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察觉了什么。
他转而朝门外道:“想听大可进来听。”
谢闻谌唇边带着一抹讽笑,嘲道:“他的命可真硬。”
伤得那么重都没有死,不仅从鬼门关走了回来,还有力气从他自己的院子里来父亲的书房。
须臾之后,谢闻锦便推开门走进了书房。
见谢闻锦带着伤仍要来这一趟,谢闻谌故意提起:“容清棠染了风寒,病得很重,陛下正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谢闻锦心里着急,顾不上别的,连忙问:“那她的师父可曾进宫去为她诊治?”
谢闻谌侧首看了他一眼,淡声道:“你和陛下倒想到一处去了。”
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谢闻锦勉强松了一口气。
近来,谢闻锦每晚都会梦见那些陌生的场景——
他被人按在地上粗暴地挖去髌骨,鲜血染红了整个梦境。
他在云山寺外的山阶下苦苦攀爬却无法抵达他想去的地方,无法看见旁人话里所说的,容清棠的坟茔。
还有一场接着一场的大雨将他淋透,将他的心浇熄。
谢闻锦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不断地梦到这些。
可每日醒来,他都会立即找来小厮询问,只有得知宫中并无任何与皇后有关的坏消息传出,谢闻锦才能勉强放下心来。
他知道自己是在怕,怕容清棠会像他梦里那样早早殒命。
得知容清棠的师父已经进宫为她诊治后,谢闻锦才又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忍着伤处一刻不曾停歇的痛意,问道:“父亲,清棠……皇后和谢闻谌本应有婚约吗?”
安王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谢闻谌,声音平稳道:“既然已成往事,便不必再深究。”
那便是了。
谢闻锦又问:“即便那桩婚事本是他的,可她已成了我的妻子,他却一直觊觎着自己的弟媳。难道父亲也早已知道他对她有那些龌龊的心思,却并不阻拦,甚至放任他如此行事吗?”
谢闻谌老神在在地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毫不在意谢闻锦用什么样的话说自己。
安王却下意识眉头紧蹙,恼道:“她如今已是皇后,你们两兄弟还想做什么?”
谢闻锦固执地继续问道:“父亲为何不加以阻拦?”
“是因为您也觉得,我配不上这桩婚事,应为谢闻谌让路吗?”
安王忍不住提高了些声音,反问道:“人心要如何拦?!”
“难道你拦得住自己的心意吗?”
安王无法让谢闻谌改变心意,只能一直将谢闻谌留在自己眼前。即便暂时回京,也绝不许他在安王府内待得太久,更不让他与容清棠独处,不让他有任何逾距的机会。
听了安王的回答,谢闻锦沉默了几息,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随即便转身走出了书房。
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安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若知道当初和容煜定下的婚事会让这几个孩子变成如今的模样,他绝不会……
可世上的事,又怎么会有早知道一说。
离开书房后,谢闻锦并未回到自己的院子,而是离开了王府,在深沉的夜色中带伤去了云山寺。
他一贯不喜寺庙与僧人,也不信神佛。
可梦里的他却像是有深刻入骨的执念似的,一遍又一遍地想要爬完云山寺前的山阶。
谢闻锦需要去确认一些什么。
下了马车后,谢闻锦一步一步地走上云山寺门前的山阶,停在了云山寺紧闭的大门外。
他没有叩门,而是在沁着凉意的夜里站了一整晚。
容清棠和卫时舟并不知道,也并不在意宫外今夜发生的一切。
师父和师娘出宫后,容清棠服下了晚上的那次汤药,之后便简单梳洗,重新回了床榻上。
卫时舟仔细为她掖好锦被,温声说:“多睡一会儿吧,明日不必起得太早。”
