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眼下这本《氏族录》是怎么回事?氏族志, 氏族录, 一字之差, 意义近同。
李承乾翻了翻,微微蹙起眉来:“这《氏族录》看上去应当还未完稿吧?”
李世民点头:“这只是第一册 草本。世家所修, 如今已在整理校对,并同时着手刊印,想来很快会发放入市。”
世家啊。李承乾啧了一声, 觉得倒也在意料之中。李世民修《氏族志》, 不用想都知道必然会以李姓为尊, 长孙次之, 而后才是其他。借此奠定李家的皇权地位,也是想用以压一压世家气焰。
世家知道消息,立马着手著《氏族录》, 以博陵崔氏位列氏族第一,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居于其后,再后才是李姓皇族。更是赶在朝廷成书之前出第一册 ,紧急刊印发放。其司马昭之心,简直路人皆知。
李承乾将书册放下,懒洋洋道:“阿耶应该高兴才对,做什么生气?”
李世民:???
我还高兴呢?我这怎么高兴得起来!
“放眼史书,往前翻数百年,五胡十六国,南北朝。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中土大地历经长期混乱,诸国林立宛如雨后春笋,政权更迭好似月升日落。
“北魏,北齐,北周,南宋,南齐,南梁……过往朝代何其多,皇室姓氏亦是不断变幻,而今何在?唯有世家长存。所以说句‘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一点不为过。”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
话虽不好听,确实事实。李世民脸色瞬间门沉下来。
李承乾继续:“这也是世家傲气的来源。不但能在混乱喧嚣的历史长河里得以留存,还能在过往诸朝诸代留下自己的辉煌事迹,确实有底气。
“但阿耶觉得,倘若往前数几十年或上百年,甚至更久,那时的皇家会如我们一般主持修著《氏族志》吗?会将世家排后吗?而世家会在知道后着急忙慌赶出第一册 吗?”
李世民一顿,还没等他回应,李承乾已然自问自答:“不会。世家恐怕只会私下翻翻白眼,给个轻蔑的眼神,压根不会有大动作。因为《氏族志》只是《氏族志》。
“世家大族的声望在于众人的集体认知,在于高士阶层的庞大力量,在于寒庶门第的向往追逐。这些不会因为一本《氏族志》而轻易改变。
“或许在这本书出来之际,人们还会嘲讽皇家此举荒谬,非但达不到目的,反而显得小家子气,失了风度。”
李世民:……我觉得你在说我,但我没有证据。
李承乾瞥他一眼:“如今不同。我李唐建国至今不过十多年,去除最初征伐的时间门,真正统一唯六年有余。
“可仅仅是这六年有余,变化已然巨大,便是与前朝最为安稳繁荣之际对比,亦属天差地别。谁都看得出来,我李唐与前朝不同,与过往数百年所有昙花一现的政权都不相同。
“我们的强大亘古未有,我们的繁华史无前例。更重要一点,皇室,也便是我们李家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无可替代。我们做到了此前所有当权者都未及的天下归心,万众臣服。
“我们在蒸蒸日上,在蓬勃发展。那么世家呢?”
李承乾嘴角一勾:“世家在纷乱的政权更迭之中,确实没有消弭,存活下来,且保存了一定实力,但这不代表他们没有损耗。他们的损耗并不小。
“从前他们手中握着巨额土地与佃客。现在我们重新划分土地制度,努力让人人有其田。即便世家仍旧拥有可观的土地与佃客,但其能量与以往已全然不能比。加之我们给予佃客诸多选择,他们并非世家不可。
“从前他们有部曲,而今部曲之名犹在,但已与寻常看家护院无异,也就抓个小偷打个盗贼了。不论数量还是质量都近乎名存实亡。
“从前他们有门生,人们大多需要通过世家入仕获取前程,现在我们给予大众向上的通道,求贤若渴,不问出身。
“从前他们有故吏,凡受推举保荐者皆承私恩,奉命于皇族,名为国臣,实为家臣。而现在,我们已打破这种局面。
“如今,我们又要修《氏族志》。不说出台后影响几何,单就这个举措本身已经说明我们的态度。我们不容世家占据主流地位,我们要维护皇权的至高无上。我们很明确在一步步打压世家。世家啊……”
李承乾轻笑:“他们急了。这说明我们这些年做得很好,让他们感受到巨大恐慌。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赶在我们之前把书弄出来?除了想抢先一步,占据先机之外,是不是还有另一层考量?
