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卷尾!
怎么能是卷尾?!
看得出来,做出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似乎让卷尾自己都吓了一跳,所以它很快就松开了嘴巴,狂乱地转动着眼睛。
或许是这片熟悉的土地唤醒了它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感;或许在它的心底还残存着一点点对母亲的爱意;在这个动辄决定生死的战场上,卷尾做出了一生当中可能唯一一次由保护欲驱动的行为。
可斑鬣狗们没有时间去感怀它的“勇气”了。
卷尾拽住希波的时间还不到两秒钟,但这两秒钟已经足够让希波放开黑鬃斑鬣狗去转身迎敌,因为鉴于斑鬣狗经常采用袭击下体的招数去制服猎物,自身当然无法忽视对从后方受到的攻击。
更何况,讲道理,黑鬃斑鬣狗的情况也不好,这会儿差不多已经进入了喉咙被撕裂后的挣扎阶段,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等把后方的危机化解掉,还可以再过来了结它。
可是希波没想到:很多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就是这么一个短短的时间窗口,黑鬃斑鬣狗却陡然爆发出了一股就连它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力量,它扑了起来,扑得那么快,扑得那么高,几乎是从地面上做了一个弹跳,那锋利的牙刀像匕首一样飞出,深深地切入了敌人的侧颈。
正在回望的希波简直就像把脖子送出来一样。
这一口下去,立刻见血。
吃痛的希波狂嚎起来,疯狂甩动着脑袋,希望把已经处于强弩之末状态的黑鬃斑鬣狗甩下去,它的糟糕处境也被氏族成员们注意到了,陆续有盟臣在往内圈挤压,竭力想要解救自己的女王。
到这个时候,反倒轮到坏女孩它们拖住对手了。
在一片混乱当中,黑鬃斑鬣狗不管不顾,只把全部力量都集中在牙齿上,好像其他的身体部位都已经不存在了似的。
不断有敌人撞击它,不断有敌人撕咬它,不断有敌人拉拽它,希波还在疯狂地挣扎,很快,它的眼睛开始往外冒血,鼻腔开始外面冒血,嘴巴里也淌着血,耳朵更是成了空洞的血窟窿,但一直到视线完全模糊,它都没有松口。
在这个视角,黑鬃斑鬣狗能看到惶然的女儿。
卷尾不安地来回张望,每隔几秒,又会忽然惊醒般扭头过来看一看自己的母亲,然后露出更加惶惑的神色,直到被几只狂怒不已的盟臣拖拽着翻倒在地,淹没在潮水般的鬣狗群当中。
黑鬃斑鬣狗非常清楚——
这会是自己和女儿活着时见的最后一面。
它有心想要问问那个曾经也真心宠爱过的孩子:为什么总在战斗中落荒而逃,为什么要对姐妹露出牙刀,为什么明明不想要那顶王冠、却为王冠的旁落而发怒,让它这样困惑,这样挫败,这样痛苦,但它的喉咙已经被撕裂了,已经永远没有办法再问出口了。
教导子女似乎是一件黑鬃斑鬣狗再怎样努力都无法做好的事……但是没关系,眼下还有一件事,至少这件事,它可以做好,它也一定要做好。
角斑鬣狗扑了上来,圆耳朵扑了上来,狐狸扑了上来,更多雌兽扑了上来,知道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制胜时机,豁出性命地去阻拦敌人。
坏女孩,从来和它不对付的坏女孩,义无反顾地冲到战圈中心,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做了它的副手,它的僚机,它的“盟臣”,将小山一样庞大的身体横在中间,挡开了几只扑上来的希波盟臣,即使被撕碎耳朵、咬住尾巴都不为所动。
黑鬃斑鬣狗拼尽全力做了最后一次切割——它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鲜血像滚烫的涌泉一样喷洒在它的面颊上,淹没了它的鼻端——紧接着,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支撑着它活动的力量,终于完全燃尽了。
