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一位王储备选在那里上蹿下跳、搅动风云,常驻在巢区附近的斑鬣狗们明里暗里都松了一口气,迅速找回了以往那种悠哉的生活节奏——就连统治者联盟也不例外。
坏女孩到了要追忆往昔的阶段,而且后腿带伤,母亲更是年事已高,平常能趴着躺着就不爱站着,更不爱去后辈那里多管闲事,偶尔和坏女孩说说话已经是难得精神好的时候,但前一阵子壮壮太闹腾,母亲睁开眼睛就得开始替它担心,生怕它被箭标揍死,连皮毛都变得更加暗淡了。
笨笨倒是不会替谁担心——事实上,安澜怀疑它这辈子有没有忧心忡忡到吃不下肉过,先前接连失去两只幼崽时好像也只是难过了一段时间——但是不担心,不意味着不烦心。
口水巾已经接近离群的年纪,就算它选择不离群,也会整天跟着王室小团体到处跑,根本不可能留在身边给贴给吸,笨笨想了很久,最终计划在这个雨季添一窝新的幼(玩)崽(具)。
众所周知,生崽崽是两只斑鬣狗的事。
要想诞育幼崽,首先得找到合适的交配伙伴;要想找到合适的交配伙伴,首先得多和氏族里的雄性群体接触。
笨笨已经很努力摆出“欢迎来求偶”的模样了,可是它好像和壮壮八字不合,每次一有雄性斑鬣狗过来求偶,壮壮不是在搞事就是在搞事的路上,十次里面得有九次把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雄性斑鬣狗吓退,有时还会把人家追得抱头鼠窜,差点让没脾气的笨笨都气得当场升天。
更绝望的是——它想找个抱怨的地方都没有。
早几年圆耳朵还是雄兽品鉴大师,是笨笨和雄性交游路上呐喊助威的主力军,天天给它出主意,一会儿这只雄兽毛色漂亮,生出来的幼崽说不定会和角斑鬣狗一样独特;一会儿那只雄兽肌肉分布匀称,生出来的幼崽说不定会和坏女孩一样伟岸……但是今年雨季,圆耳朵实在没空。
为什么没空呢?
因为它得开始管教自家小孩了。
小公主刚出生时一直是女王在管教,后来收养的那只也一样,圆耳朵只负责哺乳,但是前段时间接连发生两场战事,再加上猎物群不断移动,女王分身乏术,只能跟着甩手。
本来问题还不大——说是女王管教,实际上因为女王的职责所系,隔差五就要出去巡逻、出去找狩猎队交流感情,平时也是王室小团体和统治者联盟的伴侣团在陪玩。
可是这两个群体最近也很忙。
王室小团体处于转变的关键期,经历过那场战斗后,它们先是因为失去同伴表现得像霜打的茄子,后是因为见识过不同的世界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没空和无忧无虑的公主们嬉戏。
以女王伴侣恕加为首的常年追随在王座附近的雄兽群体则是好像得到了什么风声,一改先前优哉游哉的模样,频频和其他雄兽角力,或许是想把整个雄兽群体都压顺压服,或许是在磨砺其他雄兽的战斗技巧,圆耳朵不知道——圆耳朵只知道,一晃眼,空地上就只剩下了它自己。
得亏两位小公主都快要到长毛期了,整天想着到外面去独自游荡,离母亲越远越好,实在也不怎么需要管,要不然它非得因为母爱天性和不想受伤的戒备心之间的极限拉扯而崩溃不可。
安澜其实也注意到了幼崽们在空地上的缺席。
她原计划是让诺亚去跟着保驾护航,但是后来又改变了主意,认为不应该像黑鬃女王那样把希望过多地寄托在幼崽身上,养大一个壮壮当兜底目前已经够用了,最好让其他后辈自己闯荡。
安澜不太在意,保护区里的人类却非常在意。
工作人员和订阅者在发现女王短期内没有繁衍计划时,就把目光投注在了王室的其他幼崽身上,满心以为一切都会像常态那样发展,越年轻的后辈越有希望成为下一任女王。
两名小公主因此在很小时就有了名字,而不是像绝大多数幼崽那样从小到大都被以母亲的名字加上新的字母当编号叫着,一直等到熬过了幼生期才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称呼。
现在登上官方网站,可以看到它们两个一个被登记为“帕维卡”,另一个则被登记为“帕莫嘉”。
这两个名字其实很有意思。
