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需要花费更多时间去回复,但里德还是发自内心地感觉到了愉快。
到今年为止,他和妻子德雅从事斑鬣狗观察研究工作已经有十年了,让更多人认识鬣狗、了解鬣狗、喜爱鬣狗的愿望也越发强烈。
由于工作小组位于东非,接触到的氏族规模普遍较大,所以暂时还没办法像生活在南非马沙图保护区的金·沃尔哈特那样通过长期追踪、亲密互动被某一个氏族接纳,成为可以在巢区自由来去、和幼崽放肆玩耍的“编外成员”。但是里德、德雅和凯恩仍然十分努力,希望拍到最珍贵、最罕见的影像资料,向所有订阅者展示斑鬣狗生活中最残酷和最温情的一面。
也正是这持续多年不断投入的心血,使得整个工作团队对东非鬣狗群十分了解,能够通过对进食顺序、生产权利、作战位置和其他社交行为的短时间观察来判断社群等级次序的微小改变,从而在官网上及时地、准确地发布最新动态。
只是有时候,就连他们三个也会怀疑自己。
在里德因为看到南部氏族开始坐垫底下摸来摸去找笔记本的时候,凯恩倒抽一口冷气,大叫起来:“你得看看这个!老兄,你不会相信的……”
听到这话,里德猛地抬头,险些撞到方向盘上。
他把长焦相机举起来当望远镜,盯着大部队看了两眼,立刻意识到了凯恩在说什么——南部氏族绝大多数成年成员都在这里,可那位鬃毛颜色暗到不可思议的女王却不在视线范围之内。主战力们簇拥着一个崭新的核心,其他成员则不远不近地追随着。大部队飞快地掠过草原,铺开对敌阵线,冲向了不远处正撕扯着斑马尸体的入侵者。
“你肯定是在跟我开玩笑。”里德喃喃地说。
的确,稍微关心点南部氏族的人都知道女王最近状态不佳,但是距离上一次观察拍摄才过去了多久?有二十个小时吗?难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它就情况恶化到不得不让出领导权的地步了?
而且在场的斑鬣狗看着都没带什么新伤。
要知道地位交接并不总是顺利的,即使是母亲传给女儿、阿姨传给侄女,后辈的继承权都可能在老一辈故去后立刻受到挑战,需要通过一段时间的武力镇压才能巩固,现任女王可连一个继承人都没有,假如它真的出事了,大部队应当会表现得更加心不在焉,更加惶惑,甚至更加暴躁才对啊。
不……等等,惶惑不惶惑两说,部分成员看起来还真有那么点暴躁。
在这种阴沉沉的天气里,壮年雌兽身上的小箭图标变得不太醒目,至少绝对不可能有它母亲头顶上的三角图标那么有存在感,但观察者们通过长焦相机和望远镜还是迅速认出了它的身份,因为“没有一只斑鬣狗能像尼娅娜那样永远不肯低头”。
最骄傲的斑鬣狗凶戾地龇着牙,第一个冲进了猎场当中。
如同一阵狂暴的旋风,它将那些背靠猎物低头狺狺的敌人们卷得晕头转向,正面迎击的一名甚至被整个顶进了斑马豁开的肚皮里,脊背在翘起的肋骨上重重一撞,顿时疼得皱起鼻子、龇牙咧嘴。
趁尼娅娜调整姿态的功夫,其他几只入侵者默契地围了上来。
还不等它们有所作为,被主战力们簇拥着的个体,被美誉为“忠诚”的壮年雌兽已经拍马赶到,第二个杀进了敌群当中。
从远处欣赏它的体型绝对是件赏心悦目的事,部分订阅者把它称作“不会倒塌的高塔”,部分订阅者把它称作“永不退却的城墙”,被袭击的目标往往如同面对着一座崩塌的大山、一发炸响的重炮,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脚下已经失去了重心,眼前只看得到天空,以及那狡黠又恫吓的眸光。
阿米尼芙在北部氏族的狩猎队里穿梭。
其中一名正准备过来协力的敌人吓得当场踩了个急刹车,下意识地回身想要拉开安全距离,而跟在它后面的另一只雌兽就没那么灵敏了,不仅当场和这座“高塔”撞了个结结实实,一抬头还对上了人家锋利的牙刀,简直跟把脖子送上门去没什么两样。
