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部氏族接纳这些雌兽的行为当初并不被园区看好,它们加入后也的确引起了许多小规模的摩擦,但慢慢地,慢慢地,一切似乎都迈上了正轨,所有新来者都紧密地团结在了女王周围。
现在再回头看,就连里德也不得不感慨。
阿米尼芙……实在是太适合做首领了。
它在这个位置像猛禽被从笼子里释放出来、飞向天空一样,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无论是那总也用不完的精力,那总也耗不完的耐心,还是那总也使不完的点子,都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给斑鬣狗们带来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通常来说,王座周边的氛围应该是紧张的、高压的、不近人情的,待在女王身旁不应该让它们感觉到安全,但这恰恰就是南部氏族成员们当下的感受——安全、稳定、受保护,由一股强大的、宽厚的、总能解决问题的力量掌控着。
里德想不到自己在观察研究生涯中还有没有见过类似的画面,但有一点是他无比肯定的:中层、底层和雄性都想在女王面前露脸,高位者中则有至少五名成员坚信自己是最受偏爱的那一个,并常常为此暗地较劲、大打出手。
老天,就算他是个人类,都忍不住想亲近这样的首领了——事实上,他可能确实正在享受着阿米尼芙的优待,因为对方似乎非常明白“人类”和“车辆”的区别,走过来时总是小心翼翼地收敛动作,也提醒那些过于好奇的族人收敛动作。
这事第一次发生时里德差点心脏骤停。
他知道斑鬣狗智商很高,性格不像花豹那么神经质,动作又不像狮子那么具有压迫力,在不受挑衅也不患病的情况下极少主动攻击人类,对游客和摄影师来说都是很好的接触对象,但并不代表着他不会被一只从背后靠近的斑鬣狗吓到。
彼时德雅正坐在车上给手掌缠防滑带,下一秒钟就瞪大眼睛,紧张地看过来。里德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到手臂被什么东西轻轻一碰,温暖又带着点湿意,旋即,有一个巨大的身形从旁边经过,皮毛尖端实实在在地扫过了三脚架。
阿米尼芙站在镜头前面望了一眼,先是咧嘴龇了一会儿牙,然后打了个哈欠,从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响,听起来半像尖啸,半像咕哝。
前者是斑鬣狗在紧张害怕时才会有的声音,后者是斑鬣狗驱逐不受欢迎的访客的声音,可它的姿态又非常放松,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伸懒腰,完全是自相矛盾中的自相矛盾。
“她是故意的!“
忽然,德雅在车上哈哈大笑。
听到女人的笑声,阿米尼芙好像很得意似的,再次发出了一声混乱的尖啸,然后才离开摄影点朝空地走去,路上和不安的尼娅娜碰了碰鼻子。
里德每每想起这件事就按捺不住笑意。
或许是因为他身上开始散发出愉快的情绪,又或许是太阳慢慢西沉,到了它们本就该活跃的时间段,斑鬣狗们开始三三两两地往敞篷车靠近,好奇地探索着黑洞洞的镜头。
其中一只雌性看着非常眼熟。
三名摄影师立刻认出了它:幸运星,跟随在女王身边时间最长的个体之一,小时候曾被阿米尼芙从淹死的命运中救出,因此得名。跟在边上的是蜜獾。
很难说两只雌兽看起来谁更傻一点——
人们并不知道幸运星被女王本尊称呼为“笨笨”,另一只曾经短暂地被称呼过“笨笨一号”,否则大概也会觉得这两个名字起得十分贴切。
同时跟着的还有两只非常陌生的鬣狗,比起同伴,它们显得更加紧绷,微微低着头,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叫声,好像急于保护巢区的安全、在女王面前表现自己,一看就是等级尴尬的个体。
里德谨慎地坐直了一点,但没有剧烈动作。“你见过那只鬣狗吗?”他问妻子。
车上的德雅定睛一看,摇了摇头。
“那么南部氏族还在收留流浪者。”里德只好推测道,“这是第几只了?七?还是八?见鬼,阿米尼芙真是想解决希波,是不是?”
“但食物可能会出大问题。”凯恩担忧地说,“旱季本来就需要掠食者们付出百分之两百的努力,这个时候接纳太多流浪者真的吃得消吗?”
