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在动物世界—— by撸猫客
撸猫客  发于:2023年07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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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开始频繁地望着远方出神。
看着看着,那种渺远的神色就会变得森冷。
安澜偶尔撞见,只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斑鬣狗卷尾,而是生活在老虎谷的公虎希陶,是那个会把小摩擦记仇无数年,会抓住一切时机,赶在“敌人”因麻醉、因车轮战、或因其他种种原因失去反击能力时过去“报仇雪恨”的阴毒野兽。
这是光影带来的错觉吗?
还是某种不详的先期预兆呢?
安澜无法得知,她只能敦促后辈们保持远离。
两周后的某个傍晚,黑鬃女王带着箭标和一名盟臣外出巡逻,坏女孩和母亲坐在风口处小憩,笨笨在和硕果仅存的一只幼崽嬉戏,壮壮待在洞口附近,和跳跳一起陪伴着自从娇娇找不到以后就一直提不起精神的圆耳朵。
安澜待在距离联盟成员不远的地方,同诺亚说了一会儿悄悄话,旋即站起来准备去最近的猎场查探情况,为即将开展的晚间狩猎做准备。她才刚刚站起来,还没来得及伸懒腰,就看到金合欢树下爆发了一阵似乎十分“日常”的冲突——
两名盟臣拽走了卷尾叼着的一根干枯骨棒,先是甩头抛来抛去玩了一会儿,旋即半开玩笑地递到小公主跟前,把后者的眼睛逗得乌溜圆。
场中没有任何异响——除了琴弦绷断的声音。
卷尾像一只真正的怪兽一样从地面上跳了起来,甚至可以说是弹了起来,口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声。在盟臣们狐疑又轻蔑的注视中,它以毕生最快的速度朝前一扑,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对低位者毫无防备的年幼雌兽。
安澜几乎被自己看到的景象惊呆了,但在震惊之余,还有一个念头忽然出现在了她的脑海当中——
多么可笑又可么可悲啊!
即使到了再也无法忍耐更多欺压和羞辱的时候,这名曾经距离王冠只有一步之遥的王族后裔竟然还是不敢对成年雌兽利齿相向,而是选择了一个丝毫不对等的、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目标。
哀嚎声在空地上尖厉地碰撞。
在氏族成员的哗然当中,盟臣们立刻行动起来,尝试解救被袭击的小殿下,它们撕咬着卷尾的脊背、后腿和耳朵,其中一只咬得又急又深,一路到底,牙刀和骨头碰撞,发出了让人毛骨悚然的摩擦音,可卷尾在这样的攻势下仍然不肯退后,而是继续发狠地甩动头颅。
它的眼睛……是红色的。
哀嚎声再次拔高,旋即一滞,飞快地低了下去。
盟臣们惊慌失措,像无头苍蝇一样打转,它们一定是害怕了,竟然挪动脚步,紧紧靠在一起,一只昂着脑袋,一只低下头颅,摆出了政治联盟对敌时的经典阵型,只是安澜并不知道它们害怕的是此刻展现出了惊人攻击性的卷尾,是即将回到巢区爆发出蓬勃怒气的女王,还是一场看不到结局的动荡的发生。
在盟臣们手足无措时,这场“屠杀”还在继续。
此时此刻,黑鬃女王最小的幼崽已经不再挣扎,只有后腿仍在间歇地弹动,舌头也微微地吐了出来。卷尾猛烈甩动脖子,继续在地上抽打着没有灵魂的躯体,直到更多碎片从利齿间剥落。
喷泉般涌出来的鲜血洒落在它的鼻腔中、唇齿间、胸脯上,也浸湿了它爪垫之下的黄色泥土,不消片刻,这只雌兽便浑身血污,沐浴在了用“仇敌”制造的血池当中。
在最后几次抽打结束后,卷尾像体力耗尽一样喘着粗气松开了嘴巴,但前爪仍然按着被袭击者,眼珠也仍然在狂乱地转动。大约过了七、八秒钟,它低下头,重重地咬合,断离肢体、撕脱皮肉、粉碎骨头,一口,一口,接着一口,直到把同胞姐妹完整地吞进了肚子里。
现场没有一只斑鬣狗敢靠近这个清醒的疯子。
