女王就站在距离猎物不到三米的地方。
在它身后跟着几名盟臣和它们的后辈——包括帕氏姐妹的母亲圆耳朵——再往边上一点则站着两只上了年纪的、受到照料的斑鬣狗,一只是坏女孩,还有一只是它们的外祖母。
外祖母可能已经有二十岁了,不仅是南部氏族里年纪最大的斑鬣狗,放在整个东非草原上也都是响当当的长寿斑鬣狗。同一批出生的氏族成员里只有它还活着,就算是那些比它年轻很多的成员,许多都已经回归了尘土。
不过今年,它看着实在是有些不济了,走了这么几步路,这只老鬣狗就有些气喘吁吁,脚步拖得很笨重,好像每分每秒都在努力地捡子的呼吸。
因为它走不动,但又偏要自己走,不肯待在巢区等待食物,女王每次外出时总是不得不频繁回头,变相给狩猎队留出了更多进食时间。
帕维卡对这个不管事的外婆感情淡淡。
事实上,它和自己的母亲也不十分亲近。
明明是母女俩,真正相处起来却和前后辈差不多,别提有多别扭,反倒是本来就和它止步于养母女、前后辈关系的帕莫嘉和它相处得不错,比母女多了点公事公办、等级分明,比普通盟友又多了点亲近和照看。
帕维卡有时候都想,女王是不是因为就连母亲都不怎么亲近它,才不经常对它流露出满意的神态,也不愿意支持斑鬣狗世界里最基本的法则。
没错,外祖母也不亲近壮壮,可是壮壮现在有了自己的盟友,拉扯起了一个挺有实力的政治联盟,表现出了相当不错的领导力,或许是因为这一点,才让女王对它刮目相看,眼下在吃饭之前都要先和它打招呼?
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追随者身上。
帕维卡吃完最后两口肉,一直等到其他高位者和后辈都进食完毕,开始缓慢往巢区走,边走边消化食物,才开始做出自己今天的第二次尝试。
再一次地,它选择了接近那三只两岁龄。
再一次地,其中两只斑鬣狗友善且得体地回应了它,而最后一只因为年轻而显得有些许骄矜的雌兽用平等的态度响应了它,连连催促它抬起后腿,否则绝不肯率先抬起自己的后腿。
再一次地,帕维卡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不过这一次,结局变得有些不同——跟在年轻人背后照看老鬣狗的阿米尼芙女王扭头就看到这里正在发生一些违反社群等级的社交行为,立刻发出了不满的叫声。对天发誓,那声音只是很小、很短促的一记,在场却至少有四只斑鬣狗对其做出了反应,并且是十分激烈的反应。
箭标第一个靠近,冲着后辈的耳朵就是一口。
蜜獾和壮壮本来也想上去教训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看到这种场面,就讪讪地退了回来,只有从来不懂得看氛围的上校还在朝前冲锋。
可怜的雌兽被两个顶尖战力围在中间,不得不尖声惨叫、寻求宽恕。好不容易从桎梏中挣脱出来,它像离弦的箭那样狂奔到了两个兄弟姐妹中间,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出来露头了。
到这时,女王才继续往前走。
这“强权即力量”的一幕使得整个斑鬣狗群体都陷入了敬畏的沉默当中,也再一次为帕氏姐妹暂时不可动摇的地位背了书。
帕维卡有一点后悔自己没能更早地做出回应——它的确想不明白女王想要看到的是更强横的反应还是更友善的反应——但又有一些为刚才所得到的维护而自得。
它并没有发现,圆耳朵眼神复杂地抖了抖耳朵,帕莫嘉停下了正在和坏女孩搭话的举动,而壮壮深深、深深地朝这里看了一眼。
第387章
出了年轻雌兽因为不尊重社群低等级而挨训的事情,大部队在往巢区折返时气压就有点低。旁观了狩猎的幼崽们原本还在叽叽喳喳,这会儿都安静了下来,跟在母亲背后小步朝前跑。
没人想去触核心成员的霉头。
