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氏松了口气:“这么做是对的。毕竟你说的疑点只是你以为的疑点,你没有任何证据,别人不会轻易相信。而且你非是百分百确定事情一定有蹊跷。
“如果查清楚是你想多了,你此举就等同是在给李恪泼脏水。李恪即便是庶出,也是当今圣人的庶出,还是庶出里的头一份,不是现在的你能构陷的。八郎,你要明白,时移世易,我们如今谁都惹不起。”
李元亨深吸一口气,无奈点头,可低首看着面前的菜食,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他如今能不受欺凌,阿娘能比从前过得好,都是李元方用命换来的啊。李元方如若当真死得不明不白,他们享有这一切却不闻不问,真的能够心安吗?
李元亨陷入迷茫。
时光匆匆而过,转眼年关过去,上元节至。
大唐实行宵禁制度,每年唯有那么屈指可数的几天会暂驰宵禁,上元节便是其中之一。这日长安会举办灯会,难得夜间比白日热闹的时刻,全城灯火通明,行人如织。不但平民百姓会去游玩,勋贵世家与皇室子弟也是期待已久。
李恪躲着众人,七弯八拐,来到一间院舍内。这是宋清的住处,亦是提红的住处。
提红看到李恪显得十分高兴:“小郎君怎么来了?可是找郎君?今儿街上热闹,郎君出门了。”
“我不找宋侍读,只是刚好出宫,想着许久不见提红姑姑,便来瞧瞧。”
提红轻笑:“难为小郎君还记着婢子。”
李恪神色微动:“姑姑已经出宫,夫君乃朝廷命官,可自称臣妇,不必再称婢子。”
提红一愣,转而摇头:“即便身份变了,可对于主子与小郎君来说仍是一样的。婢子还是婢子。”
李恪眸光闪烁了一瞬:“姑姑还是这样。怪不得阿娘总说能得你和拾翠姑姑相伴是她之幸。”
“小郎君这话言重了。能伺候主子是婢子的荣幸才对。小郎君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是不是有心事?”
李恪没有直接回答,继续说:“阿娘这几日同我提起你们之间的趣事。她说你从前傻傻发誓要一辈子伺候她。阿娘回答你往后若遇见意中人只怕就不会这么想,还会求着她开恩了。你说你不要臭男人,只想跟在阿娘身边。没想到如今……”
“是啊,没想到如今我亦会成亲,还有了孩子。”提红低头抚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神色很奇怪,并不是简单的欣喜,似乎有些复杂?
李恪看在眼里,问道:“宋清待你好吗?”
“好的吧。”
李恪怔住。好就是好,什么叫做好的吧?
提红深吸一口气,莞尔笑起来:“他对我嘘寒问暖,事事顺着,自然是好的。譬如今日,我不想出去逛,他便说要在家陪我。我不愿让他错过外面的热闹,装作嘴馋想吃李记家的元宵,他便答应给我带回来。他对我一直是好的。”
李恪侧目看过去,提红说得温婉,始终带着笑意,但他总觉得对方的语气与神色中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分辨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
“小郎君为何这么问?”
李恪犹豫良久,开口道:“从前对你来说,阿娘是最重要的。我想知道现在还是不是。”
“当然。婢子对主子从未改变。”
“对比宋清也是吗?”
提红顿住。
李恪进一步说:“倘若让你在阿娘与宋清之间选其一,你选谁?”
提红瞳孔一震,眸中浪涛闪过,垂在袖中的双手微微收紧:“小郎君这话什么意思,可是宋清做错了什么,犯了事,惹主子不高兴了?”
李恪张了张嘴,目光扫过她的肚子,按压下来:“没有。我不过听阿娘提了些你们之间的旧事,说你们多是忠心,为了她什么都可以抛却,因而好奇问问。你别多想。时间不早了,我是趁兄弟们自由活动之际过来的,还得去醉仙楼与大哥会合,告辞。”
起身刚走出两步,却被提红追上来抓住手腕:“小郎君,你告诉婢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关于主子的对不对?倘若事关主子,倘若会对主子造成伤害,请你不要瞒着婢子。”
她的语气急切,手上力道逐渐加重。
“小郎君,婢子知道自己没有拾翠聪明,没有拾翠做事稳妥,但是请你相信婢子,你告诉婢子,是不是宋清做了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他是不是……”
正说着,吱呀一声,门扉打开,宋清推门而入。
提红言语顿停。
眼见李恪到来,宋清很是惊讶:“小郎君。”
李恪瞥了他一眼:“我来看看提红,这便走了。你好好照顾提红吧。”
说完就抬步出门,宋清赶紧跟上,缀在后头:“小郎君同提红说了什么?”
