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平常得像是两人一同赏月的那夜, 容清棠的心不自觉地更加安定了些。
另一侧的黑暗中,谢闻谌干脆利落地拧断了眼前挡路那人的脖子。瞥见那两道一同隐入林中的身影, 他长眸微眯。
“啧, 迟了一步。”
他有些不悦, 眸中划过妖异的杀意,旋即更加狠辣地清理那些碍事的人。
而在不远处,乔装成普通禁军模样的怀文正手持利剑,一面与群青默契配合着掩护陛下带容清棠离开,一面耐心地指点绿沈在对敌时该如何更好地攻与防。
今夜分别派了人来对容清棠下手的那两人不会想到,不仅是禁军副统领、王府世子和新科状元,就连当今圣上也出现在容清棠的营帐附近,亲自护着她往更安全的地方去。
林中道路崎岖,夜间比白日里更加难走,卫时舟担心身后有人追来,又唯恐容清棠会看不清路摔倒,便低声道:“失礼了。”
话落,他隔着衣料扶住了容清棠,带着她迅速消失在林间。
等确定两人已远离营地,打斗声彻底飘散在夜色里,卫时舟才停下脚步,稍稍拉开了些两人之间的距离,轻声问容清棠:“可有何处觉得不适?”
容清棠摇了摇头,柔声道:“我很好,您不用担心。”
虽然卫时舟带着她在林中穿梭的步伐很快,但容清棠披着披风,不曾受冷风侵袭,也没有被树枝或荆棘刮蹭到。
卫时舟这才放心了些。
“我们先在此处歇一会儿。”
察觉容清棠仍有些心神紧绷,卫时舟从袖间拿出一小包什么东西递到她掌心。
容清棠下意识将其握住,油纸的熟悉触感让她不由得怔了怔。
她失笑道:“您便如此喜欢蜜饯?”
竟连这种时刻都还不忘随身带着。
卫时舟借着树枝间隙中洒下的微弱月光凝望着容清棠,长指轻轻摩挲了一个来回,意味不明道:“嗯,很喜欢。”
见他一直镇定自若,容清棠心底的紧张感也变得微乎其微。
她拆开油纸小包,拈了一粒蜜饯海棠果,却在即将放入自己口中时顿了顿,转而问身旁的人:“您要先尝尝吗?”
即便把两人的身份差距放在一旁,这些蜜饯毕竟也是他带来的,他还很喜欢,只她一人吃不太合适。
卫时舟的眸光在她纤细玉白的指尖凝了一息,微微颔了颔首,道:“但我手上可能沾了林间的灰尘与污泥。”
容清棠思及方才一直是卫时舟带着自己在林中穿梭,他用手中的剑开路时脏了手也实属正常。
是以她道:“我可以喂您,只是这可能有些不合礼数。”
她一直被护着,连发丝都未曾散乱分毫,手指自然也是干净的。
但容清棠觉得即便卫时舟再喜欢吃蜜饯,似乎也不是此时此刻便非要吃不可,他应当会拒绝她这个未经思考的贸然提议。
可卫时舟只是轻声道:“有劳你了。”
容清棠心里一顿,没来得及多想便将自己指间那粒蜜饯海棠果递得离他近了些。
卫时舟微微倾身,俯首将那粒海棠果含进口中。
小心翼翼地,未曾触碰到她分毫,但他心底某些阴暗脏污的念头却仍然不受控地开始翻涌。
还不够近。
夜色下,容清棠未曾发觉那些深藏于他眸底的暗色,只是自然而然地重新拿了一粒蜜饯放入自己口中。
熟悉的甜蜜滋味将容清棠方才在营帐周围嗅到的那些血腥气都压了下去,她的神思才终于慢慢恢复如常。
等她面色和缓了许多,卫时舟才带着她继续往前走去。
两人最终在一个山洞前停下,卫时舟先一步进去,洞中不多时便亮起了暖融融的烛火。
待看清山洞中的一应布置,容清棠才知道卫时舟之前说的那句“今夜之事我已提前让群青做过准备”是何意。
洞中不仅备了足够的油灯与烛火,还有一张已经铺好厚实锦被的石床,长短大小适中的木柴,就连炭盆、茶水和容清棠睡前需要服用的汤药都有。
容清棠抬手触碰茶壶和药瓮,发现它们都还热着。
“为了引蛇出洞,恐怕得委屈你今夜待在此处了。”卫时舟温声道。
容清棠也知道,今夜被袭击后她从猎苑营地消失,别有用心的人应会有所反应。
是以她只是问:“那您要返回去吗?”
