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骨令—— by顾九洲
顾九洲  发于:2023年0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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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她说:“你可知道,其实世人最爱看的戏码,不是爱侣破镜重圆,不是月下才子佳人,亦不是将军百战而归,而是——云端神明之坠落。”
“——你又可知,若有一日,那位曾经可望不可即的贵人跌落尘埃,沾染风雪,便如九天之月,沉于深渊。
她将被世俗凡尘、六妄八苦拽落于神坛。清冷高华不再,泥泞肮脏浸染,被碾作一滩烂泥与尘埃。”
他目光灼灼,言之凿凿。
“......卓清潭,悲悯众生疾苦之人,终将死于众生之手——众生拜神又憎神,敬神却亦想取代神。”
卓清潭微微出神。
片刻后,又忽而神色不明的垂头低笑了一声。
也不知谢予辞此时......是不是又要笑话她了。

此时隐去周身神力和身形的谢予辞,并没有什么看笑话的心情。
他一张冷峻的容颜上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反而沉目凝眉、一瞬不瞬的注视着她。
卓清潭抬起头来,静静注视着那两名无妄海弟子,忽而轻声道:
“两位无妄海的仙友,我等凭心论道,不谈身份,只说道理。在下不懂,既然她们不曾为恶,亦并未妨害过苍生。今夜本是凡间的拜月佳节,是阖家欢乐的喜庆日子,诸位为何不能得饶人处且饶人。”
赵琦沉默一瞬,片刻后却还是缓缓道:“卓掌宫,除恶务尽。”
卓清潭清绝出尘的脸上此时却一派肃穆,她一字一顿正色道:
“除恶确实应该务尽,但是既然她们并非恶妖,赵仙友又打算如何除掉她们?我等仙门弟子,经年修行,游历人间,当真只是在救助凡人吗?非也,我们亦是在救助自己。
修行以为静修己心,匡扶心中之正道。如此草菅性命,实非正派行径。”
现场登时一静。
在场的诸多仙门弟子们,人人都曾仰望过卓清潭的品行和风华。
此时,众人被她气势所慑,具是无言——即便是赵琦亦是一顿,半晌接不上话。
不过,赵琦虽然未曾再开口,那名叫做连未名的无妄海弟子却已经不甚客气的冲口而出道:
“卓掌宫,你口中如此大义凛然的教诲于我们,只是不知你心中的‘道’,究竟是为了城中百姓们的安乐?还是为了那两个妖物的安危?”
听闻连未名此言,场中众人脸上表情各不相同。
卓清潭闻言轻轻一叹。
她忽然有些累了,甚至不想再与他多做解释或争辩,于是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笑了。
但安罗浮却不肯让卓清潭蒙受这种不白之冤。
他冷笑一声,沉声道:“当真是可笑!连仙友,你真当那两个大妖是好相与之人?若非我九晟山的弟子身上正好带了山中法宝‘辨妖符’,即便是以安某的道行,尚且看不出她们是妖。
——那么,若是换作连仙友你呢?仙友又可识得出她们的真身?”
连未名瞬间语塞。
安罗浮观他神色,缓缓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道:“看来连仙友亦是无法堪破,既然如此,由此可见此二妖的妖法之高深,远远高于我等,绝非我等可以匹敌。
她们此时本不欲伤人,可若你们一直苦苦相逼,当真惹急了她们,鹿死谁手我想在座各位一目了然!
我师姐本是一片好心,也幸而那两个大妖肯给她这点薄面,不与诸位计较先前诸位设阵围堵之事,连仙友何故还要诘问于她!”
此时,同样躲在暗处的灵蓉,闻言不禁轻声的“啧”了一声。她十分不老实的扒拉了一下身边的晚青,惊讶中连连小声道:
“阿婆!卓清潭的这个师弟很可以啊!没想到原来如今的凡间仙门中,除了卓清潭外还有这种心不瞎、眼不盲之人。”
她言罢“啊”了一声,连忙又补充了一句:
“——不对,我这话说得不够严谨了。卓清潭虽然心不瞎,但是她眼盲啊!”
