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豪迈的、残酷的、喜人的、恼人的旧事,它们都只在长辈们偶尔吐露的只言片语中听说,即使直面过坏女孩在生命最后一刻爆发出来的伟力,也终究会跟着时间而慢慢褪色。
年轻鬣狗关注着对它们来说更重要的事情——
有高位者故去,就意味着有社群台阶出现空缺。
狩猎队需要新的血液注入,大型政治联盟需要新的血液注入,主战力群体需要新的血液注入……更具备壮志雄心的,还可以向上望一望只有真正的精英和近臣才能被允许参与的巡逻队。
为了在社群阶梯上占据一席之地,为了摆脱母兽地位留下的桎梏,为了不至于面对任何存在都得低头表示臣服,这些正处于二到四岁阶段的年轻斑鬣狗们抓紧一切时机表现着自己。
短短三周时间,超过十五颗新星在各个领域冉冉升起、崭露头角,它们有的只是昙花一现般地露过面,就如流星一样陨落;有的却稳扎稳打,杀出重围,从此在核心成员眼中有了姓名。
关于这一点,安澜也很无奈——
近年来她的确只关注那些跳出来的成员不假。
南部氏族养大的幼崽已经太多太多了,多到她早就丧失了给每一只幼崽起名的欲望,也记不清园区工作人员给绝大多数幼崽安上的各种称呼。
另外,这个年纪的斑鬣狗才刚刚开始独立闯荡,但又经历了不少内部斗争,因此总以为自己已经是个经过检验的、合格了的战士,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被公牛甩下来会拍拍屁股站起身,看到狮子都想上去莽一莽,实在容易夭折。
如果可以的话,安澜也愿意它们一生都能像小时候这样无所畏惧,不需要在经过每一个高草丛、走过每一片稀树林时都提心吊胆,但放在强敌环伺、适者生存的草原上,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斑鬣狗葬身狮口,即使像她这样对狮子已经了解到不能更了解的存在,不也曾在雄狮跟前遭到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吗?
绝大多数斑鬣狗无法从狮吼声中分辨出进攻信号,更罔论凭借经验推断狮群的活动轨迹,存心发动袭击的狮子对它们来说就和恐怖游戏关卡里隐身准备靠近的BOSS相差无几——
遇难者众,逃生者寥寥。
事实也的确如此。
在年轻一辈开始积极参与各种活动之后,安澜很快就听到了牵涉到伤亡的坏消息,并且在短短一段时间里习惯了伴随着坏消息入睡。
首先遇难的是三只刚刚成年不久的雌兽。
它们三个都是零散高位者的后裔,论出身和当年的橡树子没有差别,而橡树子因为早早开始辅佐壮壮,数年来一直尽心竭力,且自身能力突出,现在已经成为了核心成员之一。
眼前摆着的可以说是一条被走通过的康庄大道,年轻雌兽们根本无法抵挡住这种诱惑,又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壮壮喜欢往东部边界跑,就计划多在那里发育、露脸,好被王室小团体注意到,顺顺利利地谋得一个席位。
这个逻辑其实不能算错。
即使安澜也只能在事后复盘时感慨三个孩子运气不好,本来想在东部猎场好好练习狩猎,想着最大的问题不过就是在狩猎中受点伤,或者被竞争者抢抢食物,结果就是有那么倒霉,奔跑着,奔跑着,就碰到了在那里活动的地主雄狮。
横河新地主本来就喜欢对斑鬣狗发动攻击,还曾经有带领狮群一路打到巢区附近、并重创了女王的壮举,恰巧那天,它们跑去和盘踞在东方的狮群叫板未果,正是因为失利而脾气暴躁的时候,于是甫一照面,就对年轻斑鬣狗们下了死手。
两只雌兽当场被杀害,最后一只勉强逃脱。
它一路狂奔回到巢区时浑身上下都覆盖着重叠的血迹,从脊背到侧腹有一大块皮肉被硬生生地掀开了,随着跑动颤颤巍巍地挂着,底下的血管和筋骨都清晰可见。
受到了那样的重创,几乎不可能存活下来。
安澜知道指望救护是在给自己画饼,只能抱着一线希望亲自过去给它清理了一会儿伤口,整个过程中这只雌兽都在凄厉地嚎哭着,接下来三天,一直到它死去,天天如此,那哭声能让任何一个有耳朵的野兽感觉到惊惧和恐怖。
有一说一,那时她满心以为这惨状可以震住其他后辈,让它们在野外活动时牢牢记住提醒自己要警惕狮子、警惕狮子、警惕狮子,可事实证明,刀不砍到身上,有时候还真不知道有多锋利。
因为南部氏族规模庞大,成员数量众多,死去几只鬣狗就好像往水塘里投进了一颗石子那样,当时会有些骚动,但不出很长时间就会平息下来。
这次袭击才过去六天,又有一支狩猎队和横河新地主狭路相逢,遭到杀害的两只年轻鬣狗不是没有看到狮子的到来,而是因为想护食犹豫了几秒钟,再想逃跑时已经来不及了。
