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就是熊老师傅不知道,要是熊老师傅知道,怕不是要跳。
他这各种情绪上头,就不阴不阳道:“那程知青你是北城人,你有啥建议不?我听说程知青家里条件还不错,你们上韩竹木制品厂整个厂子几十号人,还有前期买机器买工具,所有的花费都是程知青一个人垫了的,不知道程知青家里有没有房间能让小路挤一下,这样也能给公社省下许多开支不是?程知青能自己垫下上千的巨款支持上韩大队建厂子,可见是一个思想觉悟高,对集体有奉献精神的进步知识青年,想必小路住宿这点小事肯定也能帮忙解决的。”
都住她家去了,难不成她还会收伙食费不成?
韩东塬的脸一下子沉下来。
程柠伸手在下面一把拽住了韩东塬的手,阻止了他说话。
她一向是笑吟吟的,对人温和有耐心,但这会儿她看着王副厂长,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冷。
“王副厂长这是什么意思?”
她站起身,目光笔直地看向王副主任,冷冷道,“因为我拿了自己带下乡的钱,给大队竹木制品厂垫上了办厂的前期花费,垫了厂子几十号人的吃喝,所以王副厂长就觉得我家里条件不错,就觉得我带着小路去北城,就应该供他吃供他住?不然就是我思想觉悟不高,对集体不够有奉献精神?”
“那王副厂长你知不知道我垫给厂子前期所有的花费,那是我父亲战死边疆国家给我这个烈士遗孤的抚恤金?我父亲战死,爷爷奶奶也已经不在,母亲记忆中就没有这个人,我程家,除了我父亲的抚恤金,也再没留下别的东西给我,所以我自小就只能寄居亲戚家,这就是王副厂长口里的家庭条件不错?我抚恤金都已经花完了,王副厂长还想要架着我,把我往火上烤,看看能不能再盘剥一点用处来,否则就是思想觉悟不高,没有奉献精神?”
“王副厂长我看你也别太欺人太甚了!”
程柠生气。
是因为他们参加的这个会议,她从头到尾看到的都是这些人对韩东塬的算计。
欺负他们只是没什么根基的知青,觉得拿走任何属于他们的东西就是天经地义,好像能把他们从那偏僻的山沟沟里调出来,调到公社已经是对他们最大的恩赐,他们就该惊喜异常,感激不尽似的。
如果是寻常,她可能不会这么生气。
可是想想前世,想想前世韩东塬入狱,这些人在这中间可能扮演的角色,最后韩东塬一手办起来的厂子落进这些人手里,程柠心里就没办法不生气,不难受。
看他们是怎么说的,听说她家庭条件不错,供了厂子几十号人的吃喝,还有厂子前期买机器买工具,都是她一个人垫了的……所以韩东塬被人诬陷失手杀人,他办厂子,为大队做的所有贡献都不计了,反而被人各种翻旧账清算,办厂子的钱是投机倒把赚来的,要不然他哪里来的钱?厂子的账务也不清晰,有资本主义苗头,就是大队长和大队书记都不好出面维护他,维护他就会一顶大帽子砸下来。
哪怕他已经很低调,刻意压低厂子的存在感。
……什么建厂房搞包装,都是她搞出来的,最开始她还想,前世他出狱后做生意做得那样大,没想到这时候半个厂子办得这么粗糙。
现在接触的人越来越多,知道的越来越多,才明白,他在这中间把握的平衡。
可就算这样,最后还是出事,一出事就遭到各方的啮咬。
一想到这,她心里的怒火就没办法忍得住。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还扯住了韩东塬,禁止他说话。
在徐书记和薛主任眼里,程柠一向笑眯眯好说话,真诚又热心。
这会儿看她怒了,显见得是王副主任戳到了她的痛处……
他们觉着,这事还不是你算计不算计,占不占便宜,看小姑娘为大队竹木制品厂又卖力又贴钱的模样,平日里他们问她什么也从来是毫不藏私,找她帮忙立即答应,显见得就不是小心眼的人,你说你说什么不成,非要逮着一个无父无母,只能寄居在亲戚家的烈士遗孤,说人有钱,说她家庭条件好,她拿出来的钱可是她父亲留下来,十几年再困难也不舍得拿出来的抚恤金……
徐书记和薛主任都是一阵滴汗。
徐书记直接就冲此刻也变了脸色讪讪的王副主任骂道:“老王,你这都是在胡说什么?就算是开玩笑也要有分寸,酸人家烈士遗孤拿出来的抚恤金,我看你是湖涂了!”