容清棠长睫轻眨,柔声说:“你明日要上朝了,也早些休息吧。”
容清棠还病着,她担心会将病气过给卫时舟,耽误朝政,是以虽然她动了念头,却也没再像白日里时那样,让他抱抱自己。
卫时舟顿了顿,犹豫几息,说:“好,你睡着后我便去外间歇息。”
没了能与她同床共枕的理由,卫时舟便说会宿在外间。
他放心不下仍在病中的容清棠,恨不能时时刻刻都守在她身边。但卫时舟却也知道,她不会想看着自己荒废政事。
即便是为了她,容清棠也不会因此而觉得欣喜。
是以他明日只能先早些将朝会上的事情处理完,再赶回坤宁宫来守着她。
卫时舟熄了烛火,陪在容清棠身边,耐心地等着她入睡。
但容清棠缓缓睡去之后,卫时舟仍未离开,反而离得更近了一些,放轻动作握住了她的手。
唯恐自己最为珍视的人会再次香消玉殒,卫时舟的眼神一瞬也不曾挪开,安静地注视着熟睡中的容清棠。
若可以,卫时舟希望自己再也不必去上朝,不必平衡朝臣间的关系,也不必被政事占据任何心神。
只要能像此时这般,静静地陪在容清棠身边便好。
但卫时舟也知道,容清棠绝不会倾心于一个在政事上懈怠,只知耽于儿女情长的昏君。
所以他会竭尽所能地成为可以得她欣赏的明君。
卫时舟想让容清棠成为最尊贵的皇后,受世人景仰。他知道容清棠会是一位好皇后,但他也需要成为最无可指摘的皇帝。
朝代更迭中,总不乏有人用“红颜祸水”几个字将一国的衰落怪罪于女子。一个不称职的皇帝,他身边的女子也常逃不开被世人口诛笔伐。
无论是爱意还是外在的身份,卫时舟都绝不允许自己给容清棠带来任何负担。
作者有话说:
小卫只想时时刻刻都赖在老婆身边
但棠棠慕强,他不搞事业的话就会没老婆(摊手)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黎晨星、啊皮皮、西伯利亚二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可以给他的,她都不会吝啬。◎
翌日清晨, 云山寺的僧人将寺门打开之前,不知是什么驱使着谢闻锦回过身,看向了不远处的那棵杏树。
杏花于二月早开, 三月时开得正盛,飘飘簌簌如白雪,一层层落于地时,似是堆叠成了柔软的绒毯。
没有来由地,看着在山间飞舞飘扬的杏花花瓣, 谢闻锦恍惚觉得容清棠或许曾站在那棵杏树下, 等着什么人。
沉重的寺门被打开时发出了微闷的声响, 谢闻锦回过神来, 迈步走进了他本不愿靠近的寺庙。
一路被僧人引着走向了尘大师的禅房时, 谢闻锦目不斜视, 并未看向别处。
他仍然不信神佛之说, 今日来云山寺, 只是想请红尘之外的旁观者为自己解惑。
停在德高望重的了尘大师的禅房外时, 谢闻锦犹豫了几息, 才敲响了门。
得到应答后, 谢闻锦推开门走了进去。
“了尘大师。”
谢闻锦忍着伤处的疼痛,周到地行了拱手礼, 却在抬头看见不远处端坐着的高僧时僵在原地。
他之前虽只是五品官,却也有参与朝会的资格, 曾见过太上皇的天颜。
谢闻锦没有想到, 云山寺内的了尘大师竟就是传闻中已经避世隐居的太上皇。
见太上皇神色平淡地看着自己,谢闻锦猛地回过神来, 连忙俯跪在地, 恭敬道:“微臣参见太上皇。”
了尘大师摇了摇头, 声音平稳地说:“贫僧已是寺中人,施主无需行此大礼。”
谢闻锦心有疑虑,却没有多问什么,而是顺着太上皇的话站起了身。
“施主今日来见贫僧,不知所为何事?”
了尘如见其他香客时那样,为来人斟了一杯热茶,温声问道。
谢闻锦顿了片刻,才于了尘大师对面落座。
他在心底挣扎了几个来回,仍然将自己进门之前便已经想好的第一个问题问出了口:“不知大师能否透露,容姑娘先前在云山寺中暂住时,过得是否顺心?”
谢闻锦知道自己已没有身份与资格再在外问起与容清棠有关的事,更遑论对面的人是太上皇。即便他已经遁入空门,容清棠如今也是他的儿媳。
可谢闻锦忍不住想要知道,容清棠离开王府也离开他之后,住在这座山寺中时,到底过得如何。
即便这话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谢闻锦也想问个究竟。
了尘神色不变道:“此事涉及其他香客的私隐,请恕贫僧无法相告。”
谢闻锦不自觉蹙了蹙眉,沉默了片刻,才转而问道:“那……当真有因果循环,前世今生一说吗?”