卫时舟摇了摇头,道:“群青和绿沈脱不开身,今夜我会守在山洞外。”
容清棠立时道:“您并非我的护卫,怎能……”
“无妨,”卫时舟一面点燃炭盆和火堆,一面温声道,“你安心歇下便是,让你孤身一人待在此处我不放心。”
可除了让她一人在此,也能调别的护卫过来,实在不必由他亲自守在洞外。
容清棠又劝了几回,见卫时舟坚持,她只好转而道:“山里寒凉,您也留在山洞内吧。有火堆和炭盆,会比山洞外暖和很多。”
她在担心他。
卫时舟心尖微痒,抬眸看向她,神色温和地解释道:“若有任何异动,我待在外面才能及时反应。”
“除了立国为君之道,容先生也曾教导过我武艺,我在外待一夜不会有恙。”
闻言,容清棠只好顺着他。
而等卫时舟提剑行至山洞门口,容清棠看着他清瘦挺拔的背影立于浓稠夜色中,心底某个角落有些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流淌。
他在她面前时,实在不像一位帝王。
可在今晚的春日宴上,在群臣甚至太后面前,他都给人以疏离遥远的感觉,周身的气质冷淡而具有毋庸置疑的威严,让人只敢敬他畏他。
他待她,太特殊了。
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两年之约,算是盟友,还是因为父亲曾是他的老师,所以他待她才会与旁人不同?
容清棠一时想不清楚。
她倚靠在石床边,犹豫了几息,还是抬手将自己的披风解下,缓步行至他身后,将其披在他肩上。
未曾多言,容清棠沉默着走了回去,脱了绣鞋躺上石床,拉上锦被盖好。
想到了什么,她很轻地,很慢地,将柔软的锦被拉得高了些,遮住自己莫名染上了热意的脸颊。
自她开始朝自己走近,卫时舟便心神紧绷。而察觉容清棠将她的披风披在他肩上时,卫时舟浑身一僵,心底漫出某些滚烫而汹涌的情意。
等容清棠转身走远,他才敢小心翼翼地抬手攥住月色披风的边缘捻了捻,随即让它更加紧密地拥着自己的背脊。
他全身的筋脉与血液都贪婪地汲取着容清棠留在上面的气息与温热。
如饥似渴,不知餍足。
栖霞山猎苑,营地中。
谢闻锦被人从宴席上带回营帐中后便一直没有醒来。
安王命人去请了太医为他诊治,几服药下去之后又施以针灸,谢闻锦才缓缓睁开了眼。
“王爷,二少爷已经醒来,但今后他切勿再大动肝火,急怒攻心。若想彻底恢复,需得长期静养,忌大喜大悲。”
“二少爷长期忧虑多思,心疾比外伤难治,若长此以往,恐有朝一日会无力回天。”
安王面色沉凝道:“有劳李太医了。”
待太医从帐中离开,安王将药碗端至谢闻锦榻边,提醒道:“太医方才说的,你可记住了?”
谢闻锦神情空茫了片刻,才想起今晚的春日宴上自己为何会急怒攻心,吐血晕倒,他连忙问:“父亲,清棠她……当真要被立为皇后了吗?”
安王捏着药勺的手紧了紧,神色如常地说:“已经宣旨了。”
“不行!”
谢闻锦声音沙哑地喊道,“她是谢家的人,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陛下怎能……怎能!”
“不许胡言!”安王沉声道,“此事已成定局,且你们早已和离,无论她再嫁与谁都和你无关。”
“可那是宫里下旨强令我与她和离的!并非我本愿!”谢闻锦目眦欲裂道。
安王沉默地看了他几息,径直问:“那她呢?”
“若没有那道旨意,难道她便不会与你和离吗?”
谢闻锦被问得心间骤疼,垂着头自言自语道:“以前是我待她不好,我可以改,她应该原谅我的……”
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安王放下药碗,无声叹了一口气。
安王准备起身离开时无意中瞥见了什么,他神色微顿,转而问谢闻锦:“你为何会留着一幅她的画的赝品?”
“什么?”