徐书记是真没给面子,直接骂的。
他太了解韩东塬,那是个暴脾气的,就是程柠,看她能说出这番话出来,又看她帮忙打理厂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说话做事有理有据,平日里再和气那是她脾气好,但却也绝不是好欺负的,他要是想护这姓王的,怕是以后都别想找人家帮忙了,而且这事说到哪,这姓王的也挑不出理来的。
而且他为啥要护姓王的啊?
这做的都叫啥事。
你想拿捏别的知青也就算了,你想拿捏程知青,凭的到底是个啥啊?
徐书记骂完王副主任再来哄程柠,道:“程知青,你别生气,老王我看他是最近搞厂子忙昏头,人也糊涂了,回头我们一定严肃教育他,你别生气,为着别人糊涂生气气坏自己不值得。”
程柠冷着脸,道:“希望徐书记能严肃处理,原先我是不知道家具厂主要负责人是这样思想的人,如果知道,这家具厂我断断是半点不敢沾的。就算我为着公社着想,为着徐书记您这样一心为社员为公社的书记,我替家具厂略尽一尽己力,也是断断不敢拿家具厂工资的。徐书记,我那份工资我看还是算了,我就不要了,以后我帮你们家具厂干活,就当是看在徐书记您的面上,还有咱们公社,以及家具厂的工人份上,当是额外替你们帮一帮忙吧。”
她这绝不是生气之下说的意气话,是说真的。
一个月二十五块钱,这在后世都不够一顿饭钱的,而且她也没打算在这边长留,也就只能拿几个月,没必要蹚这趟浑水,拿一份这样的薪水,对着这样的领导,受制于人。
徐书记却是好话一箩筐地坚决要她收下。
程柠就道:“既然这样,那我就请把这份工资直接捐给公社小学吧,对孩子们多一份帮助,也就多一份办家具厂的意义。”
程柠都这样说了,徐书记也只能应下了。
而且她这样说了,也是愿意继续帮忙了。
徐书记这心悬的,可真是恨透了王副厂长那自以为是的德性。
“那小路干事这个,程知青,你要是觉得不妥当,那就还是算了,”
徐书记道,“只是这从咱们合县去北城,一路几十个小时的路程,合县又是小中途站,座位票都没有,更别说卧铺票,让程知青一个人回去,咱们也委实不太放心……”
要是寻常人也就罢了,可程柠的样貌实在太出众了些。
这一路火车,很难说不招了什么人的眼。
就在徐书记沉吟,想说要不就让小路送她去北城,住上两天就回来,韩东塬出声了。
韩东塬的面色还是很不好看。
他冷声道:“我送她回去。”
徐书记一下子松了口气。
也不可惜小路干事不能跟过去学些什么,或者跟北城家具厂那边搭上联系了,只要程柠还愿意帮忙,韩东塬也没跟他们计较就成了。
他道:“成,那真是麻烦东塬了,路费什么的都跟我们报销就成了,一会儿散会小路你就去帮韩厂长和程知青去开个介绍信,再找我盖个章。”
小路虽然很想一起去北城,可也被刚刚的争拗给吓着了,看会上领导们个个面色难看,只恨不得立即出去,哪里还想去什么北城,听徐书记说忙应下了。
该说的事情都说了,小路就带了韩东塬和程柠出去搞介绍信。
里面的会议却还没散。
小路韩东塬程柠几人一离开,徐书记就“砰”一声把杯子重重砸到了桌上。
王副主任原本还因为程柠“小事大做”不高兴呢,被徐书记这么一砸,吓了一跳,哪里还敢不高兴,冲着徐书记就讪讪道:“书,书记。”
徐书记冷声道:“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人家小姑娘,把自己父亲的抚恤金拿出来支持大队办厂子,让生产队员能吃饱饭,有衣服穿,让大队里的孩子能有学上,你倒好,在会上明目张胆的欺负人家小姑娘,你就算想占人便宜,也要注意点吃相,咱们公社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还有我告诉你,这事传出去,你这是要叫人戳脊梁骨的!”
