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观海闻言皱眉,他沉声道:“安师兄,你这是在强词夺理!旁人说出自己的想法自然可以,只因他们不过是些做不得主的仙门弟子罢了,便是说了什么也无妨,不过是一些孩子们晚辈们的臆断。
但是,卓掌宫如何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她的一言一行,又会带来什么样后果,我不说,想来师兄心中也清楚得很!”
安品晗听了这话却轻轻的“咦”了一声,他沉吟着道:
“嗯?听彭师弟的意思是,旁的仙门弟子做不得主,但是清潭便做得了凭津阁的主了?
你这话说来,却有几分看不起澹台阁主了。什么时候端虚宫的弟子亦能做得了凭津阁的主了?”
彭观海当即脸上一青,他沉声道:“安师兄,我并无此意!你——”
安品晗却淡淡一笑,一双鹰目直直看向他:“彭师弟,你最好如此。我希望你能明白,宿风谷外最终决断之人,从始至终都是澹台师兄自己。
至于澹台师兄最终采纳了清潭的建议决定传讯于我们,想来亦是因为澹台师兄当时是认同清潭的猜测的。
纵是如今看来这个猜测或许只是误会一场,但当时此等猜测合乎情理。清潭亦是好意,难道你还要因此治罪于她?那是不是要连最终拍板定论、传讯于我们的澹台师兄也一起治一治罪呢?”
彭观海眼皮一跳:“安掌门!你何出此言?谁说要治罪澹台阁主了?这......这可不是我说的!”
安品晗举杯饮尽一杯酒,放下酒杯后淡淡道:
“没错,这是安某说的,与你无关。若是澹台师兄过后不虞,自有我担待,彭师弟不必惊慌。”
彭观海一时语塞。
他不动声色的瞟了眼上首端坐高台之上的谢仙君,只见谢仙君似乎是对他们之间的争执不甚感兴趣,已经重新拿起玉箸开始继续品尝佳肴,于是微微松了口气。
既然仙君并未在意此间争执,想来便不会注意到他在安品晗这老匹夫面前丢脸之事。
彭观海属实没有想到,就算谢仙君身份贵重,不会为卓清潭说话,但是安品晗这个老匹夫却如此难缠。
这次是他失策了,居然众目睽睽之下,平白丢了个天大的脸面。
安品晗的仗义直言相助,卓清潭若说不感动,那必然是假的。
不论是出于他与她师父之间的相交多年的至交情谊,还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谆谆爱护之情,她都十分领安品晗的这份情。
卓清潭正在微微出神,忽然听到耳畔传来端坐在上首的谢予辞的悄然传音。
“——哎卓清潭,我发现了,你师弟的老子倒也是个妙人。有你这位安世叔在,根本用不着我来替你说话,无妄海的人哪里是他对手?”
卓清潭微微低垂着眼睑,无奈的微微摇了摇头笑笑,便不再理他。
她拿起面前凭几上的碧玉酒壶,给面前空着的酒杯满上一杯酒水,然后端起酒杯起身。
谁知她才刚走出一步,安罗浮便立刻从后面站起身来,上前小声阻拦她道:
“师姐,你倒酒可是要去给家父敬酒?千万不要,你现在不易饮酒!再说凭借端虚宫和九晟山的关系,我们便是不去寒暄,我爹也必然不会挑你的理。”
卓清潭却轻轻摇头,微微责备的道:“身为晚辈,礼不可废。”
然后,她偏过头静静看了他一瞬,蹙眉轻声道:“方才还未来得及说你,开席这么久了,你怎还未去安世叔身边略尽孝心?
你平日不是在云州,便是天南海北的四处游历,鲜少有机会归家,这次难得父子相聚,他必然也十分惦记于你们。”
谁料安罗浮居然十分少见的与她顶了嘴,他小声回道:“师姐,您想多了。我爹才不会惦记我与羽浓呢。
自从我母亲离世后,父亲便待我们冷淡至极,我若去他跟前晃,想必他才是要烦了。
再者说,而今我的身份是师父的亲传弟子,更是端虚宫的人,自然要坐在端虚宫的席位上,混到九晟山那边去才是不伦不类。”
卓清潭蹙眉,轻轻叹了口气。
她知道他们父子素来有心结,但此时也只能尽量开解了。
她略一停顿,复又沉声道:“罗浮,不可胡说。你这样说若是被安世叔听到了,恐会伤了他的心。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安世叔时常传信给师父和我,询问你与羽浓的近况。
这么多年,你们虽然在崇阿山修行,但是吃的用的具是九晟山送来最好最名贵的用物。
安世叔只是不喜表达,但一片爱子之情,绝不容轻忽诋毁。”
安罗浮沉默一瞬,淡淡道:“是吗?可是他从来都只肯传信给师父和师姐,一次都未曾传信给我们兄妹。这还不能代表父亲对我们的态度吗?”