李恪脚步停下:“你以为我跟她说了什么?”
宋清蹙眉:“小郎君,此事事关重大,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所以越少人知道越好。提红性格不如拾翠谨慎,不宜知道太多。”
李恪笑起来:“原来你也明白她不能知道太多。这么大的秘密,我总要清楚她究竟是不是真的一无所知,否则我怎么确定事情不会在她这里出现纰漏?”
原是来试探提红的深浅,试探提红知道多少。
宋清松了口气:“小郎君能想到这点臣很欣慰。小郎君放心,臣很谨慎,提红确实不知情。有臣看着她,你不必过多顾虑。”
确实不知情?
李恪神色闪了闪,警告道:“最好如此。”
转而又问:“那个孩子呢?”
宋清愣了片刻,言道:“小郎君放心,他很好。”
很好?他们会好好待他?
李恪不太相信,他深深望了宋清一眼,也没有再问,裹了裹身上的披风转身离去,一边前往醉仙楼,一边思索。
他今日确实是来试探提红的,但试探的目的却非是宋清想得那般。
人人都说提红没有拾翠聪明,认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可观她今日的反常表现,好似并非如此。
也是,就连拾翠都能发现宋清的不对劲,身为枕边人的提红当真会一无所知吗?
虽然拾翠能够得知很可能是宋清看中了拾翠的性格觉得可以利用,所以故意漏出破绽,让对方察觉,从而引她入局。但提红嫁给他数年啊。数年的时间,朝夕相处,怎么可能半点端倪都看不出来。
从今日提红的反应来看,李恪觉得自己猜对了。提红肯定察觉了些什么,即便不知全貌,她应该也已经有所怀疑。
不然她不会在听闻动静,看到宋清回来后,立刻闭嘴,甚至下意识松开他,非但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再做出任何让宋清疑心之举。
由此看来,说她行事不谨慎,倒也没有那么不谨慎。人都是会成长的。从前有阿娘处处护着她,她当然可以天真一些单纯一些。可现在不同,如果身边有个豺狼,如果身处危局,她还会一如既往的天真与单纯吗?
李恪手指蜷曲起来。
不急,不能急。他不可以慌。提红究竟态度如何,是会因为孩子与宋清选择装作什么都不知,还是会如拾翠一样甘愿被对方利用还认为这是对阿娘好,犹未可知。
他得再观望观望。
他不能随意妄动。他得稳住宋清,稳住所有人。至少他要先保证那个孩子的安全,最好能让他离开狼窝。当然,这很困难。可他总要试一试。
李恪深吸一口气,暗自思量这自己的计划,盘算下一步该怎么走,还没等他相处确凿的对策,变故来临。
提红小产了。
院子里。
李恪赶到之时, 正好看到拾翠在质问宋清:“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让她知道,你说你会护好她,现在呢?她小产了!你知道小产对女子的伤害有多大吗?你就是这么护的!”
宋清蹙着眉:“我没想到她会跟踪我,甚至故意灌醉我套我的话, 更是趁我醉晕之际, 翻箱倒柜找到我藏起来的东西。她在怀疑我, 所以才会给我设套。”
说这话时, 宋清转头看了李恪一眼。
李恪没出声,更不反驳。
拾翠咬咬牙,恨恨跺脚走进屋子,不用想也知道, 劝人去了。
李恪这才开口:“你觉得是我当日与提红的言语让她起了疑心才会导致今日的结果?你在怪我?”
宋清低头:“臣不敢。臣只是担心提红知道此事且反应激烈,我们会很麻烦。”
李恪默然,不再说话。
没多久, 屋子里就传来瓷碗碎裂的声音以及提红怒不可遏的谩骂:“你滚!你这个叛徒, 主子待你那么好,那么信任你, 你居然背叛她。你简直不配为人!你滚,滚出去。我怕你呆在这脏了我的地!”
