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骨令—— by顾九洲
顾九洲  发于:2023年0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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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重阳节的登山插茱萸、临水行舟求福报,再比如前些时日八月十五拜月节,百姓们临水放置的河灯,具是源自于此。”
灵蓉闻言,嘻嘻哈哈的笑着回头看她。
“所以我就是说,这些凡人当真是傻,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他们在凡间一年到头要过那么多节日,拜求那么多次神明,天上的神仙们哪里有这个闲功夫去逐一听取他们的祷告心愿?
人家每日可忙得很哩!这些凡人啊,这算不是自欺欺人呢?”
卓清潭和谢予辞听到这句,具是沉默。
灵蓉话说的难听,但是道理是这个道理没错。
他们当年在九重天,一个曾经做过高高在上的帝君,一个曾经做过堕神汀神殿体面威严的神官,自然是知道天界的众多仙神平日里是有多忙碌的。
由于仙凡两界时间并不对等,因此每日天上的仙官们每日要处理的事情属实繁多,等于是凡间积累了一年的诸多大事,他们都要在天上的一天内办完。
因此,也确实不会有时间和闲情逸致,去聆听下界凡人精怪们在诸多节日中的祝愿和祈福。
说到这里,灵蓉突然又大惊小怪的“啊”了一声。
她下意识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卓清潭和安罗浮。
“那个什么......我方才说‘凡人傻’可不是在骂你们哦!你们仙门中人与他们寻常凡人不同,自然不傻!不仅不傻,还一个个的猴尖猴尖。”
这话说的,还不如不加上这句解释更好。
卓清潭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自然不会跟她计较。
不过,雅间里唯一一个从始至终都是凡人的安罗浮却忽然说道:
“灵蓉姑娘,此言差矣,凡人每逢佳节向天祈福,此举并非自欺欺人。其实很多事情,当下想做,那便去做。
至于旁人会不会知道,又如何看待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求福祈愿,意在心安。不仅求神,更为肃己。
至少,在请愿祈福的那一刻,他们心存希翼,满心欢喜,那便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谢予辞和卓清潭听到他这番话,不禁下意识对视了一眼。
他们二人皆是想起了拜月节那日,他们曾在兖州城护城河畔观看凡人放河灯时的那次对话。
谢予辞忽而轻笑一声。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真不愧是你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师弟。”
......就连对于这类事情的想法,师姐弟二人居然都如出一辙,十分的相像。
卓清潭却低头笑了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罗浮是个极有自己想法的孩子,这些可不是我教他的。”

第141章 谁......像谁?
晚青听着安罗浮这番话,却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片刻后轻轻一叹,道:“安仙长虽然年纪尚青,但见解却已十分独到。”
她回头看灵蓉,正色道:“灵蓉,我们身为妖身,虚度光阴万年,但是有些事情却还是看不透彻。可见学无止境,不可轻怠。
你性格太过跳脱,我约束你万年也不曾改变分毫,你平日当真要跟安仙长多多请教才是。”
灵蓉闻言翻了个老大的白眼,十分不满的嘀咕道:
“阿婆!干什么啊?咱们是出来玩的,怎么你们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的,各个都要来教训我?你们再这样,我下次可不同你们出来了。”
众人闻言顿时笑出声来,先前各有心思的气氛一扫而空,难得一室温馨。
谢予辞一边笑她,一边挑着眉说道:“什么叫‘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哪里来的‘四个’?这里面又有我什么事?我可不曾对你说教。”
灵蓉“嗤”了一声,撇了撇嘴。
“得了吧,你们惯会沆瀣一气,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再说了,即便你近来不曾说教于我,过去可也没少对我指手画脚!”
谢予辞迟疑道:“没有吧?”
他刚刚从九千余年的沉睡中醒来不过月余光景,这月余时间,他记得自己并不曾对旁人说教过。
灵蓉眼睛瞪得滚圆:“怎么没有?!”
谢予辞疑惑的道:“......我怎么不记得了?”
灵蓉当即“哼”了一声:“不是最近啦!是当年!想当年——”
“——打住!”
谢予辞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他“啧”了一声,挑眉问道:“你说的‘当年’,该不会是我以为的那个‘当年’吧?万年以前的‘当年’?”
灵蓉重重一点头,神色沉重:“这是自然!怎么?您贵人事忙,终于想起来了?”