它像一只被掏空的麻袋那样轻飘飘地倒在了地上,很轻,非常轻,甚至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可无论是敌人还是盟友似乎都被震得不知所措,只顾瞪大眼睛,看着场中的情景。
在所有斑鬣狗的注视当中,希波踉跄了一下。
它的脖子几乎被那一口被粉碎了,此刻鲜血正在不受控制地往外喷射。因为大量失血,它的眼神越来越空洞,越来越茫然,似乎还不确定、也不敢相信自己正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当中。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在盟臣不可置信的、绝望的视线里,在南部氏族成员半是喜悦半是感慨的视线里,现年七岁的希波女王轻轻地、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然后像山倾般地倒了下去,扬起巨大的尘埃。
距离最近的坏女孩第一反应是靠近嗅闻检查,却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而在它身边不远处的希波氏族成员更是无法相信这样一场胜率极高的行动竟然会以这样一个惨烈的、影响深远的、近乎是不可接受的结局终尾,纷纷背着耳朵,张着嘴巴,就连悲伤的啸叫声都无法发出。
少顷,稍微停了一会儿的小雨丝又飘了起来。
奇怪的是,尽管在飘着雨,天空中的星星仍然非常明亮,好像它们在竭力闪烁,为了让那光辉像跨过无数光年的距离般跨过生和死之间的距离,投影到两只并排死去的女王身上一样。
雨丝缠在黑鬃和希波的皮毛上,和它们逐渐冷下去的身体一样寒凉。
坏女孩终于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轻轻拱了拱自己的老对手,又嗅了嗅自己曾经臣服过的继承人。
两位女王对普通斑鬣狗来说显得过于庞大的身体在这个时刻却都显得如此瘦小、如此萎靡,光是看着,便已经透出了一股死气来。可是它们的表情又都透着一种古怪的安详,仿佛这只是在巢区休憩的某个傍晚,它们也只是陷入了沉睡,很快就会随着猎物群的频繁活动而醒来。
它的动作打破了场中的沉默,希波麾下的盟臣们如梦方醒。
首领死去,追随者也失去了进攻巢区的理由,既然敌人们按兵不动,它们便快速涌到女王身边,小声地呜呜叫着,拱着自己能够触及的躯体,好像要凭借这样的动作把对方从地上搀扶起来似的。
可是无论它们怎样努力,最终都是徒劳。
角斑鬣狗第一个发出了哀鸣,紧接着是坏女孩,是圆耳朵,是狐狸,是其他诸多斑鬣狗。
于是这片大地上的其他生灵知晓,有两个不朽的灵魂已经远去。
漂浮在大地上,沐浴在星光里,融入了夜风中。
发生在巢区的战斗起初并没有被人们发现。
第二天清早,里德驱车往草原上开,准备去给巢区里新生的几只幼崽拍证件照,结果车离着巢区外面的大水塘还有四、五百米,就看到那里围着二十多只斑鬣狗,而且状态都非常警惕,部分甚至显得惶惶不安,好像遭受过什么袭击——
事实证明,巢区的确遭受了袭击。
还没等他把车停好,坐在后座的德雅已经忍不住低咒了起来。里德回头一看,发现即使被望远镜结结实实遮住了半张脸,妻子的表情仍然看得出很严肃,赶忙踩下刹车,也跟着举起望远镜。
第一眼看过去,里德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从南部氏族成员活动时露出的缝隙可以看到圈子中间躺着两具尸体,工作人员在哪里都能认出这两只斑鬣狗的身份,任何看过保护区官网的订阅者也都能认出这两只斑鬣狗的身份,可正是它们极高的知名度才让现状变得尤难接受。
两只明星动物在一夜之间死去的概率有多大?
更离奇的是,其中一只还穿越十数公里,远远离开自己所率氏族的常规活动区,倒在了这个距离出生地不到五百米的水塘边上。
“所以昨天晚上希波打到巢区来了。”里德几乎有点不敢相信,“我是说,我能看到这些南部氏族成员身上很多都带着伤,但是这说不通啊,双方有那么大的数量差距,真打起来怎么可能是这个结果呢?南部氏族的损失也太大了!”