箭标差点把自家后辈的耳朵咬成钻机垫板,也没拦着险些把另一只耳朵给扯掉的上校,就这样还不解气,走到队伍后段来时牙刀还露在外面,喉咙里也还有低吼声在隆隆回响。
安澜看了它一眼,多少有点哭笑不得。
经过这么多年的相处,她对几个近臣的性格有了长足的理解,箭标这副做派应该只有一半是冲着社群等级被藐视去的,另一半则是觉得后辈太蠢了,关键这么蠢还把它的计划给破坏了。
有趣的是——箭标和计划这两个词放在一块要是在三、四年前非得把安澜笑掉两颗大牙不可,然而一转眼,当年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斑鬣狗也都长成了“老牌政客”。
统治者联盟没人想动;小断尾学到了老断尾的精髓,恨不得闭上眼睛不去看、捂住耳朵不去听;壮壮带领的联盟是由王室小团体发展过来的,原本就处于政斗的漩涡当中……于是剩下有资格去搅动池水的就只有统率着三角联盟的箭标。
正如安澜觉得她和箭标之间存在默契一样,箭标也认为自己和女王之间存在一种默契,认为别的近臣都无法体会到女王的心情,只有它能明白,两个小公主长得太慢了,需要在背后狠狠地推一把,才能让它们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原本它计划得好好的,可以替女王解决一个问题,顺便拉一拉还算有潜力的小公主,实在没想到,自家竟然还有一只梗脖愣头青在那等着。
这下箭标终于体会到了当年三角斑鬣狗的感受:养出来一个自我定位很高而且很有主见的女儿虽然也有值得骄傲的地方,但在十分之三的骄傲以外,还有会十分之七的头疼和心累。
哪有当着女王的面对王室血脉不敬的?
难道它从前在黑鬃女王跟前也有这么蠢?
被女儿震惊到的箭标越想越气,牙齿咬得咯啦响,安澜看着都替它觉得难受。不过仔细想想,现在南部氏族被王储争斗的沙尘笼罩着,她这个女王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自从黑鬃女王因为病痛退位以来,巢区的高压统治就被终结了。继任的安澜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宽仁的,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温和的,近几年也的确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她展示自己的铁血和冷酷。
盟臣太能干也是一种甜蜜的烦恼。
“温和派”如狐狸和跳跳,无事发生时总是摆出一副好脾气,但任何斑鬣狗都知道假如惹到它们两个,自己说不准会在关键时刻被坑一个大跟头;“激进派”如箭标、上校和这两年的壮壮就更不用说了,谁在它们跟前冒犯女王,就是觉得耳朵安在脑袋上的时间太长了,日子也过得太舒服了。
在这种情况下,安澜就是想重申自己的权威偶读不知道该从哪里发难,要是真这么做了,好像还显得有些没事找事、无理取闹。
因此,帕维卡在性格确立的两年间从未感受到过带着血腥气的高压和凛冽的寒风,也不明白温和是有条件的,不明白只有把反对者和挑战者拖倒在地、按死在尘埃里,才有那个余裕去谈宽恕,去谈仁慈,让它们得以保留尊严地站起来。
在两个孩子里,帕莫嘉反倒可能会有一些概念。
它或许会记得自己小时候是如何被从母亲的怀抱里隔断出来的,记得母亲和姐妹是如何被从巢区驱逐出去,消失在了远方,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出现在它的生命里。
唯一能够揭露谜底的线索,只有鬣狗女王归巢时一次比一次明显的沉郁神色,只有某天早上巡逻队折返时的窃窃私语,只有被风卷来轻轻挂在它们皮毛上的那一丁点即刻消散的乳汁味和腐朽病气——那是爱的味道,也是死亡的味道。