王副主任那个面色。
他喃喃的,道:“书,书记,这,我哪里知道是抚恤金,我是听说之前韩东塬收了不少的山货,怕是赚了不少钱,还有通过黑市弄了许多收音机……办厂子的那些钱其实都是韩东塬投机倒把赚来的。”
徐书记面色大变。
不仅徐书记面色变了,薛主任面色也变了,其他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
“这种话,你是听谁说的?”
他看着王副主任,厉声问他道。
王副主任面色变来变去。
徐书记突然想到什么,眼睛紧紧盯着他,道:“顾竞文,那个顾知青?顾竞文调到了叶湾大队,我没记错的话,你爱人娘家就是叶湾大队的,他搭上了你,跑到你面前说的?”
的确是顾竞文跟王副主任说的。
前些天他老婆带着回了一趟娘家,顾竞文给他老婆送了些东西,说想跟他说说这个厂子的事。
顾竞文是谁他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从上韩大队被调到叶湾大队,他也听说了一些。
所以一开始他还以为这人找自己是为了进家具厂。
他带了些轻视的心,但这会儿他正需要人,也的确想知道更多上韩大队竹木制品厂的内幕,就去见了顾竞文。
没想到可真是听到了许多想也想不到的内幕。
王副主任也不帮顾竞文掩饰,道:“是,是顾知青说的,但他说的应该也是实情,这些事去上韩大队打听打听,应该就都能打听的多。”
徐书记面色很黑。
他道:“不用打听,这些事我都知道。他是在大队里收了山货,也的确卖去了北城,但却不是他私人收而是大队收,替大队卖的,都是有收据的,至于卖收音机的事,我也知道,他自己组装的两个旧收音机,也没有卖,是想要的村民拿了一些山货跟他换的,那些山货他都寄回了北城自己家吃用的,这种拿东西换东西的事,在咱们公社是常有的事。”
“那个顾竞文是谁?不好好干实事,整天的搞歪门邪道的人!你领导一个厂子,不好好花心思怎么搞好这个厂子,跟这搞歪门邪道的人接触,听他们在背后说些居心不良的挑唆话,我看你真是,真是,脑子是被猪啃了吗?!”
徐书记真是气得够呛。
原先他是属意薛主任任厂长,韩东塬任副厂长。
但韩东塬无意,薛主任这厂长只能是挂名,最后只好选了王副主任,这人是公社本地人,从下面升上来的,对整个公社各个大队的情况都非常清楚,做事也是会做事能做事的,却没想到这点了名让他做这副厂长才没多长时间,就出了问题。
散会后徐书记直按脑门,他叫了薛主任问他这事他怎么看。
薛主任也是一脑门的汗啊。
他自己都差点被王副主任给带进阴沟了,差点被他当了刀使呢。
“他以前也不这样,”
薛主任想了半天道,“我看还是这顾竞文挑唆的问题,那人之前想走我的路子,我接触过,是个能说会道,会鼓动人心的。”
徐书记点头,道:“那你回头跟他谈谈,让他以后别再跟那姓顾的接触。”
这个时候,就算是他想把人撤了,这筹备到半道,还能换别人上去不成?
徐书记头疼着,也想不出好的解决办法,扔了笔,合上笔记本,刚起身准备先回家吃个午饭再说,就听到了敲门声。
“进来。”
他以为是小路来找他盖章,又坐了回去。
刚又打开笔记本,再抬头却万万没想到进来的竟然是韩东塬。
“咦,东塬,”
他表情一松,招呼了韩东塬一声,笑道,“小程呢?在外面?”
