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只能努力将蜀王殿下的头托出水面以便呼吸,一边往岸上游,一边试图呼救。微臣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侍卫赶来。微臣见侍卫游过来抱住了蜀王殿下,便将蜀王殿下交托给他,转身游回去救周王。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李恪低着头,听着宋清的供词,神色晦暗不明。正在此时,李世民看过来:“恪儿,是这样吗?你为何会去湖边?”
李恪浑身一震,整个人开始绷紧。
杨妘以为他死里逃生仍处于慌乱之中,心疼地抱着他:“别怕,你阿耶只是想问清楚情况,毕竟你九叔……事情到底如何,你如实说便好。”
如实说……
可他怎么能如实说!
李恪深吸一口气,双手藏在厚实披风里篡紧拳头,余晖瞄了宋清一眼,立即收回来。
“我……我有些不舒服,蹴鞠场太闹了,吵得我脑仁疼,让我更不舒服,便想出去走走缓一缓。”
杨妘蹙眉:“你想出去走走,为何不让人跟着?”
“我让人跟着的。有婢子跟着我。但外头风大,她怕我吹了风不好受,便回去给我取披风了。”
宋清适时道:“微臣正是听闻蜀王殿下不适,连蹴鞠都不上场了,有些担心,想问问殿下的情况,得知殿下嫌场内闹腾出去了,恐殿下在外头吹了风更难受,便出去找人。半路遇上殿下身边的婢女。婢女为微臣指明方向。微臣赶到时就看到殿下与周王在水里。”
这点婢女亦可作证。她是在回去取披风的时候碰见宋清的。
众人又看向李恪。
李恪咬咬牙:“我走到湖边,就见九叔坐在凉亭的栏杆上。那里太危险了,我急忙冲过去想抓住他,结果没抓住,反而自己被带下去了。”
杨妘紧紧抱着他,一遍遍轻抚着他的背以示安慰。
这一层说清楚了,还有侍卫。
侍卫统领言道:“今日沁园的主场在蹴鞠场,其余场馆并不开放。太上皇圣人皇后并各宫所有主子都在蹴鞠场,因而蹴鞠场是重中之重,微臣将大部分兵力都集中于此,以保主子们安全。其余各处另派了几组小队进行巡防。”
李世民微微点头,这方面他是知道的。侍卫安防方案在此之前就向他报备过,也经由了他的同意。这样的布置在情理之中。他们都在蹴鞠场,兵力不集中蹴鞠场,想放去哪?
最先到场的侍卫说:“臣被安排在蹴鞠场外围,是听到求救的声响才赶过去的。”
李世民蹙眉:“一听到声音便赶过去了?”
蹴鞠场距离落水之地虽然有段距离,却不算远。不会水之人落水后在水下沉浮,是很难完整发音求救的,但宋清会水,他可以。配合宋清的证词,若在宋清呼救后第一时间赶往,李元方应该能及时被救上来才对。
侍卫一顿:“臣……臣不敢确定。”
“不敢确定?什么叫做不敢确定!”
侍卫低头,匍匐在地:“蹴鞠场内十分喧闹,声响很大,臣不确定呼救之声具体是在何时出现,但臣确实在听闻之后就立刻赶了过去,并未迟疑。”
李世民脸色一沉。今日蹴鞠场的声音确实很大,盖过别的声音,没能及时听到也属正常。
宋清跪在下首,低着头,手指微微蜷曲,面上没有半分慌乱。这点在他的意料之中。
李世民蹙眉:“然后呢?”
“臣赶到之时,见宋侍读抱着蜀王殿下正往岸上游,没来得及多想,直接跳下水。等将蜀王殿下救上岸才发现水中还有周王殿下。”
这是第一个侍卫的供述。第二个侍卫的供述差不多,都是听到呼救赶过去,但他到达时,看到的是侍卫托着李恪,而另一边宋侍读托着李元方,一人救一个。他要帮只能帮一边,很显然,他选择了李恪。
毕竟李元方是被李渊李世民忽视的存在。李恪不同,若不算嫡出,他是李世民的庶出之长。诸多庶出子女中,李世民对他算是关注最多的,更别提他与李承乾的关系也不错。
两相比较,选择李恪几乎是第一反应,也是一种权衡本能。
赶到的第三个侍卫选择的倒是李元方。毕竟李恪那边已经有两个人,且已经快到岸边了。唯有宋清托着李元方还在水中。于是他下水与宋清一起将李元方救上岸。随后巡防队赶来,救援的人更多,可已经晚了。
众人沉默。
自事情发生之后,从湖边开始,每个人就已经被长孙氏控制住,更是一个个分开审讯。证词全都能对上,而他们的选择又都在情理之中。真相仿佛就是如此。目前唯一还未查清的就是李元方为什么会在那里。
李恪是因为不舒服嫌蹴鞠场太闹太吵,李元方呢?