拾翠被轰出来, 发髻凌乱,衣服湿了大片, 上头还沾着茶叶。
宋清眉头蹙得越发厉害, 神色很是挣扎。李恪心里却略微放松了些许。她连好姐妹拾翠都打, 就证明她心里其实并不认可拾翠的做法。
眼见宋清眸光闪烁不定, 脸色越来越青,李恪适时开口:“我去和她聊聊。”
宋清不同意:“提红现在情绪激动,行为不定, 恐会伤到你。”
李恪轻嗤:“你有更好的办法吗?你进去只会让她更激动,她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恐怕就是你。”
宋清哑然,却仍然坚持:“臣要保证小郎君的安全,提红现在不可控。”
“所以呢?你要像杀死李元方一样杀死她吗?”
此话一出,拾翠心头大跳:“不行,那是提红。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宋清,你若真对她下手,我不会饶过你。”
宋清苦笑:“一日夫妻百日恩,更别说我们夫妻数年。但凡……但凡……我怎么会愿意走到这个地步。”
但凡后头的话语没有说出来,可李恪很清楚他什么意思。
“你们离远点,别让她看到你们更不高兴,最好去外头守着,别让人察觉这里的动静,我去劝劝她。”
怕宋清再阻止,李恪轻嘲:“她刚小产,身体虚弱,我一个学了好几年武的人,会被她所伤?我们谁都不想让局面闹到无法收拾,所以,现在,你们听我的。离远点,守着些。”
近乎命令的语气与口吻让宋清宛如见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主公,下意识脱口而出:“是。”
待回过神来,连自己都有些惊异,却又有些欢喜。小郎君有了上位者的威严,有了如主公一般的威仪,是好事。
他想了想,拉着拾翠往外走了几步,选的位置十分讲究。既看得到屋外的情况,可以望风,又能警醒屋内的状况,一有不对就能立马冲进去,还十分符合李恪所说的“离远点”。
李恪将他的心思看在眼里,没有说话,径直入屋。
提红躺在床上,面容苍白,看起来十分憔悴。
“你也是来劝我的?”
李恪摇头:“我跟你一样也才知道此事不久,约莫比你早一个多月。我很清楚这件事情有多残忍,多难以接受。与我如此,与你更是如此。”
毕竟对提红来说,中间还夹杂着夫君,夹杂着孩子。
孩子……
李恪目光扫向她用被子包裹着的腹部:“我很抱歉。那天我确实有试探你之意,但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和孩子。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是我考虑不周,我不该在你有孕的时候对你说那些话。对不起。”
提红苦笑:“与你无关。在你之前我便已经有所怀疑了。你以为上元节这么热闹我为什么不出门,又为什么要哄宋清出门?我是发现他在家里藏东西,想把他支出去翻来看到底藏的什么。我觉得他不对劲。所以就算没有你,我也会去查。至于这个孩子……”
提红颤抖着手抚上腹部,眼角落下一滴泪:“怪只怪他投错了胎吧。但愿他能重新找个好人家,也免得出生后做一辈子的孽种。”
“孽……孽种?”李恪睁大眼睛,不可置信,“你……你不会,孩子是……”
提红轻嗤:“是啊。孩子是我故意弄掉的。那又怎么样?我不想爱他吗?我不想他出生吗?可谁让他父亲是宋清呢!宋清该死,这个孩子也不能留。我不会给一个伤害主子的人生孩子,永远不会。
“但凡我生了,便是我背叛主子的证明。日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主子。我如今只庆幸,庆幸是在孩子出生之前得知真相,看清宋清的真面目。”
李恪大感震惊,他的双手微微握拳,心脏点点收紧。他原本只是想知道提红在杨妃与宋清之间会选择谁。哪知对方如此果决,不说宋清,为了杨妃,她连孩子都可以不要。是他小看了提红。
望着提红眼底的愤怒、怨恨以及坚定,李恪深吸一口气:“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提红神色闪烁,“宋清既已发现我得知一切,我还能有机会怎么办吗?”
“如果有呢?如果没被宋清发现,你本打算怎么办?”