谢予辞扶额,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先前只是听闻有些女子喜欢翻旧账,还一直当做是奇闻异事来听,不成想今日居然能被谢某遇到了一个。
翻旧账也便罢了,能翻出一万年的,我亦是第一次听闻。”
灵蓉“哼”了一声:“怎么了?我就是要翻旧账,偏偏要翻到万年前,你管我?”
安罗浮却“咦”了一声,有些奇怪看着他们,忽然问道:“谢仙君,你与灵蓉姑娘还有晚青姑娘主不是近来才刚刚认识,然后缔结的灵兽契约吗?为何灵蓉姑娘却说你万年前便曾经说教于她?难道你们......万年前就相识了?”
晚青闻言登时语塞,一时不知如何转圜。
也不知为何,她们在卓清潭面前总是太过放松,有时下意识便失了警惕,这样下去可不行。
灵蓉却已经嗤了一声,气恼的说道:“可别提了!当年这个谢予辞在九重天上是个劳什子神殿的神君,听说也是个了不起的官衔。
他当年可比你如今的模样,更加古板守旧、固守陈规!我当年不过偷了一个地仙的一块小小令牌,打伤了几个地仙罢了,这算什么大事嘛?何况我还是情有可原!
好嘛!他居然从九重天下凡来抓我!不过,好在他后来幡然悔悟,又放我走了,否则真是要气煞我也!”
晚青轻舒了口气,脸上又挂上了那抹温婉的笑意。
还好还好,灵蓉这般傻人傻福,居然圆回来了,差点就露馅了。
安罗浮闻言了然,他先是点了点头表示原来如此,随后却又不甚赞同的再次摇了摇头。
“灵蓉姑娘,这话倒是有些失了公允。你偷窃在先,本就没有道理。又打伤了苦主,这便更是错上加错。
谢仙君莫说并不曾伤害姑娘,便是当真抓了姑娘惩处一番,也是情理之中,法理之内,理所当然。”
灵蓉还没有发现自己先前险些闯祸,差点说漏了馅儿。
她闻言“咦”了一声,十分不满道:
“所以我就说嘛,当年在九重天做神官的谢予辞,跟你这个古板的小郎君当真很像!尤其是说教我的时候,那语气简直是一模一样!”
她一偏头,正好看到了靠在窗边竹椅上,正淡淡含笑看着他们的卓清潭,一拍大腿,当即大声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你和他当年为什么那么像了!你们两个明明都是像她嘛!”
安罗浮闻言微微一愣,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看谢予辞,又看了看卓清潭......
他与师姐相像,这点他是知道的。
其实不止是他,他的师父端虚宫楌桪宫主座下五名弟子,除了他妹妹羽浓性情过分跳脱外,其余的两位师兄身上也或多或少都有些师姐的影子,尤其是二师兄洛岩池。
因为师父时常云游八方,等闲难寻踪迹。
他们师兄弟几人,说是楌桪宫主的徒弟,但是实际上几乎都是师姐教出来的,自然与她有些相像之处。
尤其是举止言谈间,他们会下意识学习师姐。
但是,他与万年前的谢仙君......他们......居然也很相像吗?
不知为何,此时除了灵蓉之外,雅室中其他四人同时沉默了。
一时之间,满室寂静。
灵蓉却还没发现异常,咋咋呼呼的继续道:“你们别看谢予辞现在这幅漫不经心、散漫无状的德行,他过去啊,可比安小郎君还要克己复礼百倍!
诺,就跟卓清潭差不多吧,干什么事情都一丝不苟的,生怕岱舆仙山上他家那位帝——”
“——呜!”
突然,两道禁言术法,同时击中灵蓉!
她登时瞪大眼睛捂住自己喉咙,被施了咒说不出话来了。
安罗浮被这番动静打断思绪,他微微一怔,顺着视线看过去,十分不解的看着谢予辞和晚青。
卓清潭低垂着头,她那头长长的青丝由于先前摘掉帷帽时略微松散了一些。
此时,随着她低垂的头颅,便有几缕轻轻搭在侧脸上,为她平添几缕温柔和沉静。
她不动声色的轻轻转动着左手食指上代表端虚宫掌门身份的指环“潮沁”,没有说话。
“谢仙君,晚青姑娘,二位......这是做什么?为何要封住灵蓉姑娘的嘴?”