它们躲在高地上,躲在大树后,躲在草丛间,窃窃私语着,小声议论着,断尾联盟将后辈们牢牢地挡在了洞穴附近,部分低位者的尾巴完全垂了下来,而雄性们则是既惊又惧,毫无意义地在场边跑动,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诺亚站了起来,厌恶地皱起了鼻子。
安澜看看他,又看看脸色平静的母亲,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了坏女孩身上——这位大前辈少见地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似乎在感慨着一个未来可能性的永远消失,也在感慨着一位老对手在传承方面的全然失败。
凉爽的风吹过空地,冷却了滚烫的血液。
卷尾浑身一抖,仿佛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完成了什么样的“壮举”。它缓慢地站起来,先是小心翼翼地嗅了嗅地上的碎片,然后又看了看还处于震惊当中的其他氏族成员,旋即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拔腿就跑向了远离巢区的方向。
在那里,夕阳播撒余晖,映照着比血还要鲜红的晚霞。

黑鬃女王对自己即将听到的噩耗毫无防备。
它像往常那样严肃地巡查了东部地区,又在盟臣的保护下飞快地强化了北部地区的领地标记,驱逐了两只入侵者,然后才开始向巢区折返。
在回程当中,斑鬣狗们看到了飞掠的秃鹫。
尽管不止一名巡逻队员意识到这些秃鹫有点过分靠近巢区,但它们都把原因归结在了幼兽冲突导致的死亡事件上——这种惨剧每隔几天都在上演,而秃鹫追逐死亡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直到它们越过小土坡,将空地尽收眼底。
巢区……很安静。太安静了。安静到诡异。
不同阵营、不同年纪、不同性格的氏族成员在这一时间都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常驻区域里,姐妹依偎着姐妹,伴侣环绕着伴侣,母亲约束着孩子,寸步不离,好像在防备着什么敌人。
哪有什么敌人?
氏族成员防备无形危机的作态立刻让黑鬃女王产生了一点不详的预感,当它再往前几步、迎面撞到一阵阴冷的微风时,这种预感就成了真。
不需要任何盟臣出列来做汇报,也不需要走到金合欢树底下去翻找残骸,仅仅凭借着斑鬣狗对血腥味的精确感知,它就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事情已经难以挽回。
这一瞬间,即使意志强大如黑鬃女王也忍不住心生动摇——难道它注定无法培养出优秀的后代吗?难道它注定不能得到女儿们的辅佐吗?难道它的王朝注定只能存续一代吗?
倾注了那么多心血,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巨大的荒谬感让它觉得脑袋发懵,只是平静地走到自己最常待着休憩的地方去轻轻嗅闻,随即又舔了舔那干涸的血块,没有任何更激烈的反应。
这不是安澜想象中的场景,肯定也不是两名留守盟臣想象中的场景,但女王的表现多多少少给它们制造了一种错觉,那就是它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只要积极认错,就有弥补的机会。
知道自己问题很大的盟臣们于是硬着头皮围上去碰运气,抬起后腿,袒露肚腹,夹住尾巴,其中一只甚至摆出了膝行的最低姿态,一边靠近,一边浑身发抖、牙齿打颤,站在兽医针头前的宠物们看了都要甘拜下风。
如果说盟臣的姿态已经足够让其他氏族成员感觉到不安,那么几秒钟后黑鬃女王平静地接受臣服这件事就会让它们更加惶惑。
当时就连安澜都后背发冷,接下来几天都不敢大声喘气,坏女孩联盟的其他成员也头皮发麻,既不敢直接离开巢区,怕错过事态的变化,又不敢太过靠近空地,怕引起女王的注意,只能在附近徘徊、等待,猜测着这波风暴会怎样降临。
同样在等待着的还有人类。
观察学者们普遍认为,在斑鬣狗氏族当中,越是血缘亲近的个体就越倾向于和平共处,即使短暂发生冲突,最后也会用更“软”的手段解决纷争。除了确认主导关系的幼生期,订阅者们还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手足相残事件。