尽管那件事发生在帕莫嘉年岁很小的时候,后来它也被王室收养了,一直受到很好的照看,社群等级也因此得以提升,但它每次看到安澜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敬畏的神色,平时也很少像帕维卡那么“放肆”,一有空就缠着要玩要说话。
从这个角度来说,帕莫加可能是三个继承人里最明白等级与生死有关的那个存在,在生死的基础上,任何东西会受到社群等级(归根结底是血脉)的影响都变得再正常不过起来。
比如说,安澜对它们付出的心血是不等量的。
再比如说,帕维卡可以随时随地要求它作为僚机行事,在没有经历过角斗的前提下理所应当地优先进食,而它作为养女,只能退居其次。
但在退了一步的同时,它也并非全无野心。
这种燃烧起来的东西是安澜曾经在许多斑鬣狗眼中看到过的——黑鬃女王,三角斑鬣狗,希波,甚至后来的壮壮……也是她所乐意看到的。
动物世界里没有“退休”这一说法。
如果没有意外,她会一直坐在女王的位置上,慢慢培养继承人,直到死亡或伤病不可避免地把她从王座上掀翻,将她一手打造的新王朝交到一只地位足以与其相配的年轻斑鬣狗手上。
安澜说实话并不在意王朝能不能存续下去,但她无法保证自己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既然无法保证,就得确保不会有一个愚蠢的新女王上位,把一手好牌打烂,让她在意的个体不得善终。
要不是最近时机不太对,她早就开始像插手壮壮的成长那样插手这个王储之争了,只是最近半个月,南部领地里还有其他的烦心事。
首先,横河狮群失去了一头年轻雄狮。
驻扎在营地里的摄影师宣称,他们已经有三周没有见到过这头发育良好、鬃毛茂密的狮子了,而土著向导也从来没有传回来过在哪里发现狮子踪迹(哪怕是遗骸)的讯息。
这件事被某些关注者扣在了伯茨雄狮头上,被某些关注者扣在的北方雄狮头上,甚至还有少部分关注者认为这一定又是斑鬣狗的杰作。
然而安澜再清楚不过了——南部氏族从头到尾就没有碰到过这头年轻雄狮,而短期进入领地游荡或者借道狩猎的个体根本没有能力袭击狮子。
往坏了想,它可能是被盗猎者盯上了。
虽然安澜暂时无法确认这种可能性,也不认为有狮子、大象和犀牛这些动物挡在前面,盗猎者会跑到鬣狗群里来寻找目标,但提起防备总比被打个措手不及要强,于是这段时间,她一方面示意氏族成员收缩活动范围,一方面又增加了巡逻队的巡逻频率,希望找出袭击者的蛛丝马迹。
其次……长辈们的身体状况都不太好。
母亲今年已经有二十岁,坏女孩只比母亲小四岁,说起来也非常长寿了。按理说,它们都远远活过了野生斑鬣狗的平均年龄,但对珍视这份羁绊的人来说,就算再活一个二十年都尤嫌不足。
因为年纪大、各种各样的旧伤病显现了出来,过去比较淡然的母亲和晚年变得温和许多的坏女孩最近脾气都不太好,安澜必须频频安抚它们,以免高位者之间发生什么流血冲突。
回首看这几年,在她治下的南部氏族对年老体衰的个体和患病受伤的个体都有所垂怜,虽然还达不到三色犬那种举族照看的程度,至少也是从死神手里抢回了好几条命的程度——
这也得亏南部氏族的领地比较丰饶,对任何想要扩大氏族规模的女王而言都是一个伴随着竞争的天赐好开局,要不然安澜就是再想保住那些熟面孔,再想控制住杀幼的风气,都得掂量掂量猎物资源能不能承载得过来。
总而言之,偷猎者要去管,年长的斑鬣狗也要去管,两件烦心事盘踞在心头,她最近真是没什么时间去摔打还不成器的小年轻。
不过箭标的举动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