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瑾抿着花茶笑说:“年纪上来了品味才上来了,以前眼光不怎么样。”
钟弥打完招呼,刚刚坐下,闻声就提住一口气,觉得何瑾这随口一句,好像故意在扇人脸。
那位谢律师也不愧小鱼夸她狠角色,笑容云淡风气,置身事外。
她合起膝上的文件,淡淡弯唇说:“那钱太太你先打牌吧,我们先聊到这里,后续您找时间来我们事务所一趟就可以了,有问题我们再沟通。”
何瑾跟那位钱太太说,自己有份合同出问题了,还没来得及找律师看,搁置挺久。
“能不能叫你的律师帮我看看?”
钱太太自然一口答应。
何瑾指派菲佣拿出一大叠资料:“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忘了。”
“谢愉欣,欢愉的愉,欢欣的欣。”
“这么讨喜的名字,啧……”末了一声,倒像是在说可惜了,何瑾笑笑,将资料递过去,客套起来,“那就麻烦谢律师了。”
之后四人在客厅打牌,像完全忘了旁边沙发上还有个人在一页页看合同资料。
钟弥没忘,她本来觉得自己最好不要管这件事,但心里总有一句不至于,都分手那么久,彼此也毫无交集了。
他的小姨何必再为难。
菲佣来添水时,钟弥状似无意提醒一句:“你去看看,谢律师要不要添点水,她在那边看了很久了。”
何瑾先是将目光投到钟弥身上,随后嘴巴微张,恍然说一会儿没注意,没想到都这么晚了,谢律师早点回家休息吧。
那位谢律师脸上能看出疲态,但依然妥当,跟在场人礼貌告辞。
中途吃了顿宵夜,等楼下厨房送餐时,何瑾跟钟弥在一旁的水吧榨果汁。
刀片飞转,将水果卷成烂泥。
何瑾说:“你年纪不大,心思倒是挺稳的,章载年的外孙女是有点不同凡响。”
钟弥知道何瑾在说什么,也不绕弯子,坦白说:“我跟她没过节。”
“沈弗峥跟她有过节。”
钟弥皱了眉,缓缓说:“可他从没跟我说过前任坏话,只说好聚好散,而且我也觉得,他的上一段感情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倒不是钟弥自信。
她亲眼见过沈弗峥坐在那位谢律师对面的样子,他的态度,用最熟悉的陌生人来形容都会觉得过分煽情了,不避讳,也没有情绪。
何瑾对她笑,像跟小孩子讲道理一样耐心:“那你猜为什么会没有影响?”
“可能时间太久了?”
“时间久吗?”何瑾好像在思考,然后跟钟弥说,“我以前谈过一个穷画家,我姐姐不让我嫁,这都快二十年吧,我结婚,离婚,又再婚,又离婚,我还是忘不掉。”
钟弥以为这是在指沈弗峥也忘不掉。
但她内心坚定,立马摇摇头说:“他不会。”
有误会,可钟弥这反应到很叫人欣慰,何瑾解释说:“对,他是忘掉了。他不是那种什么受情伤啊,然后看开了。他不是。他是连他在英国那几年的所有都当作忘了,他回国这十年脱胎换骨,以前的事就像是在另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一样。”
“他本来是可以不变成现在这种讨人厌的样子的。”
闻声,钟弥的表情静下来,玻璃杯子也滞在手心。
“他在英国读大学,我去看他,他还跟他当时的室友带我一起去划船,船就停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他跟他的朋友翻着书找论证去说服对方,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那种氛围特别好,虽然他家里反对他继续待在英国,但我支持,我甚至鼓励他去闹,最坏也不过停掉信用卡,我说没关系,以后小姨养你。”
“之后,刚刚那个姓谢的女的追他,他们在一起了,他也没有告诉家里,因为也还不久,那年他读研,他爷爷他爸爸都不希望他继续在英国深造,那一阵子经常打电话叫他毕业后就回来,可能她就是那个时候知道他身份不一般,觉得反正等沈弗峥回国了,异国也不会有结果,不知道是不是翻了沈弗峥的手机,最后居然把电话打给了我姐姐,说她是沈弗峥在英国的女朋友,可以帮忙劝他回国发展。”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父亲当时好像是在国内因职务涉嫌经济犯罪,搞不好就要去坐牢,她希望我姐姐可以帮忙处理。”
“我姐姐就说,处理完了就算完了,能懂吗?”