安罗浮皱眉,不解发问。
晚青尴尬的一笑。
“......没什么,只是她的声音太大了些,我们又开着窗子不甚隔音,晚青恐她搅扰了窗外临湖泛舟祈福的行人们,因此......”
“这......”
安罗浮怔怔的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捂住嘴巴满眼求助之色的灵蓉,还是踟躇着开口劝道:
“晚青姑娘,大家都是出游,各自逍遥,倒,倒也不必如此。”
灵蓉疯狂的点头,表示赞同。
谢予辞忽而轻笑一声,凉凉道:
“有的人,话太多了。”

灵蓉闻言当即可怜巴巴的呜咽了一声。
她“扑通”一声重重趴倒在窗边矮榻上,委屈的握紧拳头一下一下轻轻锤着矮榻的床板,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不能说话看起来竟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灵蓉这副模样瞧起来既有些可怜,又有些引人发笑。
卓清潭无奈的叹了口气,到底是心软了,她忽然淡淡道:“谢予辞。”
谢予辞偏过头来看向她。
只见她极轻的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这样、解开对灵蓉的禁制为好。
他沉默一瞬,片刻后还是眼风轻抬,视线扫向灵蓉。
下一刻,灵蓉嘴上的封印禁言之术登时随之消失。
灵蓉“啊”的一声,直直从矮榻上坐起身来,当即看着卓清潭喜笑颜开的道:
“卓清潭,谢了谢了!还是你人美心善好说话!不像我阿婆还有谢予辞这厮,简直丧心病——”
谢予辞忽然轻轻瞥了她一眼,她登时收声,不敢再说。
不过,她也只安静了一瞬,旋即再次欲言又止的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晚青见状无奈的轻叹一声:“又怎么了嘛?”
灵蓉举起一只手,神情分外严肃,表示有话要说。
谢予辞挑了挑眉,纡尊降贵般分给她一分眼神:“说。”
灵蓉正色道:“呐,咱就是说,我们来都来了,若不去洛神湖畅游泛舟一番,你们觉得,这合理吗?”
众人面面相觑。
——这显然是不合理。
虽然灵蓉一贯不太着调,但她洛神湖泛舟的想法却得到了晚青和安罗浮的一致响应。
卓清潭含笑看着他们,没有表态,便是不拒绝。
谢予辞对于这种小事,自然也没什么所谓,随便他们的。
最终,一行五人决定午膳后,下午好好泛舟湖上,欣赏一番洛神湖的唯美景致。
不过,由于洛神湖上租赁的游湖小舟都十分纤小,最多只能容纳四人。
因此,他们这一行五人,倒是有些尴尬了。
如此看来,他们只能分开游玩,分别乘坐两支小舟。
按照安罗浮之前的计划和设想,自然是他和卓清潭共游一条小舟,谢予辞带着他的两只“灵兽”共游另外一条,这样互不干扰,又能尽兴。
但是无奈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灵蓉是个从来不按套路出牌的不稳定因素。
她最近正对安罗浮十分感兴趣呢,如何会放过他?
当即拽着他与晚青一道上了其中一条小舟,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便娇笑着施法,小舟“嗖”的一下子,便离岸划出了很远。
安罗浮十分不满的抱怨声,亦随着远去的小船渐渐飘远:
“——灵蓉姑娘!我要同我师姐一道,你这是做什么?还请自重!”
灵蓉的娇笑声远远传来。
“小郎君,姐姐带你去耍!——喂?!你可坐稳了,再乱动小心掉进湖里!”