“老天,”里德感慨道,“真是怪兽。”
“我要是密苏瑞现在就会撤退了,”凯恩仿佛感同身受般嘶嘶吸气,“瞧卡玛乌的后腿,尼娅娜都快把她的后腿扯断了,这下肯定很疼。我是不知道南部氏族的主战力们今天为什么那么‘兴奋’,但我觉得密苏瑞今天是四条腿跳进了大麻烦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被称为“密苏瑞”的雌兽已经完全陷入了包围圈当中。
它带领的这支狩猎队共有十二名成员,再带五只亚成年,彼此之间都是血亲。作为北部氏族中最大的一个政治联盟,也是逼退南部氏族的最大功臣,这些斑鬣狗在尝到侵吞季节性猎场的甜头之后就不断地在领地边界游荡,今天追逐斑马群,明天追逐角马群。
按照往日的经验来看,南部氏族已经放弃了坚守边界线的行为。
密苏瑞和它的家族在这里活跃了那么长时间,即使偶尔遇到几名敌人,放任它们呼叫后援,接下来发生的也不过就是“对峙-抢食-尝试驱离”一条龙,而且持续的时间都很短,应该是在防备这边的后援抵达,重新被拖入大部队打大部队打不过的局面。
但那些往日都不是今天。
今天,南部氏族的主战力们格外凶猛。
它们身上散发着不同情绪所致的不同气味,一些是兴奋,一些是愤怒,一些是悠哉,一些是暴躁,但在出手时都是同样的竭尽所能。其中几只的卖力程度和以前发生领地冲突时比起来甚至可以达到天差地别的程度。尤其是某个上了年纪的家伙,某个被人类称为“坏女孩”的家伙:它完全抛却了挑软柿子捏的行为模式,一进战就直奔密苏瑞而来,简直不把其他斑鬣狗放在眼里。
局面一旦被打开,就很难刹得住。
主战力们表现出了惊人的默契程度,一路拼杀如入无人之境,最早冲进来的那只雌兽打得眼睛发红,根本不在意自己咬住的是谁,从嘴巴到前胸都被染得通红,和它有血缘关系的几只雌兽本来还不情不愿地跑在最后,一看这种情况,赶忙上来接应,无形当中又往北部氏族狩猎队身上增添了更多压力。
密苏瑞意识到自己别无选择。
它已经做出了一个错误的继续进食决定,家族将无法再承受一个错误的滞留决定。
放弃猎物、放弃交战、彼此掩护、离开边界,这是密苏瑞向家庭成员们发出的信号,而身经百战的家庭成员们也立刻响应了这个信号,只是在撤退的过程当中,留在最后的成员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更多攻击,奔跑的姿态越来越狼狈。
放在以往——“如果”,还能依赖以往经验的话,到这个时候南部氏族会继续追击,以提振本氏族所剩不多的战斗士气。
然而又一件让它没想到的事发生了:处于领导地位的雌兽立刻喝住了蠢蠢欲动的族人,要求它们放跑大部队,专心致志去对付落在后头的那三名敌人。
到了这个阶段,密苏瑞清楚地知道,一部分亲人已经没有办法回家了。
坐在吉普车里的两名摄影师捕捉到了三只北部雌兽被杀死的过程:其中一只被尼娅娜扯掉了尾巴和耳朵,随后死于脊椎折断;另一只被坏女孩拖倒在地,旋即被阿米尼芙残忍地掏出了眼睛和肚肠,撕碎了半张脸(几乎像是一种复仇);最后一只则被席卷进低位者的海洋,让这些许久没有品尝到胜利滋味的氏族成员以敌人用鲜血润了润喉咙。
正在上演的分明是屠杀,阴云却选在此刻散开,任由太阳朝大地轰下灿烂的光柱。
于是里德和凯恩在给官网供稿时这样描述自己看到的景象——
“没有言语可以形容那一瞬间我们感觉到的战栗,在领地遭受到的威胁面前,阿米尼芙、尼娅娜和坏女孩都坚定了自己的立场,以无比的智慧、勇气和经验领导着整个南部氏族。尽管我们仍未有机会确认巢区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一个崭新的时代正在开启!致敬,英勇的战士!致敬,年轻的女王!”