帕维卡的释意是“单独”、“独自”,在园区投票时得到了比“圆脸”、“杏眼”和“塘流公主”更高的票数,人们认为单独降生的它生在了一个好时候,既和女王形成了六岁的年龄差,又没有姐妹来争抢食物、陪伴和教导,可以说是前途无量。帕维卡也有“孤单”的含义,同样对上了现状。
帕莫嘉是后来被收养的幼崽,这个词的意思是“共同”,也可以被译为“在一起”。这个名字完全是跟着它的养姐妹起的,没有什么独特性,园区选择时想的是帕维卡终于有伴了,本来是一个,现在是两个,所以“独自”变成了“共同”。
不过安澜倒是很喜欢帕莫嘉的名字,因为在斑鬣狗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在一起”更加重要。
氏族成员在一起生活,在一起狩猎,在一起战斗,在一起生育,在一起拱卫巢区、保护幼崽,它们中的很多也会在一起迎来命运的终结。
团体意味着一切。
强如女王在行动时也离不开团体的力量——
比如去应对接下来数周必然会发生的领地战争。
时值十二月,反向大迁徙已经走了一半,留在北方的猎物群只会越来越少,即使今年北部氏族在经历过疾病和狩猎队减员的双重冲击后会表现得比往年更加谨慎,也无法抵挡住南下的诱惑。
随着希波事件的影响力慢慢消退,南部氏族的抱团倾向也消失了,各大狩猎队目前分散在猎场中教导自家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安澜必须准确判断时机,召集部众到更靠近边界线的地方去活动,以便在北部氏族入侵时迅速做出反应。
而这一天也很快到来了。
某天,安澜在巡逻时经过北方大河,发现正在渡河的猎物群规模严重缩水,说明大迁徙已经过了一个拐点,接下来北部氏族的生活虽然不至于像旱季大部队离境持续北上时那样困难,但也不会像雨季初期可以沿途吃自助餐时那么舒服。
确认过这一点,她便发出了集合的讯号。
接下来半天时间,南部氏族狩猎队开始从各个方向朝着巢区集中,零散的成员回来了,壮壮带领的王室小团体回来了,箭标带领的角联盟回来了,小断尾带领的断尾联盟也回来了。
一段时间没见,小断尾变得更加稳重,只是还不够果断:安澜亲眼看到它在两个联盟成员发生冲突时左右为难,全然不知道要帮助谁,也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还是嫌烦的坏女孩上去吼了一通。
不过她也不需要对方变得有多完美,只要足够顺服、足够听话就行了,优柔寡断一点,甚至偶尔胆怯一点也没关系。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一次,小断尾好像变得有点过于胆怯了。
在大部队快跑到河流边上时,散漫跑在前方的年轻斑鬣狗团体里忽然传出一阵骚动,小断尾在那里跟丢了魂似的眼睛发直、耳朵后背,四条腿各跑各的,还有点微微的颤抖。
安澜加快脚步跑到前方,这才发现缘由——
正在对岸树荫里栖息的不是横河狮群又是谁?
加上亚成年,约莫有十八头狮子在北部大河附近,幼崽则被遮挡住了,从这个角度看不真切。
以逸待劳是迁徙时节常见的景象,停留在河边的也不仅仅有狮子、斑鬣狗这两种猛兽,只是因为横河母狮和头伯茨雄狮全部在场,想抓过河猎物的掠食者们都在探头探脑、不敢造次。
它们也是没有办法。
伯茨兄弟实在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占据领地已有数月时间,它们依然进攻欲爆棚,且势头强劲,邻近两个狮群都被压得连连后退,而横河狮群的领地面积迅猛增长,和斑鬣狗的重合度达到了惊人的80%——要知道,南部氏族现在拥有超过六十名成年成员,去年丢失的领土也有过半被追了回来。
狮子和鬣狗是相互影响、制约以达到平衡的。
对于安澜而言,狮群的过分繁荣是和北部氏族的嚣张入侵一样需要着手解决的问题,毕竟这个结果虽然有伯茨雄狮一份,有横河母狮一份,但也离不了她这个鬣狗女王的放任:自她上位以来,南部氏族对活跃在领地里的狮群就一直采取回避态势,以减少部众损失,防止领地战争失利。
现在希波氏族的威胁暂时消失了……
如果能把剩下两个心腹大患都解决掉就好了。
安澜一边要求氏族成员后退,一边打量着河对岸的狮群,心里盘算着。她扫过相对拘谨的亚成年,扫过护着幼崽虎视眈眈的母狮,最后把目光放在了倏然站起、神态躁动的伯茨雄狮身上。