“嗯,没进来,我让她在外面等着我。”
韩东塬拉开凳子坐下,道,“徐书记,我想问问这个王副主任,到底是什么情况,我过两天就要送程知青回北城,所以也不找别人打听了,就直接问一问书记您吧。”
韩东塬说有事找徐书记,让二庆伯陪着程柠去公社食堂去吃东西,他很快就过来。
二庆伯先前已经自个儿在食堂吃过午饭,牛车上时间长,程柠想着早点回去,索性就在食堂买了饼子油条,打算拎了回头在牛车上吃。
两人买完东西刚出食堂,就见到韩东塬已经过来了,三个人一起上了牛车。
程柠原先因为那个会议心情很不好。
但韩东塬能送她回北城她又觉得很高兴。
两人靠在车斗里一边咬着饼子一边说话。
五月正午的阳光已经很晒,好在程柠有先见之明,她看自己常要坐牛车去公社,就特地给牛车后车斗用布还有竹篾做了一个顶棚,所以这会儿坐在斗篷下面,有风吹着,就还不错。
韩东塬有些沉默,默默咬着饼子面色有些沉沉。
这跟以往他懒得说话不一样,程柠知道他是因为会议上的事生气了。
也难怪他生气。
程柠知道两年后高考会恢复,参不参加高考的知青都会陆续回城,这个竹木制品厂本来就是大队的,其实没那么重要。
但韩东塬不知道啊。
而且就他这会儿的性子,程柠觉着,他没直接拿杯子给那王副主任一杯子已经算是他脾气好了。
她也没问他找徐书记做什么,就给他递了军绿色水壶,道:“你说,我们过两天就回北城怎么样?你能抽得出来时间吗?”
毕竟他这个厂长跟她这个现在也不用做设计的设计师不一样。
又问他,“你回去住几天?”
韩东塬接过水壶喝了两口,才道:“没什么抽不抽得出来的,明天我安排一下,后天就能走。”
看向她,道:“你呢,打算回去住多久?”
“可能两三个星期就回来,”
她冲他笑了笑,道,“我还是不放心这边,虽然七月底还有好长时间。”
韩东塬看她笑,原先沉着的脸就松了松,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程柠却是一下子抓住他的手,偏开脑袋,嫌弃道:“你才抓着饼子呢。”
虽然那大饼也没什么油,但总归感觉不舒服。
韩东塬收回手,笑了一下,但那笑也是转瞬即逝。
他问她:“我调去公社怎么样?”
程柠一愣。
她记得很清楚,前世他是没有调去公社的。
但是,想到前世后面在大队发生的事,这应该是一件好事?
不过,公社跟大队招工,要是竹木制品厂大批量的工人走了,对竹木制品厂已经是一个冲击。
如果他再去公社,很难想象后面竹木制品厂还能不能继续运作下去。
不过程柠倒也不是很在意这个,因为他们早晚都是要走的,其实如果将来他们都走了,竹木制品厂没有合适的人领导,又在那样偏僻的深山里面,大概也是很难独立运作下去的,趁他们还在的这两年,让大队自己接手运作,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她摇了摇头,这些以后再慢慢考量了。
不过调到公社,想到王副厂长那人,她就觉得这主意一点都不好。
“可是要跟那个王副厂长一起办厂子,感觉也太糟了些。”
她皱了皱鼻子,道,“我都不想帮他们做设计了,反正我不收钱,趁着这次机会回北城一趟,帮他们搜集一下北城的日常家具款式了事。”
主要是她自己有点兴趣。
但懒得搭理那些人。
“谁说我要去掺和那家具厂?”
韩东塬懒洋洋道,“我不掺和,我们竹木制品厂的工人,他们也一个都别想捞走。”
惹了他,他们一点便宜也别想从他身上占。
真当他脾气有多好似的。
“啊?”
程柠好奇看他,“那你调去公社干嘛?”
韩东塬瞅她一眼,又揪了一块饼子,慢慢道:“知青办主任,暂代的。”
程柠:“???”
这是哪一出?
好端端的怎么跑去做什么知青办主任?
迎着程柠的目光,韩东塬却是半点不着急,也不看她,就慢腾腾吃着饼子。
看得程柠那叫一个无语。
这人个性真是讨厌啊,要不怎么到哪都人憎鬼厌呢。
“喂,为什么好好的去做什么知青办主任?这有什么前因后果吗?”