卓清潭静默片刻。
她看向他的目光中,澄澈又带着一丝难掩的温情和心疼,片刻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罗浮,你父亲是有苦衷的,你别怪他。”
安罗浮沉默片刻,终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只不过,当安罗浮的视线落在卓清潭手中的酒杯上,忽而再次蹙眉。
“师姐,若是定要敬酒,礼数到了便可以了,我来替你敬酒也是一样。”
卓清潭笑了。
“孩子话。你是你,我是我。你与安世叔本就是父子,你如何能替我这个外人给自己的父亲敬酒?这是哪里的道理?”
安罗浮皱眉,最后只好道:“那好吧,但是你只能喝一杯。”
寰罂丹中罂粟用材含量较大,服下后不仅不易饮茶,与酒水之间更是药力冲撞。
不仅容易致人精神亢奋或沉醉,更加有可能激发出更大的药性。
卓清潭颇为无奈的看着这个自小带大的师弟,缓缓点了点头。
她不禁有些感慨,以前每每都是她处处不放心,细心教导叮嘱他们行事。
如今,师弟师妹们仿佛一夜间陆续都长大了,开始独当一面,甚至可以照顾维护她了。
沉默静坐饮酒的安品晗,看到端着玉盏向他走来的卓清潭和安罗浮,眉峰不禁微微一动。
在卓清潭走到跟前即将准备行礼时,他便已及时伸出手来微微一挡,微微摇头道:
“贤侄女,不必多礼。”
此时,由于谢予辞在高台上自顾自饮酒,并未约束下面的仙门弟子,于是朝晖堂上已经渐渐再次热闹起来。
相熟的仙门亲友或者知交们纷纷离席,互相敬酒寒暄,卓清潭他们此举融于众人,倒并不显突兀。
卓清潭面对这位九晟山掌门时,眼底亦是一片温情。
她双手托着玉盏,轻轻扬起下巴,饮尽杯中薄酒,然后放下酒杯,轻声道:
“世叔,多谢。”
多谢你一片信任,相知之义。
更谢你力排众议,相护之情。
安品晗却轻轻摇头,他亦是饮尽杯中酒水,一切尽在不言中,然后淡淡道:
“我们之间,不说这些。”
卓清潭忽而展颜一笑,点了点头:“是。”
她偏过头看向身侧,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安罗浮沉默一瞬,终是上前一步,举起手中玉盏。
“......父亲,孩儿敬您一杯薄酒。祝您身体康健,福泽永昌。”
安品晗静静看了看面前已经比他长得都要高大了的儿子,视线格外认真的从他温润如玉的脸庞滑落,然后转过头去,十分冷淡的点了点头。
安罗浮静了一刻,似乎对他的态度早有预料。
他饮尽杯中酒,缓缓退了一步,再次站回卓清潭身后。
卓清潭见此却微微蹙眉,似乎是想劝,但是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她背对着安罗浮,向安品晗微微摇了摇头,不甚认同的轻声道:“......世叔。”
安品晗微微一默,他知道她的意思,但是......
他垂下头,忽然轻笑了一声,唇畔的纹络十分清晰。
“这小子,还是这么听你的话。想来若不是你押着他,他未必会来给我敬这杯酒。”
卓清潭闻言当即摇了摇头:“世叔,罗浮是个十分孝顺的好孩子,他亦时常担心你的身体。
前几个月去南边历练,还特意给您带了治疗寒腿之疾的药酒。想必您已经用过了吧?