第378章
伯茨三兄弟是安澜在这个世界见到过的最有进取心的雄狮,换句话说,它们是最暴躁、最易怒、最容易对潜在冒犯者发动攻击的雄狮。
放在以往,把狮群拉进来不是在自寻死路就是在做无用功,但是放在伯茨三兄弟做领主的当下,一些小计俩反倒可以被列入考虑范围之内——只要你知道该怎样挑动狮子们那敏感的神经。
安澜无疑是这方面的行家。
事实上,她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点想法。
最理想的状态是通过引诱手段把伯茨三兄弟拆开,将其中一头引到北部氏族大群所在的区域。宿敌终归是宿敌,趁你病要你命的习性都被写在本能当中,只要看到狮子落单,不愁没人出手。
假如伯茨雄狮状态不佳,或许拼一拼能重创它;假如伯茨雄狮状态正佳,也难免在突围时撞得头破血流,这样一来既能削弱横河狮群,又能给北部氏族造成一次打击,甚至造成减员,可以说是一箭双雕的把戏。
现阶段应该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
安澜认为如果有心算无心,这个计划是可以被达成的,只是其中需要操作的步骤实在太多,因此所致的变数也实在太多,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犯错,否则就容易前功尽弃。
光说一个最基础的问题吧——
该怎么把某头雄狮单独隔离出来呢?
伯茨雄狮是莽,可大多数时间都是兄弟三个一起莽,哪怕年纪最大的伯一偶尔会冲得过分靠前,以至于同伯二和伯三脱节,但两个弟弟也从没让哥哥单兵作战太久过,总是在几分钟内赶上,可见最基本的判断力还是有的。
如果要成事,就要先让它们变得更得躁才行。
安澜想着到时候必须得把所有能准确服从命令、且奔跑能力较为比较出众的个体都调动起来,而且也得妥善利用那些已经形成“编制”了的、拥有各自领导者的战斗集团。
这么一想,得亏壮壮这波峰回路转转得恰到好处,要不然接下来这一连串行动都不会有它的位置,无法和小伙伴们一起得到锤炼不说,还会向氏族成员释放一个消极讯号——它作为王储备选是不被倚重和信赖的,从能力上是失格的。
仿佛察觉到了姐姐的视线,壮壮晃了晃脑袋,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一溜烟跑到小断尾边上,看着好像是准备和人家社交。
可是壮壮挑的这个时间实在不怎么样,隔着河再过一百五十米就是虎视眈眈的横河狮群,站在最前面的还是与它有杀母之仇的伯茨雄狮,小断尾这会儿是又惊又怒又怕又恨,牙刀龇着,尾巴却缩着,矛盾到了极点,哪有什么心思社交。
安澜看它实在不像样,生怕等会儿小断尾脑子短路往河对面跑,于是准备先行后退,避免和狮群发生正面接触。
反正北部氏族尚未露面,还有一些铺垫的时间。
整个南部氏族便在女王的低吼声中调转了方向,眼看河对面动静很大,最年长的伯茨雄狮似乎半是困惑,半是不满,立刻往前暴冲,似乎想要下到水边来查看情况。
它一动,整个狮群都跟着动了。
不仅仅是端坐在树荫里的母狮在往前靠拢,从大树后方还绕出来几头刚才没数到的母狮,它们没有待在雄狮后面,而是慵懒地沿河行走,但不妨碍那姿态完全是恫吓的姿态。
安澜飞快地扫了一眼,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又是第二个有利条件了——横河老母狮从一开始就无处可寻,而且对岸的母狮身上也没有它的气味。失踪就代表着死亡。失去了经验丰富的母狮首领,年轻一辈虽然反应速度没有下降,但是反应的正确度一定大不如前。
安澜心里越发有底,干脆把正在朝西南行进的队伍硬生生一扭,同样拉成了沿河行进的样子,好像故意在跟狮群唱反调似的。
每当狮群停下脚步时,斑鬣狗氏族就跟着停下脚步;每当狮群开始行走时,斑鬣狗氏族也跟着开始行走;假如某些狮子有靠近石滩想要渡河的迹象,斑鬣狗氏族就会大举后退,势必给对方造成一种无论怎样追击都是徒劳的认知。
就这样走走停停沿河行进了两百多米,远处有小狮子和亚成年的抱怨声响起来,横河狮群终于转身折返,彻底放弃,不再搭理今天行动格外诡异的斑鬣狗了。