又过了五天,类似的事在中部猎场再次上演。
眼见每次出击都能有所斩获,地主雄狮越发勤快地组织扫荡,好几次都把正在分享食物的狩猎队堵个正着,还有几次甚至抓住了落单成员,袭击范围也渐渐扩大到了年长的鬣狗身上。
三月上旬,诺亚的同胞不幸殒命,同时死去的还有当时正想逃跑,却因为有些晕头转向、不知怎么却把自己反手送进另一头雄狮口中的万人迷。
雄性斑鬣狗的逝去其实很少能够激起水花,以往这种事情发生时,往往只有它们的母亲、同胞和同伴才会真心实意地感到伤怀,绝大多数雌兽并不关心,但这次的两只雄兽却有些不同——
万人迷是箭标三个繁衍季的伴侣,在氏族中后代众多,因为它个性温顺、很受欢迎,即使是不曾和它有过亲密关系的雌兽也都听说过它的存在,难免为它说了几句可惜的话。
另一只雄兽在受欢迎这方面也不逞多让,而且还是数名王室成员的择偶对象,可以说是游荡者中混得最不错的那部分成员,但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它还有一个曾经做过人类的兄弟。
现在轮到诺亚承受失去了。
女王和伴侣相互舔着伤口,回忆着往昔,也正因为这样,反倒没有注意到氏族当中还有另外一只雌性斑鬣狗深深地受到了这件事的影响。
这个被影响的成员就是帕维卡。
帕维卡和其他斑鬣狗一样,对“父亲”这个存在没有太多的实感,也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但在听说父亲丧生狮口时,打击是沉重的,沉重到帕维卡一时间竟然没有力气去继续自己的傲慢,而是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惶然和悲凉——母亲本来就不亲近它,现在父亲也消失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在活着的所有长辈眼中它都不如帕莫嘉了呢?
不,不对,还有一个例外:女王。
帕莫嘉是绝对不会像在其他长辈面前撒娇那样对鬣狗女王撒娇的,以往只要女王一露牙刀,一吊眼睛,帕莫嘉就好像看到风暴来临一样,不停地往后缩,怕得瑟瑟发抖。
只有在这里,它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于是,在这次袭击发生后,独立多年的帕维卡忽然又回到了安澜的“怀抱”当中,歪缠着她寻求支持和肯定,甚至不惜对平时总是绕着走的、地位更高必须要行礼的壮壮低下头颅。
多年以来第一次,帕维卡以平和的态度在近距离看到了壮壮的行事准则,并发自内心地看到了自己欠缺之处,停留着,停留着,它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徘徊的意义。
有趣的是,帕莫嘉并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崛起。
它的左右逢源在氏族里其实很吃得开,但总是缺少某些一锤定音的东西,以至于这种社交天赋在表现出来时就变成了简单粗暴的拉帮结伙,而且还是容易丧失主导权的拉帮结伙。
就拿它和小落叶的松散联盟来举例吧。
小落叶之所以愿意带着金卷云和金羽毛“追随”帕莫嘉,并不是因为它真的认为帕莫嘉就比自己出色,也不是因为它真的只满足于成为近臣或者盟臣,当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而是因为它判断形势要求它这样做。
在这一辈成长起来的时候,安澜对氏族的掌控空前强大,再加上箭标不愿意挑战王权,甚至还会成为小落叶谋求王冠路上的阻碍,所以它必须给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和幌子。
帕莫嘉就是这么一个完美的幌子——
有继承权,有地位,有社会关系,而且软弱。
在安澜受伤,箭标因为三角斑鬣狗的离去而消沉,后来又发生了安澜给坏女孩让开位置这件事之后,小落叶似乎认为自己看到了女王“退让”的可能性,嗅到了女王的“颓势”,于是更加努力地推动联盟壮大,越发把帕莫嘉架了起来。
安澜把这些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也非常了解这个政治联盟的优势和弊端,甚至还因为看得清而有些哭笑不得——比起箭标,小落叶更像三角斑鬣狗,而被赶鸭子上架成为“老牌政客”的,喜欢直来直去的箭标在家里简直是个异类。
小落叶和三角斑鬣狗投机的打算真的可以成功吗?