她终于忍不住,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胳膊,他没反应,戳他胳膊也跟戳堵墙一样,她便又重重掐了掐。
“这有什么前因后果,就是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呗,”
他喝了一口水,道,“你之前不是说住去公社方便些吗?那能怎么办,就一起去呗。”
那不过是程柠的借口。
程柠不纠结这个。
她道:“之前也没听说过公社有什么知青办公室,而且这知青办主任,是说做就能做的吗?咱们不是知青吗?”
“原先是有的,”
他喝完水,擦了擦手,总算是有闲心答她的问题,道,“你来之前咱们公社其实是有一个知青办主任,后来调去了县里,位置就空了出来,因为事情不多,徐书记就让薛主任临时管了这一块。但最近各种事情又多了起来,薛主任又要操心厂子的事,我就建议徐书记,可以暂时帮他管管这事,专门处理知青的各种事务,接收,分配,考核,管理,招工,还有回城这些。”
“要来公社,其他的职位哪有这个好,我就跟徐书记谈判,要了这个位置,因为是暂代的,徐书记自己做主就行。当然,如果我只是普通知青,肯定不好跟上面打报告,但我是以咱们厂子厂长的身份调过去的。”
因为他本身是知青,对知青事务熟悉,又带着村民和知青一起办了厂子,产品销到了北城,这就够徐书记决定让他暂代这个位置,然后打报告慢慢跟上面申请,由暂代转正式了。
程柠:“……”
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想了想,问他,“你跟徐书记要,他就愿意给你?你是不是答应他什么了?家具厂的事,你答应帮他什么了?”
“我不喜欢那个王副主任,那人心术不正,没有感恩之心,想从你这里拿好处,还时时刻刻都想踩你一脚,这样的人能离得远些就离得远些。我这次也是不知道,因为徐书记热情,他虽然有些算计,但到底都是为了公社,为人本身也正派,我正好又对这事有兴趣,还能借着机会回去北城住些日子,就答应了,早知道要跟王副主任这样的人打交道,我一开始就推了。”
她虽然多活了,不,多死了几十年,在韩家还有他身边看到了很多世事变迁,从他身上也学到了很多东西。
但那几十年毕竟是困于一处,并没有多了多少与人相处的经验和半分世故。
甚至因为那几十年不与人打交道,比寻常人还要更纯真和清澈些。
韩东塬看她。
但还没有出声,程柠就又喃喃道,“之前你那么不愿去公社,跟他们多牵扯,现在又突然决定过去,为什么,是因为我吗?”
她问着他,睁着水漾的眼睛看着他,带着些困惑和迷惘,满目都是他。
这谁能受得了?
韩东塬伸手将她脑袋扣到自己大腿上,道:“是吧,也不全是。”
他一直懒得掺和他们那些事。
可架不住人家盯住了他,火都要烧到身上了,还想着避让,那不是他的性格。
而且,他更见不得别人敢欺负她。
“放心,我不掺和他们那些事。”
至少,那个姓王的滚蛋之前不会。
程柠枕在他的腿上,心里有些胀胀的。
一开始他说他喜欢她的时候,她的确不信,因为他对她实在太坏了,哪有一个人喜欢一个人还对她那么差的?
可是现在坐在他身边,再想以前的事,其实好像也没有那么差。
而他为她做的事,每一件却都是实实在在的。
她突然低声问他:“三哥,那时候,那时候你是不舍得让我下乡,才把工作给我,替我下乡的吗?”
韩东塬一愣,没想到她突然又提这件事。
他自己把她脑袋按下去,这会儿看不见她的眼睛却又不习惯,又把她拉了起来,看她,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口干舌燥,好一会儿才道:“嗯,感动吗?感动的话就亲我一下。”
程柠:“……”
程柠看着他,伸手本来想打他的,可对着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眼睛突然一酸,手垂下来,拽住了他胸前的衣服,然后低头,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他看到她哭吓一跳,忙伸手揽住她哄她,道:“好了,我就那么一说,你不让亲就不亲呗,我就是跟你开玩笑的。对不起,你要是生气你就打我,别哭。”
程柠伏在他怀里,眼泪却越发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韩东塬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就像当初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下乡,为什么做那些事一样。
……难不成就因为做个梦,梦到他受伤,然后是因为他替她下的乡,她就哭成这样?