了尘声音如常地问:“不知施主为何会有此疑惑?”
谢闻锦模糊地应答道:“只是在梦里经历了一些十分真实的事情,不知会否有可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
闻言,了尘继续问道:“那施主是希望梦中之事皆为真,还是希望那些都只不过是一场虚幻?”
谢闻锦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即有些着急地答道:“自然希望都是假的。”
在他那些梦里,容清棠总是早早殒命,谢闻锦不愿这成为现实。
了尘会意,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他执起眼前的茶杯,开始慢条斯理地品茗。
谢闻锦却有些坐不住了,他无心品茶,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后问道:“大师可否为在下解惑?”
“世事莫测,”了尘缓声道,“无人能看破或说破因果轮回。正如施主的梦境一般,信则为实,不信则为虚。”
谢闻锦静了静,又说:“可我担心之前发生过的事会导致那些我不想看见的结果。”
了尘为谢闻锦续了茶水,语气平静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1]
“昨日种种已随风散去,施主或许可以考虑放下羁绊。”
谢闻锦怔了几息,低声重复道:“往者不可谏……”
了尘大师没再说什么,谢闻锦也没有继续追问。
两人无言对坐了片刻,谢闻锦便起身向了尘大师告辞,随即离开了禅房。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了尘心底的情绪一时有些难以言明。
谢闻锦不是安王谢应礼的亲生儿子,却是当年他们与刘相的博弈中的受害者。他的父母均死于刘相之手。
当年容煜与谢应礼定下这桩婚事,本是为了延续两人之间的兄弟情义,期盼小辈们能过得比他们顺遂幸福些。了尘还曾为此做过见证。
可那时无人能想到,他的儿子卫时舟会娶容清棠为皇后,而谢闻锦成了如今这副郁郁寡欢,失魂落魄的模样。
缘之一字,果然无人能看透。
走出了尘大师的禅房后,谢闻锦并未立即离开云山寺,而是问着路走到了寺内一处供奉往生者牌位的地方。
停在容清棠父母的牌位前时,谢闻锦神色黯淡,眉眼间的神情晦暗,旁人难以看出他在想些什么。
看着眼前陌生的布置与环境,谢闻锦惊觉,这竟是自己第一次来此处为容清棠的父母上香。
谢闻锦自幼时起便不喜靠近寺庙,每每只走到寺门处时便会忍不住停下脚步,无论旁人如何劝说都不愿再继续往里。
而容清棠的父母的坟茔也都不在长安,是以无论清明还是两位长辈的忌日,谢闻锦都不曾陪容清棠来云山寺为她的父母上一炷香。
容清棠体贴细致,知道谢闻锦不喜欢来寺院,便从未与他提起过。而他竟也一直心安理得地接受着这些,直到此时才意识到,成婚后的那一年中,自己究竟是个多么不称职的夫君。
谢闻锦正沉思着,无意中瞥见了什么,他瞳孔微缩,神色剧变——
就在离容清棠父母的往生牌位不远的地方,竟有两座没有姓名,只有生辰八字的牌位。
而谢闻锦记得很清楚,他在与容清棠大婚那日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世时,也从王妃那儿一并得知了他亲生父母的姓名与生辰八字。
心里某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谢闻锦顾不得别的,立时找来附近一位僧人询问道:“这两座往生牌位是何时开始供奉的?”
僧人俯首看了看牌位底座处不太显眼的一个标记,回答道:“施主,这两座往生牌位自去年四月起便开始在本寺中供奉。”
“可有记录是谁供奉的?”谢闻锦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还是忍不住追问道。
僧人摇了摇头,解释道:“抱歉,贫僧不能透露。”
谢闻锦只得作罢。
僧人离开后,谢闻锦失神了许久。
去年四月之前,他一直冷待嫁进王府的容清棠,却不曾与她解释过只言片语。而四月时,是王妃看不下去了,才将当年那些事一一告知了容清棠。
谢闻锦那时只以为容清棠得知内情后应会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却不知道,她竟还在云山寺中为他的亲生父母供奉了往生牌位。
就像对待她自己的父母一样。
谢闻锦心底一时五味杂陈,被某些苦涩的,名为悔恨的情绪填得满满当当,不留丝毫空隙。
看着容清棠和皇帝并肩而立时,谢闻锦有气,有怨,也有嫉妒。
可眼下,看着这些容清棠曾为自己所做的细心考量,谢闻锦才切实地意识到,他究竟弄丢了多好的一个人。
谢闻锦沉默着在容清棠父母的往生牌位前跪了下去,久久都不曾起身。
今日的朝会结束得早些,卫时舟命人将今日需要处理的奏折送去坤宁宫,自己则先行快步往坤宁宫去,想在容清棠转醒之前回去。
余内侍跟在皇上身后,适时提起:“陛下,今日御花园中开了不少花,看着甚是喜人,不如命人摘一些送去坤宁宫,为皇后娘娘解解闷?”