“书是皇家主持,是朝廷官方刊印。若等书面市,他们再出个《氏族录》,将排名颠覆,便是公然驳斥皇家,与皇家打擂台。而倘若在此之前出书,他们可以装作不知道我们也在修书,装作不知道我们的意图排名。
“这种做法是对我们的反击,却也是对我们的忌惮,说明他们不敢全然违逆皇家。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确实如此。
李世民瞄了他一眼:“你倒是说得头头是道。”
李承乾扬眉:“那是当然。”
李世民勾唇:“既然这样,想来对于此事你已有主意,那便交给你了。”
李承乾:!!!
喂,不是。我只是发表下自己的看法没说要接活!
“我刚忙完春种呢!”
“忙完了?那不正好?”
李承乾:……你就看不得我闲着是吧。还让不让人歇会儿了,每年春种有多累你不知道吗?你还是人吗!
刚想拒绝,就听李世民又道:“你当年说崇文馆诸人都是朝廷培养的栋梁之材。既是栋梁,如今也大都十多岁了,总该试试他们的本事,检验一下这几年教学的成果。
“再有当年的话本与现今的说书,便是打崇文馆开始兴起,由崇文馆一手推广的。你将此道传播出去,还严格把关众人的话本质量,甚至自己出手写了两本,应该不只是想给自己找个乐子。”
李承乾撇撇嘴,想了想,将《氏族录》揣在手里:“行,给他们练练手也成。”
回到东宫,李承乾就紧急将身边人召过来组织开会。由李恪负责记录,李泰负责补充。其余成员包括长孙冲、程处默、杜构、杜荷、房遗直等,皆是李承乾近年来玩得较为亲近者。
众人看着眼前的《氏族录》有点懵逼。
长孙冲蹙眉:“朝廷所撰《氏族志》不能出世于此录之后。”
李承乾点头:“我问过了。我们第一册 也可以整理弄出来,即便无法赶在世家之前,但绝对能与他们同时刊印发放,绝不会落后。”
这便好。
李承乾手指敲了敲桌案:“两书同出是理所应当,但这不是解决之道,我们还得加把火。现在长安说书正火,不论文人还是百姓,不论高士还是庶寒,都喜欢去听。况且说书一道已然不只存于长安了。”
在座都是聪明人,闻弦音知雅意:“殿下的意思是从话本与说书入手?”
“嗯。世家枝叶繁茂,总会出几个不孝子弟。况且世家势大,又自视甚高,即便有些人正直中和,也难免会有仗势欺民之辈。你们想办法多做调查,找几件比较典型的事情,以此为蓝本撰写。”
长孙冲言道:“就如《女将军》一般?”
李承乾肯定:“如《女将军》一般。”
《女将军》即便虚化了朝代背景,还夹带了不少私货,但仍可看出那是平阳昭公主。李承乾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让人能瞬间门联想到原型的结果。
李承乾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视一圈,于杜荷身上停留半秒,于房遗直身上停留一秒,转瞬移开:“谁负责调查,谁负责拟定大纲,谁负责填充剧情,谁负责发印传播,你们自己商量一下。”
说完李承乾起身离去,李恪李泰懵了会儿,赶紧追上:“大哥。”
李承乾停下脚步吩咐:“你们回去,此事由你们把控全局。”
李恪李泰同时一愣:“我们?”
“对,就是你们,有问题吗?这种事咱也不是第一回 干了。《女将军》那会儿不是挺顺利的吗。你们都瞧过一遍了,难道还不会?”
李恪李泰摇头:“我们懂。”
李承乾拍拍手:“这不就结了,我跟你们说,你们也没比我小多少,该学着独立了,别总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
李恪李泰:……
李恪犹豫了下,问道:“大哥,房遗直生母出自范阳卢氏,杜构杜荷有位堂姑嫁的荥阳郑氏。”
“所以就看他们怎么选了。”
李恪微愣,转瞬明白:“大哥是故意跳出来,将此事交由我与四弟负责,便是想看他们会怎么做?”
李承乾眨眨眼不说话。
李恪仍有担忧:“大哥便不怕他们会毁了你的计划?”