但安澜同时注意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当因为被耍而满心憋屈的伯茨雄狮回归暂栖地时,树荫底下立刻就爆发了冲突,所有顶着莫西干头的亚成年雄狮都被驱逐到了大群以外三十米远的地方,没有一头得到返回的许可。
面对伯茨雄狮这种暴躁“后爸”,这几只前任地主留下的秃头根本无计可施,别说跟某些领地里的亚成年一样和后爸结盟了,和平相处基本靠祈祷,吃饭基本靠母亲的垂怜,要是碰到对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连活着都很不容易。
安澜深深地看了几眼才移开目光。
到目前为止,所有迹象都在说明计划的可行性,但要确保能三番四次、四次三番地去“冒犯”伯茨雄狮,而且要在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去这么做,还需要注意以下两点:
首先,狮子具有辨认动物个体的能力。
在斑鬣狗集群出没时,它们或许很难分清谁是谁,过后也会把个体气味中细小的差异忘掉,可是如果一小撮斑鬣狗常常出现,而且每次出现时都在干挑衅的事,会记不住才怪。
安澜必须把部众轮流派到狮子那里去找麻烦,否则不但起不到让它们开始针对一整个“斑鬣狗群体”的作用,还会让那几名氏族成员被牢牢记住,减员的可能性迅速增加。
其次,狮子在完全被激怒时会变得非常顽固。
通常情况下,狮群是不会直奔斑鬣狗巢区的,就算是规模庞大如横河家族的狮群也要留母狮看护幼崽,更要警戒六十多只成年斑鬣狗的围攻,顶多打到废弃洞穴附近表明一下态度——但那都是以往的习惯。
伯茨雄狮的暴躁个性是崭新的,假如利用得不好,让它们认为即使冒着危险也应该直来直往扫荡一次,就有可能给巢区里的幼崽招来灾祸。
所以得有个不是斑鬣狗的家伙存在,在火烧得过旺时跑去吸引一下对方的注意力,让它们时刻保持在烦躁状态,又不是太有针对性的暴躁,以免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个吸引注意力的存在就很值得推敲。
……利用人类?
不行,国家公园最不缺的就是人类,很多狮子从小就是看着汽车和人类长大的,再说任何读过守则的游客都知道不要招惹野生动物,向导更是会时时刻刻保持警惕,没有什么借力的空间。
或者……利用三色犬群?
可是领地里的野犬们不愁吃不愁喝,上面还有斑鬣狗扛着,不用去直面狮群带来的威胁,为什么要想不开跑去和狮子较劲呢?而且安澜和三色犬没有交情,一年到头和它们碰面时不是在抢食就是在攻击人家家里衰老、患病、受伤的成员,完全不熟悉几个家族里雄性和雌性首领的个性,强行借力只会导致计划崩盘。
既然说到了熟悉……好像也就剩下一个选择了。
这天晚些时候,安澜跑到中部猎场去看了看常年待在那里活动的领主雌豹。
她走到的时候临近傍晚,大花豹正趴在树上晃尾巴,一副要睡着了的模样,结果眼睛还没合上一半,忽然看到了高草丛里钻出来的斑鬣狗,吓得当场翻了个身,险些后脚踩空,一头从树上飞下来。
安澜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这只曾经给她当过“清洁工”的斑纹大猫了——起初是因为她忙着应对这样那样的危机,没空给猫喂饭。要只是这样倒还行,偏偏巢区新长起来的年轻斑鬣狗们都被女王“宠”得放飞了自我,性格不是活泼就是恶趣味,但凡看到猫在做饭,哪怕不太饿也要呼朋唤伴过来抢个饭。
明明是个爱蹭饭的,最后却变成了喂饭的,安澜有时候都想为大花豹掬一把心酸泪,不过鳄鱼的眼泪流了出去,也不妨碍“邪恶”的念头涨了起来。
花豹和斑鬣狗体型差不多,甚至还小些,对上狮子很不够看。它们平时都是凭借灵敏度和精湛的上树技艺在狮子跟前勉强逃生,就算这样也不能应对太多狮子,否则就会被围攻致死。
打是打不过的,也不可能去打。
最好就是在附近游荡,对食物和幼崽“造成威胁”。
安澜既听不懂、也不会说花豹的语言,顶多能和它双向解读一下从对方咆哮声和肢体动作中传达出来的情绪信号,因此要达成目的,只能在它的天性和个性上做文章。