她并不这么认为。
小落叶在过去许多次内部冲突中都表现出了自己的弱点,它习惯于对自己的对手挑挑拣拣,碰到合适的对象就会迅速上前想要占据主动权,碰到认为不合适的对象就会把帕莫嘉推出来当挡箭牌,这一举动并不会逃过其他斑鬣狗的眼睛。
一个真正的强者,是不会挑剔战场的。
难道坏女孩曾经计较过这些吗?
当时假如坏女孩想要追随者,只需要收敛一些自己的脾性,就可以达到目的,说不定还能和黑鬃女王较较劲;即使它没有吸纳追随者,也通过自己的方式在氏族里站稳了脚跟、打响了名头,当斑鬣狗们提到坏女孩们,都会敬畏地支起耳朵,而不是略带轻蔑地议论它掩盖不住的野心。
无论是帕维卡、帕莫嘉还是小落叶,至少在目前这个时间段,在安澜看来,都是不够格成为一个女王的,它们所理解的强大,所理解的公平,所理解的优势,实际上只是最能发挥它们自己长处的领域,而对于那些不擅长的部分,它们不是想着怎样去处理,而是想着怎样逃避。
一个女王需要的特质绝不仅仅如此。
在过去数年的时光当中,如果不是因为南部氏族被她用强权牢牢镇压着,整个高层都被梳理过一遍,还有许多对她忠心耿耿的盟臣在持续不断地进行压制,巢区的氛围绝不会那么“轻松”,也绝不会留给着些年轻人们那么多发挥的空间。
要达成这一成就,需要做大量的工作。
不说别的,光说那些真正有实力的雌兽,就不会在没看到一个王储的魅力时盲目地对它低下头颅,也不会在往后的日子里真心顺服。
首先需要确保它们的利益。
对斑鬣狗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有足够的血食可以吃,有个安全的地方可以睡觉,可以繁育并抚养后代,如果连这个条件都达不到,接下来的任何事都可以不用再谈。
端看这一点,在狩猎场合有所建树的三只壮年期雌兽似乎都可以满足条件,但在让它们能过下去的同时,还要让它们过得好。
一些斑鬣狗需要得到尊重。
安澜麾下在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箭标和上校,它们两个都是十分需要存在感的雌兽,要想像挥舞刀剑一样挥舞它们,必须要不断给它们能展现实力、得到成就感的机会,同时给出正向的反馈,让它们意识到自己的一切都被高度认可。
另一些斑鬣狗则需要相对安逸的环境。
安澜麾下在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笨笨,这只雌兽从小时候追随她开始就一直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着,平日里不是在思考着一些其他斑鬣狗无法理解的“大事”,就是抓着骨棒和草杆在和幼崽们玩耍嬉戏,输了还要耍赖,还要嚎啕大哭。面对笨笨,最好不要让它做太多重要的工作,但也要让它非常清晰地意识到,假如换了一个女王执政,眼下这种舒舒服服的生活都会飞走。
帕维卡过分抬高了“自我”的重要性。
帕莫嘉完全没有意识到“自我”的重要性。
要是它们两个还是现在这副样子,无论谁上位,恐怕都处理不好和盟臣之间的关系,更别提把那些具备实力的大型政治联盟弹压下去,使得它们不敢心生疑虑和杂念,维持着氏族的繁荣了。
此时此刻安澜也做出了和当年壮壮一样的判断——假如两姐妹能够意识到彼此的优势和不足,并且携手共进,那该有多好啊。
但也正是因为它们还做不到这一点,甚至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做到这一点,所以在安澜因为长辈接二连三地逝去而觉得有些力乏,有些怅惘,开始把目光更多地转向继承者时,唯一值得考察的就只有壮壮。
壮壮……已经比黑鬃女王继位时还要年长了。
自从当年和小希波远远地见了一面之后,它就完全变成了一个崭新的自己,总是像在追逐着什么一样,从不肯停下奔跑的脚步。这是一件好事,但在有些时候也可以成为一件坏事,在安澜看来,它可能有些太在意小希波了,放在氏族内部的精力反而在减少。