晚青白了她一眼,示意她小声一些,不要再被那些仙门弟子们发现了踪迹。
原来,当时她们隐去身形和气息后佯装离去,实则转头施展了更为高明的障眼法,再度折返了回来。
卓清潭既然在此,谢予辞必然也在附近。
既然谢予辞还在此处,那晚青与灵蓉又怎能在惹下这般大的一个烂摊子后自行离去?她们必然是要看着谢予辞他们二人也安然无恙的脱身才行。
于是,晚青与灵蓉一拍即合,心有灵犀的当即回转庙会南街,躲在暗处暗中观察事态动向。
——若是情况不对,她们可不管那许多不便,当即先冲下去救人再说。
若真到了那种紧要关头,她们便也顾不得会不会伤人,又会不会牵连无辜之人了。
只是灵蓉没有想到,在破月小筑里那个面对她的刁难奚落时病病歪歪、半点脾气都没有的卓清潭,独自面对这么多喊打喊杀的仙门弟子时,不仅气势未曾弱下半分,甚至还稳稳压制了全场!
——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愣是没有一个仙门弟子敢动一步,来追击她们的。
晚青轻轻叹了口气,她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
她早已知晓卓清潭的前世身份,对此丝毫不会觉得意外。
堂堂上古天神转世,即便是再和光同尘,光风霁月,也不可能会没有脾气到被这么几个凡人压制欺负了去。
晚青想了又想,尽管知道此时说这个并不合时宜,却还是没有忍住蹙着眉嘱咐了一句:
“灵蓉,我看得出来,你心里其实并非当真讨厌卓仙长。既然如此,干什么老是要对她这般不客气?
你知道的,虽然卓仙长未必会去告你的状,但是我们什么事都瞒不过主上。他若是知道你这般针对他的客人,必然会十分不悦。”
灵蓉小声“哼”了一声,不耐烦的道:“行了行了行了!知道你们一个两个、各个都向着她。自打她来了,阿婆你和谢予辞的心都偏到咯吱窝去了!”
晚青一愣。
她......有吗?
怎么可能?
她心里恨她还差不多。
于是,晚青摇头蹙眉辩白道:“你别胡说,在我心中卓仙长......只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充其量不过是主上的客人罢了。若不是主上有所交代,我才不会——”
“——算了吧阿婆!”
灵蓉却耸了耸肩,丝毫不给她面子的戳穿道:“谢予辞确实有让你照顾她,但是也并非事无巨细、件件交代的那么清楚啊。
别的不说,单说哪一餐中的哪一盘菜品,但凡是那姓卓的多用了一两箸,你心里立马门儿清!今后一两日定会再去费心准备同样的菜品,你可别当我不知道!那姓卓的眼盲,我灵蓉可不眼盲。”
晚青微微一顿,她下意识想要开口解释。
灵蓉已经一摆手,阻住了她的话头。
“好啦阿婆!你就别解释了!我也不是那般小气之人,看在她今日这么仗义的份上,以后我会对她好一点的——大不了......不跟她吵架了!”
晚青默然片刻没有说话。
几吸过后,忽然默不作声的转过头去,再次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屹立在屋顶上的诸多仙门弟子身上。
其实场中诸多仙门弟子早在先前与晚青与灵蓉交手之际,便知道自己不是对手——此时又听到安罗浮的这番解释,便知其实让那两个大妖离去,亦是对他们的一种保护。
只有那名叫做连未名的无妄海弟子,依旧十分不屑的模样。
他忽而嘲讽的大笑几声,讥讽道:“哦?这么说来,卓掌宫是一片好心了?”
他眼风流转,脸上忽而显露一丝玩味。
“只是如此看来,我却更加费解了呢。”
安罗浮蹙着眉,不满于他此时阴阳怪气的语气神态。
卓清潭却微微抬手,示意无妨。
她脸上无悲无喜,偏过脸静静看着连未名没有说话,只默默等待看他究竟要说些什么。
赵琦眉头微微皱起,他小声叱责道:“好了未名,别说了,算算时间,彭长老应该也快到了,你便不要再横生是非了。”
谁料,他不说这话还好,这话一说出来反而提醒了连未名。
连未名想起自己仙门中的长辈稍后即到,当下更是无所顾忌。他目光十分放肆的上下打量了一番几步开外沉默静立的女子,似笑非笑的道:
“卓掌宫,听闻凭津阁的诸位师兄们,在皖州地界苦寻失踪的你半月未果。而此时,我们在千里之外的兖州府除妖,你却突然出现,然后横生枝节来阻止我们。
更最巧的是,那两个身份不明、但妖力高绝的大妖亦肯听你的话离去。
——莫不是,卓掌宫当真如同传闻一般,早便与妖邪为伍了?”