谢闻锦回过神来,顺着父亲的视线看过去,见是那幅今日刘楚楚命人送还给他的大婚图,他不甚在意道:“那是刘楚楚之前想要的一幅画,真品或赝品都无关紧要了。”
见他似乎一无所觉,安王重新问道:“你不知道此画是清棠那幅大婚图的赝品?”
“她何时作过大婚图?此画是出自一位名叫‘青里’的画家。”
安王眉心紧蹙,“你竟连清棠就是青里一事都不知。”
“她嫁入王府后的第一日,曾各送了你的母亲、兄长以及我一幅她亲手作的画,画上落着‘青里’的印章。当时你不在府中,她还给我们看过那幅准备送与你的大婚图。”
谢闻锦想起,他们新婚那日他骤然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便从王府跑了出来,随意找了家酒肆大醉了三天都不曾回府。
后来容清棠的确曾送来一幅画,但他那时根本没心思看,便随手放在了书房一角。
安王继续道:“喜好收藏字画的林老尚书曾在我的书房内无意中看到过一回清棠送我的画,当时便认出它出自青里之手。”
那幅画上是一位看不清面容的将军带领着身后的千军万马,军旗在呼啸的北风中猎猎飘扬,威风凛凛,豪迈雄浑。
林尚书几次想买下那幅从未流入过书画市场的画,安王都没有同意。
而方才安王也是一眼便认出,谢闻锦营帐中的这幅大婚图是赝品。
安王语带指责意味地问:“难道你连她送你的那幅大婚图都不曾看过?”
她该有多失望。
难怪她不愿继续待在王府。
谢闻锦神色痛苦万分,已是追悔莫及。
他不仅不曾看过那幅画,还买了这画的赝品送与刘楚楚。
而容清棠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她应会很心痛与难过吧。
被仇恨蒙蔽双眼之后,他看不见的,又何止是一幅画。
她珍贵的心意早已蒙尘。
谢闻锦的心渐渐沉入了谷底。
他很清楚,即便没有太上皇的那道圣旨,容清棠也不会轻易原谅自己。
若没有今夜这道立她为后的圣旨,他还能用尽全力去挽回容清棠的心意,可……
或许为时已晚。
谢闻锦神色晦暗不明,重病下的他身形消瘦,面容灰败,周身气质低沉。分明还正年轻,看着却远不如身旁三十有九的安王那般有精气神。
两人沉默着相对而坐。
不知过了多久,一身血腥气的谢闻谌步入谢闻锦的营帐。
他瞥了一眼魂不守舍的谢闻锦,随即朝端坐在一旁的安王道:“父亲,她营帐周围的刺客都已清理干净了。太后命人来请我们过去一趟。”
“她此时在何处安置?”安王问。
谢闻谌看了看谢闻锦,故意半真半假道:“容清棠消失在了密林里。”
谢闻锦猛地回过神来,急切地问:“是清棠遭遇了刺客?”
“嗯。”谢闻谌点了点头。
安王眼神警告谢闻谌不许乱来,随即对谢闻锦道:“你先安心待在此处歇息,别忘了把药喝完,其余的事有我和你兄长在,不必担心。”
话毕,安王带着谢闻谌一起走出了营帐。
但谢闻锦再也无法安下心来。
太后,刘相,姜国公,李将军……
太多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对皇后之位有自己的想法,可容清棠在长安已经无依无靠,仅凭她身旁那两个护卫根本无济于事。
谢闻锦心底满是慌乱与担忧。
他不敢想,若是容清棠遭遇了什么不测……
谢闻锦勉力支撑着身体走下床榻,将已经凉透了的那碗汤药一饮而尽,随即带着满口的苦涩抬步往大帐外走去。
新科状元也好,当今圣上也罢,无论容清棠与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谢闻锦都不想再追究了。
她是他的妻子,她遇到危险时,他应该护在她身边。
他要去把容清棠找回来。
作者有话说:
正在山洞中和棠棠独处的某皇帝:请勿打扰
今天从老家回城,在高速路上堵了八九个小时,现在还在车上,抱着手机码字头晕眼花腰酸背痛已经麻木的某作者爬也要爬起来高喊一句:春运太可怕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啊皮皮、黎晨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月光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大地被深沉的青黛色覆盖。
谢闻锦不顾王府侍卫的劝阻,执意带着人往容清棠的营帐走去。
容清棠的营帐附近遍布着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没有活口留下, 看得谢闻锦心惊不已。
那些尸体均身穿黑色的夜行衣,还用黑布遮掩着面容,但谢闻锦暂时分不出心神去追究到底是谁派了他们来刺杀容清棠。
方才谢闻谌只说容清棠遭遇了刺客,而后消失在了密林中,并未将详情说清楚, 谢闻锦只得问仍在那些尸体附近的群青:“少夫人可是被人劫走了?”