钟弥握着冰凉的杯子,脑子里经过一场说复杂也不复杂的梳理,很多细节连起来,有了因由,很多事此刻再想想,也完全是新感受。
就比如,他的手机没有密码,会不会也是受这件事影响?又或者他从来就是没有的,曾经被人翻过了,也无所谓了。
钟弥低声:“所以是这样结束的……他是被结束的那个,所以对方最后跟他说的话是谢谢。”
那他除了说没关系,也没有更体面的话了。
那时候他不愿意回国,一定跟家里说了很多自己可以独立的话,甚至是吵,他会描述自己在英国生活状态很好很理想,他可以摆脱家里,在另一个国度做他自己。
他应该也曾以为只要坚持就可以。
他还有说以后养他的小姨支持他。
可就像努力抓住绳子谋求出路的人,最后他没有气尽力竭,是绳子断了,连挣扎的余地都不剩。
他家里当时是什么态度,已经不得而知。
但钟弥可以想象。
如果他还不愿意回国,他们只需要说,你以为你能独立,你能做自己,最后还不是要靠着家里,你到哪里还不是姓沈?还不都有人冲着这个姓利用你现在所嗤之以鼻的权势。
他好像……也没有话反驳了。
“我以为她是很喜欢沈弗峥的。”
钟弥怅然出声。
何瑾一笑:“或许吧,她可能自己现在想想都这么觉得,这种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女人,都有一种通病,谈利益的时候,感情既是一文不值又可以论斤算账,再谈起感情,也不会愧疚,只觉得自己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说完何瑾揽钟弥的肩:“这种事估计沈弗峥也不会告诉你,他现在越活越没意思,我就是跟你一说,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反正都过去了,钱太太在喊了,继续打牌吧。”
散场已经早上五点多。
夏季天光已经亮起,清早的街道,法桐静寂,寥无人烟。
钟弥手臂上挂着披肩,站在路边,远远看着那辆眼熟的车子开近。
见人下车,她“噗嗤”一声笑。
穿睡衣开车的沈老板太有味道,头发蓬松,脚上居然还是一双室内拖鞋。
还好路近,也没交警检查。
他走近牵她,问她在笑什么。
“打牌到现在不困?”
被他这么一说,钟弥真来瞌睡一样,立马掩嘴打哈欠,懒劲一上来,人就跟被抽了骨头似的,往他身上靠。
他穿着睡衣,也叫钟弥闻到像被窝一样温暖的香味。
沈弗峥手臂环着她,怕她软绵绵站不住,像携着一个人形挂件,慢着步子往副驾驶走,说:“回去睡觉。”
这一觉睡到下午。
钟弥起来,难得沈弗峥还在家。
盛澎也在客厅,沙发上还坐着一个陌生男人,西装革履的打扮,一见钟弥立马客气询问起来:“这位是沈太太?”
盛澎看向沈弗峥,他的四哥不仅没有解释的意思,还将目光饶有兴致落在钟弥身上,似乎在看她解不解释。
钟弥跟他四目相对,眼神稍动,示意沈弗峥去介绍。
那位客人没有第一时间得到回答,此时已经出现表情变化,担心自己认错人,闹了笑话。
又委婉改了话问。
“这位是?”
眼风无形交战,钟弥终是输了一截不动如山的定力,扬起一抹再虚假不过的微笑,大明星出场一般,冲客厅的三个男人挥手。
“你们好,我是沈太太。”
说完裙角翩翩,转去餐厅吃饭。
钟弥一走,客人更懵了,不知道是还不是,不解目光投给盛澎:“真是沈太太?”
他没听说过沈弗峥结婚这种传言,但这种级别的大佬很多都私生活低调,哪怕跟娱乐圈沾边了,事情都是不可能见报的。
别说结了婚,就是结了再离,除开圈子里,其他人跟他们交集甚少,不知情也很正常。
盛澎也算是人精了,只思忖了一下,便笑着提起一口长气,回答说:“她说是,就是。”
说完看向对面的沈弗峥。
“四哥,你说对吧。”
沈弗峥嘴角掀起来,很有意思地看盛澎说:“你爸隔三差五还在我面前说你不开窍,你这脑子,都快开窍成筛子了吧?”