领地意识是大部分掠食者的天性。
即使待在三百米开外的吉普车上,里德和凯恩仍然能够感受到南部氏族因为击退了入侵者而逐渐高昂起来的情绪,部分被压抑太久的成员甚至显露出了一种进食后才会有的餍足之意。
在没有看到实际举动时,人们很难凭空描绘出“卓越的领导力”具体是什么样子,但在一系列正确的决策被做出时,任何有眼睛的人(或者斑鬣狗)都会看到它的存在。
里德明显感觉南部氏族在这场交锋前后对待阿米尼芙的态度有所改变,不少中层成员在离开现场时都敬畏地避开了它们的“新女王”,而那些零散的高位者们也变得更加信服,其中几只在离开冲突现场前还对首领进行了一番示好社交。
作为被示好的对象,阿米尼芙表现得相当沉稳,但在半数成员离开之后,被困在车上的摄影师们抓拍到了一些十分有趣的画面——
年轻的女王脚下生风地奔到坏女孩身边,多次尝试和对方进行亲昵社交,直到后者终于失去耐心,用力把脑袋往后仰,拉平下巴,好叫过于兴奋的后辈舔不到它的脸颊和嘴角。
许多订阅者看了这组照片都忍不住会心一笑。
坏女孩是东非大草原上最著名的斑鬣狗之一,人们钦佩它的力量和血性,但也总会为它的凶暴咋舌。这份凶暴也使得它和长辈们关系不佳,而同辈不是被杀死就是敬而远之,再加上亲缘淡薄,孩子们总是养不活,难免形单影只。
这是,直到它在七岁时碰到阿米尼芙。
独行者由此变成了暴躁却难掩温情的引路人。
一晃数年过去,曾经那只毛茸茸的亚成年转眼已经成了一个出类拔萃的战士,一个聪明的猎手,一个优秀的政客,而它们之间的关系仍然亲近,即使园区里的工作人员也不得不感慨——假如坏女孩有养大的女儿的话,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它已经做到了一切,就只差那最微小的一步。
里德把镜头轻轻一偏,掠过不知为何喜气洋洋的断尾联盟,掠过稍稍有些无措的黑鬃联盟成员,转到了围着斑马尸体的三角联盟身上。
尼娅娜,强大的、雄伟的尼娅娜,和它身上印刻着的箭标一样锐利无匹,仿佛能够刺穿一切前来阻碍之敌,将它们的尸骨铺成牢固的洞窟。
只有让这只野兽低头,王位才能坐得名正言顺。
这一点,观察着南部氏族的工作人员们知道,关注着斑鬣狗新闻的订阅者们知道,拥有两世经验的诺亚知道,对权力斗争有了更加深刻见解的安澜也知道。
“无冕之王”和“加冕为王”有着本质的区别。
黑鬃女王的身体状况陷入低谷,她实际上已经接过了整个氏族的管理权,也成功地证明了自己的领导力,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是否能够真正坐稳这个王座,是否能够在每次发出号召时都得到完全的响应,还需要用武力镇压住反对者才行。
危机当前,不能给它们任何捣乱的机会,无论是“积极的反对”还是“消极的不配合”,都会给安澜想要建立的新王朝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对三角联盟采取行动势在必行。
只是——应该怎样采取行动才算恰当呢?
通过这次协力,安澜已经证明了她对箭标的认知毫无差错,三角联盟也的确会因为箭标在积极参与战斗而使出全力去接应,避免继承人陷入可能导致生命危险的境况当中。在这种情形下,是否应该抱着一线希望,把它们分开来处置呢?