群青用长剑挑开其中一个小头目模样的黑衣人的衣领, 头都不曾抬, 漠然道:“此处没有什么少夫人, 谢少爷找错地方了。”
谢闻锦气闷不已, 却也只能改口道:“容清棠到底出了何事?”
“她是不是被人带进了林中?”
群青敛了敛眸, “嗯”了一声。
姑娘的确是被陛下带进了林中, 去了更加安全的地方暂避今晚的事端。
但谢闻锦不配得知这些内情。
得了群青不痛不痒的回应, 谢闻锦气急:“那你还在这里磨蹭什么?!还不快去把她找回来!”
容清棠本就体弱, 被人劫走后还不知会发生些什么, 她那般看重与信任的护卫此时竟只是待在原地, 不去设法将她救回来。
什么恩义情谊都是假的,容清棠离了王府, 离了他,果然便自身难保。
谢闻锦暗忖道。
见群青仍无动于衷, 没有半点着急的模样, 谢闻锦不再与他多言,径直带着人深入密林中。
群青若有所思地看着谢闻锦的身影消失在危机重重的暗夜里。
有人故意误导了谢闻锦, 让谢闻锦以为姑娘遇险。他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仔细搜, 不许放过任何踪迹!”谢闻锦勒令他带来的侍卫道。
“遵命!”侍卫们分成小队四散开来。
谢闻锦强忍着身上的病痛, 仔细在林间搜寻着容清棠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迹。
一片衣角,某个记号,哪怕只是半枚脚印也好。
可什么都没有。
容清棠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带来的灯笼已经熄灭了,谢闻锦身处茂密葱茏的树林间,举目望去只余下黑沉如墨的夜色,他仿佛正被某种未知怪物的深渊巨口吞噬。
无力挣扎,无法逃脱。
本能告诉他应该原路返回,起码等天亮了再踏足这片人迹罕至的危险丛林。
但他答应过岳父,一定会照顾好容清棠。
他不能任由容清棠身处险境而不顾。
容清棠曾那般期待过他们的大婚,还画下那幅大婚图送与他。
可成婚一年以来,是他一次次忽略了她的憧憬与期盼,用刻意为之的冷淡将她推得越来越远。
他一定要找回她。
哪怕以命相换。
谢闻锦敛回目光,继续往树林深处搜寻。
不知不觉间,他已离自己带进林中的侍卫越来越远。直到第三次经过那棵他刻了刀痕的树时,谢闻锦确认自己在林中迷失了方向。
谢闻锦抬起头,视线穿过疏密无序的树枝间隙,望向已经聚起了阴沉乌云的天际。
要下雨了。
脑海中划过这个念头时,不知为何,谢闻锦心底猛地一痛。
似乎有关于某场大雨的模糊画面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容清棠满身是血地躺在雨里。
这并非发生过的事,可谢闻锦唯恐它会成为现实,搜寻的脚步不自觉地快了些。
但他一时不察,踩到了林中一片崎岖高地上的断木,立时便顺着高坡摔了下去!