羽浓也是如此,她去岁亲自用鹕羽为您做了一对护膝,还托晚辈出门除祟时务必带上,在降雪时节前给您送去。”
安品晗神色略有松动,似乎亦是被卓清潭的话触动到了一丝。
但是片刻后,他还是轻轻摇头,极淡的一笑。
“贤侄女,这些年来,楌桪兄和你,将他们兄妹教导的极好。我这个做父亲的,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卓清潭却摇头轻声道:“师父教导我们用心良多,清潭倒是没做什么。
况且,罗浮和羽浓为人仗义、心怀仁慈,品格像极了世叔。便是没有旁人引导管教,也自不会差的。”
安品晗闻言却轻笑一声,淡淡摇了摇头道:
“清潭,你不必为他们说好话。他们两个是什么德行,我这个当爹的再清楚不过。
他们兄妹从小便不是省心的孩子,时常将九晟山闹得鸡飞狗跳。
......偏偏内子又十分娇惯孩子,险些将他们养歪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同意你将他们带回端虚宫,让楌桪兄待我管教这对不肖子女了。”
安罗浮闻言眉头一皱,他忽而冷冷道:“师父和师姐自然是极会教导照顾我和妹妹的,他们的经年谆谆教诲,悉心照料,才有我们今日。
不像旁人,只会冷着脸训斥责骂,亦或罚我们禁闭。”
卓清潭当即皱眉,警告道:“罗浮!”
安品晗先前脸上略带的那丝慈和的笑意,此时已经消失不见。
但是安罗浮却固执的紧紧抿着唇峰,他虽然因为卓清潭冷了脸,没有对安品晗再说什么冒犯之话,但是他此时的表情却十分清楚的表示......他并不认为自己错了。
他始终记得......自从他们的母亲过世后,安品晗便不再愿意看见他们兄妹,更不愿意再亲近他们兄妹丝毫。
那时他们刚刚丧母,年纪又太小,尚且不能明白生死之事。
小孩子见不到母亲,便会时常哭闹惹事。若是他们做得过了,父亲便会命人将他们带去九晟山宗庙祠堂里罚跪禁闭。
最开始禁闭之初,他们兄妹二人还是不足大人膝盖高的孩子。
整日在漆黑的宗庙里对着祖师们牌位哭的昏天暗地,可他们的父亲却从来没有分毫心软。
父亲越是这般严苛,他们兄妹便越是逆反胡闹。
就这样折腾了几年,直到有一日,他们兄妹再一次惹恼了父亲,被关进漆黑肃穆的九晟山祖师祠堂中多日。
父亲那次气的狠了,断了他们的食水。
他妹妹羽浓一开始还在嘴硬,后来忽然有一日说她想母亲了,然后蹲在角落里一个人默默流泪。
其实......母亲走了太久,他们早已忘记母亲的模样了。
只记得记忆中那双时常抱着他们的手,似乎十分温暖。
正在那时,忽然沉重的宗庙祠堂大门“吱嘎”一声缓缓推开。
一名身穿一袭云白色的端虚宫道服、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少女,逆着光站在门外恬淡的看着他们。
第120章 意有所指
记忆中,那个少女缓缓走近,弯腰轻轻替他妹妹擦了擦脸上痕迹未干的泪痕,然后温声笑着对他们道:
“别哭了,姐姐带你们换一个地方玩耍可好?”
安罗浮和年幼的妹妹羽浓怔怔的看着她,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们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少女,便是比他们记忆深处的“母亲”还要美丽几分。
怪只怪那时候他们太小,脑中的辞藻太过匮乏,除了“美丽”,他们当时便再想不到其他更为准确的形容。
再后来,这个少女一只手牵着他,一只手抱着他的胞妹,拜别了他们的父亲。
那一年,他和羽浓才八岁。
而那个少女,也才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也不知当时的她是如何说服他们的父亲的,亦不知他们那一贯冷傲不驯的父亲为何会被这样一个少女说服。
总之,从那以后,他们再也不用跟父亲互相伤害、争吵不休,也再也不用频繁被惩戒、被关在宗庙祠堂里思过。
她居然真的带他们离开了。
带他们去到一处异常美丽、山景如画、仙境一般的仙门大派。
——端虚宫。
他们兄妹,也跟着拜在了端虚宫楌桪宫主门下。
而那个如同济世仙女一般美丽的少女,从此成为了他们的师姐。
虽然师父总是有许多事情要忙,似乎除了他们的师姐之外,旁的事情很难引起师父的丝毫波动,他老人家也极少有时间去亲自传授他们道法和剑术。
但是,他们兄妹却从来不会觉得孤独。
因为师姐代师授业,日日悉心教导于他们。
他们的师姐卓清潭,用她那副看起来十分清瘦的骨头,撑起一身仙风道骨和世间道义,亦撑起了他们兄妹二人的整个童年与青春。
虽然母亲早逝,父亲严厉,但他们从此,再未缺过爱。