李承乾轻嗤:“那又如何?此计便是崔卢郑王四家得知又怎样?他们能耐我何?有些招数我用得他们用不得。我想搞他们,何止这一种手段。况且你们莫非以为单凭这一种手段就能完全压住世家,令世家低头?”
言外之音再简单不过,他是有后手的。
“再有。”李承乾挑眉看向不远处的“会议室”,“即便与卢氏郑氏有姻亲,也总归只是姻亲。他们到底是姓房姓杜,而不姓卢不姓郑。我相信他们知道该怎么选。”
毕竟他只是想打压世家气焰,击落世家地位,并不是想让世家族灭。
李恪了然:“我懂了。大哥放心,我们会好好办的。”
李泰:……你懂什么懂!你这应的也太快了。
虽然李承乾说得很有道理,但李泰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狐疑望过去:“事情我们都做了,你做什么?”
李承乾挑眉:“都说了我有后手,我当然是有更重要的活干。你们回去继续讨论吧。我先走了。”
快步离开,待得脱出二人视线,李承乾才舒了口气,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筋骨,
嗷,转手把任务派发出去,完美。
哈,好困哦。李承乾打着哈欠往内殿去。于是在李恪与李泰同众人商量好完整计策,分配好各自任务,把会议刚要记录清楚,转回来想给李承乾过目的时候,就被抱春告知:“殿下歇息了。”
李泰:合着你所谓“更重要的活”就是睡觉?
李承乾:怎么不是呢?睡觉怎么就不是“更重要的活”了?人生在世,谁能躲得过吃喝拉撒睡?你是铁人,你不睡啊!
李泰:淦!合着你还知道我们也要睡觉啊。你要点脸!
李承乾:我也不想啊,这活我本来没想接。阿耶应塞的。你不服你找阿耶去。
李世民:……
五月初五, 端阳节。
春风茶坊的说书先生接连说了几个新故事,都是近日各大书局才开始卖的新话本。与此同时,世家所著《氏族录》与朝廷所著《氏族志》也几乎同时面市。所有事情交织在一起, 讨论者众。
“一个《氏族志》, 一个《氏族录》,世家这是公然想跟皇室打擂台?”
“倒也不算吧。我看氏族录说的挺好。五姓七望,百年大族,正该以博陵崔氏,清河崔氏为首。皇家……皇家确实不错, 只是陇西李氏的底蕴到底比不得崔卢郑王。”
“噗,你说这话可不可笑呢。李为皇姓, 他们不占第一谁占第一,崔家想做第一,是想谋反吗?”
“这……这怎么是谋反呢。世家自古有之, 留存数百年,你们不知道别乱说。”
“你别当我什么都不知, 我也是读过书,学过史的。现今的崔卢郑王皆属山东士族。山东士族崛起于北魏孝文帝。彼时,山东士族之中可不是如今博陵崔氏的二房为第一等。
“更何况天下除他们外, 还有江左士族、关中士族、代北士族。这些士族谁家不曾风光过?就说王姓。当年琅琊王氏兴盛之时,谁又知太原王氏呢?更有陈郡谢氏, 但凡读过书的,谁不曾听过他们家‘子弟皆芝兰,风流满晋书’之名。
“敢问彼时,现今的崔卢郑王何在?数百年?你若拿留存数百年来说事。似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这等士族可还没死绝呢。”
这话意思很明白,如果只看留存多少年,古早所有士族, 只需还有后人,还有门第在的,都得算上。
先前那人胀红脸,很是不悦:“那如何一样!”
“如何不一样。你若论古,多的是在崔卢郑王之上者,你若论今,皇室坐拥江山,谁又比得过他们?或者说是博陵崔氏想要比得过?”
有人大笑:“想要比过,那不就是想造反吗?”
在场支持《氏族录》之人纷纷变脸。
反驳之人又道:“时代变迁,世事沉浮,从前种种都不必再说了。但就现今而言,皇家平内乱除外患,让我们得以生活安宁;种土豆种红薯种玉米,让我们得以温饱不愁;制豆皮制筒车制风车,让我们得以农事便利。
“诸如此类,等等等等,不胜枚举。皇家待天下百姓之心,昭昭日月。而世家呢?世家在其中做了什么?他们凭甚自称第一等?是凭他们这些年的毫无作用,还是凭他们世代联姻的庞大脉络?”