余内侍知道娘娘这几日须得静养,不能出门,而皇上正急着回坤宁宫陪娘娘。
卫时舟脚步微顿,随即平静道:“宫墙内的花,再美,也是哀的。”
闻言,余内侍心思百转,莫名听出了些别的,却不敢显露分毫。
卫时舟没让人去御花园采摘鲜花,而是在回坤宁宫的途中亲自挑了几枝开得正好的桃花,带回去给容清棠。
深宫中的花草或许很难长出自由的态势。
但他仍想尽己所能,将其中最好的赠与容清棠。
卫时舟带着桃花枝回到坤宁宫的东暖阁时,柔蓝仍守在屋外。
他将花枝交给柔蓝,问道:“清棠可醒了?”
柔蓝行完礼后应答道:“回陛下,娘娘还不曾醒来。”
卫时舟点了点头,吩咐道:“命人将早膳备好。”
“奴婢遵命。”
卫时舟放轻动作推开门,朝里间走去。
见容清棠的确仍然熟睡着,还未醒来,卫时舟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他赶上了。
昨日师父提起过,每晚的那次汤药中都有一些安神的药物,可以让容清棠休息得更好,有助于她恢复。
卫时舟安静地陪在容清棠身旁,耐心地等着她醒来。
昨夜卫时舟也一直守在容清棠的床榻边,又早早去上朝,但他丝毫不觉得困倦与疲惫。
相反,只要能看着容清棠在咫尺间安宁地睡着,他心底便觉得满足不已。
容清棠悠悠转醒时,发现身上比之昨日松快了不少。
睁开眸子后看见卫时舟正神色温和地待在一旁,容清棠微怔了几息,轻声问道:“你怎么没去上朝?”
卫时舟眉眼温柔道:“已经散朝了。”
容清棠连忙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才知道自己今日竟比往常醒得迟了许多。
她昨夜竟还以为自己能送他去上朝。
容清棠有些羞赧,转移话题道:“早早就去上朝,你用过膳了吗?”
“没有,”卫时舟温声说,“想和你一起用早膳。”
自容清棠答应与他成婚那日起,卫时舟便希望今后的每一日,他都能与她一同用三餐,共安寝,度过往后的年年岁岁。
容清棠没有听出他言语中的深意,却也因他这句话而心神微顿。
她想了想,故意问道:“那我没有进宫时,陛下便不用早膳?”
卫时舟失笑道:“别拿我打趣了,起身用膳吧,过会儿还得服药。”
想起那苦涩的味道,容清棠不自觉皱了皱眉,下意识说:“那你还像在云山寺时那样,帮我备着蜜饯吗?”
话音落下,容清棠自己都愣了愣。
她虽已经知道,当初在云山寺时卫时舟随身带着蜜饯并非因为他自己喜甜食,而是因为那会儿她正在每日服用调理身体的汤药。
可她和卫时舟还不曾挑明过这一点。
一旦说破此事,便免不了要多想一层——
那时他们才初相识,卫时舟为何会为她做这些琐碎却体贴的事?
又是因为父亲曾向她提起过吗?