没错,人们知道斑鬣狗会食用同伴的尸体;没错,他们看过许多文字报道、图片和视频……但那些事件和这次事件相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谁看了新闻不觉得脊背发凉?官网新闻说卷尾在进攻时“饱含情绪”简直是本世纪最大的轻描淡写。
最重要的是——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单纯从理论上讲,黑鬃女王还有机会,它的生育能力并没有受到影响,地位暂时也不见猛烈动摇的迹象,可是光从那些上传到社交平台的游客拍中都能看得出来,这头雌兽最近几次出现在人类跟前时状态都很差。
斑鬣狗是哺乳动物,而且是社会化程度很高的哺乳动物,它们拥有更复杂的语言信号系统,当然也拥有更复杂,或者也可以被简单归纳为“更像人类”、更“智慧”的感情系统。
尽管在人类世界里有着不怎么样的名声,还有着许多常年辟谣都无法辟干净的古怪传闻,但有一点毋庸置疑:斑鬣狗是最重视血缘的物种之一。
黑鬃女王经历的打击是前所未有的。
这一年多来它的全部谋划都落了空,全部心血都付之东流,明明一窝两只雌性幼崽,自认为万无一失,结果失踪的失踪、死去的死去不说,还“搭上了”一名早就成年了的女儿,在这种情况下,它开始分心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外有强敌环伺,内有王室飘摇,南部氏族中但凡是稍微有政治头脑一些的成员都嗅到了王朝倾覆的危险信号,也嗅到了领地利益受到威胁的危险信号,它们前所未有地期盼着惨淡局面的改变,期盼着统治者可以振作起来,指引前进的方向。
黑鬃女王在应对外敌时的力不从心并没有得到原谅,非但如此,在一次全然失败的反推边界线行动之后,不满的声音开始在巢区嗡嗡回荡。
此时,南部氏族已经失去了将近20%的领地。
还是由于同时入侵的北部氏族和希波氏族在入侵到一定程度时彼此撞上了、发生了争执,从而和南部氏族形成了相对稳定的角关系,这才给了它们一个喘息的机会,也给了它们一个寻找“该为这件事负责的个体”的机会——
现在可没有卷尾出来当那个最合适的出气筒了。
于是安澜出生五年多以来第一次看到了零散高位者当面挑衅女王的情况,也第一次看到了其他政治联盟冷眼旁观、中层和底层成员装聋作哑、只有女王本尊和盟臣们勃然大怒的情况。
这些小小的违抗很快就被镇压了,可在那些零散的高位者之外,还有更多别有用心的势力存在着,它们躲在阴影当中,计算着,估量着,注视着那正在缓慢崩落的王座,想要把女王从王座上拽落,再踩着它的尸体爬到最顶端的地方。
首先出击的是角联盟——当然是角联盟。
对这个状况,没有一只斑鬣狗感觉到惊讶,也没有一个人类感觉到惊讶。
在安澜眼中,角斑鬣狗对政权强度的反应比湿度探测器还要敏锐,这名老牌政客会在这个节点上燃起夺权的雄心,简直比水会往低处流还要理所应当。
一点点在臣服时不算恭敬的试探动作,一点点在让食时刻意而为的滞后动作,一点点在出击时对阵型表达不满的反抗动作,比起大打出手而言的确算不上明目张胆,但也能让黑鬃女王感觉到不适,被挑逗得越来越暴躁、越来越焦虑。
母亲的行动让箭标也难以保持平常心。
倒不是说它开始以继承者自居,但在面对其他氏族成员时难免多了一些高傲和不谨慎,只有在面对安澜和坏女孩时还保持着旧时的模样——或许是因为后者的骁勇善战人尽皆知,而前者曾经在那次为雄性斑鬣狗出头时战胜过它。
箭标的相对谨慎反而给安澜送来了一个机会。
既然角联盟开始给黑鬃女王找不痛快,她当然也能反方向给角联盟找不痛快,而且这一次还显得更外有名有目,格外正大光明,什么都不用思考,直接怼脸输出。
一时间,巢区成了两个大型政治联盟的战场。
而黑鬃女王就从来没有这样憋屈过了——
坏女孩联盟明面上和它站在同一阵线不假,但这种站队不再需要仰仗统治者联盟本身的势力,只需要借助一个更加正统的名号,反而是女王自己需要依靠它们的战斗力来巩固统治。
现在有两只手搭在宝冠上,一只想要将其夺走,一只将其牢牢按在原地,而佩戴着宝冠的女王对此却没有任何发言权,只能抬头看着那两只手隔空博弈。
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迹象。