安罗浮闻言当即双眉倒立。
但是还未等安罗浮发火,连未名的师兄赵琦已经猛地回头,一个巴掌狠狠抡在了连未名的脸上。
连未名那张年轻的俊颜上登时红肿一片,映上一个清晰可见的巴掌印。
赵琦则借机背过身去,对他连连使眼色,口中却佯装呵斥道:
“放肆!未名!你也太没规矩了!这种有辱一派尊者名望清誉之言,怎可草率出口?
待此间事了回到无妄海,我必然请示师父,重重的责罚于你,好好给你涨涨记性!”
其实,赵琦此时心里着实七上八下。
他的这个傻师弟哎!还是经历的太少,不懂得收敛锋芒!他怎么就不懂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道理?
且不说端虚宫掌宫卓清潭经年行走于四海九州,于仙门百家施恩无数——如今虽然有些许风言风语流出,但多少仙门弟子依然敬重于她,要领她的情面?
再说便是在这档口,他们面前还明晃晃杵着一个灵力不俗、功力不俗,最重要的是出身亦是不俗的安罗浮在跟前!
天下谁人不知,端虚宫宫主楌桪与九晟山掌门安品晗关系匪浅,听说那可是过命的交情——昔年楌桪宫主可是救过安掌门的性命的!
甚至安掌门连自己的一双龙凤胎,都送去了崇阿山受教于楌桪宫主门下。哪怕仅仅因着这一层关系,两大仙门之间也始终是亲如一家。
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那就是端虚宫和九晟山好的就差穿一条裤子了!
而此时他们面前的这位九晟山少主,虽然素来听闻脾气极好、也很是谦逊有风度,但那也要分是什么事儿了!
如今他们师兄弟脚下踏着的是北地兖州府的土地,九晟山在北地那可是说一不二的霸主。他家这个傻师弟,居然当着安罗浮的面指责卓清潭与妖邪为伍?
怕不是嫌自己惹上的祸事还不够多!
赵琦这一巴掌其实丝毫都没有留手。
他打得极重,但是私心里是亦是为了保自己的师弟。
赵琦暗自想着,既然他已经自行先动了手、惩处了自家弟子,还言明将来回了门派中还要重罚,想来九晟山的人也不好再多加置喙。
但是很显然,连未名却丝毫并未理解他师兄的一片苦心,也丝毫没有领情的意思。
他在师门中年纪最小,一贯受尽宠爱,此时被师兄这样当众责打,脸上如何能挂得住?
再想到素来偏宠于他,打算过段日子收他入门为亲传弟子的彭长老马上到了。心中有所依仗,于是便更加不能忍了。
当下,连未名便含泪爆发道:
“师兄?你怎么能为了外人打我?你忘了咱们无妄海钧天崖秘境的结界,是因为什么破开的吗?”
卓清潭眉心微动,她不动声色的抬起头来,容色肃穆的看向他。
安罗浮闻言,眼底却涌现出一丝怒意,他当即断喝道:“连仙友!在下希望你谨言慎行,清楚自己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
“我当然清楚自己要说什么!”
连未名一只手捂着自己涨红不已的左脸,冷冷的笑了。
“我们无妄海奉命守卫数千年的钧天崖秘境,本来这么多年来都是好端端的,怎么自从那日她卓掌宫来了以后便无故破开了——”
“连未名!!”
赵琦听不下去了,此时他的眼皮都跳得更快了几分。
他当即断喝一声,心惊胆战的制止连未名道:“未名,差不多行了!勿要再胡说八道!难道是方才在酒楼吃多了酒,已经醉傻了不成?”
“我才没有胡说八道!”
连未名震惊的看着自己的师兄,十分委屈的大声道:
“是,我知道!她当日是为了救人没错!可那有怎么样?她即便是救了再多的人命,咱们无妄海的钧天崖秘境,不还是在她来了以后莫名破开的不是吗?
一码归一码!就算她救了当时困在钧天崖的仙门弟子又有什么了不起?此番功过如何能相抵?谁知道是不是她在钧天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话还未说完,一声低沉阴冷的男子声音,忽然在当场每个人耳中响起。
那声音中隐含的愤怒如滔天海浪,扑面而来,一字一顿道:
“——你!”
“——该!”
“——死!”