李元亨冲过来:“我知道。是六哥,是因为六哥他们。”
李元亨红着双眼,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后悔。他应该跟过去的。他应该跟着李元方走的,即便李元方说不需要,即便李元方想自己静静。
“我以为,我以为他真的只是想静一静。是我没发现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是我没有坚持。如果我始终跟在他身边,他是不是就不会出事了。我没想到,没想到……”
李元亨后悔不迭,泪流不止。
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呢?
众人蹙眉。李元方到底是因为受不了欺凌起了轻生的念头,落水之后又被死亡的恐惧笼罩开始后悔挣扎;还是真的心情不好神色恍惚之际掉下去。这个问题的答案除了李元方自己,已经无人得知。
李渊怒不可遏,立时让内侍去请李元景等人前来询问。李元景等人哭哭啼啼,不断辩解,一会儿求饶一会儿又觉得委屈。他们只是想给李元方一点教训,没想过要他的命。
几人生母也都跪下求情,宇文昭仪接连请罪,毕竟她掌管大安宫宫务,没能及时控制住孩子们的争斗事态,尤其还是在前一日有李承乾特意派人说明的情况下,她有责任。
李渊与李世民长孙氏这才始知,原来几个孩子的问题早有存在,且一直存在,还被李承乾撞见过。
身边熙熙攘攘,哭闹之声,求饶之声,说情之声,请罪之声。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充斥着李恪的耳膜。他置身于这样的喧嚷之中,看着眼前的一幕幕,脑海中想的却是李元方惨白的面容以及湖边真正的“真相”。
慌乱,彷徨,迷茫,无助,绝望,挣扎,惊惧,恐慌,愧疚,自责……
各种各样的情绪汹涌而来,盈满心腔。他勉力站起来,似乎想要逃离眼前杂乱的场面,甚至想要逃离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情景,可他刚起身,便觉眼前一黑,咚,栽倒在地。
昏迷之前,只听到杨妘焦急的呼喊。
阿娘,阿娘。阿娘待他那么好,疼着他宠着他事事为他。可他呢?他都为阿娘做了些什么?他什么都没为阿娘做,还要将阿娘置于尴尬难堪之险境。他对不起阿娘,他不配做阿娘的孩子。
可是他要怎么办?他能怎么办!他没得选啊。一切在他得知真相的时候就注定了。不,或许更早,或许在他出生,在他来到这个世上,来到阿娘身边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从未出生,也就不必像现在这样备受煎熬。
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为什么!
第125章 大业未成,我怎么甘心……
李元方之事最终以意外结案。当然李元景等人少不得被训斥惩罚了一顿, 几人生母亦受了些牵连,就连宇文昭仪都吃了挂落。李世民下令礼部主持李元方的殡葬事宜,各项规制可在其品级之上略加一等。
至于李恪。据医正诊脉说, 其本就患有风寒,落水后受凉, 寒上加上,使得病症愈重,又兼惊吓过度,这才导致晕厥。虽然并无大碍, 却还是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两天才完全清醒。
李承乾带着李泰等人前来探望, 见他除了精神有点恹, 其他都还好,放下心来,宽慰道:“好好养病,我们蹴鞠队还等着你呢。”
李恪扯出一丝微笑, 眉目间却透着郁色。李承乾皱眉:“我听说了,这两天你总梦呓叫九叔。”
李恪心头一紧,但听李承乾又道:“虽然发生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想看到, 但这不是你的错啊。没能拉住他不是你的错;你们一起落水,最后唯有你得救更不是你的错。
“你若觉得自己有错, 那我是不是也有错。毕竟是我主张并一手操办的蹴鞠赛。沁园还是我修的呢。我若不修沁园,不举办蹴鞠赛, 九叔便不会出事。”
李恪连连摇头:“这跟大哥没有关系。”
李承乾一拍手:“你既觉得与我无关, 那为何自己放不下呢?”