提红蹙眉,看着李恪,心生犹豫。
李恪继续:“知道真相后,若是想要直接捅出来,你是有机会的。就算你进不了宫,去不了衙门,也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闹。长安是京都,只需你闹出来,不管真假,都会有官家知道,会传入阿耶耳朵里。但你没有这么做,为什么?”
提红低头,没有回答。李恪替她回答:“因为你害怕这么做会给阿娘带来伤害,给那个孩子带来伤害,也给我带来伤害,对吗?”
就算不是真正的小主子,可毕竟是提红看着长大,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假的。东窗事发,李恪就没有活路了。
李恪叹息:“你是对的。不能说出来。不谈我会怎么样,就说那个孩子。阿耶是皇帝,你认为阿耶知道真相后会如何?你以为他会在乎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庶出血脉?
“到底是亲生子,能救他自然会救,但救孩子不是他的第一目的。若在救孩子与铲除前朝余孽之间择其一,你认为他会怎么选?”
提红脸色又白了两分。毫无疑问,李世民会选后者。
“对阿耶来说,嫡出才最紧要,其余庶出不过尔尔。他不会为了一个庶出且还没有任何相处、毫无感情的孩子去破坏自己的计划。他会以彻底歼灭前朝余孽为主,必要时,甚至不吝于牺牲那个孩子。那么对于他们而言呢?”
李恪透过半掩的门扉看向宋清,“如果阿耶知晓,并有了举措,跟他们正面打起来,作为阿耶的亲生子,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对他?到那时,他还会有活路吗?”
提红浑身大震。
“提红,所以只有我们在意那个孩子,只有我们会把他摆在第一位,只有我们能不惜一切也要保他。”
提红神色惊讶,眸中满是诧异:“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跟你是一边的。”
提红瞄了眼远处的宋清拾翠:“你……你跟他们……”
“他们认为我没得选,所以觉得我再怎么置气,气消了终会答应他们,按他们的要求去做。因为他们很明白,我的身世摆在这里,除了跟他们合作,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因为其他任何一条都是死路。可是……”
李恪转头看向提红:“你可以为阿娘不要孩子,甚至可以为阿娘赴死,我为什么不可以?阿娘养了我十余年,待我不薄。虽然她是以为我是她的亲儿子才如此。可十余年的付出是真的,我所享受的她的疼爱也是真的。她为我费尽心机,呕心沥血,我怎能对不住她。”
说到此处,李恪眼眶泛红,鼻子发酸。他偏过头努力将泪水憋回去。
“提红,你信我吗?”
提红含着泪说:“当然。”
“那我能信你吗?”
提红再次点头。
李恪松了口气:“提红,我身边人手不多,我需要你。这件事,我们靠不了别人,只能靠自己。”
提红有些不忍,她抓住李恪:“小郎君还小,我们告诉主子吧。主子年岁比你我长,比你我经历得多,她或许会有办法的。她说不定可以保住那个孩子,也可以保住你。”
李恪摇头:“没有办法的。不能告诉阿娘。”
提红疑惑,不能告诉李世民她理解,可为何不能告诉主子?
“我知道主子倘若知道真相一定会很伤心很难过,但早晚要知道的。主子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我明白。阿娘需要知道,也一定会知道,但不是现在。我们得先确保那个孩子的安全才能告诉阿娘。否则,他们手中握着阿娘的亲骨肉,阿娘即便知道真相,你让她怎么选?她能告诉阿耶吗?不能。”
问题回到之前,这就跟他们不说出来,不让李世民知道的原因一样。这是其一。其二,告诉李世民,等于出卖李恪。李世民会容忍这个鸠占鹊巢让自己白养了十余年的孩子吗?这个选择杨妘坐做不下的。这对她太残忍了。
“如果不告诉阿耶,阿娘也不过是跟我们现在一样。我们已经这样了,何苦把她拉入泥沼。让她跟着一起替反贼遮掩隐瞒,故意欺骗阿耶,。若东窗事发,单凭这点便已是罪过。你认为到时候阿耶会怎么看她?她会落入何种境地?”