直到四月里的某一天,她的腿脚不那么疼痛,因此可以带着巡逻队一起到领地边界去做加强标记,顺便驱逐一下在那里徘徊了太长时间的借道者和贸然越过边界线的入侵者。
那天王室小团体里安澜带上了壮壮和橡树子,壮壮又自己做主带上了年纪较大的一个女儿,一边走一边还在有模有样地向它传授巡逻时应该注意的事,以及和主战力们配合的技巧。
大部队走到领地边缘时,它的声音忽然停了一下。
安澜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赶忙回头去看,结果就发现壮壮正在以一种很出神的姿态望向东方——
隔着一个草场,小希波带着盟臣出现在了那里。
箭标在她身边很小声地喷了个鼻息,听起来像在打喷嚏,同为被希波阴影笼罩过的雌兽,每次看到和母亲长相无比相似的小希波,它大概都会跟安澜意一样,觉得有些五味杂陈。但是今天,在场有比她们两个加起来还要神色复杂的存在:壮壮向前小跑了两步,不断扫视着小希波和它身后的追随者们,耳朵立起又落下,眼睛里面熊熊燃烧着连她也看不太清了的火焰。
起初,安澜并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
还是因为橡树子见怪不怪似的跑了两步追到壮壮身后,摆出一副比平常更加恭敬的模样,她才骤然意识到壮壮在试图证明什么——
我也有追随者。
有朝一日,我也可以成为你。
在那个瞬间,安澜忍不住有些难过。
比起帕维卡和帕莫嘉,壮壮对她来说归根结底是不同的,有时候看着壮壮,就好像在看一个自己从未有过的女儿:付出了多少心血,才把它从一只随时可能夭折的幼小毛团,养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鬣狗;付出了多少心血,才把它肆意生长的枝丫修剪利落,直到它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模样。
如果说从前出于对自己所在意群体的未来的看重,安澜希望能够选出一个近乎完美的继承者,那么现在,在老一辈们逝去了的当下,在她自己已经腿脚不便的当下,在两个小公主还立不起来的当下,在壮壮如此渴望着对等的当下,难道不能给它一个尝试的机会吗?
趁着她还没有完全老去,还对高位者们有足够的影响力,还能把控氏族未来的走向,一旦发现情况不妙,可以将将笼头及时调转回来的时候,可不可以让情感占据一次上风呢?
安澜没有立刻下定决心,而是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这一思考,就过去了整整半个月。
时间走到五月份,走到了大雨滂沱的一天。
这天晚上,安澜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啸叫声响,但在起身时觉得后腿走起路来格外疼痛,还伴随着脊背上一阵又一阵的令人牙酸的碰撞感,于是便决定在巢区静养、避雨,和往常一样把加强标记这件事交给巡逻队员去做。
以往说是巡逻队员,其实就明确指的是箭标。
尽管和王室并不血脉相连,但箭标从地位上来说是二把手,从实力上来说也镇得住其他主战力,在安澜缺席时,它就是氏族中地位最高的存在,完全可以代表南部氏族的部分意志。
但是那天,安澜把箭标按在了巢区里。
这个举动可以说出乎了所有斑鬣狗的预料。
可即使到了这个身体一直在拖后腿的时刻,安澜在势力上仍然处于上风——统治者联盟异常繁荣,卫星联盟兴旺发达,本就和箭标不太亲近的王室小团体和断尾联盟也会过来帮忙,假如三角联盟有异动,一定会被轻易击碎——但她并不准备诉诸武力。
箭标也并不需要她诉诸武力。
作为一个老对手,一个老朋友,一个有时让人头疼的下属,一个永远忠实的伙伴,箭标在听到女王意有所指的低吼声时已经做出了后撤的姿态。那样子显得十分顺从,甚至可以说是过于顺从了,以至于就连边上蠢蠢欲动的小落叶都不得不捏着鼻子往后退。
当所有雌兽退开之后,留在场中的就只剩下了壮壮。