谢闻锦用尽全力想抓住些什么自救,却只是徒劳。终于被一块大石截停时,他痛苦地蜷缩着身体。
太疼了。
浑身的骨头都好似被人用力折断,刺进他的肺腑与肌肉间,让他动弹不得。
而右腿处钻心的疼更是逼出了谢闻锦身上的冷汗,让他即便咬紧了牙关也忍不住痛吟。
不知酝酿了多久的大雨终于砸了下来,在谢闻锦紧绷的筋脉与血肉之间撕扯出更深更重的疼痛。
意识恍惚间,谢闻锦忽然觉得,他仿佛并非第一次被如倾如注的大雨淋遍四肢百骸。
他似乎见过另一场这般残忍的雨。
偏僻的山洞中。
雪豹寻着两人的味道找到了这处山洞,此时正替下了卫时舟的位置,慵懒而不失警惕地守在洞口。
一天之中经历了太多事,有些疲惫的容清棠已经沉沉睡去。
温柔的烛火映着容清棠安静的睡颜,她眉目平顺柔和,纤长的眼睫在美丽的面庞上投下阴影,嫣红的柔唇在暖光的映照下泛着润泽。
卫时舟正无声地陪在她身旁。
他能听见洞外下起了瓢泼大雨。
但看着她全然信任与托付的睡颜,世间任何一场雨似乎都不能再将他淋湿。
他不再孤独地望雨,而是用缱绻的目光珍而重之地一寸寸描摹她的容颜。
那些曾无数次在下雨时将卫时舟吞没的蚀骨裂心般的疼痛,第一次无法在他身上狂欢。
深沉晦暗的眼神在容清棠的唇上掠过了一次又一次,卫时舟心底某个念头也叫嚣着攀升得越来越高。
终于,他忍不住倾身朝她靠近。
却在气息相融的那一瞬停下。
只需要再微微俯首,便能吻住她湿润娇嫩似花瓣的柔唇。
那是他曾在两世幻梦中肖想过无数次的求而不得。
此时已近在咫尺。
但卫时舟静静地维持着这微乎其微的距离,未再靠近分毫。
他要在她清醒时吻她。
他想让容清棠清醒地看着他,接受他的吻,再以同样的爱意与眷恋在唇齿间回应自己。
洞口的雪豹回过头懒洋洋地瞥了卫时舟一眼,喉间发出几声含混的声音,隐有催促意味。
卫时舟退开了些,将修长的食指轻搭于薄唇之上,朝雪豹轻声道:“嘘,别吵醒她。”
“别着急,还不是时候。”
不知是对他自己,还是对雪豹说。
下着雨,怕现有的锦被不够御寒,卫时舟轻手将容清棠给他的披风拿下来,盖在锦被之上。
披风上已经没有了属于她的温热,却沾染了他的气息。
好似是他正拥着她,陪她一起抵挡山间大雨的所有凉意。
总会有这一天。
翌日清晨。
昨夜那场大雨只下了一个时辰,却仍将整座栖霞山都笼进了缥缈云雾间。
容清棠悠悠转醒时先嗅到了一阵粥的香味,紧接着便是她很熟悉的药味。
卫时舟竟不仅已熬好了鱼片粥,还替她热了早膳后要服的汤药。
“有劳您了。”容清棠有些羞赧。
在野外过夜本应更警惕些才对,但她竟比平日里还醒得迟了些,足以看出她昨晚睡得很熟。
卫时舟眉眼温和道:“不必总是这般拘礼。”
“我以为我们应已算慢慢熟悉起来了?”他故意问。
容清棠心神松弛舒缓道:“自是越来越熟悉了。”
“那便从今日起,不再用‘您’来尊称我了,好不好?”
显得他离她很远。
容清棠听出卫时舟的话里带着商量的意味。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提起此事了。相处下来,容清棠知道卫时舟应的确不只是在客套。她思忖须臾,终究还是答应了下来。
“但您今后若改了主意,可不能以不尊君上之名治我的罪。”她故意提醒道。
卫时舟失笑道:“好,我答应你。”
待与容清棠一同用完早膳,卫时舟又在她喝药时备着蜜饯海棠果陪在一旁。
或许是因为昨夜的共同经历,两人的确变得更加熟悉了些,容清棠已能更加自如地与卫时舟相处。
她甚至能感觉出他们之间似乎多了些无言的默契。
她一抬手,卫时舟便知道她想拿什么,并会适时递给她。
而他眉眼间甫一漾起浅淡笑意,她便能猜出他接下来说话时的语气会有多么温和包容。
但看着那包熟悉的蜜饯,容清棠莫名想起了昨夜在林中暂歇时,自己曾亲手喂他吃过一粒蜜饯海棠果。
当时分明不曾觉得有任何不妥,可这会儿回忆起当时的画面,容清棠的神色间却有了些不自然。
似乎有些过于不拘礼,过于亲密了。
容清棠强作镇定地用蜜饯压着嘴里的清苦味,强迫自己不再去回想。
“那日我师兄给的药囊可有任何不对之处?”容清棠找了个话题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卫时舟点了点头,并不隐瞒:“里面除了驱虫和安神的药材,多了些别的。”
“具体效用还不完全清楚,但能确定的是,会使人的神智受损。”