餐厅那边传来保姆声音,问弥弥小姐想吃点什么。
那客人这下明白了。
不是沈太太胜似沈太太。
那位客人是盛澎介绍过来见沈弗峥的, 聊完事就走了。
沈弗峥进餐厅,钟弥正在吃饭,一荤一素两样菜, 烧鹅和油麦菜。
不知道是熬夜加上睡过头,导致食欲不好, 还是心情不好,她低眉戳戳米饭, 再捡几粒往嘴里塞, 瞧着恹恹的。
小份的烧鹅片得整整齐齐,看缺处,只被人夹走一块。
沈弗峥坐到她对面,问她叹什么气。
钟弥抬起眼皮。
毕竟熬了大夜,补觉睡到自然醒也能看出来双眼微肿, 细瞧还有一些红血丝, 就这么望着人,憔悴中自带一股楚楚可怜。
“我后悔刚刚说的话。”
“什么话?”沈弗峥一时没反应过来。
“说我是沈太太。以后万一当不成,那多丢人, 希望这个人口风严一点, 别出去乱说。”
原来是这句。沈弗峥面色不显。
钟弥埋头塞米。
忽的, 听见对面说:“那就当吧,免得你丢人。”
“嗯?”这下换钟弥反应不过来了。
她好像还没睡醒一样, 懵懵睁着眼睛, “你说什么?”
沈弗峥像在询问基本信息,淡然问她:“你家户口本在你身边吗?”
“不在。”
闻言, 对面的男人垂睫, 思考片刻说:“那有点麻烦。”
在厨房煮汤的阿姨这时走出来问:“弥弥小姐, 汤好了, 要不要盛一碗来?”
钟弥视线没转动,依然看着沈弗峥,跟阿姨说先不用了,又这么望了他一会儿,生锈的脑子终于跟转过来弯一样。
“等等——我想问一下,我刚刚要是说户口本在身边,是不是……”
她看着沈弗峥的眼睛,最后问题都不用问了,再大的事,也不过深吸一口气就能释怀。
“好吧,算我错失一次跟你结婚的机会。那我等第二次。”
沈弗峥笑了,故意说:“你是什么宠儿吗?错失机会马上就有下一次。”
“那有没有,还不是看你吗!”钟弥拿他的话问他,“我可以是宠儿吗?”
沈弗峥敛眼,盯她那碗快凉了都没动多少的米饭,温声催她:“多吃饭。”
钟弥将两者联系到一起:“多吃饭就可以吗?跟你结婚的门槛这么低吗?好没有成就感啊。”
“你想要多难?我可以安排。”
所有玩笑就开到这里,钟弥认真起来:“我其实更想知道真实的难度大概是怎样的?我本来以为,你家里知道我们在一起以后,不久就会有人来找我,但没有,我一开始还瞎猜过,会不会这代表不反对,后来我再想想,这其实只是不在意。”
就像燃料有限,预估到会在安全范围内烧完,就没有人会去扑火。
很多此一举。
已经太熟悉彼此,甚至都用不上问句。
沈弗峥平静说:“这件事如果太难,你会放弃。”
钟弥低声回答:“如果必须付出超负荷的代价,那就算有结果,感情最后也会随之变质,我不想看到爱被磨灭,连好的回忆都不剩,这样再想想结果,好像也就……不重要了。”
说的都是实话,可实话不好听。
钟弥说完觉得后悔,太伤好气氛,可转瞬又觉得,没什么好后悔的。
对自己的需求不撒谎,才会让彼此更轻松,这轻松是恒定的,不管是轻松地在一起,还是轻松地分开。
只是光想想分开,她就会难受。
她恨沈弗峥不是真菩萨,不然她现在就要诚心祈愿。
沈弗峥就看她丰富的小表情轮番上演,随后淡淡牵了牵嘴角:“我答应过你,不会太难的。给我一点时间。”
“菩萨显灵啦!”
钟弥举臂欢呼,连厨房的阿姨都吓了一跳。
她跑过去,横坐在沈弗峥腿上,手臂抱他脖子,殷勤到刻意,“大慈大悲的男菩萨,请问您需要什么样的供奉?”