还没等黑鬃女王想出该怎么化解眼前的危机,就好像还嫌形势不够风云起伏、不够诡谲一样,从来四平八稳的断尾斑鬣狗忽然开始异动连连,今天朝左边倒,明天朝右边倒,在两个政治联盟中间轮番下注,享受着昔日强敌们对它的极尽优容。
这位老牌政客的举动不光出乎女王的预料,还出乎了安澜的预料,一下子就把她带回了某年旱季她频繁外出猎取“零食”、对方则频繁过来蹭饭社交的时刻,考虑到后者一贯的行动风格,安澜越发确信黑鬃女王一手建立的新王朝已经岌岌可危,再怎么沉着冷静,她的心跳也忍不住快了两拍。
好在她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坏女孩仍然半心半意,保持着过去数年锻炼出来的“安分”;重逢后听完了整个奋斗故事的诺亚在高兴的同时也用经验指出了形势的可变动性,提醒她越到这个时候越要慎重,以免最终功亏一篑;母亲、圆耳朵和笨笨虽然对政治斗争不算精通,却也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镇定,只管和角联盟对抗。
安澜细细思考,认为她还不能完全排除黑鬃女王退位会带来的影响——
女王目前只是失去了传承,本尊的影响力还在,盟臣也还有个;中层成员与底层成员眼下看着好像十分不满,好像在旁观,实际上是在等着给最有可能胜出的对象加码,这个对象并不是固定的;最重要的是,有北部氏族和希波氏族在边上虎视眈眈,现在上位就跟接过一个烫手山芋没差别,随时随地都有权柄旁落的风险。
不如选择按兵不动,继续给女王以必要的尊重。
此时此刻的安澜只是想做详尽考量,她并没有想到,这一点看似无足轻重的尊重将在不久之后为她带来最甜美的回报。

人们常说:变化并不都是惊天动地的。
至少当南部氏族的金字塔尖发生变化时,并不是像是一场雪崩、一次山倾,或者什么高悬于天顶的城市忽然坠落地面,不,那是非常平淡的一次转手,仿佛被交接的不是一顶宝冠,而是一顶可有可无的、陈旧了的针织帽。
安澜记得非常清楚,那天午后刮了一场能把幼崽都当作毛球吹走的暴风雨,仅仅只用了三分钟,天空就像破了一个大洞,边界清晰的雨柱以席卷一切的姿态撞向地面,豆大的雨点顷刻间打湿了每一只还在空地上活动的斑鬣狗的皮毛。
不幸的是:巢区的地势有点低。
往年只要一下暴雨,这里就会水漫金山,只剩下几个挖在小土包上的洞穴还在坚强地屹立着,仿佛沼泽当中的小小孤岛。
雨水把百米开外的水塘同大地连通,偶尔还会因为有鱼游动,翻上来几块不知道沉了多久的碎骨头。这些外表面盖了一层薄薄滑腻物质的“玩具”最后都会被高位者的幼崽抢占,供它们磨牙,供它们练习争抢食物、扮家家酒。
感谢野生动物强健的体魄,被水浸一浸也不过是爪子难受两天、身上发痒两天,不至于出现太严重的失温病,绝大多数氏族成员这会儿都安安稳稳地躺在泥地上,权当自己是某种菌类作物。
安澜并没有去加入它们。
作为一只早已被权力“宠坏”了的高位者,她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一个洞穴,不仅把两只躲在里面还不到三周大的幼崽挤到了墙壁上,还让这两只幼崽的母亲脸上开起了调色盘厂。
低位者不能反抗高位者的举动,抢占洞穴躲雨的行为也并不违反社群等级制度的规则,这只母兽呜呜了半天,什么用都没有,只得忍气吞声地坐在外头,一边为高位者顶住风吹雨打,一边防止自己心脏病突发——
说真的,这都得怪坏女孩的坏名声。
不是每只母兽看到自家幼崽靠近坏女孩联盟的成员,一会儿大眼瞪小眼,一会儿推爪子,一会儿玩跳山羊,都能当做无事发生、一切都好的。
安澜闲得没事干玩了一会儿,看它紧张到都快窜起来了,喉咙里也呼噜呼噜个不停,这才放过幼崽,靠近洞口去呼吸新鲜空气。这一出洞,她就看到了坐在大树底下的成年雌兽和亚成年们。
那是黑鬃女王、盟臣以及盟臣的后裔。
最近这位女王陛下越来越不喜欢动弹了,比起巡逻和抢食,它更喜欢侧躺在休憩区,半眯着眼睛,微吐着舌头,用睡眠来驱散旧伤恶化带来的刻骨疼痛——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安澜曾经在过去臣服时仔细观察过一次,可能是因为最近天气太潮湿,可能是因为心情不好、压力太大,也可能是因为后期巡逻时又受创过,那半张损坏严重的侧脸看起来确实脏兮兮的,嗅起来也确实有股臭味,而且女王还老侧着脸看人,不知道是不是影响到了眼球的视力。
持续疼痛和感官异常都会导致动物脾气的改变。