或许她可以用单独施压的方法先和箭标达成某种程度上的共识,尽量避免打得不可开交、造成减员,至少先把这个难熬的雨季应付过去再说。
安澜想得很美好,但很可惜,没有这样的机会。
长辈对后辈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更何况对权力的渴望是流淌在每一只雌兽血液里的常存物质,箭标在冲突过去后始终同联盟成员待在一起,声势十分浩大,这支规模惊人的队伍长期在巢区边缘徘徊,显然是对宝冠还有些别样的想法。
那么……就只剩下战斗压制这一条路可走了。
既然是战斗,就需要一个合适的由头。
假如放在去年雨季,安澜根本不用想这么多,只要找个三角联盟狩猎的时间跑过去要求对方让出食物就好了,或者还可以更直接一些,在巢区相遇时要求对方臣服,否则就要把整个联盟的怒气倾泻在对方头上,但是今年不行,今年,一切手段都得经过再三考量。
北部氏族压得很深暂且不去提它,端看王冠的传递方式——黑鬃女王采用了如此平和的手段将权力过渡过来,无形当中也是给她上了一道枷锁,要求她用更“仁慈”、更“不轻浮”的手段行事,否则将来某天,王朝或许有复辟的危险。
更何况三角联盟一定会竭力避开正面交集,因为它们清楚地知道:如果两个联盟的成年成员全部到场,坏女孩联盟必胜无疑;如果让安澜单独对上箭标,她仍然胜券在握。
事实上,安澜还可以使出更“无耻”的招数:她可以要求诺亚带着几名好战又想讨好高位雌性的雄兽过去拖住一名或者两名三角联盟的成年成员,或者威胁要杀死它们的亚成年,从而进一步拉开双方在战场中的实力差距。
只要一直没有正面分出胜负,王位更迭就将一直处于一个悬而未决的状态,而她头上扣着的就会一直是“无冕之王”这个荣誉称号,这是三角联盟最想看到、黑鬃女王或许想看到、而坏女孩联盟绝对不想看到的场面。
因此她们必须要找到一个恰当的时机,一个恰当的理由,最好还在一个恰当的地方,有一群能够把结果钉死在石板上的恰当的观众。
这样的机会很快就来了,只不过真正创造出这个发难时机的却是一个安澜从未想过的存在——
在大溃败中,坏女孩联盟失去了数名后辈,最后幸存下来的只有壮壮、跳跳和笨笨的一只雄性幼崽,其中跳跳还落下了终生残疾,断了一条后腿,从此只能用三条腿走路,从“活蹦乱跳”变成了字面意义上的“跳跳”。
斑鬣狗并不以“友爱弱者”而著称。
尤其对那些出身高贵又跌落尘埃的存在(后天升上去的也一样),当长辈牢牢看护在侧时没人敢去欺辱,但在长辈看不到的地方,抢食、排挤、嘲笑、报复性撕咬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跳跳对自己的状况心知肚明,在受伤后也很少离开母亲与姐姐的视线,或许是痛苦使它成长了、成熟了,这一次,它竟然出乎所有长辈意料地展现出了一种对政治局势的惊人的掌控力。
具体干了一件什么事呢?
它成功“碰瓷”了三角联盟的一名亚成年,“勾引”对方率先出手,旋即通过一系列肢体语言大开“嘲讽”,唆使对方呼唤了小伙伴,紧接着又呼喊了几名脾气比较暴躁的家长。
最妙的是:整套操作都是在巢区完成的。
说实话,就连安澜自己都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战斗理由了——不是为了食物大动干戈,而是为了保护后辈不受欺压,维护的是所有斑鬣狗都认同的血脉价值观,瞧瞧,多么的有温度,多么的宽严相济,多么的合情合理。
莫名其妙被卷进战斗的三角斑鬣狗眼睛都快瞪裂了,而在睡眠当中被母亲唤醒的箭标走到冲突地点一看局势,立刻扭头给了安澜一个眼神。
凭借两只雌兽一起磨炼战斗技艺、一起聊八卦、一起糊弄黑鬃女王所培养出来的默契,她认为这个眼神大致可以被解读为——“这都行?!”
这还真的行,而且是太行了。
在所有氏族成员,尤其是断尾联盟,充分理解的目光当中,坏女孩联盟把聚集起来保护惹祸后辈的三角联盟逼到了空地中央,旋即拉开了狂风暴雨般的攻势。
坏女孩拦住了三角斑鬣狗,母亲拦住了三角的妹妹五角星,圆耳朵和笨笨分别拦住了一只雌兽,诺亚带着同伴拦住了对面两只想要邀功的雄兽,壮壮则趁机把对自己分外满意的跳跳救了出去。
安澜没有浪费一秒钟时间,直接撞向了箭标,并在双方交手的十五分钟后把握住了一个锁定胜局的机会,成功将它拖倒在地,张嘴就咬住了它的后脖颈。
那一下咬得并不深入,甚至可以说是含蓄,圆锥形的牙齿只是轻轻点在皮毛上,稍稍凿出了一点血痕,不算多疼,只是宣告一下存在感而已。