很快,他们乘坐的小舟便已远离岸边,行到湖中,被层层朦胧的水雾掩盖不见。
谢予辞挑了挑眉,忽而转身,淡笑着歪头看向卓清潭。
“啊......这么看来,便只能委屈‘卓仙长’与谢某一道游湖了。”
片刻后,谢予辞与卓清潭乘坐着一叶扁舟,缓缓离开岸边,同样飘向了湖中。
由于洛神湖的湖水温度温热,湖面上亦是温度怡人,因此卓清潭在岸边便已脱掉了那袭披在肩上的带着赤狐围领的云白色大氅。
大氅被她放置于小舟上的船舱里,她只穿着里面的一袭幽蓝色长裙,便来到了船头,轻轻跪坐于船头专门为女客准备的蒲团上。
这条小舟租金不菲,自然物有所值。
小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船头还摆着一张小小的茶台,可供客人饮茶小憩。
不过,整个船舟的长度,亦不过与两名成年男子的身长相加差不多,所以一条小舟上最多也就只能容纳下四个人而已。
因为小舟面积不大,因此船头与船尾相距很近。
卓清潭只要一回头,便可看到迎风立于船尾的谢予辞。
因他们可以用术法控制小舟行进,因此他们拒绝了船家的陪同,亦不曾带上船桨。
小舟在谢予辞的术法的控制下,正缓缓的行驶于湖面云海中。
而他此时却自己独自站在船尾,静静看着船尾悬挂的茱萸微微出神。
那茱萸悬挂的十分讲究,还在茱萸草木下方悬挂了一条船娘特意编制的挂穗。
挂穗亦是用洛神湖湖岸边盛产的“萝蒲”树上的枝叶编织而成。
由于洛神湖沿岸气候湿热,景茂特异,湖畔生长的“萝蒲”枝叶柔韧纤长,不易折断,又防水防潮,因此十分适合用来编织成各式各样手工制品。
这是长春城当地独有的草木,所以长春城的百姓,亦喜欢用它来编织重阳节祈福的挂穗,用来在重阳时分将祈福挂穗挂于腰间、房檐下、或是重阳舟上。
这些琐碎的细节,自然只有来过长春城的人才知道。
而谢予辞......亦知此木。
当年他还叫“钧别”的时候,曾奉往圣帝君之命,离开仙山岱舆下凡历练,游历于凡间数年。
而在那其间,他便曾经来过这宿州府的长春城,亦是来过这处美轮美奂的洛神湖。
只是那时,他身边还有另外一人。
那人虽然容貌十分寡淡寻常,貌不惊人,但却有一颗最最清透干净的心。
她待他极好,从无丝毫欺骗,默默相伴他数年。直至他回到岱舆的前夕,却悄然离去,踪迹难寻。
那是少年钧别短暂的一生中,犹如流星过境一般短暂又朦胧的爱恋。
那时的他拿回“穷奇珠”恢复记忆之后,被太阴幽荧的数百年的蒙骗冲昏了头脑,万般前事顾不得理顺清晰,便已一腔孤勇独自去了仙山岱舆。
至于而后,那番变故实在来的太快——上神陨落,仙山沉寂,他神力与身体被分封于凡间四大秘境,沉睡九千余年。
自他从晚青处取回“穷奇珠”恢复记忆后,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起虞阑。
而破开钧天崖秘境封印至今,他处心积虑接近卓清潭,期间亦是诸多变故。
以至于时至今时今日,若非看到小舟上这条当年虞阑也曾编过的萝蒲挂穗,他都未能想起过她。
他忽然恍然失神,然后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和唾弃中。
是啊......
他的心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淡化了她的影子?

明明当年的谢予辞,对太阴幽荧一往而深。
他与祂相交莫逆,倾心爱慕到了哪怕祂对这份情毫不知情、哪怕她还未曾幻化出性别,他依然愿意为了她放弃自我,自锢己身的程度。
那时候的谢予辞,究竟奋不顾身到了什么程度呢?
为了祂,他可以耗时百年将仙山岱舆从一片荒芜之境,打造成了海外一片世外仙源;
为了祂,自己那只堪比上神半颗元神之力的天生第三目“穷奇珠”,他亦可以毫不犹豫的亲手剜出放弃;
为了祂,他更是不惜自损修为,在凡间替她吸纳凶煞戾气近百年。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他被打回神胎,重新修炼,变成穷奇钧别以后,居然会爱上了别人?
难道自己曾经所以为的那般炽热如火般的爱意,居然也会掺杂杂质吗?
原来他居然是这般......见异思迁、心思不定之人吗?
作为谢予辞时,他尚且会爱上生而为神、未能分化出性别,且神性昭然、无情无欲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那么,他后来又是为何会......作为钧别,却爱上了与他注定没有结果的凡人女子虞阑?
最可耻的是,在被虞阑婉拒后,他却没有再坚持,亦不曾放下一切去寻找过她。而是认命一般回到了岱舆,认命一般去了九重天任职神官,从此与她死生不曾相见。
——如此这番,错的亦是他!