领主雌豹从更年轻时就不喜欢狩猎,更喜欢捡食,假如在中部猎场给蹭几顿饭,然后慢慢往北转移狩猎区域,想必就能顺利把它带到狮群目前驻扎的区域,而且因为关系不错的斑鬣狗也在,不至于惊慌失措到拔腿就跑。
所以还是足够了解的个体好用啊。
这或许就是维持了数年的、跨越种族的神仙友谊吧。
安澜在树荫里半真半假地感慨,同一时刻,蹲在大树上的花豹看老熟人没有动作,警惕了没半分钟就警惕不下去,按捺不住好奇心地从树枝缝里往下瞥。
它一边偷瞄,一边呼噜——全然不知道自己“倒大霉”的日子很快就要来了。
里德在睡梦中被一阵雷鸣声惊醒。
这会儿离天亮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梦境中断让他有点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于是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反手在床头摸了摸,直到在枕头底下摸到了自己的手机,摁亮。
屏幕有些刺眼,里德眨了好几次眼睛才勉强适应过来,但还是得眯着眼睛去看。因为出了点生理性泪水,看数字一开始总有点糊成一片,过了几秒钟,才慢慢变得清醒起来——
凌晨两点二十分。
凌晨,两点,二十分。
从窗户看出去,外面一片漆黑,营地里的大树更是像被泼了一层墨水一样,黑得能把所有光都吸进去,工作人员都在熟睡,几队住在营地里的游客也都沉浸在美梦当中——当然了,里德不觉得在那样一阵嘈杂过后还有谁能睡得着。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好像要给他的论点再增加点论据似的,草原深处又爆发出一阵穿透力极强的响声,那不是滚雷,而是连绵不绝的狮吼,越过五、六公里的长距离,一路涌动到了营地。
大草原不会休息。
凌晨是夜行动物最活跃的时候,到处都有杀戮在借着夜色上演,可即使如此,能闹出像现在这么大的动静也很稀奇,至少以前不曾有过。
里德深吸一口气,翻身下地,朝着工作室走。
工作室灯火通明,站在走廊里都能看见门缝下面透出来的暖光,隐隐约约还有工作人员说话的声音,其中夹杂着老式咖啡机卡豆子时的嘎吱声。
醒得更早的德雅已经在这里了,看到丈夫推开门,她面无表情地举了举手里的咖啡杯,眼睛底下挂着的眼袋简直比人工卧蚕还要肿胀。里德游魂般走到沙发上坐下,困顿地揉了把脸,再抬头时,就见到凯恩和其他两个工作人员也都拖着脚步走了进来,仿佛生化危机要在这里上演。
十五分钟后,所有人都在沙发上找到了位置。
大家起来都是一样的缺觉,头发往四面八方支棱着,举着咖啡杯的手微微发抖。
又过半小时,凯恩尝试佩戴耳塞,结果发现耳塞阻挡不了狮吼声卷起的音浪,那振动撞破玻璃,穿过身体,震得胸腔里都好像在共鸣。听着这三百六十度环绕的、杜比全景声效般的狮子大合唱,他只觉得昏迷从未听起来那么令人向往过。
现在想想,情况是从四天前开始不对劲的。
横河狮群不知道受到了什么刺激,每到夜里就会像发狂一样吼叫,有时能断断续续持续两到三个小时,而且们在吼叫时还会不断转移阵地,某次距离营地只有两公里远,第二天早上起来,一部分游客的脸色都是煞白的。
里德、德雅和凯恩三人在第一晚出去追踪了。
事实上,那天晚上出去的不仅仅有他们三人,整个营地都被狮子的动静牵动着,两个追踪横河狮群已经有三年的纪录片制片人最早跑出小屋,提着手电和红外摄像机就杀上了车,工作人员也抄起武器跟着往外赶,生怕是盗猎者死灰复燃。
等到几辆车开出一公里,夹杂在狮吼声里的啸叫终于突破重围,宣告了冲突另一方的身份。人们这才发现正在骚扰狮群的不是盗猎者,而是十几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斑鬣狗。
里德用光一照,有点意外,但又不怎么意外地,发现打头的那只脖子上挂着一个小箭符号,而站在不远处的那只脑袋上顶着一个“人”字三角。
无论是横河狮群还是南部斑鬣狗氏族都没有被人类影响到,它们按照自己的节奏对峙周旋着,双方中间始终隔着七、八十米距离。
横河母狮团所在的位置还要更远,手电打过去只能看到几双骤然亮起的眼睛,看不到更细致的轮廓,但侧耳倾听的话,倒是能听到小狮子那标志性的“嗷嗷”叫声。