“一定还有什么别的事。”德雅判断道。
的确,场中的情况十分复杂,阿米尼芙女王自己没有受伤,但是它的母亲、三个王妹以及诸多近臣看起来都是一副经历过恶战的模样,尼娅娜鼻子破了一块,坏女孩的耳朵都炸开了花。
虽然还没到东部去确认过希波氏族的损失,但在这里能看到的终归也只有一具尸体……不对,是两具,在几十米开外的高草丛边上,还倒伏着一具孤零零的遗骸。
这具遗骸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脖子被撕破了,肚子豁开了口,尾巴也被扯了下来。但是不知怎的,它的眼睛并未完全阖上,从这个角度看,颇有点和已逝女王们遥遥相对的意思。
里德认识它——它是先代女王的孩子,但也是希波联盟的容留者。这或许就解释了为什么场中没有一只斑鬣狗愿意走靠近它,自始至终只有阿米尼芙走过去低头看了看情况。
女王所做的还不止于此。
晚些时候,它似乎已经表达完了自己的悲伤之情,便张开嘴巴咬住了其中一具遗骸的后腿。两个摄影师起初被吓了一跳,还以为它是准备在食物并不短缺时将同伴分食,可是仅仅过了几秒钟,他们就看出了女王的真实意图——它是想把遇难者叼到巢区里去。
说实话,这个动作的难度系数真的很高。
即使对阿米尼芙女王这样的大块头雌兽而言,带动和自身体重相当的个体,而且还得确保对方不至于被拖行在地面上、以致磨掉肢端,实在是一件需要竭尽全力的事,这一点从它脖子上绷紧的肌肉也可以看出。
围绕着女王的斑鬣狗们对这个举动多少有些不明所以,只有恕加靠过来替女王分担,并且还在它们走到金合欢树底下时第一个开始在大树背侧的高草丛边刨土。
作为一只雄性斑鬣狗,它出人意料地会打理洞穴,没多久就在地上刨出了一个形状还不错的坑洞,把老女王拱了进去。
紧接着,阿米尼芙故技重施,在人类和斑鬣狗不解的目光当中,将有着蜷曲尾巴的同辈也带了回来。晚些时候,它们甚至在水塘边给希波也刨了一个小坑。
这套动作十分让人浮想联翩,但里德一行人是常驻国家公园的摄影师,他们曾无数次看到过动物身上的“人性闪光”——虽然这个说辞也是人类一厢情愿强加上去的,好像是种褒奖一样。
与过去曾经偶然拍到大象举动葬礼、狮子兄弟久别重逢时一样,他们并没有对动物的行动做任何解读,只是将影像资料原原本本地传上了网。
接下来好几天,巢区都显得有点冷清。
说起来很奇怪,一名成员的缺席竟然能造成这样的效果,但事实就是如此,南部氏族可见地情绪低落,阿米尼芙女王则一直在水塘和金合欢树中间来回走动,全程耳朵都微微向后背着,尾巴也放得很平,每走一圈,脑袋都会低下一点。
在巢区冷清的同时,官网却非常“热闹”。
订阅者们只是睡了一觉起来就看到了如此惊人的新闻,一时间,留言不仅把官网论坛挤得失去了响应,就连那些负责更新斑鬣狗讯息的工作人员都快被私信淹没。
希波是在无数人的注视中长大的,自不用提;南部氏族的先代女王在人类世界也十分出名——因为其独特的毛色和庞大的体型,当地向导称呼它为“弥力玛埃乌塞”,“弥力玛”的意思是“大山 ”,“埃乌塞”的意思是“黑色”,对一些使用其他语言的订阅者来说,直译过来就是“黑色的山”。
在先代女王最战绩赫赫的时候,一些订阅者常常感叹,说它“不仅有山峦般的威仪,还有山峦般的品格,无论面对怎样的风雨都岿然不动”;在它伤势反复,眼看着慢慢老去的时候,人们仍然认为它“和大山一样,是南部氏族最重要的象征之一”。
然而,就在今天,山峦倾塌了。
许多订阅者纷纷表示,自己仿佛在见证一个黄金时代的离去,而接下来的白银时代也因为缺少了希波这个代表人物而变得不那么璀璨。原本他们想见证的是白银时代的内部对决,以确定希波女王和阿米尼芙女王谁才是真正的最高杰作,可经此一役,再能去期待的,也就只有后者同北部女王这位黄金时代余晖的最后交锋了。
更多订阅者则从感性角度写下了评论。
【希波啊,我最骄傲的小公主,原本以为它能继续书写母亲的辉煌,没想到忽然就没了,追野生动物真的需要勇气。】
【和宿敌一起死去算求仁得仁了吗?】
【一下子自己效忠的老女王也没了,从小到大面对的对手也没了,阿米尼芙是应该伤心,明明那会儿我们都以为肯定不行了,结果她上位之后还把老女王好好养着,硬是养活了,无论如何也算是全了自己的一片忠心吧……】
【我看里德发的动态,好像阿米尼芙每天都要去水塘边坐着,有时候恕加陪着,有时候尼娅娜陪着,真的好像是在缅怀一样。我知道不能把人类和动物对标,可是真的好难解释这个举动。】
【阿米尼芙肯定很伤心。】
被人们惦念着的安澜也的确很伤心。
由于那天晚上南部氏族被分成了两个战团,缺少信号传递的桥梁,等她开始往回赶时,其实心里已经不对巢区未失陷这件事抱有什么期望了,甚至还做好了在追击北部氏族后再带着盟臣正面和希波硬碰硬来一场车轮战的准备。可等她回到巢区……