众人嗤笑:“反正除了他们几家的姻亲裙带关系,我们是没听说他们还做出过什么具体贡献来。就算有,与皇家比如何?”
“《孟子》有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世家坐拥资源万千,以家世地位为傲,却毫无爱老之情,更无怜幼之心。不思回报社会,只将家世底蕴当做自得的资本,又怎堪称世家?”
又有人道:“什么孟子不孟子的,我没读过书,听不懂。但我知道,太子殿下说过,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不是说每个大能力者都必须站出来,挡在所有人面前,做出一番大成绩。
“他拥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他可以没有那么强的责任感,却不能毫无社会责任感。至少在需要他的时候,在他举手之劳的事情上,他应该有所表示。我觉得这跟孟子的话差不多。”
“没错。天下兴亡还匹夫有责呢。世家既然不愿用自己的能力造福社会,又凭什么处处标榜自己的底蕴?”
有人翻了个白眼:“造福社会?他们不添乱就不错了。你们没看这阵子的话本,没听这阵子的说书吗?欺负良民,侵占田地,他们哪一样没做?”
“别把话本跟现实混为一谈,话本都是虚构的。”
“虚构个屁。那些事件写得清清楚楚,茶坊里当时还有从博陵从清河等地过来的外乡人了。他们可都在当地听说过。这还能有假。就好比《女将军》,说不知道说的是平阳昭公主?”
“行,就算其他都是假的。那么在定襄郡中意人家小娘子呢?就因为喜欢沈家小娘子姿色就想方设法要得到,明面上说是托人求纳,可人家再三拒绝不够,还不断去求,言语更是不客气,行着询问之举,却妥妥是逼迫之实。
“若非因此,沈家兄妹俩怎会被迫离乡,怎会被突厥细作盯上,冒充身份,还让细作混到了太子殿下身边?当初那俩细作的事可是闹得沸沸扬扬。这总是真的了吧!”
便有人辩驳:“这又不是世家干的,不过是个郑氏小郎君侍妾的娘家人罢了。”
“呸!是,想求娶沈家小娘子的确实是妾室娘家,但他们打的是谁的招牌,是荥阳郑氏。他们在当地也不是头一回这么干了,十多年时间,荥阳郑氏当真一无所知?就算此前不知道,但在细作暴露,所有事情全部牵扯出来之后呢?还能不知?
“他们是怎么做的?他们有做出惩处吗?没有。那家人可还好好地生活在定襄,在当地照样作威作福,处处以荥阳郑氏姻亲自居呢。放任亲眷逞凶,不闻不问,甘愿当保护伞,与亲自干有什么区别?能做出这种事的,自己没干过?我不信。”
众人纷纷符合:“确实如此。他们都能一而再再而三容得下一个妾室娘家用自己名义这般行事了,要说他们自己清清白白,我也不信。”
“什么欺负良民,侵占田地,逼良从妾都罢了。各位可还记得数年前圣人刚刚登基,突厥二十万大军南下,列阵渭水时,京师发生的那件事。”
“记得,如何不记得。那回生死攸关,谁能睡得着。都是放着镰刀菜刀在枕头下面安寝,一有不对,就能提刀自卫。”
“是。谁能忘得了那般场景呢。京外大军压阵,京内细作动乱。若不是太子殿下及时压住场子,揪出细作,后果……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那人点头,又问:“那你们可还记得当时被突厥人怂恿,当街煽动百姓,意图造成百姓暴/乱的四个书生?”
“自然也是记得的。我听说太子殿下下令严惩,不仅四人死罪,三代不录用,还立罪过碑塑跪像,以警世人。”
那人轻叹:“没错。正是如此。但你们恐怕不知道。其余三人都立了罪过碑塑了跪像,将事迹写入当地县志,遗臭万年。唯有一人例外。这人姓崔。乃是博陵崔氏的旁支。”
这一句宛如巨石投河,掀起千层浪。在场众人立时炸开了锅。
楼上,听得津津有味的李承乾微微挑眉。
说实话,这事他也是最近调查才知道的。当时他将事情交给长安令后就没再管了。长安令也有来报备过进展,但他不耐烦,见李世民已从渭水归京,便全部推给了李世民,自己拍拍手完事。
李世民知道此事,但碍于刚刚继位,朝堂事多,又兼突厥虽退却仍旧虎视眈眈。多方考虑之下,觉得当时情景不宜对世家逼迫太过,暂且压了下来。
李承乾挑眉看向旁边的李恪李泰:“你们觉得当年的事可与崔氏有关?”