卫时舟没想到怀谷竟把前世对待谢闻锦的招数用到了容清棠身上,想让她神智异常,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也想不起自己与旁人之间远近亲疏的关系,可以任人摆布。
卫时舟不可能让他如愿。
容清棠把此事记在心里,没再多问。
等容清棠用蜜饯佐着服完药,也差不多到应该回猎苑营地的时候了。两人行至洞口,容清棠才发现那只居住在栖霞山上的雪豹竟就在外面。
“它一直在?”容清棠有些意外地问。
卫时舟微微颔首,答道:“昨晚找过来的,一直守在此处。”
见容清棠终于发现了自己,雪豹慢条斯理地朝她走近。
容清棠已经不再害怕它了,反而熟稔地抬起手抚了抚它的额头,温柔道:“辛苦你了。”
雪豹轻轻蹭了蹭容清棠的手背,离她更近了些。
卫时舟瞥了一眼那只明显正在撒娇的雪豹,转而垂眸温声对容清棠说:
“我们得早些回去应对那些容不下你的人的后招,但昨夜下了雨,山里的路湿滑难行。”
“我抱你回去,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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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她害羞时会更加诱人。◎
容清棠听卫时舟说起山中雨后的路况不好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听他忽然提起要抱她回去,容清棠被问得心神微怔,愣了几息。
山路湿滑难行, 她慢着些,多注意脚下便是,何须让卫时舟抱着她走?
她并非三岁稚童了,还让人抱着走路,像什么样子……
是以容清棠很快拒绝道:“不必了, 我慢些走就是, 不会摔的。”
卫时舟转而又道:“但我们若回去迟了, 太后恐怕不仅会废了那道立后的圣旨, 说不定连皇帝驾崩的消息都传下去了。”
容清棠闻言心里猛地一跳。
“太后和你之间的关系……”竟如此恶劣吗?
卫时舟神色如常, 似是闲谈般语气轻松道:“她很恨我。”
“若非有父皇和容先生, 恐怕我在长大成人之前便已经死过好几回了。”
并非世间所有的母亲都会疼爱自己的孩子, 也有人会对自己的孩子恨之入骨, 不惜多次下狠手想要将其除掉。
卫时舟很小的时候便明白了这一点。
容清棠隐约能察觉到, 卫时舟此时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但那些母子间的龃龉应也曾刺得他心里生疼。
是以她没有多问, 只是道:“那我们还是快些回去,不给她留可乘之机。”
卫时舟正欲说什么, 却见一直待在两人身旁的雪豹像是通了人性,听懂了他们的对话似的, 绕着容清棠慢慢转了一圈, 又亲昵地蹭了蹭容清棠的腿,随即在她身旁塌下了脊背, 半跪在地上, 丝毫没有野兽的模样, 温顺极了。
见容清棠仍一直站在原地,它又挪得离她近了些,轻轻用左前掌触碰容清棠的裙摆,似是在催促她做什么。
“你是想让我……上去?”容清棠不确定地问。
雪豹将自己的背压得更低了些,已到了容清棠轻易便能坐上去的地步。
容清棠曾被父亲带着骑过马,却从没骑过雪豹这种猛兽。雪豹一直不曾有过要伤害她的意图,要不……试一试?
卫时舟看出她有些蠢蠢欲动,冷淡地瞥了一眼还在悄悄向容清棠靠近的雪豹,忽而出声道:“我们失踪了一夜,应会有人进密林来寻我们,但它不能出现在人前。”
容清棠也意识到,若雪豹跟着她和卫时舟往营地的方向去,很可能会在途中被别人发现,今后它也许便无法再安全地待在栖霞山深处了。
“我们可以再陪你待一会儿,但之后你得好好待在林子里,别让任何人发现你的踪迹。”容清棠顺着抚了抚它的脊背,柔声道。
雪豹体会到了她的拒绝,口鼻间出了几口粗气,拨浪鼓似地晃了晃大脑袋,开始想往容清棠怀里钻。
卫时舟压着眉心,立即伸出手挡在雪豹额前,将它与容清棠隔开。
“不许闹她。”
卫时舟越发后悔让容清棠与雪豹见面了。他以前怎么不知道它如此喜欢撒娇。
雪豹委委屈屈地退了回去,喉间发出了几道呜咽似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