是他对不住虞阑。
可是,他怎么可以用感情的“杂质”来比拟虞阑?
虞阑本是这世间最最纯净的女子。
让他的爱不再坚定的人是太阴幽荧,而让爱意生出杂质的人却是他自己。
从始至终,虞阑何其无辜?
谢予辞目光沉沉的看着面前的萝蒲挂穗,忽而无声的自嘲轻笑。
其实,此时他已想明白了这其中迷惑了他许久的关节。
为何当年的钧别刚刚回到仙山岱舆,一切事态发展便失了控?
又是为何当年太阴幽荧诏命他去九重天任职历练,他便不得不从,不敢违逆?
因为在那时的自己心中,哪怕是失去了之前的记忆,但是却依然始终没有任何人或物,能越过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在他心中的分量。
即便是虞阑......也不行。
往圣帝君只需要淡淡说上一句:“若是本君非要你去呢?你可要违本君之命。”
——他便只能弯下双膝,跪在冰冷的白玉地砖上,依礼面朝玉阶之上,重重叩首称臣!
祂甚至不需要说一句重话,只要一个眼神,便可以让那时的钧别焦灼忐忑。
少年钧别爱的卑微,爱的胆怯,爱的低入尘埃。
更可悲的是,直到他拿回“穷奇珠”恢复记忆,直到属于“钧别”的一生彻底完结的那一日......
——少年钧别都不曾真正正视过自己对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究竟是何种感情,也不曾意识到往圣帝君太阴幽荧于他而言到底算是什么人。
钧别曾经以为他对往圣帝君的感情,不过是经年的孺慕,是深深的崇拜,是崇高的敬爱。
但其实,都不是。
那是谢予辞数千年独自仰望九重天时,希翼而又绝望的情动。
那亦是谢予辞对太阴幽荧,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情难自控。
他是钧别,钧别亦是他。
可他又不是钧别,钧别亦不完全算是他。
但是同样的一个人,哪怕被打回原形神胎、重头再来,曾经属于谢予辞的感情依然影响到了当年的钧别,让那个尚且不知情为何物的少年只想仰望她,只想靠近她。
就如同一个多年在一片漆黑寂静中独自摸索爬行的人,忽然发现了一道皎洁清冷的月光,而他无法克制自己,不去追逐那束月光。
所以哪怕重历一世,更名唤醒为钧别,哪怕失去记忆,前尘尽忘。
此番心悸,亦不能忘。
少年钧别,曾经是真真切切的钦慕过虞阑的,这不可否认。
但是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凡人女子虞阑的很多性格和习惯,确实与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十分相似。
前事不知的钧别不懂,但是谢予辞却清楚知道,当初“钧别”对凡人虞阑的一腔倾慕,何尝不是一种对于往圣帝君错位般的移情?
因为不敢奢望抓住高悬于九天的那一览明月,遇到了湖水中投映的相似的月之倒影,便忍不住凑近、探身去捞取。
......这对虞阑,又是何其的不公。
谢予辞此时倒是微微怅然的松了口气,他居然有点庆幸了。
庆幸当初的虞阑,并未答应少年钧别的一腔情动如火。
也许,虞阑亦是一位冰雪聪慧的女子。她担心少年心性未定,尚且无法分辨自己的真心,所以没有草率应承他的这份情。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切好像各有安排。
若是当年的虞阑不曾不辞而别,而是应承了钧别的心意,或许钧别当真会与她在一起相守一生。
那么之后,他便必然不会丢下凡人爱侣,独自去九重天堕神汀神殿任职为一名神官。
而他若是不做堕神殿的神官,便没有机会认识灵蓉与晚青。
如此这般,他亦不再有机缘拿回那颗属于自己的“穷奇珠”,更不会恢复记忆。
但是若当真如此,前事不知的“钧别”,便永远不会变回凶神“谢予辞”,从此另觅别爱,一生一世做一个所谓正道的仙兽仙官;
而太阴幽荧亦从此端坐仙宫,无情无爱,永远都是那位三界敬仰、苍生朝拜的往圣帝君。
祂将与天地同寿,千万年一成不变。神途流转,岁月不息。
若他们之间最终是这样的结局,那么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谢予辞沉默的看着脚下那澄碧的洛神湖湖水。
他忽而全面推翻了自己前面的所有推论!