这段时间以来黑鬃女王也就只有在看到她时会表现得忍耐一点,在看到盟臣的后裔时会表现得温和一点,连盟臣自己都得不到什么好脸色了。盟臣尚且如此,三角联盟的待遇更好不到哪里去,有一次那只顶着五角星的斑鬣狗过来臣服,它直接原地暴起,险些把对方的耳朵都给撕碎了。
诺亚认为这是黑鬃女王在“意识到自己状态不佳、局势也很差之后豁出去了”的做法,坏女孩对此则持保留意见,安澜原本还想再仔细观察一番,但在那个暴风雨天过后,寻求正确答案对她来说就失去了意义。
雨势渐歇时,部分低位者外出狩猎。
独猎者离开后不久,远处传来了求援的声响。
所有氏族成员都听到了那迫切的警告声,它们也都知晓被雨打湿的泥地对有蹄动物来说就跟陷阱没什么两样,一些入侵者很喜欢挑选这个时机来碰运气。
按照常理,此时应该是集群出击的时候,只要动作快一些,就能很顺利地把入侵者赶走,不可能和游荡在边界地带的北部氏族撞上。
可是在信号抵达三分钟后,黑鬃女王仍然躺在金合欢树底下,没有任何要召集部众的意思。它的身体在跟着呼吸剧烈起伏,光是看着都会让旁观者觉得很疲惫,好像也要跟着喘不过气来了。
渐渐地,巢区陷入了骚动当中。
氏族成员们无法理解黑鬃女王的行为。
的确,无论出于哪个社群等级,都有义务、也有资格号召同伴前去戍卫领地,然而在过去无数年的冲突当中,这一条准则是很少被适用的,盖因女王极少会缺席氏族战争和竞争者冲突。
前任女王在后腿重伤、走路跛脚的情况下仍然选择了奔赴战场、对抗狮群,并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假如没有那一遭,政治格局也不会改变。因此,就算黑鬃女王看起来正在忍受疼痛,南部氏族仍然对它有着极高的期望值,推也要把它推到保卫领地的一线去。
除非……有哪个高位者愿意自告奋勇。
还别说,安澜就知道有个高位者非常愿意在这种时候站出来代替女王召集氏族成员,更巧合的是,她还和人家是竞争关系,绝不能允许对方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接过那一部分权柄。
抱着一线希望,她走过去拱了拱黑鬃女王。
在这个距离,那股气味似乎更加明显。感受到氏族成员的迫切心情,它勉强撑了一下,想要站起来,但又受到那一侧视觉缺失的影响,在站起来的时候有点摇摇晃晃,看着实在是不太灵光。
安澜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坏女孩。
岁数已经上了双的大前辈稳稳地接住了她的目光,而它自己也在观察老对手的举动,试图判断对方是想用极端的方式转嫁压力,还是的确无法在短时间内恢复到鼎盛状态去参与战斗。
然而——有人已经要等不及了。
三角斑鬣狗约莫是认为自己得到了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竟自顾自地开始了低声呼号,想要将位于巢区的氏族成员们都聚拢在一起。
以女王的名义压制三角联盟、等待更好的时机是一回事,但在等待过程中让它们得到实实在在的地位和名望又是另一回事,三角斑鬣狗此举可以说是在迫使安澜也采取必要的行动。
她看了黑鬃女王一眼,紧接着回头又看了坏女孩一眼,探索对方的意图,并寻求对方的支持,在没得到任何异常回应的情况下,便同样从喉咙里挤出了低沉的咆哮声。
一开始那声音滚动得还有些生涩,有些不熟练,但很快就圆滑起来,顺畅起来,好像她天生就是应该干这件事的一样得体,一样自然。
在如此近的距离听到召集号令,女王的眼神像风中的烛火那样闪烁了一下,就在安澜以为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时,它却偏着脑袋投来了一束意味深长的目光,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说。
可它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几秒种后,重新显露出疲态的女王又躺回了地面上,平静地看着高位者们不知所措地来回张望,看着盟臣们走向两个“糟糕选择”中最近似乎还没有那么糟糕的那一个,看着中层和底层成员在习惯的带动下跟随着盟臣们走向了安澜的方向。