箭标本来还在挣扎,担心自己会遭到难以挽回的伤害,发现情况有些奇怪后便狐疑地扭头看了一眼,旋即又凶猛地弹跳起来,试图把握敌人“心软”的机会反败为胜。
安澜于是又咬了它一口。
这一口就比上一口严厉多了,但也还没有严厉到会造成实质性伤害的地步,比起威逼和惩罚,更像是那些居于主导地位的家族成员在被主导的家庭成员做傻事时会发出的警告。
箭标歪头看她,龇着獠牙,呼噜呼噜地咆哮着。
过去无数次的对峙经历让它明白,仍有空间优化战斗模式的安澜比它进步得更快,从一开始的惨胜局面,发展到最后,只要是一对一决斗,只要有足够多的时间,就能够找到漏洞锁定胜局、形成压制。
继续反抗已经毫无意义。
在最后一次形式性的挣扎后,“永不低头”的猛兽在女王的注视当中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这个动作的幅度非常小,甚至显得有些敷衍,但这并不影响它所代表的含义——退让即为露出颓势,顺从即为自甘下位,社群等级由此被重新锚定。
到这时,安澜才懒洋洋地松开了自己的老对手。
她抖了抖皮毛,抖落几朵血花,一转身就看到拦人已经拦到不耐烦的坏女孩正在大翻白眼,她明白了前辈的意思,却丝毫不为磨蹭时间而后悔,反倒还有点回味无穷。
仔细想想,在享有优先进食权、优先繁育权和领导权之外,登上王座似乎还有一个十分能培养人傲慢心理的好处——
再凶猛、再骄傲的野兽,最后都得习惯于夹着尾巴,低着头颅,小心翼翼地靠近,试探性地嗅闻,然后袒露出柔软而脆弱的肚腹,向她表示臣服。
臣服……真是一个甜美的、让人迷醉的词汇啊。
最明显的就是统治者对冲突的介入频率增加了。
南部氏族发现它们的新女王好像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不知道是因为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是因为它对每个社群等级都有切身的理解,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对象发生冲突,它总会从风口处投来锐利的目光,仿佛随时准备好要进行干预。
这种干预倾向在牵扯到幼崽时尤为突出。
某天傍晚,断尾联盟的一名成员正在教导幼崽“正确”的欺压方式,低位者本意不是要反抗,只是因为心疼孩子,阻拦的动作大了一点,臣服的姿态变形了一点,冲突顿时升温,进入了可能致伤致死的报复性惩罚阶段。
在低位者幼崽被折断脊柱之前,坏女孩在女王的示意下迅速介入,“劝”离了龇着牙齿、吊着眼睛的高位者,保住了一条岌岌可危的生命。
所有斑鬣狗都在或明或暗地关注着这里,它们立刻意识到新任女王在传达一个信号——黑鬃女王统治时的“相对和平政策”将在巢区被重新颁布,不允许成年斑鬣狗随意杀死幼崽。
第二天中午,女王又强硬地阻止了一场发生在两名中层成员之间的冲突。
当时的情况同样非常危急:两只雌兽在单打独守上分不出胜负,于是便呼朋唤伴打起了群架,咬得毛发漫天乱飞、血液到处泼洒,其中一只抓住机会,拖着已经倒地的对手就是一顿狂甩,险些把人家的后腿从中间折断。
放在平常,高烈度碰撞对大家来说都是司空见惯;可是放在外部威胁空前强大的当下,高烈度碰撞无疑会给氏族战力造成无法弥补的削弱,而这一点是新任女王所不能容忍的。
下一秒钟,它就出现在了战场中央。
那场景与其说是“劝架”,不如说是“镇压”,如同装甲车用履带粉碎轿车那样,女王轻而易举地撞进了战圈最内层,把十几只斑鬣狗轰得七零八落。随后,盟臣们蜂拥而至,进一步将冲突双方隔离开来,直到它们领会意图、各自离去。
所以说……新任女王是真的无处不在。
关于它为什么能从早到晚关注着不同群体这件事,人类和斑鬣狗用不同的大脑构造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因为它没有幼崽需要烦恼。
绝大多数雌兽会在两岁到五岁之间孕育头胎,而阿米尼芙一直长到五岁有余,从未有过自己的孩子,只抚养和教导过联盟成员的后辈。
这其实是非常反常的现象。
政治联盟可以为带崽母兽提供食物和保护,却很少越过母兽去看护幼崽,更不用说承担起抚养或者教导的重任。道理很简单:不同成员在社群中的序列不同,假如彼此之间没有默契,就可能对幼崽进行错误教学,导致等级教育的彻底失败。