“这我倒不担心。”里德回答。
他的话听起来有点武断,凯恩立刻挑起眉毛。
“我不想剧透太多,凯伊。”里德若有所指地抛出了这个他知道一定会惹毛凯恩的昵称,并且还故弄玄虚地笑了笑,“但你得相信我,它们已经把狩猎计划都写好了。”
仿佛要印证他的话一样,趁着太阳越发西沉、更多食草动物外出活动的时间段,巢区里的斑鬣狗们从休憩状态变得精神起来,一些亚成年开始来回跑动,而更年长的个体们则是开始了呼号。
尼娅娜身边迅速聚集起了一些雌兽,同一时刻,恕加也在整队,后者似乎已经成为了雄性群体中地位最高的成员。对于这件事,没有一个工作人员感到惊奇。用凯恩的话来说——“被这样偏爱着,就是最胆小的那一只都能混出名堂。”
在两支队伍整理好之后,南部氏族却并没有立刻出发,而是在等待着什么。直到半分钟后,坐在风口处的阿米尼芙站了起来,抖了抖皮毛。
很显然,女王并不准备坐享其成。
凯恩目瞪口呆。
当这一支足足由四十多名成员组成的巨型狩猎队在女王的带领下开始向猎场跋涉时,他猛地扭头看向了里德,不出意料地看到了对方脸上那“早就告诉过你了”的笑容。
“阿米尼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让我们不要低估了她的决心。”德雅在发动汽车时总结道,“一万先令,先生们,我赌最长两年,它就能把氏族规模恢复到最鼎盛的时候。”
当然了——这天没有一位男士掏出钱包。
第365章
摄影师们“预言”了南部氏族的成功,但他们没有想到,在成功之前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波折,其中一些是抬脚就可以跨过的小石子,而另一些却可能把迄今为止建立起来的所有优势付之一炬。
异常状况是在七月中旬发生的。
彼时,动物大迁徙已经开始,作为走廊的南部领地是迁徙路上的必经之所,每天都有数万头有蹄动物通过这里,让斑鬣狗们过了一段不愁吃不愁喝的好日子,新生幼崽也因此被养得滚圆。
就在这一片欣欣向荣当中,摄影师们却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鬣狗女王好像心情烦躁,持续不断地对几个固定对象倾泻怒火,不但不允许它们分享食物,就连靠近巢区的行为都被禁止。
短短一周时间内,有四名成员成为了流浪者。
即使追踪南部氏族已有多年,里德一行人也不敢说自己完全摸透了新女王的思考逻辑,只能提出几种亟待证实的猜测,但这些猜测还没有一个落地,最让大家担心的情况就已经发生了——
“驱逐”行为波及到了带崽母兽身上。
那天上午阿米尼芙毫无征兆地袭击了一只正准备躺下来给幼崽哺乳的雌兽,先是把两只幼崽硬生生撞了个跟头,旋即又把它们赶到盟臣中间,强行阻隔了母亲和孩子们的接触。
这一套动作有多违背常理呢?
当时不仅母兽愣住了,就连被迫充当“血肉隔离带”的盟臣们都愣在当场,时而看看幼崽,时而看看彼此,互相传递着困惑又不解的眼神。
紧接着,冲突便在巢区爆发了。
无论再怎么信赖女王,也无法否认它行为中的攻击性,和幼崽分开的母兽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刻嚎叫起来,试图绕过高位者的封锁线。其他留在巢区的氏族成员也都投来了关切的目光。
然而女王冷酷无情、不为所动。
在它的呼号命令下,坏女孩和尼娅娜一左一右地挡住了母兽的去路,但又以一种很古怪的姿势非常小心地避开身体接触。更多高位者朝着这里涌来,试图用低吼警告的方式迫使母兽后退。
看得出来,所有参与冲突的斑鬣狗都很惶惑不安,但它们的第一反应却都是维护女王的权威,为此不惜对同类的哀嚎声置若罔闻,甚至威胁要夺走它继续嚎哭的能力。
“这是……非同寻常的。”
二十米外,吉普车上,德雅犹豫地说。
摄影师团队现在拍摄的影像资料最终都会成为某部正在筹备中的纪录电影的素材,但这个激动人心的史诗般的故事中似乎很快就要出现一些难以被解读的、不和谐的插曲了。
在人类小声议论时,巢区里的粗暴行为仍然在持续进行。女王持续咆哮着,叫声短促,频率很高,表现出一种紧迫的态势。
“她还在隔离鬣狗妈妈和幼崽。”凯恩双手抱头,“帮帮我,我糊涂了,如果不允许母亲给孩子们哺乳的话,它们要怎么存活下去呢?这两只崽子甚至都没到可以只靠肉食生存的年纪呢!”