安澜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黑鬃女王是她不幸的来源之一,却也是她能走到今日这个地位的重要助力之一。从过去的视而不见,到亚成年时期的利用,再到后来的戒备,到狐疑,到试探性地出声指点,到把她当作可以倚重的盟臣,带在身边一起巡逻、一起战斗。
在卷尾流亡后的那段时间,黑鬃女王没有心思和任何后辈亲近,只是偶尔还会强打精神和她社交社交,说说做女王的所见所闻,直到它因为接连不断的分心而失去氏族信任为止。
如果说母亲给了安澜生命,给了她最初的积累,展现了长者之道;如果说坏女孩给了她庇护,给了她教导,给了她一个战士该经历的打磨;那么黑鬃女王所给出的,就是她登上宝座前至关重要的托扶——事实上,那顶宝冠本也是它给她戴上的。
对安澜来说,这个损失不可谓不大。
尽管一部分曾经遭受过高压针对的氏族成员对黑鬃女王的离去并没有太大感触,但对方毕竟是倒在保护巢区和幼崽的路上,因此也显得十分低落。而另一部分个体则有颇多感触,其中感触最深的无疑是先代盟臣、坏女孩和三角斑鬣狗。
黑鬃女王死去后,原本还在带崽的三角斑鬣狗一下子就没了心气,常常显露出了老态,安澜再也没见过它眼中对权势的渴望,这一回是真的消失无踪,而不是迫于箭标选择所做的隐藏。三角斑鬣狗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是女王,也意识到了自己永远不会成为这样的女王。
对比三角来说,坏女孩只是变得有些恍惚。安澜发现这位大前辈开始花费时间跟那些巢区里和它同时代甚至比它更老的个体待在一起,和母亲交谈时也变得心平气和了许多。
最难过的无疑是硕果仅存的先代盟臣。
追随的王在战斗中逝去,又没有留下任何后代;同伴早就已经不在,剩下的后辈又并不亲近;当年决心要报的仇也在这场战斗里了解,仇人死得干净利落,就连遗骸都永远地留在了巢区里。
那么……还剩下什么呢?
好像那口一直撑着的气终于消散了一样,过去总让安澜感慨其生命力强盛的先代盟臣在很短一段时间里就瘦成了皮包骨,紧接着,连进食都变得困难——它自己好像也不是特别想进食,每天都是在平静地拖着时间。
后来有一天,安澜坐在水塘边回忆往事时,这位老盟臣拖着腿加入了她。
它久久、久久地凝望着水面,然后阖上双眼,感受着抚摸过面颊的微风。那股柔和的风绕过两只雌兽,轻灵地跃向天空,老盟臣猛地弹动了一下,好像想要往前追,又因为受限于这具腐朽又残缺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迅速远去。
在那个瞬间,安澜已经有了某种预感。
这位老盟臣最终死在了黑鬃女王逝去之后的第三周。
至此,无限辉煌过的黑鬃联盟彻底烟消云散,而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前辈们终究是死的死,伤的伤,退居二线的退居二线,慢慢地退出了历史舞台,安澜再环顾四周时,目所能及处,最吸引眼球的,都是那些跃跃欲试的年轻人了。
安澜一直密切关注着后辈们的成长。
在过去这场领地护卫战中,壮壮可以说表现得是相当亮眼,不仅准确判断了局势,采纳建议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而且还在行动时合理发挥身份的作用,压住了摇摆不定的小断尾——当然了,这一切也离不开跳跳的大力协助。
狩猎队中的其他年轻斑鬣狗也发挥抢眼。
小断尾一开始有些冒进,后来又有点犹疑,但它的性格就是那样,做什么决定都没法立刻下定决心,非得等到形势不容许它再摇摆时才会真正豁出去,最后也算敢打敢冲、调度得当;
橡树子是安澜自己很看好的后辈,刚一岁龄时就有了许多斑鬣狗两岁龄才有的体格,连母兽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喂出来的,现在长到岁龄,对抗强度进一步增加,本次战斗中以一己之力勉强顶住了两头壮年雌兽的冲击,可以说潜力无限。
比较可惜的是因芭没有救回来。
以壮壮当时上前施救的决心和勇气,说不定真能赢得因芭的忠诚,在接下来的几个狩猎里季如虎添翼,不断累积名望,取得独立地位,在成年雌兽中站稳脚跟。可是现在因芭没了,相当于少了一名狩猎主力,这条路就会变得有点难走。
还有一个很让人叹惋的损失是小南瓜。
这只年轻雌兽本来五角星唯一还活着的孩子,结果母女俩一个在旱季命丧狮口,一个在雨季死于领地冲突,等于把这条血脉分支直接断绝了。
角斑鬣狗怎么想暂且不去管它,至少箭标表现得尤为恼火,一方面责备自己驰援得还不够及时,一方面又有点埋怨当时参与追猎的其他氏族成员,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它们横眉冷对。
壮壮和跳跳背靠王座,在安澜在场时,箭标碍于地位不得不挤出带点好脸色来,但只要安澜一转身,或者不在巢区,两个年轻人就会感受到“狂风暴雨”是什么滋味。
不过,怎么说呢?