容清棠莫名不愿细想。
卫时舟不知道容清棠心底想了些什么,听她这般问,他温声说道:“昨日便吩咐了下去,你养病这几日尚食局都会将备好的蜜饯送来坤宁宫,好让你佐药。”
容清棠将心底的念头暂时搁置在一旁,柔声道:“那你……先出去,我要更衣了。”
闻言,卫时舟提醒道:“多穿些,不能再着凉了。”
“好。”容清棠认真应下。
她这一病,不仅是卫时舟,她身边的人全都如临大敌。容清棠也希望自己能早些痊愈,好让他们安心。
待柔蓝服侍着容清棠梳洗完,卫时舟便重新走进东暖阁,与她一起用完了早膳。
容清棠配着蜜饯海棠果服完药后,余内侍才将好几叠奏折呈了上来。
“陛下今日要在东暖阁处理政事吗?”容清棠问道。
卫时舟颔了颔首,“但也得先得了皇后的允许才行,毕竟你是坤宁宫的主人。”
容清棠被他说得一怔,无奈道:“陛下说笑了。”
分明他才是这偌大皇城的主人,哪里需要得了她的同意才能留下。
容清棠吩咐坤宁宫的宫人将书房内的长案移来了东暖阁内给卫时舟用,还让柔蓝将她惯用的笔墨纸砚也带了过来。
她这几日不能出门见风,既然卫时舟要在此处批阅奏折,容清棠便想随意写写画画些什么,消遣解闷。
余内侍留了个心眼,命人把东暖阁内原本就有的那张长案也挪了位置,将两张长案挨着并排摆在一起。
捕捉到陛下抬眸看过来时的神情,余内侍知道,自己这是合了陛下的心意。
待宫女与内侍都退下后,容清棠和卫时舟便各自在长案边落座,一个执起画笔,开始考虑要画些什么,另一个便翻开摆在最上面的那本奏折开始批阅。
容清棠没想多久,便开始动笔。
她先笔意洒脱地勾勒出了一条蜿蜒山溪,又在旁用寥寥几笔点缀了几棵姿态优美的柳树与桃树。
画完这些,容清棠还在其中一棵翠绿的柳树下用简练的线条画了两个看不清容貌,只有模糊身影的人。
意识到自己一气呵成地画完了什么,容清棠执笔的右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她画了那日与卫时舟游春时的场景。
看着那两道模糊的身影,容清棠才意识到,她竟将他们两人画得那般亲近,衣摆都像是彼此依恋缠绕着似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容清棠耳尖微热,欲盖弥彰地将柔蓝、群青等人的身影也画在了纸上。
但她的眼神仍不受控地看向那两道代表着她和卫时舟的身影。容清棠强作自然地将那张画纸翻了一面,把画的内容掩在背面。
知道卫时舟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容清棠悄悄偏过头去看他。
却不经意望进了卫时舟略带深意的眼神里。
不知何时起,卫时舟竟也在看她。
他是不是看见她方才画了什么?
容清棠的心跳快得厉害,但她强作镇定,没有立即收回目光,反而静静地与他对视。
他眼里,似乎有什么她读不懂的东西。
沉甸甸的,带着让人心神都为之凝滞的分量。
此时的卫时舟,莫名让容清棠想起了前世,她殒命后。
容清棠在那场大雨里阖上眼眸时,本以为自己会就此消失于世。可不曾想,她竟会重新出现在山间,在卫时舟为她修建的坟茔边。
气质沉敛的卫时舟便是化为一缕残念的容清棠最先见到的人。
那时的她时常会觉得,卫时舟周身都似乎被什么沉重而灰暗的东西覆着,气质间隐忍而克制,让人难以挪开目光。
而那时的卫时舟也像此时这样,只字不言,只安静地看着巍峨远山。
只是眼下,他沉静温和的眼神的落点,是她。
容清棠柔唇微启,正欲说些什么,却忽而见卫时舟朝她温柔地笑了笑。
公子如玉,朗月清风般。
容清棠微怔了一瞬,心里安宁了许多,她随即也回之以柔和的笑容。
两人心照不宣地收回目光,继续专注于自己眼前的纸笔之间。
无言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涌动,如轻风薄云般将他们笼罩其中。
再停下笔时,容清棠已经于洁白的纸张上画下了卫时舟在长案边批阅奏折时的身影。
这回她没再心慌意乱地将画翻面掩下,而是凝神仔细地用眼神描摹自己方才落下的每一道笔触。
不知自何时起,他的身形在她的脑海中已变得如此清晰,无需多看,便能在落笔时做到形神具备。
她果然是对他动了心吧。
但思及此,没来由地,容清棠忽然想起了大婚前夜,师娘曾与她说过的话。
师娘一直不曾细问容清棠为何会那么快便决定嫁进宫中,但那晚,她仍忍不住提醒容清棠——
皇帝可能不会是任何人的夫君。