母兽显然对这一点也非常清楚。
在发现自己无法突破高位者的封锁之后,它孤注一掷,龇出牙刀,冲向了站在侧面的女王,希望那里会奇迹般地出现一条通路,好让它接近已经开始高声哭叫的两只幼崽。
然后,让所有人惊讶地,奇迹真的发生了——
阿米尼芙毫无异议地让开了路,不愿意和这名低位者发生任何可能导致流血的身体冲突,这还不算完,它一让就让到了三、四米开外的地方,把其中一只幼崽暴露在了母兽的控制范围内。
仿佛接到了一个统一的命令一样,站得最近的狐狸、蜜獾和幸运星也跟着让开了路,让母兽得以拽着后颈皮叼走了正在瑟瑟发抖的幼崽。
另一只幼崽还被高位者重重阻拦着,距离母亲比较远,没能第一时间跑到冲突发生地点来,而母兽似乎也认为能带回来一只就算成功,不想继续赌运气,便迅速地撤出战圈,逃之夭夭,留下巢区里的其他斑鬣狗面面相觑。
好在,无论是什么改变了阿米尼芙的作风,都没有彻底改变它的性格,当一大一小走远之后,它立刻走到大群当中,安抚着这些坐立不安的氏族成员,直到它们慢慢地平静下来。
这天晚些时候,失去母亲的幼崽被带给了女王的同胞姐妹,后者刚刚生产没多久,正处于哺乳期,又因为只生了一只,恰好可以协助喂养。
到这里,一切问题仿佛都被解决了,可是摄影师们仍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并且他们可以用许多观察资料来证明这种“不对劲”——
斑鬣狗氏族当中的收养行为非常罕见。
绝大多数情况下,母兽会拒绝给失去母亲的幼崽哺乳,严重时甚至可能杀伤或者杀死它们。有记载的成功收养案例通常发生在幼崽格外坚定、多次冒险尝试时,或者发生在母兽本身就有年龄相仿的幼崽、不慎混淆时,而现在在上演的显然不是以上任何一种情形。
被收养的幼崽还一副在状况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懵懂样子,收养者也是一副碍于王权威严不敢反抗、被赶鸭子上架的样子,全场唯一一个看起来很满意的只有女王本尊。
“我们得弄明白这个。”里德于是说。
“其实我有一个理论,但是需要更多证明。”德雅在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说道,“得有人跟去追踪那只鬣狗妈妈,阿米尼芙不会莫名其妙把哺乳期雌兽赶出氏族,而且还是和幼崽一起赶出去。”
里德和凯恩也不得不同意这个观点。
一直以来阿米尼芙对幼崽的重视都是显而易见的,它那么努力地要把母亲和孩子们分开,说不定是存在着什么更迫切、更致命的危险。
德雅继续说道:“也许她嗅到了不好的东西。”
里德慢慢地点点头:“也许是狂犬病?”
研究表明斑鬣狗有能力带着狂犬病毒生存,但也要看病毒的种类和携带者的身体状况,那些攻击人类的鬣狗往往是发病者。
尽管被驱逐的母兽没有表现出狂躁,但它之前可能受到过什么袭击,在脖颈处有个带血的豁口,里面的肉看着还有点软烂。
不过除了狂犬病之外,还有其他疾病可能困扰斑鬣狗。
摄影师们无法通过观察确定,便决定致电营地让其他工作人员再开一辆车来会合,兵分两路,一路继续追踪被驱逐的母兽,一路返回巢区。
里德成为了第一班追踪者。
这天晚上,他跟着雌性斑鬣狗一路走到三公里外的废弃洞穴,看着它安顿下来,给幼崽哺乳。脱离群体的母兽非常惊慌、非常紧张,听到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抬起头来四下张望,并且时时低声呼号,仿佛是在为和另一只幼崽的分离感到悲伤。
接下来三天,里德每天都去费旧洞穴查看情况,但他必须承认,尽管每天都拍摄了大量内容,却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追踪什么。
唯一有变化的只有母兽的“伤势”。
脖颈处的溃烂烂得更加厉害了,而且看起来十分肿胀,把脖子的宽度撑到了脑袋的两倍,远远看着就像有个水球挂在那里似的。
带着这种重量,再加上溃烂本身可能意味着的感染问题,它根本无法做太多剧烈活动,连抬头都很艰难,只在被驱逐后的第一天外出狩了猎,从第二天傍晚开始就长时间躺在地上休息。
现在里德开始担心它的进食问题了。
但就在他考虑要不要报告园区申请大概率会被否决的救助时,第三天傍晚,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草原尽头,飞快地朝着这个方向靠拢。
是阿米尼芙!