箭标本来也只对女王低过头。
安澜常常担心她要是发生什么不测,后辈们要怎么镇住这头傲慢又凶悍的猛兽,尤其现在巢区里难以驯服的还不只箭标一个,被它招募进来的上校和猫眼都是这个调调。
圆耳朵幼崽的成长性尚未可知,至少现在的壮壮肯定不行,联盟、战力、心智和经验都差一截,问题的关键在于——它似乎认为自己可以。
说实话,安澜一开始没看出来壮壮的状态有点飘:失去同伴的悲痛让王室小团体很是伤心低迷了,与此同时,跳跳因为又经历了一次生死劫变得更加沉稳,原本脾气温吞的橡树子也性格大变,反倒把壮壮的些微异常衬得不那么起眼了。
还是等它们从悲痛中走出来之后,安澜才留意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无论是对待年长者还是年幼者,壮壮的态度都和从前截然不同。
首先,它尝试“做决定”的次数变多了。
这一点放在带着王室小团体外出狩猎时还算正常,偶尔碰到断尾联盟也尚能接受——小断尾总是选择不去争锋,也无法在南部氏族因为袭击收缩得比较厉害时明目张胆地顶撞王储备选。可是在大团出行时,这个变化就显得有些无礼了。
被自己做出了正确决定这个现实所鼓舞(或许是过分鼓舞),壮壮总是不分场合地在氏族里发表自己的见解,尝试影响首领或者带队者的决定,全然忽略了保卫战胜利不仅仅是它的功劳,还有驰援者的苦劳,而且付出的代价也不小。
某次约有十名氏族成员出动追杀一头非洲水牛时,坏女孩和箭标一边分别带队两路夹击,一边给年轻人们下指令去绕后,结果壮壮认为直接发动攻击“效率更高”,不但出声反对,还自顾自地采取了行动。
虽然那次狩猎并没有失败,两种狩猎方式也确实都是可取的,端看指挥者的选择偏好,但这种自以为是的顶撞做法把部分成员惊得目瞪口呆。
角斑鬣狗可能是拿不准安澜的意思,再加上差不多把权力都放给了女儿,选择了默默回避;坏女孩年纪大了,再加上从老对手去世后就精神不好,也没和后辈计较;处于壮年期的箭标就没那么“宽容”了,上来就是一顿教训。
除了“做决定”之外,壮壮对待后辈也有点敷衍。
可能是尝到过左右氏族进程的滋味,它感觉自己和年幼者不同——用人类世界的话来说,它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不屑于和小孩子玩耍,两位小公主每每找过来,每每被忽视或者驱赶。偏偏壮壮下口又没轻重,咬得幼崽们嗷嗷叫,让圆耳朵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斑鬣狗世界里的“教训”,通常就等同于咬耳朵。
壮壮小时候常常被坏女孩咬,长大后被母亲咬的次数也不少,但是两位长辈都很有分寸,至少现在耳朵看着还都是完好的,但是要照这个进度下去,不出个星期,壮壮就得改名叫破耳了。
安澜相信孩子的心性,但她不会去赌孩子的未来,也不会在已经注意到它态度有异的状况下采取姑息、放纵的做法,让孩子因为没有受到及时的矫正而走上毁灭自己的道路——
曾经的壮壮也翘过尾巴,发现这个问题后,安澜主动带队回归巢区,让那些优秀的同龄斑鬣狗来打磨自己的妹妹,直到用日复一日的训练,有时甚至是群殴,把壮壮身上的那些毛病磨掉。
可是……这个办法现在有点不太行得通。
当时那些“陪练”绝大多数综合实力已经跟不上了,有的甚至都不在了,实力不错的要么成了壮壮的盟友,要么像小断尾一样选择回避,放眼整个巢区,竟然找不出一个能施加压力的存在。
难道要让年长者去扮演这种角色吗?