如今,他和羽浓已经十五岁了,他们长大了,终于可以保护师姐了。
师姐过去总是教导他们说,他们的父亲是有苦衷的,他们的父亲是深爱他们的。
所以,他们不愿让她失望,亦是十分听话,守礼守节,做好为人子女的本分。
逢年过节或外出历练,均会准备节礼孝敬那位早已有些陌生了的、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
但是时到今日,他们早已不是当初那两个离开母亲,便会时常啼哭的孩童了。
有些东西,当时未曾得到,时过境迁以后,兴许便再也不想要了。
——比如父亲的关注和疼爱。
安品晗沉默良久,忽然对卓清潭淡笑道:“看到了吗?贤侄女,你说他们品格像我,为人仗义、心怀仁慈。
但其实......他们的偏执、坏脾气和一身戾气更加像我。
不过好在,楌桪兄和你具是性情纯善之人,你们细心教导,引导他们从善,否则今时今日,他们还不定如何骄纵。”
安罗浮心底冷冷一笑。
看吧,在他们父亲的心中,他和羽浓从来都是无法被教化的顽劣之人。
他永远都是用这样一副嫌恶的眼光看着他们,然后叱责他们丝毫不像他们的母亲。
但是他此时却不想再与他父亲争执了。
一则这样毫无意义,二则师姐就在跟前,他不想让他师姐为难。
卓清潭听到安品晗这样说安罗浮和安羽浓,却微微蹙眉,沉声道:
“安世叔,此言差矣。您对我们这些晚辈一向慈爱,便是我们有什么错处,您也一贯包容。可是对罗浮和羽浓,还请您......公正一些。”
安罗浮闻言猛地一怔。
他陡然抬起头来,看向挡在他身前的那道格外单薄的背影。
旋即忽而轻轻笑了笑,垂下头再没说什么。
世间哪有两全法,凡事有失必有得。
先前他心中的一腔愤懑,此时已经尽数散尽。
他的师姐就在跟前,又怎么会看着他受委屈。哪怕是面对他的父亲,他师姐亦永远都会护着他们。
安品晗闻言亦是微微一顿,他抬起一双鹰一般犀利的眼神,轻轻看向她,缓缓道:
“......贤侄女,你因心中有所偏爱,所以看他们哪里都好。便像内子一般......这是溺爱,要不得。”
卓清潭却笑了笑,道:“世叔,晚辈自认虽有些护短,但却从不是糊涂之人,还请您听我一言。
罗浮素来为人端方守礼,天资聪颖,在仙门百家年轻一代素有口碑,从无骄纵之举。
而羽浓,虽然鲜少离开崇阿山,但举止得体,单纯善良,亦在断续宫中被众多同门喜爱。
他们皆是难得的好孩子,绝非我因偏爱而看错他们。
世叔,晚辈懂您‘玉不琢不成器’的良苦用心,况且清潭是后辈,本不该置喙您与罗浮羽浓骨肉私事。
但是教导子女,有过当罚,有功当赞。人心本就脆弱,禁不得反复磋磨。”
安品晗闻言深深皱眉,他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正在此时,忽然一个明媚中带着丝清澈的少年声音在他们身侧响起,谢予辞含笑施法闪身于他们跟前,似笑非笑、意有所指的道:
“——呦?几位,这是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安品晗一怔,连忙结印施礼,恭敬道:“仙君。”
安罗浮也施了一礼,他下意识叫了一声:“谢公子。”
安品晗却当即眼光一寒,转头叱责道:“放肆!当敬呼尊上为‘仙君’!怎么这般不懂礼数?亏得卓掌宫方才还在夸你知礼。”
其实,安品晗在正式场合里从来都是称呼卓清潭为“卓掌宫”的。
便是稍微放松一点的场合,也是称呼她为“清潭”。
尤其是当着外人的面,他从来不会对着卓清潭倚老卖老、卖弄前辈情分,在旁的仙门中人面前以“侄女”称呼她。
端虚宫的掌宫,未来的天下仙门之首端虚宫的宫主,绝对不能在人前失了体面。
这也是为何他方才哪怕会惹恼彭观海,亦要开口为卓清潭说话的原因。
谢予辞见此笑了笑,他轻轻摆手。
“安掌门不必如此严厉,称呼谢某什么都无妨。令郎当日曾在无暇镇仗义出手、相助于我,与我亦可算是有旧,倒是不必这么见外。”
安品晗立即恭敬道:“是,仙君慈悲,不予计较,是小儿的福分。”
谢予辞复又似笑非笑的道:“不过,方才谢某正好听到卓仙长高论,她言道‘人心本就脆弱,禁不得反复磋磨’这句,在下倒是觉得这话说得对极。
想来,卓仙长悲悯众生,必然不会行那磋磨人心的恶事了。”
卓清潭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还未曾来得及说话。
安罗浮已经皱起眉头,十分不高兴的说道:
“那是自然了,谢公子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师姐品行高洁,为人端正,是断然不会磋磨玩弄人心的。”
“逆子!住口!”