而且它嘴巴里还叼着一块肉。
那块肉的大小成年男子提着都费劲,斑鬣狗叼在口中行动,却好像没有任何额外重量一样。
在里德震惊的目光中,女王跑到稀树林边,站在林外观察了一会儿,似乎在警惕着什么无形的敌人,片刻之后才抖抖皮毛,把嘴里叼着的肉块“啪嗒”一声丢在了地上。
随后,它踱到了吉普车边,呼噜了一声。
“好吧。”里德于是咕哝道,“我猜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他从车门上方探出半个身体,拍摄阿米尼芙的动态。鬣狗女王抬头看了一眼,意识到没有危险之后便又恢复了放松的神态,只是耳朵放平又竖起,时不时轻微抖动,显示出它是在倾听。
大概等到第八分钟时,一只非常疲惫的雌性斑鬣狗出现在了目所能及处。
被驱逐出来的母兽喘着粗气看了女王一会儿,旋即步履蹒跚地走到肉块边上,张开大嘴咬了两口,然后便尝试把食物往回拖,只是因为体力不济,拖得有点艰难,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
这一顿食物补充足够它坚持两三天的了。
阿米尼芙没有停留多久,很快就往巢区折返,但里德猜测它一定是每天都会来查看情况,才能精准知道被驱逐者什么时候会丧失狩猎能力。这个事实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鬣狗女王才不会在意那些因为犯错被驱逐的个体。
事实也的确如此。
第四天,母兽出来晒了一会儿太阳,幼崽不见踪迹。
第五天全天,一大一小都没有出来活动。
里德和随后赶来的凯恩冒险下车走到洞穴附近看了一眼,因为废弃洞穴很深,从侧面看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片,最后不得不绕到正面。从正面,他们拍到了一段还算清晰的视频,可以看见里面躺着个暗色的大东西,身体似乎还在微微起伏,只是到处都找不到幼崽。
一个可能性是幼崽被母亲挡在了背后。当然还存在另一个可能性,只是这个可能性太伤感了,无论是里德还是凯恩都选择暂时不去提起,抱着最后一丁点希望。
但到了第六天,他们的希望就彻底落空了。
这天清晨,女王又来了一次。
它叼着肉块,踩着朝阳洒下的光辉,一路小跑,穿过带着露水的草原,径直走到稀树林边。
就在距离最近一棵大树还有三、四米时,它忽然越跑越慢,直到完全停下了脚步。犹豫了片刻之后,女王把肉块放在地上,竖起耳朵,抽动鼻子,静静地聆听着、感知着。风一定是在诉说着什么,而它也一定是明了了,因为下一秒钟,它就重新叼起了肉块——甚至都没有走到洞口去确认。
里德苦涩地叹了口气。
女王偏过头看了看他,眼中似乎流露出了相同的遗憾,又或许只是光影带来的错觉。
旋即,它转身离去,将死亡抛在身后,奔向了披着晨曦的盟臣。
安澜甚至在疾病开始流行前就注意到了端倪。
大草原是她成为动物之后探索的第一张“地图”,都说“第一次”做的事总让人印象深刻,在这些“第一次”中经历过的危机当然也不会轻易忘却。
嗅觉发达的动物能够嗅到疾病的气味。
当一名中层成员带着那股腐烂的恶臭走到她跟前时,不夸张地说,安澜全身上下的毛都炸了起来,脑袋后方的警钟嗡嗡作响,恨不得立刻呼唤盟臣们把它赶到最空旷的地带去。
对任何规模庞大的氏族来说,传染病会是比五十个乃至上百个敌人都要可怕的存在——斑鬣狗能在长跑中赢过狮子、赢过大象、甚至赢过另一只斑鬣狗,但它们永远无法跑赢无形的死神。
如果安澜不尽快采取行动,疾病就会在巢区蔓延开来,到那时,不仅仅是氏族的未来得不到保障的问题,连她在这个世界最在意的亲眷们的生命安全也得不到保障了。
其中最危险的就是母亲。
经过一年频繁战斗造成的减员潮,母亲已经是整个南部氏族最年长的成员之一了,尽管安澜在有完全狩猎能力之后从未让它过过一天吃不饱饭的日子,但作为一名低位者,它早期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把全部筹码都压在女儿身上,不断抢食,又造成了不少暗伤;再加上衰老,加上过去一段时间剧增的战斗压力……免疫力能好才怪。