韩东塬想这中间肯定有一些他不知道的事。
让她明明不喜欢他却总是对着他心软。
而他,借着她的心软和信任要留她在自己身边。
他觉得自己很卑劣。
但没办法,他从来都不是个好人,她已经撞到他身上来,还想让他再推开吗?
两人都沉默着。
过了许久,程柠的情绪终于平静了下来,声音有些哑道:“好啊,那咱们就去公社。就是王副主任那人,也不必理会他们,你不做厂子了,他们要算计也算计不到你身上了,就让他们争来争去好了,反正我们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这里,大队那边趁我们在的时候能帮他们一些就帮他们一些,只当是为了回报这里对我们一直信任和热情的村民吧。”
前世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也很难揭开了。
但跟前世的轨迹越走越远,这却是一件好事。
她也怕留在大队,不管她怎么小心,事情还是会发生。
还不如直接远离。
韩东塬看她。
因为刚哭过,她的眼睛红着,睫毛还有些湿漉漉的,一簇一簇的粘在一起,说不出的可怜可爱。
他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她的眼睫,像是要帮她擦干那睫毛上的泪水似的,好一会儿才道:“我们?你是说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下乡的知青几乎没有谁不想回城的。
但好像也很少有像她这么笃定过不了多久一定能回城的。
程柠咬了咬唇,知道自己又说漏嘴了,想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去描补,干脆就咬着唇不说话了。
韩东塬看她这副模样,心痒得厉害,强自忍耐着,想着什么调侃一下让她打一下自己也成啊,就道:“现在操心我回城的问题了,舍不得我吗?以前我记得你可是只记挂着自己回城的。”
程柠:“……”
他的确知道怎么挑得程柠生气。
程柠也的确被他挑了一下,生气的瞪了他一眼。
可她刚刚才哭过,那情绪被挑上一点点却又气不上去,瞪他一眼就别过了眼睛。
反而又生出了其他的情绪。
其实这两天有很多时候,她也犹豫过,要怎样对待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或者至少这段时间还是保持些距离,他整个就不对劲,或者,他是误会她了。
她又不傻,其实也是知道的。
他应该是误会她,误会她是为了他下乡,她的确是为了他下乡,但却不是他以为的那样,然后因为这个,他竟然还翻出了她小时候偶尔对他好的那些举动,以为那时候她就在意他,误会她现在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因为在意他,还有她说的那个梦……这些都让他误会了。
应该从来都没有人为他做过这些。
他从小到大是怎么长大的,她再清楚不过。
那样桀骜不逊的人,满身的硬刺。
可是他们长期相处,总有那么一两次,他受伤后被她窥见那一点点的软弱,被她不经意间靠近。
所以他才会喜欢上她?
可是实情并不是那样的。
如果他知道真相,知道她并不是他以为的那种关心他,在意他,才靠近他,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有目的的,那以他的性子,说不定会比以前还要厌恶她。
因为她欺骗了他。
所以她并不想两人的关系在这个时候往那个方向发展下去。
尤其是他现在明显是在冲动之下。
可是对着现在这样的他,她又总是心软,根本拒绝不了他。
“三哥,”
她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看着远处的山,轻声道,“你还是不要对我太好,我们也不要太近了好不好,我怕你以后会恨我的。”
这一句话无疑像是一把刀子一样插在了韩东塬的心口。
他为什么要恨她?
除了她离开他,她不愿意要他,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去恨她?
在她看不见的后面,他的面色有一刹那的发白。
不过他很快就掩饰了那一刹那的神色,伸手握住她的手,像是毫不在意一般笑道:“不会,我不是跟你说过,就这一段时间,等你回城,你要是不喜欢我,我们老死不相往来就成了,或者还像以前一样,看见了当没看到。”
程柠回头看他。
她对他的神色变化太了解了。
哪怕他在笑着,用了平时那种不怎么在意的神色,她也看到了他眼底深处的落寞。
这个用冷漠和不在意装饰的落寞眼神她太熟悉了,熟悉到一看到心就抽了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