这些幼崽出生还不到一个月,它们是伯茨三兄弟有生以来繁育过的第一批后代——尽管年纪最小的伯三应该没有捞到什么交配的机会。
大狮子们平时不喜欢和幼崽玩耍,但是毕竟珍爱血缘,偶尔也会在孩子们面前流露出稍显温情的一面,把性格里的暴躁削弱成不耐烦,即使被咬尾巴球也只是龇牙咧嘴。
斑鬣狗的叫声在半夜听起来是真的渗人。
人类听了害怕,野生动物的幼崽听了也害怕。
几只小狮子在后面嗷嗷乱叫,母狮们心烦意乱,好不容易有了血脉后代的伯茨雄狮当然也怒不可遏,本来还只是稍微追一追,判断追不上就会慢下脚步节省力气,现在则全力奔跑,脖子上的鬃毛都像波浪一样飞舞了起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声熟悉的低吼。
摄影师们在过去一年里已经听了太多次这样的音调,他们立刻知道,那是阿米尼芙在呼唤自己的部众。那声音是绝对的、不容辩驳也不容违抗的——鬣狗女王要求近臣们放下一切正在进行的思考,用最快的速度朝着王座聚拢。
斑鬣狗群服从了女王的命令。
几乎只在一瞬间,它们就像潮水般消退。
伯茨雄狮还在前追,而里德也把汽车发动起来,跟着奔逃的鬣狗群行进。一路上,他用手电辅助观察了很多次,发现大部分斑鬣狗身上都没有什么血迹或者伤痕,好像那把整个营地惊醒的冲突全然没发生过、它们只是来旅了一趟游一样。
晚些时候,留在后方的制片人也电联了反馈:他们和心神不宁的工作人员一起在附近搜索了一圈,没发现任何盗猎者出没的痕迹,也没发现任何猎物被杀死的痕迹。
别说遗骸了,就连一根毛都没有。
横河狮群和南部斑鬣狗群好像就是这么凭空碰上了,凭空起了冲突,凭空进行了对峙,然后凭空产生了听起来很激烈的碰撞似的。
问题是——这可能吗?
斑鬣狗不是傻瓜,它们知道自己在狮子面前几无胜算,到目前为止被人类目击的击杀记录大多是幼崽、亚成年、成年母狮以及先前就受到饥饿、疾病、伤口或衰老严重影响的雄狮。
主动挑衅整个狮群?
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狮子们正好截住了狩猎归来的斑鬣狗,并误以为它们想要发动袭击,或者认为这是一个削弱竞争者的好机会呢?
从双方的活动区域来看,似乎还算讲得通,毕竟现在掠食者们大多集中在季节性猎场,南部氏族也有北上的趋势,完全有可能是在季节性猎场吃饱喝足后回家路上遭到了狮群袭击。
可是问题又来了——都在被袭击了,干嘛不跑呢?
莫非尼娅娜认为自己真的可以率队一个顶十个,就算碰到十几头狮子都还有自保之力,甚至可以趁机还手带走两只小的?这种没有任何实际依据全靠臆测的猜想放出去,恐怕官方账号立刻就会被订阅者“友善”的私信淹没。
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是如此让人觉得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第二天清早天还没亮,才睡了两个小时的工作人员们又开车往冲突地点赶,誓要徘徊到把最微小的线索都翻出来为止。
结果是理所当然的:除了一群非常不高兴的狮子,他们什么都没发现。
好像嫌园区还不够困惑一样,第二天,这种景象再次上演,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模式。
“可能是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有斑鬣狗幼崽被杀了。”德雅只能合理推测,“如果没有仇怨,南部氏族肯定会避开狮子,之前一段时间也没发生过什么大型冲突。”
是啊,那会儿摄影师们还在感慨阿米尼芙女王肯定有什么人类猜测不到的天赋,不是几次,而是好几十次,通过提前走位规避了狮群。
但是按照德雅这个推测,就会变成首先要有雌兽在外面生下了一窝没有被他们观察到的幼崽,然后这窝幼崽还得被狮群袭击了,同样也发生在没有被任何工作人员或游客观察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