无论它的真实情况如何,也无论现在的时机有多糟糕,至少在客观上,毋庸置疑地,黑鬃女王给站在它身边不到两步远处的后辈抬了轿,制造了一个完美无瑕的“默许”局面。
安澜不需要更多提示了。
她深吸一口气,奔跑了起来。
坏女孩联盟率先追上,紧接着是咧着嘴好像在微笑的断尾斑鬣狗以及它的联盟成员,随后是三名得到女王默许的盟臣和它们的后辈,再其后是那些追随着盟臣的成员,那些跟过她旱季狩猎队的成员,那些随大流的成员。
诺亚待在大部队边缘,身后跟着的是硕果仅存的两名同伴,以及那些对战斗并不抗拒的雄性个体,尽管在最初犹豫了片刻,但绰尤最终还是跟着跑了起来,留下万人迷在三角联盟边上徘徊。
越是靠近中部猎场,安澜的心就跳得越快。
远远地,能够看到入侵到那里不是一只或者两斑鬣狗,而是一整支属于北部氏族的狩猎队,而且还有源源不断的入侵者在从北部南下。她必须顺利将它们驱逐出去,才能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才能把到手的东西捂热,让那些还在观望风向的成员接受发生在高层的巨变……而要做到这一点,离不开三角联盟的协力。
安澜在冲入敌群前仓促地回望了几眼。
她没有看向满脸写着不服输的三角,没有看向拖拖拉拉待在最后的五角星,也没有看向其他年长的成员,穿过混乱的鬣狗群,最终使她定格住目光的是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的箭标。
在那短暂的一瞬间里,两只雌兽对上了视线。
她们是各自都有成绩在手的竞争者,是并驾齐驱的对手,是两个敌对联盟的继承人;但她们也是一起“欺骗”过女王的抗压小队,是同处于实力顶端的知音,是在战场上背靠背过的主战力。
最少最少,她们都不是懦夫和傻瓜。
领地想要丢掉太容易,想要打回来却很难。
安澜认为,即使整个三角联盟都跑去拖后腿,箭标也一定不屑于那样做,而她古怪的信心似乎穿过数十米距离被传达了出去,因为对方忽然从鼻子里重重地喷了一口气,旋即加快速度,带着没有被女王“选中”的懊恼,带着整日听母亲啰嗦的烦躁,一马当先地冲进了敌群当中。

里德一边架设备,一边咒骂着这糟糕的天气。
今天一大早他就驱车离开了营地,整个上午都停泊在边界新巢区,抓拍希波氏族两只新生幼崽玩耍时的画面,中午和助手凯恩一起在车里吃了三明治,随后便动身赶往西南方,准备去继续跟进南部氏族的新动态——直到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堵在半道。
仅仅几秒钟,天地就被白线遮蔽。
侥幸躲过一劫的里德庆幸自己没有开那辆敞篷车,但无论敞篷不敞篷,车就是车,土地一被雨水浸没,轮胎就容易卡在烂泥里。等暴雨过去,里德和凯恩尝试倒车未果,一个开一个推也推不动,只得给营地打电话求援,自己等在车里同路边经过的猎豹大眼瞪小眼。
两名摄影师苦中作乐,很是拍了几张照片。
这只猎豹年轻、大胆、充满好奇,没一会儿就调皮地跳上了车前盖。
忽然,它停下探索的动作,瞪大眼睛,抽动鼻子,两只耳朵焦虑地前后转着。旋即,那小巧的脑袋触电般地往后一转,快到让人担心自己都能听到骨头噼啪的声音。雨水把它眼底的泪痕洗得越发醒目,配上那警惕的姿态、烦躁得摇晃着的尾巴,不知怎的就显得格外愁眉苦脸、心事重重,好像对接下来要出现的麻烦有了什么预见似的。
或许那真的是种“预见”。
大约十几秒钟后,摇下车窗的里德和凯恩也听到了从远方传来的微弱的啸叫声。
就算在最好的日子里,猎豹也不会跑去跟斑鬣狗动手动脚,更别说刚刚下过雨,地上一片泥泞湿滑,跑来的斑鬣狗还不是一只而是一群了。长腿小美女不太高兴地从车前盖上跳了下去,徒留两名摄影师呆呆地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有这样的好运气——
越跑越近的分明就是南部氏族!
自从那场血腥屠杀之后,订阅者对这个氏族的关注度就在不断上升,各种各样的私信塞满了工作人员的通知栏,一会儿有人关心“女王会不会被驱逐”,一会儿有人关心“希波会不会打回来”,每天早晚登录账号,整个网页都要因此卡顿半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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