李恪哑然, 愣愣道:“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李恪抿抿唇,张着嘴,不知如何言语。
拾翠适时敲门而入, 与众人行礼,将药碗奉给李恪:“小郎君该吃药了。”
李承乾也站起身告辞:“你先吃药,吃完药好好休息,多歇几日也无妨。崇文馆那边先生教了什么,青雀可以都帮先你记着。”
馆内学子年岁不同,教学进度也并不相同。李承乾属第一梯队。李泰与李恪同属第一梯队,所学内容一致。
李泰立即表态:“对,我给三哥先记着。”
李恪轻笑:“多谢。”
几人离开不过片刻,宋清就来了,拾翠悄悄退到殿外,为一人掩好门扉,李恪脸色顿时沉下来。
“看到小郎君无恙,臣便放心了。”
李恪轻嘲:“你竟还在意我的死活吗?”
宋清神色一变,撩袍跪下来:“望小郎君明白,臣奉命来到你身边,是为了教导你,保护你,从未想过伤害你,亦不会伤害你。当日令小郎君落水是被逼无奈。李元方听到我们的话,他必须死。他若不死,我们无一人能活。
“可他再是失势,也属皇室贵胄,如果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湖中,必会引来诸多审查与探究。唯有小郎君也落水,制造你们一人同时出事的假象才能将其掩盖过去,也唯有你的证词最能取信于人,最能让大家不再追究,令此事尽快结案。
“臣知道湖水寒冷,但臣就在身边,只需及时将小郎君救上岸,小郎君不会有事。臣是确信这一点才敢出此下策。臣……到底是臣让小郎君病了这一场,是臣的不是。小郎君生气,怨怪于臣也是应当。臣愿受责罚,不论小郎君想如何惩处,臣都毫无怨言。”
“惩处?”李恪咬牙,锐利的目光扫过去,“那若是我说,我想你死呢?”
宋清一愣,转而闭上眼:“君要臣死,臣受着便是。”
君要臣死。
这个字用在李恪身上,却并不怎么让李恪高兴,反而令他更为愤怒。这更是提醒了他这群人的意图。他突然暴起,将宋清扑倒在地,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李恪是真的起了杀心。他手中力道越来越大,眼见宋清呼吸困难,面容口唇开始变色,李恪内心无比挣扎,他的双手微微颤抖,百般犹豫后最终慢慢放开。
宋清大口喘息,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开口言道:“多谢小郎君饶臣不死。”
饶他不死?
李恪哂笑。他何曾想饶宋清不死。他放手不过是知道宋清之死无用而已。宋清死了,还有无数个“宋清”在。杀了宋清非但不能解决问题,还会引来诸多猜测与怀疑,给自己再添麻烦。
宋清看着他:“臣知道小郎君心里不好受,但小郎君便是再气也按照臣的提议,说了伪证,可见小郎君其实……”
“滚!”
宋清一顿:“小郎君。”
李恪双目赤红:“我说让你滚,别让我说第一遍!”
宋清无奈,只能退下。
李恪就这坐在地上,怔怔失神。拾翠缓缓走近:“小郎君,地上凉,莫呆在地上,婢子扶你去床上吧。”
李恪抽出手躲开她的搀扶:“没想到你也是他们的人。”
声音是拾翠从未听过的冰冷。
“你是故意在我与大哥说话的时候进来送药的吧?是怕我冲动之下跟大哥说漏嘴吗?你居然还给宋清守门望风。”李恪扯了扯嘴角,“你是什么时候成为他们的人的,还是说从一开始就是,甚至当年的事,你也是参与者之一?”
“不,不是。”拾翠拼命摇头,“婢子是在宋清与提红成亲后才得知的。此前婢子什么都不知道。倘若婢子当年就知晓,怎么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婢子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他们得逞。”
李恪转头,眼厉如刀,“就算当年不知,可现在呢?你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的主子是谁!”
“婢子记得,婢子当然记得。婢子对公主之忠诚,日月可鉴。”
是公主,而不是妃。这个称呼已然说明一切。李恪嗤笑起来:“好一个忠诚。原来这也算忠诚。”
拾翠跪下来:“不论小郎君信不信,婢子绝不会伤害公主,亦不会伤害你。婢子从始至终只想让公主好。”
“好?阿娘现在不好吗?”