一股在仙门百家弟子们眼中惊天动地般的力量,伴随着拔地而起的漫天落叶,直直冲向瞪着眼大放厥词的无妄海少年弟子连未名。
连未名怔怔的看着远处冲天而起、奔着他头面而来的强大灵力,一时之间愣在当场。
他若不是凡人,而是九重天上的仙君,那便能当场认出,袭向他的绝不是什么仙门灵力,而是......先天上古神力。
亦是——上古凶神的凶煞神力!
即便是卓清潭先前反复叮嘱,此时亦压不住谢予辞心中的一腔愤怒。
——这愤怒并非是为了他自己,而是因为卓清潭。
细细想来,卓清潭两世而来除了对不起过他谢予辞外无愧苍生,从来未曾对不起过他们任何人。
他尚且未能亲手替自己报仇之前,这等不知感恩的凡间蝼蚁,如何敢轻贱诋毁于她?
盛怒之下,谢予辞掌心中激射而出的那道力量如斯强大!
神力奔驰的速度如斯惊人,当场的众仙门弟子根本反应不及——除了卓清潭!
她在周围气场气韵仆一变化时,眼角便猛地一跳!
然后心中便是一抽......坏了!
谢予辞!
卓清潭眉峰紧蹙,豁然抬首看向方才谢予辞所在的方向,无声的对他道:不要!
但是,已经晚了。
就在连未名口出恶言,言及卓清潭在钧天崖做了见不得人之事的那一刻,场上的气势便已经再次发生惊天的逆转!
谢予辞携着那四分之一天地凶神愤懑之神力愤而出手,直直击向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弟子。
卓清潭徒然色变!
九重天上早已容不下他,世外桃源一般中立于三界的仙山岱舆,亦是早在九千年前就已灰飞烟灭。
若是他又在大庭广众之下杀害了凡间四大仙门的弟子,此生将会再度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届时如果连凡间仙门百家从此以后都要对他喊打喊杀,那他此生之安逸又该何去何从?
谢予辞生来桀骜,无所畏惧,但是她却不能亲眼看着他再一次走上如同上一世般的轨迹。
卓清潭不再犹豫。
她从“潮沁”中将其中剩下所有灵力全部汇聚于自己周身九脉,忍住心脉处忽如其来被大量灵力冲击的剧烈抽痛——然后,一跃而起,以灵力加持悬浮于半空。
卓清潭的白色大氅裙摆蹁跹,赫然挡在了连未名与谢予辞之间。
她双手快速结印,分别置于胸前和额间。
——刹那间莹白色的灵力大涨,一个巨大的银白色屏障法阵凭空出现,立于她和连未名面前!
时间刚刚好,对上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凶煞神力!
若是她晚上一步,或是多犹豫一分,连未名恐怕都会必死无疑!
谢予辞在看见到卓清潭居然出手时,当即眉头一跳。
怎么可能?
她从哪里来的灵力,居然还能阻拦他?
她之前那个可以储藏灵力的法器中剩余灵力不是已经用完了吗?
他的神力倾覆之下,如今身为凡人的她怎么可能接得住?
谢予辞试图收回掌中力量!
但虽然大部分的神力已经成功被他撤回,却还是有一小部分无法抵消的神力,重重与卓清潭的灵力护盾对上!
两股强大的力量在卓清潭布下的保护法阵上碰撞炸裂!
——“轰”的一声巨响!
声势如此浩大,整个兖州府方圆百里,俨然可闻。

兖州府内,无数凡人诧异惊慌的抬起头茫然四顾。
只见天边一团银白色与玄紫色的光芒激烈碰撞,旋即恍若满天繁星四散而下——如同一场拜月节里别致芳华的璀璨烟花。
而那两股力量对上的瞬间,瞬间四下消散而去。
卓清潭在玄紫色和莹白色的神光散漫中,与同样现身于屋顶的谢予辞对视。
谢予辞眼中波光闪动,他似乎有一些懊恼,又有一丝后悔。
但是卓清潭的眼中却没有一丝责怪,有的只是一份怅然若失的笑意。
她早该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这般沉不住气。
就像是一个意气风发、又从来不肯受屈的骄矜少年郎。
......还是一个,从来见不得她受屈的骄矜少年郎。
在众多仙门弟子震惊惶惑的视线下,卓清潭紧紧抿住的唇畔。
她的唇角先是缓缓滑落一行鲜血,旋即,那行鲜血居然越流越多,越流越急!