“不好讲。”
钟弥本来要催他说一说,又听到“不好讲”后面,斯斯文文补了一句。
“有伤风化,讲出来造孽。”
钟弥因自己的秒懂陷入沉默,脸皮和耳根不知不觉就红了,她趴在沈弗峥肩上,小声嘀咕说:“你当不成男菩萨,破色戒要负全责。”
“你这么说话,菩萨就是戴助听器,也听不见你在许什么愿。”
钟弥脸更红了:“我才没有许愿!”
沈弗峥跟她商量:“那我许一个愿行不行?”
“你许啊。”
再过不久,沈弗峥满三十一岁,不太年轻了,也不算老,有副英俊皮相,气质出尘,此时一叹气,便跌进红尘里,成了一个老父亲。
“赶紧吃饭,几岁了?一边吃饭一边玩,真要人把饭喂到嘴边?”
钟弥从他腿上跳下去,乖乖回到自己位置上,捧起碗,吃了一口,米都凉了,刚皱眉,对面沈弗峥已经冲厨房说:“许阿姨,给她碗里添点热汤。”
钟弥拿勺子吃汤泡饭。
不知道是不是说了很多话,也真玩了一会儿,身体里残余的睡意散透,机能恢复,这会儿鲜美鱼汤一刺激味蕾,真觉得胃口打开了。
她吃得快,扒着最后几粒米,拖着软软的声音问沈弗峥:“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别贪心,既想要,又要轻松地拿,所有好事都要占。”
她的万千愁思抛过去,他只用淡淡一句话,便毫无遗漏地接住。
“不然怎么当宠儿。”
那一瞬间的开心冲击,简直像蹬着彩云飞上天,蜜糖般的情绪像烟花炸开,好几秒,钟弥才反应过来,捧着脸,随着绽开的一个笑,整个人都像飘起来似的。
他的话还没结束。
思考了一会儿,又说,“我喜欢你既贪心,又总不满意的样子,很难搞,又很真实,而且很矛盾,我总觉得你已经很懂事了,如果你委屈,那就是我不对。”
这些话里,挑不出一个形容,是恋爱里女孩子会喜欢的,可组在一起出奇效,居然比甜言蜜语的情话还好听。
钟弥问:“那我以后乖乖的,你是不是就会觉得没意思了?”
大约是八岁半的代沟功劳,跟钟弥说话,沈弗峥经常会有一种既新鲜又费劲的感觉。
原来小姑娘的思维是这么转的。
他收下这份甜蜜负担,如实回答:“我考虑不到那时候会不会觉得没意思。”
钟弥追问:“那你考虑什么?”
沈弗峥想了想说:“我考虑——想让你乖乖听话,我得去庙里烧多少香,拜多少佛。”
声音停下来,又觉得,烧多少香,拜多少佛都不管用。
“你哪会乖乖听话。”
一个小时候不想学剥螃蟹就敢张口撒谎自己海鲜过敏的小姑娘,长大了有什么道理会乖乖听话。
钟弥将空碗放到一边,透过复古玻璃窗,看外边近黄昏的浓郁日光。
倏然,钟弥转头,收回视线,眼眸灿灿邀请他:“我们上楼吧,我吃饱了。”
沈弗峥问她:“上楼做什么?”
钟弥直接起身过去,拉着他的手往楼上去,大大方方冲他笑:
“造个孽。”
夏昼长,黄昏像一场电影,一帧一帧彤云流转,橘辉变迁,暮色四合时,黑暗重重顶上来,在混沌里洒满星光。
卧室里,精疲力尽的一场电影也放到尾声。
本来滚动演员表,只需要显示男女主就可以了,偏偏有电话在这时打进来,添上何瑜的名字。
沈弗峥拿起手机,往卧室外走去,手在身后轻轻合上房门。
按下接通键,那边的声音立马传来。
“我现在在你小姨这边,把那小姑娘带来见我,我看看是什么天仙下凡,能惹得你犯浑,你还带着你小姨一块陪你疯。”
刚入夜的京市,暗下来,给人一种终于能松口气的感觉,沈弗峥俯身趴栏杆上,看街道上零星几个路人,像散步,像归家,瞧着很闲适。
刚经历一场情.事,他还没来得及洗澡,身上松松套着沾染气味的睡衣,皮肤上有黏重感,但脑子很干净,像淋洗过一场春雨,前所未有的轻松。
所以即使面对质问,他此刻也能语调平静地对着电话说:“她是真可爱,小姨才会喜欢她。”
“你喜欢的东西,哪一样你小姨不喜欢?她一贯是闭着眼睛支持你!”