只要有的选,安澜赌什么都不会去赌运气。
因此,她斩钉截铁地将重病患全部驱逐了出去,但在驱逐患病斑鬣狗的同时,她也明白一个既存事实:这些被驱逐的成员离开巢区对其他成员来说有利无弊,对它们自己来说却是签下了一张死亡通知书——没有族群庇护,没有联盟帮扶,生病的个体只会陷入“虚弱-无法捕猎-更加虚弱”的死循环,除非它们能继续得到帮助。
而这一点是安澜至少能做的。
于是女王陛下就当了一次搬运工,两天一轮跑去检查几只离群者的情况,看看它们有没有饭吃,有没有捕猎能力,闻起来还好不好,然后把携带的食物丢下,自己打道回府。
这么跑着,有用是真有用,疲惫也是真疲惫。
跑到第四天,坏女孩提出了一个主意:出去送饭是出门,出去巡逻也是出门,反正都是要出门,不如干脆把两件事放到一起做,不仅可以节省体力,而且还更安全,省得遭到伏击。
在这次“会议”之后,安澜身后就多了一串尾巴。
最常参与巡逻的就是坏女孩、尼娅娜、笨笨、狐狸、蜜獾,后来还多出了一名由断尾斑鬣狗推上来的年轻人“小断尾”——这个联盟到底是怎么训练的,为什么总能尾部受创,又究竟跟尾巴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是安澜永远无法解开的谜题。
除了所有这些流动成员之外,还有一名成员是固定参与巡逻、一次不落的,那就是壮壮。
壮壮在南部氏族中的地位很特殊。
几乎每只斑鬣狗都知道它是由女王亲自抚养长大的,没有子嗣的女王转去支持血脉后辈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几乎每只斑鬣狗也都知道,壮壮和女王年龄相仿,最后上位的可能性正在逐年减少。
事实上,更被看好的是圆耳朵新生的幼崽。
这只被安澜起名为“斑斑”的小家伙可能是出身最特别的氏族成员——它的母亲是女王的同胞姐妹,父亲则是女王配偶的同胞兄弟。
安澜那会儿还和诺亚开玩笑,说四舍五入一下这就和他们俩的女儿没有差别,到时候用一扇斑马肋骨做诱饵,把圆耳朵骗出去,然后将黑漆漆、毛茸茸的小鬣狗偷过来自己养。
她没想到:都不用偷,有人上赶着要送。
圆耳朵头胎生了两只,一只折损在狮子口中,一只折损在大溃败里,虽然还没到坏女孩那种“生什么生养什么养反正最后也要死”的程度,但也从此有了点心理阴影。它大概认为王权是一个母亲能给孩子的最好的保护,所以这次刚生完就把安澜呼喊到洞口,一副要卖白菜的样子。
安澜……安澜当然是选择接过了白菜,并且这颗水灵灵的小白菜随后也成为了她必须控制疾病在巢区传播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巡逻队跑了一个月之后,被驱逐出去的六名成员(包括一只幼崽)一共有三名存活了下来,每次去查看情况时总是能感觉到腐朽气味的减弱。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安澜仍然不允许它们靠近,于是乎,这些成员既不知道自己怎么惹恼了女王,也不明白为什么在惹恼女王之后还能得到妥帖的照看,只能在外围游荡,像狄更斯小说中的孤儿一样,眼巴巴地往巢区张望。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园区终于把源头切断了。
通过摄影师和游客们的闲聊,安澜总算理清楚了这次危机的来龙去脉——问题的源头在一些牧民进口的家畜身上,疾病先是传染给了野生有蹄动物,随后传染给了那些食用有蹄动物的掠食者,斑鬣狗、非洲野犬、胡狼都有中招。光说斑鬣狗吧,至少四个氏族受到了影响。
这一打击不可谓不沉重。
工作人员分析认为疾病在斑鬣狗中传播很快的原因部分应该归咎于东非种群的“借道文化”,安澜也同意这个观点。