她眉心紧蹙,胸口急促的起伏呼吸。
即便是像卓清潭这般能忍之人,此时面上亦露出了痛楚之色,可见她此时定然是在承受着难以忍受的剧烈痛苦。
而被她挡在身后的连未名,此时既然惊呆了。
他怔怔的看着自己面前那个格外单薄消瘦的背影。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仿佛下一口气随时都会吊不上来的病人,居然在那股恍若毁天灭地、灼烧得他尸骨无存的炽热力量中救下他性命?
他神色复杂的喃喃道:“......你......”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下,那个一身玄衣金纹大氅、容貌俊美却恐怖如魔煞一般的男子,已经施法瞬间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看向他的视线犹如在看什么肮脏的蝼蚁,但是却并没有再度向他出手。
男子面沉如水,一只手揽住卓清潭,一只手则迅速隔空点在她周身十几处大穴之上。
那男子眉心微蹙,轻轻对卓清潭道:“别忍了。”
下一秒,卓清潭似乎亦已忍耐到了极限,她唇角轻启,猛然偏过头去喷出一大口鲜血!
安罗浮见此大惊,他回过神来,纵身而跃,口中惊呼道:“——师姐!”
谢予辞却皱着眉一个视线看过去,一股神力徒然出现,凭空阻住了他的脚步。
他冷声道:“别过来,她体内灵力澎湃,不可再触碰她。”
卓清潭先前的那一口血,仿佛彻底打开了她身体中的某个开关一般。
自那一口鲜血过后,便是一口接着一口。若非谢予辞始终揽住她,她恐怕无法自行站立。
接连十几口鲜血冲口而出,卓清潭只觉自己全身的力气仿佛也都随着那些鲜血离开了她的身体。
她眼前一片昏暗,还伴随着金光乱闪,整个人都有几分沉迷入梦中的恍惚之感。
耳边,安罗浮的惊慌叫喊声音时远时近,一会听得真切,一会又听得模糊。
而她此时唯一的触感,只有腰间那只握在她的手掌。那只手掌稳且有力,恍若支撑着她的最后的底气和后盾。
卓清潭不禁在心底微微自嘲。
身处于众多仙门弟子之中,而她此时心底最大的依托和勇气,居然来自于一个对她满怀恨意之人。
多么可笑。
又多么可怜。
谢予辞冷着一张脸,紧紧皱着眉峰。他一只手臂牢牢揽住卓清潭的腰,一只手十分犹豫的抬起又放下。
其实,他很想向卓清潭的灵脉中注入一股神力,以此助她震慑伤势的。
但是下一秒他又忽然想起,卓清潭曾因地心焱火灼伤了灵脉,不得不封住灵脉慢慢温养,再受不得神力冲撞。
她的这具凡人之躯实在太过脆弱,被地心焱火灼伤过的灵脉更是千疮百孔,整个人便如同一件破损之后被浆糊勉强粘在一起的瓷器。哪怕只是一丝一缕的神力,恐怕都不行。
啧......他心中异常烦躁,当真是麻烦。
谢予辞见卓清潭似乎终于吐尽了因“潮沁”中灵力冲击心脉、导致心脉大损而吐出的血后,脸色难看的抬起袖口,轻轻替她擦拭掉她额间的汗水。
仅这一会儿的功夫,卓清潭的脸色便已从惨白变成了灰白,眼下还微微透着一丝不详的青色。
她浑身上下具是虚汗,就连额旁的发髻都已被浸湿。
但是她的唇瓣却无半分血色和水色,早已皲裂开来,撕裂之处的鲜红分外刺目。
谢予辞能感觉到,手中拖着的这具身体,此时已经连半分掌控自己身体的力量都没有了——他又一次“啧”了一声,索性直接拦腰将她抱起。
只是......哪怕这样大的动作,她亦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他皱眉垂眸看去。
果然,卓清潭的眼睑虽然是微微张开的,但她的瞳孔却已微微扩散,视线始终没有聚焦在一个固定的点上。
——她的神志已在迷离昏沉的边缘了。
安罗浮此时忽然看到那个他们在无暇镇上所救的少年,不禁一怔。
下一刻,发现居然是他在抱着他的师姐,当即狠狠皱起眉头。
这少年......实在是太失礼了!