“可是公主本可以更好?她可以不用屈居他人之下,不用看圣人脸色行事,不用压抑自己的本性。公主年少时亦是张扬恣意之人,她应该有更璀璨更潇洒的人生,可现在呢?我亲眼看着公主怎么一点点转变,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我只希望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做回自己。”
李恪死死盯着她,“所以你在知道一切后什么都没做,反而顺从他们的意思,为他们所用。我是阿娘养大的孩子。你觉得若能帮他们成事,助我上位。阿娘便能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此后她就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了,是吗?”
一语中的。拾翠确实带着这样的心思。
“拾翠,枉阿娘这么信任你。你以为你在尽忠,可你有没有想过,阿娘需不需要你这样的‘忠诚’。你以为的为阿娘好,真的是阿娘想要的吗?”
李恪深吸一口气。他觉得不是这样的。
阿娘曾经搂着他与他说过前朝。
她说炀帝对她千好万好,但确实对不住黎民百姓,对不住天下社稷。所以她偶尔会怀念父亲,怀念那个爱她如珠如宝的亲人,却无法辩解他留下的恶。
她说国破家亡罪在杨氏,而非李氏。天下江山本就是能者居之,杨氏自毁根基,丢失其鹿,四方共逐,这是常理。
她说给阿耶做妾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甚至是她耍了些心计谋来的。阿耶虽不怎么爱她,但还算宠她,给了她优渥的生活,保留了她身为亡国公主的那点尊严。
她说阿耶这些年待她不薄,皇后亦是宽厚之人,从未有刁难之举,更曾多次援手帮扶。
她说:恪儿,如今阿娘只盼着你平安长大。你是皇子,往后总能得个王爵,享有一块封地。瞧太子的性格,是个宽仁有容量的。恪儿若是有本事,自然能施展拳脚,有一番作为。若是平庸也无妨,守着封地过自己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至于阿娘,到时候去求个恩典,或许能与恪儿一起去封地安享晚年也未可知。若行,咱们带上拾翠,再带上提红一家子。岂不美满?便是不行,呆在这太极宫中,上有皇后贤明,下也不会有低位妃嫔胆敢无礼。阿娘自得清闲潇洒,轻轻松松,享一辈子富贵荣华也尽够了。
她没有想过要做回从前的隋室公主,也没有想过要做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这点拾翠不会不知道,她怎会不知道呢!
拾翠摇头:“不是的。公主她只是不敢也不能。她现在的身份,现在的处境,让她连想都不敢想了。她只能求平安。如果可以,如果能选择,谁愿意放弃更好去退而求其次呢。”
李恪嗤笑:“你若真这么认为,你若真觉得阿娘会这么选,为何不告诉阿娘?”
拾翠神色大变,慌忙抓住李恪哀求:“小郎君,不能告诉公主,倘若公主知道,她会受不了的。她是一个母亲啊。你让她怎么接受。她会惶惶不安,提心吊胆。她会整日整夜睡不着觉。小郎君,你也不想看到公主这样对不对?求你,别告诉公主。”
“你怕她难过,怕她受不了。那我呢?我就不难过,我就受得了?”李恪语气中不自觉带上无法自抑的哭腔。
“婢子……婢子也不想这样。小郎君亦是婢子看着长大的,更是婢子一手带大的,婢子怎会忍心将你置于此种境地。可是没办法,我们没办法。
“宋清说,你跟太子殿下终归是对立的,他不能眼见你与太子感情越来越深,到时候你只会更难过。
“他说当初建议你去崇文馆,是因为崇文馆内学士、直学士都是渊博之人,更是朝中重臣,而入馆学子亦是权臣勋贵之后。进入崇文馆你不但可以有优秀的先生教导学业,还可以结交诸多人脉。”
李恪轻哂:“还有一点你忘了说吧。与太子一系处得近,也更方便以后我按照你们的要求行事。可他没有料到太子待庶出也这般宽厚,没有想到我们能处得毫无芥蒂,对吗?”
拾翠默然。
李恪深吸一口气,仔细打量她半晌。
阿娘曾说拾翠与提红同她一起长大,是她最看重最信任,也是这天下间最不可能背叛她的人。最不可能背叛?瞧拾翠现在一口一个宋清说,显然已经陷入了对方给她规划的“美好未来”,并甘愿沉迷。
拾翠,靠不住了。
李恪张了张嘴:“你是如何得知的,提红告诉你的吗?”