提红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倘若如此,主子的结局恐怕好不到哪里去。即便李世民念在她是逼不得已,网开一面,不予惩处,也再不会给予恩宠。而在宫里,一个不被皇帝待见的妃嫔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可想而知。
这还是好的情况。不好的话,李世民大怒,似李渊早年的尹德妃张婕妤一般打入尘埃没入掖庭也不是不可能,甚至李世民的火气更大一点,结果会更惨。
而李世民会有多恼火,谁也不知道。
提红瞬间明了局势:“你是想让主子蒙在鼓里,这般一来,如果圣人有一天知道真相,她也是完全不知情的那一个。”
李恪点头:“只有这样,阿娘才是完全清白无辜的。阿耶虽然最是爱重皇后,对阿娘却也并非半点情意也无。只要阿娘是绝对清白无辜的,他就算迁怒,就算有气,也总会留有一丝情面。气消了便好了。
“如此,阿娘即便仍旧会受些冷落,可结局总归不会太差。更何况,如果那个孩子懂事,阿耶说不定还会对他生出一丝怜惜与愧疚之情。”
提红深呼吸:“我明白了。你想让我去那个孩子身边?”
“对。我若派别人去,一来没有合适人选,二来他们也不会同意。但你不一样。你是宋清的娘子,有这层关系,他们会同意你前往,对你的防备也会少一些。”
提红咬牙,忍着对宋清的恶心道:“好,我去跟宋清说,就说我想通了,我愿意为他们做事,但我要亲眼看到那个孩子的安全。”
“不。”李恪直接否决,“你不能这么说。宋清是个很谨慎的人,作为枕边人的你都是最近才发现异常。你以为拾翠凭什么能早几年就知晓?”
提红微愣:“你的意思是,宋清故意让她知道。”
“对,因为他觉得拾翠可利用。但你认为他为什么坚决不肯让你知道?夫妻数年,就算不是完全了解对方,多少是懂一些的。他不这么做,说明在他看来,你不是拾翠,你跟拾翠不一样。
“你比拾翠单纯,越单纯就越认死理。所以你没那么多自己的思想,你只认你的主子。这点在他看来具有十分重大的不确定性,他没把握能说服你。”
正是因此,让李恪觉得提红比拾翠可靠,因而起意试探。
提红眼珠转动:“所以小郎君觉得我若这么快服软,甚至走拾翠的路子,做拾翠一样的决定,非但不能取信于他,还会引来他的怀疑?”
“是。”李恪想了想,又问,“孩子是你故意拿掉的,宋清知道吗?”
“暂时还不知道。”
李恪轻笑:“那就被让他知道。你要努力让他以为,孩子是因为他与你争执,与你推搡之间没的。你要让她对你心生愧疚。
“至于提议去往那个孩子身边的事,不能由你开口,我来说。你目前最重要的是注意休息,早点把身子养好。就算要走,也要等你身体复原没有问题之后。”
提红摇头,挣扎着想起身:“我可以。”
李恪一把按住她:“别逞强。你若亏了身子,还怎么继续我们的计划?别因小失大。况且你还需要时间在宋清面前表现。你要表现出既不忍背叛阿娘,又不忍揭穿他看他去死。你要表明你再主仆情谊与夫妻情谊之间两难抉择。”
提红听懂了,这是让她以情取信宋清。只需宋清信她对其有情,那么他们也会信。提红想了想,点头答应:“好。”
“你去了之后,只管照顾那个孩子,别的事什么都不要管。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要尝试与我传递消息。你的任务是保证那个孩子的安全。若有可为,带他脱离他们的控制。”
李恪目光锐利,字字着重,“你记住,保证安全是第一位,带他逃脱是其次。不能因为其次而忽视首要。没有什么比他的性命更重要。所以你一定不能急。你需要时间去获取他们的信任,也需要时间去获取那个孩子的信任。你一定要沉住气。”
提红应下:“我明白。”
“还有,你要观察那个孩子的性格。你要仔细判断这个孩子心性如何。若他是个聪明的,你不妨把实情告诉他,如此他既能更好的配合你,你们也可以有商有量。但如果他不太聪明,被对方养废了,或是一颗心都在他们那边。”
李恪话语顿住,这是最艰难的局面。若是如此,这个孩子即便被救出来,回到阿娘身边,对阿娘来说也未必是好事,还可能成为危害阿娘的祸患。
但他终归是阿娘的亲骨肉啊。他不能因为这点就轻易放弃对方。
李恪握紧拳头:“若是如此,那就看你的本事了。你得教他,你要努力把他的思想纠正过来。”
提红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李恪站起身:“暂且就这样吧。”
见他要走,提红拉住他:“那你呢?小郎君,你说了这么多,全是在为主子,为那个孩子考虑,你自己呢?你……你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
李恪很迷茫,他确实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不知道自己的归途在何方。他哂笑一声:“走一步算一步吧。”
提红不忍心,还想再问,李恪已道:“提红,如果那个孩子在他们手里,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唯有他彻底安全,我们才能不被人牵着鼻子走。选择只有在有的选的时候才能选。
“所以下一步该如何,等我们有选择的权利之时再说吧。你只需要确定一点,我与你一样,不管如何都希望阿娘好,希望她美满,希望她能事事顺遂,不受伤害。”
杨氏李氏并没有那么重要,拾翠的心思不能说完全错误。但其中风险太大了。这个风险不是阿娘可以承受的。
李恪闭上眼,平复好心绪才迈步走出去。宋清与拾翠同时上前:“提红怎么样?”