安罗浮顾不上害怕眼前之人刚刚使出了怎样恐怖如斯、非人的力量,依旧几步上前,十分有胆色的拦住了他的去路。
“站住!谢公子这是要将我师姐带去哪里?请你放下我师姐!”
谢予辞微微一顿,转头静静看了他一瞬。
安罗浮被他视线盯住,嘴角不禁微微一抿,但是旋即却依然十分固执的直视他的眼睛,竟然分毫不肯退让。
谢予辞见他这番神情,不知为何神色却微微转暖。
其实他对安罗浮的印象很好。
无暇镇初见之时,这个少年便一腔善意仁心和坦诚,出身不凡却又无半分骄傲自满,对待周围的每个人都那么彬彬有礼。
当年的钧别......似乎亦是如此这般的性情。
端方正派又不失温度,有着无可指摘的性情与品格,即便是在遍地仙神的九重天上,亦是被众多仙官赞誉有加的存在。
想来,这便是卓清潭、亦或说是当年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最喜爱的那一类少年子弟吧?
心不染尘,恪守本分,初心不改,天资不凡。
可惜了,他当年只做了几百年的“钧别”终归“无疾而终”,怕是终于让她失望了。
卓清潭的这一世想来应该也很喜欢和疼爱于她的那几个同门师弟师妹吧?当初他在无暇镇时便曾暗中观察过,她与他们之间相处甚恰,其乐融融。
其实,他们才是一类人——出身名门,为人敬仰,端庄自持,谦逊有礼,道心恒定。
......而他,始终与他们并非同路人。

谢予辞忽然转开头去,似乎是不愿再多看安罗浮。
他侧首淡淡回答他道:“自是要带她找个暖和一些的落脚之地缓上一缓。晚风冷硬,她尚且病着,不易在高处长久吹风。”
说到此处,他忽而似笑非笑的看了看四下。周围诸多仙门弟子因为方才不同凡间的神力异象,大多神色迷茫,有些更是如同惊弓之鸟般还未缓过神来。
他摇了摇头,嗤笑一声,道:“毕竟,诸位身体健壮的仙门弟子遭遇险情时,便也只有这个傻子才会愿意以德报怨冒死相救了。只是,她怕是也不能再与诸位攀扯下去了。”
言罢,谢予辞偏过头再次冷冷看了一眼神色十分复杂难辨的连未名,缓缓冷声道:
“你真应觉得庆幸,若不是方才她替你挡住了那一下,此时你已然魂飞魄散,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不会有。”
连未名闻言嘴唇上下开合几下。
他似乎是想解释什么,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周围诸多仙门弟子们的脸上亦是青红交加,就连曾经见过谢予辞的方鹏此时也沉默了。
安罗浮顾不得谢予辞此时对仙门弟子们的嘲讽敌视,他只是焦急的追问道:
“谢公子,我师姐到底如何了?我们需得尽快赶赴九晟山,让我父亲替师姐探脉疗伤。”
谢予辞闻言挑了挑眉,有些不耐烦道:“你这人怎么说呢?品性不赖,但是脑子却怎么不甚灵光呢?
这种时候还探什么脉?她的灵脉具已被你们那位端虚宫的什么宫主施法封住了,光靠探脉又能摸出什么所以然来?除非是将灵力注入她的身体去探脉。
不过,她之前连日高烧,身体消耗得不轻,恐怕是禁不住用灵力在脉络中蛮横探视。”
安罗浮闻言登时不再说话,只是脸上的担忧之色更甚。
片刻后,他忽然轻声道:“......谢公子,你先带我师姐离去,我来替你们断后。只是若你安顿好了我师姐,还请传个讯息给我。”
谢予辞这回是真的诧异了。
他轻轻“咦”了一声,然后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
谢予辞本以为仙门弟子大多迂腐不堪,只懂得守规守礼,将仙门门规戒条看的比什么都要重。
不成想在这个名叫安罗浮的仙门弟子心中,他师姐的生死安危居然远重于其他。
这倒是让他刮目相看了。
谢予辞沉默的看了他一眼,旋即半分都没有迟疑的轻轻点头——他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卓清潭的这位小师弟的安危。
听闻这位是九晟山上的少主。
想必就算安罗浮为他们断后被人擒拿住了,在兖州府地界上,也断然没有谁敢去为难他的。
于是,谢予辞伸手将卓清潭脑后挡风的帷帽替她戴上,转身便要施法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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