拾翠愣住,转瞬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摇头道:“不是。婢子是无意间发现的,与提红无关。此事提红并不知晓。”
李恪颇为讶异:“提红身为宋清的枕边人,竟然不知?”
“提红心思不够细,言行举止也不够谨慎,宋清担心若让她知晓会泄露痕迹,因而一直瞒着她。”
李恪神色闪了闪,想问什么张开嘴后又闭上了,没有再问,只道:“你也出去吧。让我静一静。转告宋清,这阵子不要来找我,我不想看见他。”
拾翠出门就看到等候在不远处的宋清。
“小郎君怎么样?”
拾翠摇头,将李恪的情况如实告知。
宋清蹙眉,担忧地望向殿内。
拾翠抿唇:“你回去照顾提红吧。小郎君这边,我会慢慢劝的。”
宋清颔首,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千里之外,某院落。
闵崇文放飞信鸽,将取下的信息展开递给身后的青年:“到底只是个十岁余的小少年,突然得知这么大的事,有些情绪是难免的。他确实需要静一静,更需要时间去消化。
“即便再如何生气,他仍旧按照宋清所说做了伪证,没有半分要说出实情的意思。可见这其中的利弊他是明白的。属下想,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想清楚,会听主公的话。”
青年微微点头,刚把纸条放下就剧烈咳嗽起来。闵崇文急忙取来药粉用温水化开伺候青年服下:“还望主公多多保重身子。”
青年摆手,慢慢缓过来,轻笑道:“我知道。大业未成,我怎么甘心死呢。”
转而神色又落寞下来,看向远方:“他现在岁数确实小了些,倘若可以,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去逼他。但我的身子如此,恐再拖几年,便来不及了。我想要亲眼看到一切尘埃落定的那天。”
大夫说,以他的情况,左不过就这两年了。所有事情必须在他活着的时候去完成。他很清楚,如今这批仍效忠隋室之人,矢志不渝,是因为有他在。
倘若他去了,这些人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誓死效忠?没了他在幕后主持大局,李恪又会不会按照他所留下的布置一样样去执行?他都不知道,算不准。
甚至于待他去后,很可能一切都会失控,他生前做出的所有努力都将化为灰烬。这是他无法接受的。所以他没有办法再等了,他必须在生前完成全部计划。
青年深呼吸,双手握紧。
他一定要做到,也一定能做到。
李元方的葬礼办得四平八稳, 顺顺当当,没有再出什么风浪,更未激起多少波澜。各方按制送了奠仪有所表示后便完了, 仍旧过着自己的日子。好似李元方在他们的生命中无足轻重。当然,也确实无足轻重。
这个认知让李元亨心里十分不是滋味,纵观天下,真正会为李元方之死感到伤心的人寥寥无几。那么他呢?等他死后是不是也会这样?
思及此, 李元亨神色有些落寞。
尹德妃,哦, 不, 如今只能称尹氏了。尹氏端了餐食入内, 近前劝道:“九郎故去,阿娘知道八郎心里难受,但饭总是要吃的。你难得进宫来掖庭一趟,今日便陪阿娘吃一顿吧。”
李元亨努力收拾好心情入座, 瞧见尹氏的菜食微微愣住。两菜一汤,虽然不见珍稀食材, 却也有荤有肉, 还挺新鲜,卖相不错。
“阿娘,这……”
尹氏轻笑:“八郎放心, 不是因你要在这吃,阿娘才额外费银子换来的。我与张妹妹如今的日子好过不少。天天如此。”
李元亨稍顿片刻, 转瞬明白关键。
李元方的死给他们换来许多关注。有皇后二嫂下令, 阿娘与张姨娘在此的生活虽仍旧算不上太好,却比从前强许多,不会太难捱。而他, 阿耶发了一通火气,李元景等人受了罚后也再没有来找他麻烦,甚至跑来与他说对不起,说没想过要李元方死。
可这有什么用呢。元方已经死了啊。
只是元方的死……
李元亨蹙眉:“阿娘,我总觉得九弟的死不对劲。”
尹氏颇感讶异:“什么不对劲?”