安品晗叱责道。
第121章 起疑
谢予辞倒是没有生气,他轻轻向安品晗摇了摇头示意无妨,然后“扑哧”一声乐了。
他隔空指了指卓清潭,笑眯眯的评价道:“——你们端虚宫,倒是当真有几分意思。”
安罗浮闻言蹙眉看向他,甚是不解其意。
“谢公子说什么?”
卓清潭则挑了挑眉,她听明白了几分他的意思。
她知道,其实谢予辞是想说先前下午在房间中,对她所说的觉得端虚宫弟子们彼此间友爱过了头,她过于“溺爱”师弟师妹们之类的论断。
于是,卓清潭略带警告的瞥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再来添乱。
谢予辞含笑看了一眼卓清潭的表情,曼声回答安罗浮道:“没什么。只是,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他的目光在安罗浮搀扶着卓清潭的手臂上轻轻掠过,凉凉道:“有些病人自然也该回去休息了,宣扬同门情谊,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卓清潭微微一顿。
其实,她确实是有些累了。寰罂丹的药效随着时间流逝,已经渐渐跟不上了。
那股一直支撑着她的药力正在逐渐消退,而她晚宴之初时脸上那抹因寰罂丹药效难得一见的血色,此时亦是渐渐消退不见。
谢予辞正是注意到她状态的变化,才会突然出现,打断他们的寒暄争执。
安品晗听到谢予辞这话,下意识凝眸认真看了卓清潭的脸色。
他沉默一瞬,忽而沉声道:“......清潭,你,受苦了。”
卓清潭先是一愣,旋即心中微微一动,然后也沉默了。
安世叔此时的神态......他居然知道?
莫非,他居然也知道她师父在她八脉中打入八根镇骨钉的真正原由?
不过,她师父楌桪宫主与安世叔本就相交莫逆,安世叔知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遥想当日在无妄海,后来几大仙门的掌门们陆续都到了,安世叔后来亦是在场。说不定他师父在无妄海时,便已将决定在她体内打入镇骨钉的原由告知了安世叔也未可知。
而安世叔此时发现她体内那八颗如斯折磨人的镇骨钉迟迟不曾被她取出,可能便也猜到她亦是明白了她师父的苦心,因此才苦苦支撑。
卓清潭对上安品晗此时眼中难掩的怜惜,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此事牵连甚大,不宜再说。
安品晗亦明白了她那一眼的含义,不动声色的别过了头。
安罗浮却忽然问:“师姐,你还是很不舒服吧?那便快些回去休息吧,我明日再去看你。”
说到这里,他不知为何,忽然十分心虚的看了眼抱着手臂、正凉凉的看着他们的谢予辞。
......打又打不过,也不知道这家伙明日会不会放他进去看望他师姐。
卓清潭轻轻拍了拍托着她左手的那只安罗浮的手臂,看着他满眼的不舍和担心,安慰道:“无事。虽然不在崇阿山,你亦要少饮些酒,不要乱了修习的时辰。”
安罗浮沉默一瞬,轻轻点头应了。
“是,师姐放心。”
然后,他再次转过头看向谢予辞,神色郑重。
“谢仙君,那我师姐,就拜托你了。”
谢予辞伸出一臂,虚虚的扶住卓清潭的手臂,懒洋洋道:“——啰嗦。”
客房内。
谢予辞将浸湿得温温热热的绢帕递给卓清潭,然后凝眉静静看着她擦拭过脸颊后,明显又显憔悴几分的容颜,忽而发问道:
“方才,九晟山掌门那话是什么意思?”