自古以来,登顶九五的皇帝是一国之君,是天之骄子。而在他身旁的人则是臣民,是下属。即便是身为帝妻的皇后,也更像是为皇帝管理后宫的一名官员。
帝后之间是合作,也不乏尊卑之别。
皇帝的枕边人,更不会只有一人。
即便是一生不曾有其他嫔妃的太上皇,最终也与太后走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
就算卫时舟也不会再有别的妃嫔,可除了这些前人的经历之外,容清棠还很清楚,自己已经决定了这一生都不会生育子女,但皇帝却不能没有皇嗣。
容清棠不会因为这份对卫时舟的心动而改变自己的决定,也不会要求卫时舟因为自己而舍弃什么。
况且,她与卫时舟之间本就有两年之约。
这两年之内,容清棠可以着眼于当下,去体会,去经历,去投入。
而待卫时舟达成所图之事,到了需要抉择的时候,容清棠觉得自己应也能清醒理智地抽身离开。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想清楚了这些,容清棠心上的负担松了许多。
她将方才画的那两幅画拿起,缓步走近卫时舟身旁,柔声问他:“陛下觉得如何?”
卫时舟接过她的画,心底一片滚烫。
先前见容清棠在画上巳节那日他们游春时的场景,卫时舟难掩欣喜。
而发现她仓促地将画翻了一面藏起来时,卫时舟也知道,除了羞赧,应还因为容清棠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和处理与他之间的关系。
但眼下,容清棠不仅将那幅画递给他看,还又画了方才批阅奏折时的他。
只有他。
“画得很好,”卫时舟温声说道,“我很喜欢。”
“这两幅画,能送给我吗?”
容清棠笑着摇了摇头,揶揄道:“陛下见过的名画何其多?为何要我的这两幅?”
卫时舟眉梢微挑,抬眸看向容清棠,反问道:“青里一向喜画山水,为何今日会画人?”
而且还是画的他。
容清棠顿了顿,从善如流道:“自然是因为陛下比世间山水更好看。”
卫时舟果然早就知道她是青里。
且还十分熟悉她在绘画中的偏好。
闻言,卫时舟忽然想起在黔州时的容清棠。
那个声音甜软地唤他“漂亮哥哥”的小姑娘。
他唇边带着浅淡的笑意,温声说:“看来我得学一学留驻容颜的法子,别老得太快,否则便不好看了。”
容清棠声音婉转道:“陛下即便是老了,应也不会失了英俊气度。”
卫时舟凝望着她,静了几息,忽而问道:“那要看一看吗?”
“什么?”容清棠微懵。
“要看一看,我年老之时会变成何种模样吗?”卫时舟重新问道,认真而郑重。
要一直留在他身边,直到双双老去吗?
容清棠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心跳停了几息,却笑而不答。
卫时舟从容清棠的沉默中读出了她的答案。
他的心沉了沉,却面上不显,将话题重新带了回去:“将这两幅画送给我,好不好?”
容清棠点了点头,温声答应下来:“好。”
给不了的,她无法做出承诺。
但可以给他的,无论是什么,她都不会吝啬。
作者有话说:
[1]“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出自《 论语·微子 》,意为“过去了的已经无法挽回了,但未来的还来得及。”后多用作鼓励之辞。
今天双更,明天就没有更新了哦,要去医院复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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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清棠一连在屋内避风静养了好几日。
卫时舟每天都会在早朝结束后回到坤宁宫, 守在她身边。两人在相处中不知不觉地变得愈发默契。
有的时候,他们虽各自做着自己手头的事,并未交谈, 两人也丝毫不会觉得尴尬或烦闷。
反而觉得安心。
而容清棠终于痊愈,不再需要服用风寒汤药后,卫时舟便安排林老尚书和容清棠在紫宸殿内见了一面。
林老尚书已经按期提交了东南海港的图纸,陛下昨日才说允他多休沐几日,是以林尚书走进殿内之前还有些疑惑, 不知陛下为何会忽然召他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