眼下正是大迁徙的紧要时候,斑鬣狗们始终跟着大股、小股的猎物群游走。出于一个大家都公认的原则,领主氏族应当默许流浪者或者小型狩猎队追着猎物过境,甚至是短暂停留,除非它们能预测到领地确实存在被大举入侵的风险。
有着这种活动强度,疾病何愁没有渠道传播。
南部氏族控制住了,其他氏族就没那么幸运了。
抱团比较紧密、不和其他人来往的希波氏族还好一些,规模比南部氏族还大的北部氏族简直是遭到了迎头痛击,它们的个体数量本来在逐年上升,这一下不仅把势头削平,还反过来出现了一个显著的下跌,其中又以幼崽和亚成年这一块的损失最惨重。
里德说起这件事时颇为唏嘘。
安澜则说不好自己是什么感受。
一方面,她不得不为心头大患的削弱而感到高兴;但另一方面,她又为野生动物的大批量死去而感到可惜。但最重要的是,她知道不能轻视任何一个敌人——别的不说,只要一想到等下个雨季时就会有一群带着病毒的敌人跨过领地线来发动猛攻,哪怕现在连只斑鬣狗的影子都没有,也够她头疼一下午的了。
不过好在事物都有两面性,危机给王座带来烦恼,也给王座带来了一个“阅兵”的机会,让安澜看清楚了哪些氏族成员立场更坚定,也看清楚了新加入的成员能不能被倚重。
尼娅娜的表现说明它值得更高的信任,狐狸和蜜獾也都证明了自己,但是让人最惊讶的还要数硕果仅存的那一名先代盟臣。
这只雌兽曾经被折断过两条腿,有赖于安澜的照顾和保护才侥幸存活,或许是因为它始终记得这一份恩情,在驱逐发生时对所有迟疑和质疑的个体都龇牙咧嘴,甚至多次在黑鬃斑鬣狗还在静观其变时站出来说话,全然一副想明白也豁出去了的样子。
有了这些得力助手帮忙,安澜很快就把巢区里的窃窃私语压了下去,但对另一个“问题”的讨论就是她无论多努力都压不下去的了——
那只被收养的幼崽该怎么办?
低位者的后代,失去母亲,竟然反过头来一步登天,瞬间成为了统治者联盟的一员。
当初还有氏族成员想着圆耳朵大概不会忍气吞声,没想到人家虽然很不高兴自己“被糊涂”,但喂着喂着也喂习惯了,再加上不是自己独自在看护幼崽,最后竟然真的把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还能得了?!
本来有一部分成员因为安澜把母女分开的行为和莫名驱逐氏族成员的行为和她有了距离感,她还想着这也不是坏事,因为一味的温和对斑鬣狗来说没有用,最后总归要回到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的策略中来,结果有了幼崽被接纳这回事的,走远的成员们不但贴了回来,还贴得更紧了。
忽然之间,空地就变成了从高位者到低位者都喜欢的休闲场所。
以往成年斑鬣狗们都是找个角落和联盟坐在一起,现在它们虽然还坐在边上没错,却会鼓励幼崽和亚成年们往场地中间跑,尤其是往女王安坐着的地方跑,就跟搭了个移动戏台没什么两样。
安澜一走神的功夫,眼皮底下全是在确定地位或者嬉戏打闹的幼崽,而且这些小家伙好像还都变得……壮实了许多?
仔细想想也不是不合理。
因为巢区禁止严重伤害,所以各个年龄段的幼崽都无法使用致命威胁来迅速确立优势,必须经过多次的、绝对的、压倒性的优势才能做到同样的程度。再加上现在统治者协同狩猎,安澜又凭借着自己对狮子的了解多次规避危险,确保低位母兽有足够的时间进食,不缺营养,母兽们喂得更多,幼崽们也吃得更多,看起来就更加健壮。
南部氏族在旱季也的确只需要避开狮子了,除了狮子,其他竞争者都得担心被抢食。
不过要不怎么说事情都是经不起念的呢。
就在她感慨已经很久没碰到过狮子带来的麻烦之后没多久,狩猎队就脸对脸见到了横河狮群。
那天凌晨罕见地飘了几星小雨。
因为白天从花豹手里抢过一次食物,夜里狮子们又叫得很热闹,所以南部氏族大部队留在了巢区,有的舔伤口,有的教导幼崽,有的守着同伴睡大觉,并没有外出寻觅狩猎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