“旁人与九弟素无来往也便罢了。可我与九弟关系亲厚,总是比别人要多了解他几分的。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因为受不了兄弟们的欺凌起了轻生的心思。但即便如此,他在死前,总会想见张姨娘一面吧。
“他知道张姨娘还等着他的,他怎么可能这么狠心。就算他不在乎我,不在乎阿娘,那么张姨娘呢,他也不在乎了吗?
“况且死法千百种,他若真想死,应该把事情做得更激烈些,而不是如现在这般自己一个人悄悄跑去跳湖。偷偷跳湖有什么用,如今还算结果好的,二哥二嫂亲自审查,问明缘由。可李元景等人也不过受了顿训斥糟了点惩罚,既不伤筋也不动骨。
“我知道九弟对李元景他们是有恨的。既然有恨,那么即便要轻生,他也会选择更合适的方法。譬如死在他们面前,或者设计死在他们手里,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这般一来,李元景等人必会被重惩。即便死了也总算是报复了回去。可他现在这么做算什么?”
尹氏眉头一跳:“或许元方并不是想轻生,他只是失足了。”
“失足?”李元亨眉宇间的褶皱更深,“他怎么会去湖边呢?上个月他才差点落入大安宫的水池里,是我拉住了他。我当时就告诫他,不会水不要往水边去。他答应了,他答应得好好的。他答应了啊!”
尹氏手中汤勺落入碗里,一把抓住李元亨:“八郎,这话你都跟谁说过?”
“我不知道该同谁说,也不知道能同谁说,因此只在今天与阿娘提了。”
尹氏松了口气,目光锐利起来:“八郎,你记住。九郎就是落水了,是他自己不小心落水了。”
“可是……”
“没有可是!”尹氏音量拔高,吓了李元亨一跳。
察觉过来自己激动了些,尹氏深呼吸略作调整:“八郎,虽说你提醒过他,但你也不确定他是不是一定会完全照办,对不对?况且九郎当时心情不好,或许他没有想到这点,或许他把你的话忘记了呢?
“再有,你说他可以选择别的死法,用自己的死去报复李元景。但是八郎,你要知道,报复一个人也是需要勇气的。九郎或许被他们欺负得很了不敢呢?”
李元亨抿唇,还想说什么,尹氏一把保住他:“八郎,别想了,别再想了。此事已经定案,就让它结束吧。八郎,阿娘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阿娘只有你。元方已经出事,阿娘不能让你再出事。”
她抱住李元亨,小声道:“你要明白,当日落水的不只有李元方,还有李恪。元方是自己落水,这话是李恪说的,也是他亲眼所见。”
李元亨眼中划过惊异。
阿娘是在提醒他,如果元方的死有蹊跷,那么说这话的李恪就有问题。
“元方与他并无冲突也无关联,他为什么要……”
尹氏摇头:“世人都有秘密,鬼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不管因为什么,都不是我们能够探究的。八郎,阿娘不想你掺和进别人的秘密里,得知他人秘密的人不会有好下场。阿娘是想你平平安安的。阿娘知道你与元方关系好,你若觉得对不起他,那么就替他照顾好张妹妹。”
李元亨一顿,转头看向另一间屋子。那里住着李元方的生母张氏。自从得知李元方的死讯之后,她就疯了。每日恍恍惚惚,不是喊着李元方的名字四处寻人就是抱着枕头当李元方哄,偶尔清醒的时候一个劲哭。
“阿娘如今能靠的只有你,张妹妹能靠的也只有你。八郎,听阿娘一句劝。好好生活,不要去理会多余的事,不管这事是什么,总归都与我们无关。我们只要不掺和进去,当什么都不知道,就能安稳太平。
“如今已是年节,翻过年你就十一了,再过几年,年岁到了,你就能找个机会求圣人放你去封地。若是之前或许会有点难办。但现在元方的死让你阿耶态度宽和许多。皇后也对我们多有照料。可见圣人亦不会太揪着从前的事。
“到时候你去求一求皇后,得她几分怜惜,让她帮帮你。把我与张妹妹接出去奉养。我们与你一起去封地。八郎,事已至此,你得想想阿娘,想想你张姨娘。倘若你再有何意外,你让阿娘怎么办,让你张姨娘怎么办!”
李元亨嘴唇几度开合,想说什么,面对尹氏哀求的眼神最终败下阵来:“好。我答应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