李泰摇头:“不太像。世家或许会想要给我们添点堵,但还不至于跟突厥合谋。再说这事阿耶当年曾下令彻查。倘若真有崔氏手笔,即便时机不佳也绝不会轻轻放过。”
李恪看法差不多:“那位书生只是博陵崔氏的旁支,还是旁支中庶出之庶出,血脉偏远。况且他行事过激,有些小聪明,却又不够聪明,难当此等大任。如果真是崔氏授意,不会派这么个人出面。所以他应该与其余三人一样,都是被突厥人利用。”
李承乾眨眨眼,指了指楼下:“我也觉得与崔氏无关,但他们未必都这么想。”
果然,但见楼下暴怒声起。
“我艹他娘的博陵崔氏。这不就是卖国求荣吗?卖国求荣也好意思称世家,好意思把自己排第一?脸呢,脸呢,脸在哪儿!”
“不能这么说,当初那四个书生也是被利用。”
“被利用?啊呸!太子殿下都说了,我们被利用情有可原,毕竟我们没读过书,没见识。他们不是自傲于世家底蕴吗?不是自得于饱读诗书吗?就这,也能被突厥人三两句话牵着鼻子走?不是蠢就是毒,也可能又蠢又毒。反正不是啥好货色。能教出这种人的家族能是好家族?”
有人惊跳而起:“不是吧,居然几年前就勾结突厥了?那你们说当初沈家兄妹被细作顶替的事,不会也是荥阳郑氏故意设的局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愣了许久,缓缓回神:“你是说……你们是谁崔氏与郑氏……”
“谁知道呢。要不然怎么就这两次大的细作事件,每一次都跟他们有关系。”
“对了,你这么说,我记起来一件事。我之前听人说起过,突厥人手没那么长,他们就算能派细作入城,又是怎么从定襄那么多百姓里选中沈氏兄妹的?这可是要花大工夫探寻调查的。据说是有人给突厥报的信。”
轰,有一个惊雷砸下。
“这个报信的人是谁?把这种信息泄露给突厥,这不是故意让突厥细作取代沈家兄妹接近太子吗?得亏太子警醒,吉人天相,及早识破,若是慢上一步,若是慢上一步……”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太子是谁?是在世菩萨,是与圣人一样让他们信仰膜拜的存在。要害太子,比要还他们还让人愤怒。这能忍?这怎么能忍!
“诶,我说你们是不是想太多了,不至于吧?”
“不至于?你说不至于就不至于啊。也就是圣人跟太子厉害,把东/突/厥直接打下来,让他们全体内附,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解决了这个大隐患。但东/突/厥没了,不代表就全然安全。说书里不是说,那人后来又跟别的外族联系上了吗?”
“别越说越离谱。你也说了是说书,是虚构。当年的书生全被处斩了,哪还能冒出来在于外族勾结?”
“呵呵。”前头那人翻了个白眼,“当年的书生死了没错,但会不会有第二个崔书生,第三个崔书生。你们看,他们都嚣张到直接做《氏族志》把自己排在前头,让皇族靠后了。还有什么不敢?”
“有道理,确实可能。”
“什么可能不可能。你们简直……”
“我们简直怎么样?我怎么看你这么不对劲呢。就你们几个一直在替崔氏替郑氏等人说话吧。你们莫不正是崔氏郑氏之人?或是与崔氏郑氏关系亲密?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一窝老鼠?”
“噗,那叫一丘之貉。”
帮世家说话之人:神他妈一丘之貉。你们别太离谱!