卓清潭微微阖着眼,她十分自然的将手中擦过脸的热绢帕递还给他,然后带着困意懒洋洋的问:
“什么话啊?”
今夜仅仅是吹了点风,喝了一杯薄酒而已,她此时说话便能已听出嗓子有些沙哑了。
连语气和音量都是轻飘飘的,像是随时会被房间中流动的空气吹散一般。
——或许这其中也有寰罂丹药效散尽了,身体透支过度的原因。
谢予辞不满于她此时的漫不经心和敷衍,当即“啧”了一声。
他接过绢帕,随手放在一边床榻边上的矮几,然后挑了挑眉:
“‘卓仙长’,你现在使唤起在下,倒是越来越顺手了。”
卓清潭含笑,缓缓睁开眼睛。
她有些无力的轻轻抬起眉眼看了他一瞬,轻声打趣他道:“那还不是要多谢‘仙君’吗,如此体恤弱小,乐于助人。”
谢予辞歪着头看她,闻言“扑哧”一声笑了。
他二指并拢,隔空轻轻指了指她,曼声道:
“讽刺我是吧?你可切莫借机转移话题,你师弟他老子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你‘受苦了’的时候,眼底明明别有深意,你们俩在打什么哑谜?”
卓清潭轻叹一声,缓缓再度阖上双眼,淡淡道:“哪里有什么深意,谢予辞,你不要太敏感了些。”
谢予辞蹙眉看她。
“不可能,方才你俩眉来眼去的,别以为我没有看到。谢某可不是安罗浮那个傻小子,他被你们瞒在鼓里,我却不是好糊弄的。”
卓清潭轻笑一声,她闭着眼睛道:“‘谢仙君’今日气势如虹,威震仙门百家,谁敢糊弄于你?不过......
‘仙君’啊,‘眉来眼去’这个词,可不是这般使用的。”
谢予辞转身坐于床沿,衣摆轻轻扬起,腰杆劲瘦、挺直如一杆苍竹。
他挑了挑眉,垂下头看她,一双凤眸中眸光微微闪动,端是一派写意风流。
“看来,卓仙长是打定了主意,要嘴硬到底了?”
卓清潭其实已经很困了。
她此时只觉得,自己的一双眼皮上仿佛重若千斤,被什么重物死死压住了一般。
又被谢予辞犹如实质般的灼热的视线搅扰的无法安眠,于是,她轻叹一口气,勉强掀开眼帘。
谢予辞这人,向来心大又洒脱,极少会将琐事放在心上。
但是有些时候,针对有些事情,他又实在是执着的令人苦恼。
卓清潭透过自己格外纤长的睫羽,自眼底阴影下微微抬起一道眼风,沉静的看向他。
“可是,我与安世叔之间的对话,当真没有什么不寻常,你让我说什么呢?”
她轻轻的叹。
“谢予辞,你到底要做什么啊。我是真的很困,就让我睡吧。”
第122章 熟悉又陌生
谢予辞一顿,他的视线落在她因疲倦而微微眯成一道线、还带上一丝水色的眸底。
半响后,他似乎终于认命一般的放弃了,别过头去轻轻道:“算了,你且睡吧。”
话毕,谢予辞从床沿起身,再次替卓清潭轻轻掖了掖被角,便要离去。
忽然,卓清潭却从被子里再次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口。
谢予辞微微诧异的转过头,他看向床榻上昏昏欲睡的卓清潭,蹙眉问:“怎么?不是困了吗?还有何事?”
卓清潭眨了眨眼。
她眼底温润,水光满盛,那润泽的水色仿佛是下一秒便会溢出来一般,十分通透。
她困得似乎已经不甚清醒了,声音微哑的皱眉看他。
“这么晚了,你还待做什么去?”
谢予辞的视线静静落在她脸上片刻,然后忽而偏过头去,不再看她。
片刻后,他“呵”的发出一声轻笑,似笑非笑的道:“怎么?夜深了卓仙长困了,谢某便就不困的吗?既然困顿,自然是要回自己的客房去休息了。”
他“啊”了一声,佯作惊讶的问道:“卓清潭,你莫不是以为之前几日我都是跟你同在这间客房入睡的吧?”
卓清潭闻言蹙眉。
她轻轻抬起一只手,无意识的按了按眼角,抹去眼尾处的一抹水色。
然后,她似是有些困惑的反问道:“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