李恪没有直接回答,只对宋清说:“让她走吧,离开长安,去你的主公身边,去照顾那个孩子。”
宋清与拾翠同时愣住。
李恪目光扫过拾翠:“她不是你,做不来你这样的选择。”
又扫过宋清:“可她又与你夫妻恩爱数年,同样做不到亲手推你去死。所以她才会如此痛苦,难以接受。与其让她留在长安,两边为难,日夜煎熬,不如放她离开。”
宋清蹙眉。
李恪又道:“她若不能如拾翠一样,留下终究是个隐患,你们认为我们承受得起这样的隐患吗?”
宋清拾翠尽皆低头,那必然是不能的。
“莫非你们真想杀了她?”
宋清拾翠面色大白。
李恪继续:“我们人,一个是她打小带大的,一个与她情同姐妹,一个与她夫妻数载。谁愿意走到这个地步?谁愿意看着她死,还是我们来动手?你们下得去这个手吗?”
拾翠无法言语。宋清神色越发挣扎。提红不愿意亲手推他去死,他又怎会愿意呢。可是事关主公的大业啊。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让她去后方,有我们的人看着,她出不了乱子。对她来说,阿娘是她最在意的人。爱屋及乌,那个孩子也是她最在意的人。让她去照顾那个孩子,她不会拒绝。
“唯有如此,才能既保住她的命,又能给予她一点慰藉,让她不必那么煎熬难受,我们也可以避免被暴露的风险,对双方都好。”
宋清认真思索起来。提红知晓真相已成事实,而她也确实不是拾翠,做不到似拾翠这般。那么如果不想亲手杀了她,李恪所说似乎的确是最佳方案。
他沉默良久,最终点头:“好。臣会尽快安排,亦会传信告知主公。”
李恪松了口气,但听宋清又问:“小郎君可想亲手与主公写信?”
李恪眸光微闪:“不了。你转告他。阿娘视我为心头肉,待我千好万好,他若真疼爱我为我着想,但盼他看在这一点上,不要为难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身上终归留着一半杨家血脉。”
宋清叹息点头:“小郎君多虑了。那个孩子,主公一直好吃好喝养着。”
李恪看过去,眸色锐利。宋清忙低下头:“小郎君既有吩咐,臣定会把你的话带到。”
李恪收回视线,满意了。
杨妘唉声叹气:“提红跟了我这么多年, 还是头一回离我这么远,我竟有些舍不得。”
拾翠轻笑打趣:“主子忘了, 提红都出宫数年了。”
“这怎能一样?此前便是出宫, 到底是在长安,我知道她就在那里。若是想她了,还能偶尔召进宫来见见。现今她去那么远, 想见面就难了。”
拾翠安抚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宋侍读家乡尚有老母, 老太太一个人在那边,虽有仆婢照顾,终归比不得亲人在旁。从前宋侍读也不是没提过将她接到长安奉养。老太太顾念死在家乡的郎君与长子, 不肯离开老宅。宋侍读亦无法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