如果真这样做,会不会因为综合实力失衡导致打磨过度,在把骄傲自满磨掉的同时也把壮壮作为王储备选应有的心气一起磨掉呢?
就在安澜为之头疼时,一个变数忽然出现了。
那是十二月的某个清晨,巡逻队共七名成员外出巡视领地,在走到东部边界时,所有斑鬣狗都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混合气味,同数周前巢区水塘附近留下的味道别无二致。
近臣们,包括安澜自己,都瞬间警惕了起来。
希波氏族自从失去女王之后就消失得无隐无踪,原本还时不时能在边界找到一点猎物残骸和排泄物,现在是连一根鬣狗毛都找不到,全然一副要一路退退到天边去的样子。
安澜不是没想过去斩草除根——
漫无边际地奔跑是很难追上一群去意已决的斑鬣狗没错,但鬣狗可以跑,巢区跑不了;成年个体可以跑,幼崽跑不了。只要找到新巢区,开不开杀戒肯定是主战力全员到达的南部氏族说了算。但这么杀下去,肯定有漏网之鱼。
既然恩恩怨怨都已经随着两位女王的逝去而状似消解了,又何必在北部氏族还虎视眈眈时再给自己找麻烦、惹上一堆“刺客流”呢?
出于这个想法,安澜选择了暂时不去理会。
南部氏族这边放了,对方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出现在领地边界,她就想着是不是希波死后整个希波氏族都萎靡不振,无法再坚守领地,已经朝着更远处退走……结果现在,希波氏族又出现了。
不仅如此,它们还显得颇有组织:隔着两百多米距离,巡逻队能看到戒备森严的盟臣们,以及被盟臣们簇拥着的“新女王”。
这只雌兽看着非常年轻。
对于一只岁出头的斑鬣狗而言,它的体格实在可以被称赞一声“怪物”,最难得的是,从眼睛形状到鬃毛颜色,再到戒备姿势和体态,无一不像希波,和母兽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看到安澜,小女王明显感觉到畏惧,大约又有点忌惮,整个身体都是紧绷的,但它站得笔直,尾巴高高翘起,爪子抓住地面,虽然不往边界线这里来一步,却也不肯从边界线那里退一步。
就算是安澜也忍不住唏嘘——
无论结局如何,希波那一脉似乎总有优秀的传承,也总能诞生惊才艳艳的角色,这些雌兽像太阳一样高挂着,即使行至末路,仍会以流星般的姿态划破天际,绝不在默默无闻处燃尽火光。
希波对南部氏族中所有同龄雌兽而言都是一面几乎插在终点的旗帜,一种存在感极为强烈的参照物,一个难以被忽视的光源。从小到大,她们都生活在希波的阴影当中,承受着它和王室小团体带来的压力,也因此感受到无边的动力。
一些雌兽进取,一些雌兽沉沦。
如果没有希波,安澜也好,箭标也好,卷尾也好,或许都不会有和像现在一样的命运。
眼下西部氏族不成气候,北部氏族是个安澜决心要解决的问题,在内部找不到任何对照组的情况下,希波氏族的小女王会是一个很好的竞争对象,有了它做对比,才能知道自己跑得够不够快,够不够远,又有没有跑在正确的道路上。
这个道理,安澜相信壮壮也一定能够想明白——毕竟此刻它正在微微出神地看着远方。
真正的强者需要对手,有些存在也注定是要成为对手的。
不需要过多言语,只需要一个照面。
这次巡逻过后,壮壮找回了点危机意识。
安澜明显感觉到它在狩猎时认真专注了许多,对待大前辈们也不再是那副“我有经验了”“我上我也行”的桀骜模样,而是会对这些命令发出的时机进行深入思考,服从性大幅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