但舆论这种事,有时候没有最离谱,只有更离谱。
没多久,话题就从“世家不顾家国,毫无大义”演变成“世家妄图取代皇室”。
厢房里,将此间言论字字听在耳中的兄妹脸色阴沉。无他,这二人亦出自王家,正是去岁冬刚入京的王八郎与王九娘。
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眸中看出事情的严重性。
不提后续众人离谱的各种阴谋论。但就前头“欺负良民,侵占田地”两项就已足够让人心生不喜;再有荥阳郑氏纵容妾室父兄逼良为妾,致使细作有机可趁,让人更为厌恶;最后数年前崔氏旁支被突厥利用在京师煽动百姓之举可谓将此事推上高峰。
至此,世家名誉岌岌可危。
王九娘严肃道:“舆论发酵如此之快必有人幕后推手。”
她没有明说幕后推手是谁,但兄妹俩都知,脱不出皇家。
“以对方的策划,此等情景很快会出现在全国各地。我们必须立刻传信回本家,令本家早些得知。”
王八郎点头:“我这就去写信。”
另一厢房。
李承乾美滋滋看了一出戏,心满意足,提出回宫。其余人都随他而去,唯独李恪意兴正高,说还想再听一会儿,留了下来。当然这是对李承乾的托词。真实情况是,他在人群中发现了宋清,而宋清也发现了他。
李承乾等人一走,宋清便寻机进入厢房。
“原来这些时日小郎君忙碌的便是此事。小郎君该早些告知臣。”
李恪不以为然:“告诉你?然后呢?”
宋清顿住:“什么?”
“告诉你,你想如何?让我不要接这个差事,还是让我从中使坏?你觉得我能吗?”
宋清哑然。是啊。不能。此事是太子指派。没有李恪,仍有李泰并崇文馆一众人员。李恪参不参与不会对事情有任何影响,反而会引人生疑。至于使坏,那就更不必想了。
“既然不管怎么样,我都必须按照太子的要求去做,事前告不告知你又有何区别?”
宋清蹙眉。当真没有区别吗?不,是有的。至少告知他,代表李恪信任他。而不告知,便可窥见李恪对他的不满。宋清心下微臣。
“此事是崇文馆负责。房遗直杜构杜荷连房玄龄杜如晦都没有告知,我怎能告知你?”李恪回身,目光锐利,“宋清,你要明白。我必须按照过往性格来行事。而对于过往的我,不会拒绝这次行动,更不会在明知要保密的情况下,将实情外泄。”
“宋清,我不能漏出破绽,哪怕只是零星半点。因为那样的后果,我承受不起。”
宋清心头一凛,垂眸低首:“是臣误会小郎君了。”
李恪暗舒一口气,转而指向楼下:“你觉得今日之局如何?”
“效果显著。山东士族自北魏孝文帝在位时崛起至今,恐怕还没人能用舆论威逼至此。”
“是啊。没有人。因为此举太子用得,旁人用不得。”李恪神色微闪,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没有哪朝哪代的皇族能拥有这样的民心,没有哪朝哪代的百姓能如此甘愿被皇族引导着往前走。你觉得他们之中当真没人明白此事是皇家设局吗?
“不,不论哪个阶层都有聪明人。但他们即便猜到了,也愿意配合。为什么?因为朝廷需要他们,太子需要他们,他们就去做。
“如今皇家拥有的民心是空前的,积累的威望亦是空前的。这些都是今日之局能轻松成功的基础。”
这话是事实,却听得宋清心里不太舒服。他反驳道:“今日楼下众人,七成为平民,唯有两成为寒庶,另外一成乃高门士族。”
李恪了然:“你是觉得要想真正对四大世家造成影响,还得看后两者?”
宋清点头承认:“世家的地位是读书人认可的,而非平头百姓。”
李恪轻嗤:“宋清啊宋清,你其实心里都明白,却不愿接受此等现实。因为你害怕当今皇室的这份力量。但事实就是事实。
“敢问世上平头百姓几何,读书人几何?倘若被平头百姓全面抵制,世家凭借底蕴,可能完全招架?更别提,你莫非以为,舆论至此,读书人会向着世家走?”
他转头:“宋清,你可有仔细去听楼下众人今日的言论。你可曾发现他们口中不断出现的几个词汇?”
宋清茫然:“什么?”
李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接着问:“你该明白茶楼说书是去年兴起,在说书之前,话本形式的文体书籍已经存在三年。这三年里,许许多多的话本故事出现。你可都曾看过?”
宋清更茫然。
“你不曾看过,当然也不知道,不论何种话本,不论故事怎样,每一个话本故事里都潜藏着四个字,也是今日楼下众人频繁提到的四个字:家国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