到了这个时刻,壮壮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异常,而是继续和女儿说着话。直到它感觉巡逻队一直停在原地没有动作,催促般地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个主导的位置。它不知所措地看向了安澜,在发现安澜没有表示后,又几次三番停下脚步,翘首张望,直到她终于看不下去,鼓励般地晃了晃脑袋,它才仿佛终于安心了一样,强压着激动跑到了队伍前列。
这一次,壮壮就没有再回头。
安澜以前从来没有留意过,壮壮和母亲有着一样的耳廓,有着一样的脊背。事实上,它也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只是在长辈们面前,它仍然是孩子的身份,仍然和从前那个幼小的、需要指引的自己一般无二。
精简后更显年轻的巡逻队踏过嫩绿的草场,几只戴冕鹤在水塘里唱着歌,张开翅膀,梳理着洁白的羽毛,狐獴被洞穴的震动惊醒,张牙舞爪地蹿了出来,看到是掠食者,又一溜烟跳回洞穴里,只留下一撮毛茸茸的尾巴。
不知何时,雨慢慢地小了下来。
被大雨洗刷过的天空格外明亮、澄澈。
安澜慢慢地踱回到风口,回到了诺亚身边,和他一起抬头看着天空。
人类创造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星星”,每到夜晚,城市中都是万家灯火,将银河的光亮尽数夺走,但在这里,在这辽阔无际的草原上,天体仍然是唯一的光源,在这浩瀚的星穹之下,任何抬头仰望天空的野兽都能察觉到自己的渺小。
那些早已逝去的此刻或许正在繁星间嬉戏,早晚有一天,星空也会成为她,成为他们的归宿,而那些还活着的则该在地面上继续奔跑,继续搏杀,继续和长着尖牙利爪的敌人抗衡,直到它们再也不能奔跑、再也不能战斗的那一天,直到它们失去呼吸,变得冰冷,沉入岁月的尘埃里。
自然按照它的道理运行着。
永远有鬣狗老去,永远有鬣狗年轻。
玛姬图可能成为了南部氏族的继承者!
这个消息在被搬运出去之后就像风一样席卷了各大动物爱好者论坛,一时间,关注着东非掠食者近况的网友,尤其是对斑鬣狗感兴趣的网友,都陷入了对这个巨型氏族未来的激烈讨论之中。
官方透露出来的消息很明确:
南部氏族的女王阿米尼芙可能旧伤复发、沉疴日重,没有精力去兼顾氏族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要像过去某段时间一样把工作都分派给精力充沛的氏族成员,其中最受倚重的就是玛姬图。
作为女王的亲姐妹,玛姬图在人类世界名气不小,许多订阅者都曾经在它身上押过宝。只可惜玛姬图的年纪和女王过于接近,随着时间推移,绝大多数订阅者都转向了更年轻的帕氏姐妹。
然而斑鬣狗并不会在意两脚兽的看法。
玛姬图显然没有放弃登上山顶的念头,这么多年来,它一直在挫折中磨炼意志,不卑不亢地地发展势力,才终于得偿所愿,跻身第一梯队,成为了狩猎和戍卫的绝对核心,风头一时无两。
这股强劲的势头使竞争者们都不敢直撄其锋。
摄影师们就亲眼见证过一次示威行动。
六月中旬,猎物群开始为大迁徙做准备,掠食者们也随之改变了常规活动区域,朝着更容易堵截有蹄动物的陡峭河段行进,玛姬图在女王的授意下成为了这支大型队伍的带领者。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它选择了在这时发难。
暴风雨降临的时候,帕维卡毫无防备——它正在石滩边上教训政治联盟里新成长起来的三只亚成年,结果才刚刚瞪起眼睛,龇出牙齿,自己就反过来成了被教训的那一个。
玛姬图大摇大摆地从侧面切入,险些把帕维卡撞翻不说,还把三只亚成年挤得踉踉跄跄。等场中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它身上之后,它就掀起嘴唇,口中咆哮连连,要求所有个体向它臣服。
帕维卡立刻有些恼怒,但它知道不能挑战社群等级,只好不情不愿地低下头、抬起腿,向等级更高的氏族成员展示它想看到的关注和顺从。可即使它把头压得再低,把姿态保持得再谦卑,上位者仍然有着天然的权力,可以用任何理由,甚至不需要理由,去实施一场警告性的惩罚。