阿米尼芙能把两个妹妹正确带大这件事至今还会让工作人员啧啧称奇,而也正是因为它很独特,王朝更迭后发生的第二个主要变化对订阅者的冲击力就远远小于对氏族成员的冲击力——
新女王似乎做了一张严格的蹭饭时间表。
很少有鬣狗女王会自己出去狩猎,大多数女王都会选择直接去享受氏族成员的狩猎所得。规模较大的氏族同一时间会有许多狩猎队在活动,可供挑选的餐桌很多,女王一般会“就近”、“就食物喜好”、“就亲密关系”或者“就需要打压的对象”,但是阿米尼芙并不参照以上任何一种方式。
摄影师里德通过相片记录下了三轮蹭饭的全过程,发现新女王对所有联盟一视同仁,今天蹭了这个,明天就会去蹭那个,为了确保大家都有被“压榨”的“机会”,有时甚至会跑到远离巢区的北部猎场去给零散成员一个“大惊喜”。
这种接触形式起初让低位者和高位者都感到非常别扭——前者是习惯了被统治者联盟无视,后者则是习惯了和统治者联盟近距离接触,但很快,双方都领会到了这样安排的好处。
低位者得到了更多露脸的机会,不会像以往那样连过去臣服的资格都没有,而是可以和女王进行短暂的社交;高位者则部分卸下了身上背着的猎食压力,也不用再担心因为实力发展得太好、后代长起来的太多而被女王用频繁蹭饭的方式打压、惩罚。
这种把所有“资源”充分利用起来的统治风格也影响到了雄兽群体。
第三个主要变化就是过去作为边缘人和隐形人存在的雄性斑鬣狗开始频繁参加战斗,不过这种变化在新女王上位前其实就有些苗头,只是现在更加明显了而已。
自从五只来自西部的游荡者加入氏族之后,阿米尼芙就和其中处于首领地位的个体产生了密切联系,不仅允许对方长期跟随在侧,还会在必要的时候为对方提供保护。
这一场面首次上演时不知道惊掉了多少人的眼镜,但时间一长,人们就不再大惊小怪,而是默认了阿米尼芙有种独特的异性审美观。
众所周知,雌性斑鬣狗通常会更欣赏那些外来的、年轻的、温顺的雄性,这些雄性可以是通情达理、懂得在恰当的时候提供陪伴的,可以是活泼爱闹、但绝不挑战雌性权威的,甚至可以是喜欢翘着尾巴到处晃荡、整日展示皮毛和体态的,但绝对不会是一看到要爆发战斗了嗷嗷叫着冲得比雌性斑鬣狗还要快的。
战斗和狩猎毕竟是两码事。
南部氏族中有许多小巧玲珑的温驯雄性是狩猎高手,在团猎时从不犯错,在独猎上也有建树,但这并不代表着它们会在政治斗争中表现自己,或者在氏族战争中竭尽全力。要是真有这样的存在,雌性斑鬣狗看到它们就不像看到异性,而是会像看到一个姐妹那样“肃然起敬”
多年来只有少数例外,其中一个就是南部氏族的新女王。
阿米尼芙似乎更加欣赏那些凶猛的、有攻击性的雄性成员,在它明目张胆的偏爱之下,后来被冠以“战士和勇士”的赞誉并以此命名的雄性斑鬣狗【恕加】迅速在氏族中站稳了脚跟,成为了继绰尤和万人迷之后的第三极,就连坏女孩联盟的其他成员对它也报以了相当程度的容忍与尊重。
等到女王上位之后,恕加的存在就变得更加显眼。
人类在迎合顶头上司的偏好时花招频出,斑鬣狗也一样,不过短短一个月时间,雄性群体就从“全民温驯”变成了“全民尚武”,最近跑来求偶的小年轻们一个个都表现得奇凶无比,动不动还会相互扯起头花来,让许多雌兽在目瞪口呆的同时“失去了那种世俗的欲望”。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楚王好细腰”吧。
除去以上三个让人类和斑鬣狗都心情复杂的变化之外,阿米尼芙在其他方面仍然保持着谨慎态度,每天的工作日程不是巡逻就是发展战力,不是武力说服反对者就是召集族人去抵御外来者,最后还要用十二万分的耐心和优容去处理前任女王和盟臣遗留下来的诸多问题。
应该说——它处理得非常妥帖得体。
里德不止一次拍到过阿米尼芙从猎场给前任女王带饭吃的画面,从前还和它互为对手的三名先代盟臣也得到了公平的待遇,虽然地位倒退,但至少不会像希波时期那样遭到打压。
在过去的数年里,人们感慨着它的“忠诚”,高唱着“女王和近臣”的赞歌,甚至把黑鬃抬到和坏女孩一样的高度,认为要是失去它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阿米尼芙就不会是今天的自己,但当他们真正看到“恩有重报”的场面时,仍然会忍不住为动物身上流露出的复杂情感而赞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