......不!
他凭什么就要按着她安排的路去走,去演完她安排给他人生的这一场大戏?
她若直言坦白厌恶他的相伴纠缠、厌烦了与他相交一场,他谢予辞也并非不懂自尊、强行叨扰不休的人。
但是她却万万不该强行抹除他的记忆,将他当成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妄图摆布他的一生!

又是凭什么,两次将他倾附一片、赤诚以待的真心玩弄于鼓掌之间?
祂欠了他那么多,他们之间的万般纠葛祂休想一笔勾销。
即便是如今祂已经轮回转世,前尘尽忘,他亦不会放下!
谢予辞神色幽暗,他悲喜莫测的看向静坐于不远处小舟船头蒲团上,那抹纤瘦单薄的背影。
......所以,莫非这才是混沌初开上古上神真正的神通吗?
可以让人一次又一次的对她心软,一次又一次心生软弱、因她沉溺?
其实,在卓清潭这一世为凡人,他在与她相遇之初,原本确实打算利用手中那几名被他扣下的端虚宫弟子行踪,诱她与他共同进入宿风谷秘境。
他想看看此生沦为一介凡人的太阴幽荧,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再顺便名正言顺的拿回宿风谷秘境中封存着的他的那一部分神力。
而当初在宿风谷秘境中,他也确实使计施法、瞒住她的法器探视,并伪装成被拉进幻境中其他小结界中的假象,依计划先行离去提前取走了宿风谷秘境阵王中的那部分神力。
他也确实原本打算以宿风谷秘境被破之事,令她陷入于两难之境。
谢予辞猜到了她会因此被牵累,被仙门百家唾弃诘问。他什么都知道,但是他就是偏偏要她也来尝尝他当年身为凶神被三界仙神甚至妖魔避之不及、敬而远之、鄙夷孤立的感受!
......但是,当他在凭津阁的湖底锁芯牢中看到被缚于刑架上,单薄纤瘦却恬淡无畏的卓清潭时,他却忽然什么都忘了。
卓清潭确实如他所料,被仙门百家质疑防备,跌落泥潭,身陷囹圄,处境不堪。
但是,她却依然冷静沉着,没有一丝怨怼,还放下芥蒂将诸事与那个凭津阁目中无人的小弟子一一交代清楚。
谢予辞这才发现,原来见她受难,自己的心底却并没有之前臆想中的那班快意,更没有大仇得报的畅然开怀。
他反而很愤怒,替她感觉不值。
他甚至打乱了自己之前的全部计划,直接从锁芯牢中直接掳走了她。
又甚至将她带去兖州府,带到了这座破月小筑。
——这个此时此刻唯一还勉强可以被他称之为“家”的落脚点。
他是不是中了她的毒太深了,才会如此无法自拔、每每变得不像自己?
他该怎么办?
他又能怎么办?
他当真能做到吗?
面对这个前事不知的卓清潭,他能予自己一个公道吗?
“——碰!”
一声轻响惊动了谢予辞的万般思绪,他一怔,皱眉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在距他几步开外的小舟船头,卓清潭微微蹙着眉,正在低头轻轻擦拭着自己的裙摆。
而船头上那张小小的茶案上此时水渍一片,似乎是茶盏被碰翻了。
他走到船头,垂头看向她:。
“怎么了?”
卓清潭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只是笑笑道:“没什么。”
谢予辞蹙眉,视线在她身上逡巡片刻,最终缓缓定格在她擦拭裙摆的手上,目光微凝。
她那双较之寻常女子来说更加纤长的双手白得如同冷玉一般,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根根分明,青筋毕露。
尽管她已在极力控制,但那双手掌上肉眼可见,在不可控般轻轻颤抖。
谢予辞皱眉,他本被方才的思绪搅扰,就觉得心中烦闷,此时声音不自觉带了一丝冷硬。
“你的手怎么了?”
卓清潭已擦拭差不多了,她将双手掩盖在宽大的飘飘欲仙的幽蓝色云袖袖摆下,仰起头来,看着他笑的云淡风轻。
“茶盏有些烫,一时便没有拿稳。”
谢予辞定定的看了她一瞬。
一个忍耐力极强、身负八颗镇骨钉尚且能谈笑自若,让人看不出丝毫异样的人,会因为茶盏杯壁温热而打翻茶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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