玛姬图、橡树子和它们的女儿把帕维卡团团围住,迫使它不断后退,一直退到陡峭的河岸边。退无可退之时,帕维卡只能一屁股坐倒在地,以前腿为支撑,后腿为轴,防范着潜在的攻击。
它当然呼叫了自己的盟友。
约莫四、五只雌兽一直在侧面徘徊,试图解救它们的首领,以免发生过去在斑鬣狗氏族中常常发生的教训过度造成伤亡的惨案,可它们显然不是王室小团体的对手,哪怕再怎么着急也只能打转绕圈,好像围绕着恒星旋转的小行星。
这天最后,帕维卡被狠狠地咬了一顿。
所有氏族成员都看到了它在正面对敌时的力有不逮,而那些集结在它身边的雌兽尽管以它马首是瞻,却早就习惯于附和它独断专行的性格,一旦对手把它控制住,剩下这些雌兽就会变成没头苍蝇,不知道该怎样组织起有效的进攻。
这是玛姬图首次对同一血脉树上的后辈露出锋利的爪牙,也是它首次用彻底把一个联盟从上到下都殴打一遍的方式宣告自己的绝对强权。
帕维卡猝不及防之下成为了这种宣告的垫脚石,而一旁还在观望的帕莫嘉本以为可以置身事外,却没想到同样的事很快就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第二次袭击几乎是第一次袭击的复刻。
帕莫嘉甚至表现得比帕维卡更加不济。
小落叶和其他联盟成员连解救的尝试都没有做出,一直站在原地观望,仿佛在被教训的不是它们的“首领”一样。反倒是那些平常和帕莫嘉交好的成员在四面八方关注着这里,探头探脑,似乎想要找到一个劝架或者搬救兵的机会。
可是有能力介入的那些雌兽都在更远的地方看热闹,被它们团团围住的阿米尼芙女王也只是自顾自地进食,全然不对此发表任何见解——事实上,它甚至可能是这种情况的幕后推手。
摄影师们都注意到了尼娅娜的沉寂:这只身负箭标的雌兽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明明是二把手,却被女王死死地按在了二线,失去了巡逻队长的位置,失去了狩猎队长的位置,还失去了戍卫队长的位置,全方位给迅速崛起的玛姬图让出通路。
虽说这的确是它对待王储应有的态度没错,可古往今来那么多氏族政变,十个里面没有九个也有八个的起因是权臣不甘愿让出这条通路,玛姬图再强大,比起尼娅娜还差得远,它就甘心放掉上位的可能性,只给主君的妹妹铺路?
别说摄影师想不通,斑鬣狗们也想不通。
当然了,他们更想不通女王的所作所为——
黑山女王当年是内忧外患,自己身体不好,外战节节败退,在氏族中的威望持续下降,无论面对尼娅娜还是对阿米尼芙都无力招架,后二者又步步紧逼,一个来硬的,一个来软的,不给它什么喘息的时间,黯然下台几乎成了必然。
阿米尼芙现在的情况和那时比还差得远。
工作人员是看着这个王朝一点一点被建立起来的,南部氏族氏族发展成了国家公园乃至整个东非最大的鬣狗氏族之一,有两年时间不仅把领地里的狮群都压得缩小了活动范围,还把一个大型三色犬家族压得直接迁到了其他地区。
女王的身体情况确实不好,可它的威望摆在那里,看拥护者的表现,尤其是被“打压”的尼娅娜的表现,也完全没有要转投他处或者自立门户的意思,更重要的是,被选为王储的玛姬图自己都没有表现出什么越过王姐上位的企图。
真的会有女王在这种情况下转移权力吗?
就这样确信自己不会在退位之后遭到冷待吗?
要知道,许多下台的鬣狗女王在生命末期都是惨淡收场,有成为氏族边缘人的,有被驱逐出去的,有在独自狩猎中被杀死的,即使斑鬣狗一般不会残酷对待自己的血亲,但那也只是一般,谁知道玛姬图会选择用怎样的方式来处理氏族中有一个威望可能比它还高的存在的状况。
里德、德雅和凯恩都为女王捏了一把冷汗,也正是出于这种担忧,他们越发勤快地拜访南部氏族,希望记录下这段故事的每个瞬间。
七月初的一个周末,里德驱车去拍摄素材。
和往常一样,女王夫妇懒洋洋地走过来欢迎了他,随后调整站位,把他挡在了远离其他氏族成员的那一侧,既是在保护他,也是在保护幼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