何瑜不是轻易动气的人,她教沈弗峥面善心狠这么多年,自然是自己已经做到十成十。
沈弗峥轻声问:“那你为什么不能支持我?”
“那是章载年唯一的外孙女,我都想不到,你是怎么找上这么个人的!”
“你想不到?我对章老先生的孺慕之情不是你一点点教出来的?他的掌上明珠,我也视若珍宝,你应该像小时候那样夸我才对,我学到了精髓。”
“沈弗峥,你疯了?”
被骂疯了的人,声音冷静至极又不失条理:“我是真喜欢。我现在给你的建议是,不要着急表态,事关章老先生,要先看看爷爷的反应,第一个拿这件事去爷爷那儿怂恿他反对的人,不会有好下场,无论爷爷,还是我,您懂的。”
谁第一个瞧轻了章载年,沈秉林即使本心里也有反对意见,也会对这个人心生不悦,往日那些对章载年的尊重,不过是做给他瞧的戏。
而沈弗峥不悦,自然是因为钟弥。
何瑜冷静下来,却不由感慨说:“这两年我越来越有种感觉,我不是你的母亲,我是你在沈家的一个股东,即使心不在一起,力也要往一处使。”
“是吗?我以前也曾这样怀疑过,我不是你的儿子,我只是你用来讨欢心的工具。”
隔着电话,不知怎么,何瑜却跟看到沈弗峥说这句话时冷漠的表情似的,心头不适一跳,将她原本准备说的话,通通压在喉咙里。
听筒里安静了几秒。
他有一段特别渴望把道理跟人争个明白的年纪,但已经过去了,过去很多年,他现在已经不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所谓道理,说尽了,也不过一面经风就倒的纸墙,只有绝对的强权,才能使人绝对地顺应。
或许他慢慢成为了他曾经最不喜欢最不能理解的那种人。
但还好,他也从不回头看。
他缓下声音,又用那种一贯温和的声线说,“不过,我很快就不这样想了,我们是一家人,所有利益都是我们共同分得的,这样的合作关系里不可能有受害者,要往好处想,这是互相成就。”
冠冕堂皇的话,被说得嘲讽意味十足。
这份话不说绝的体面,何瑜听来,只觉得心更冷。
在这两厢沉默里,沈弗峥能感觉到何瑜复杂的情绪。
母慈子孝的戏,演久了,演得像真的一样,现在戏崩了,另一方的确很难唱。
最后沈弗峥疲于应付留下一句称不上安慰的安慰,“我们之间还是有母子之情的,前提是大家得互相尊重一些。”
房间里,再次有开门响动。
钟弥迷迷糊糊转过身来,床边只开了一盏很暗的夜灯,门打开,外头偏厅明亮的光源勾勒他的身影,几秒后,门再合上。
他又融进卧室旖旎的昏光中。
她躺在枕上的睡颜柔软,清傲的眼睛本该像提防人的小野鹿,却在他走近时,流露出更亲昵的神态来。
“是跟谁打电话呀?不会你晚上还要出门应酬吧?”
沈弗峥重新躺回她身边,低声说:“不出去,今晚陪你,等你再睡一会儿,带你出去吃饭,刚刚不是说想吃螃蟹吗?”
提到螃蟹,钟弥忽有奇思妙想,不着急闭眼睡觉了,扬起小脸问他:“你猜猜我现在是什么?”
“漂亮的小猫。”
钟弥失望一叹:“你这个人,好没想象力啊!”
沈弗峥问她:“那你是什么?”
钟弥两手托着自己的下巴说:“我现在是发酵的葡萄。”
愿意改变自己,为绝配付出代价。
钟弥抱住他,往他怀里钻,哝哝说着,“喜欢京市,最喜欢你,你是我喜欢这个城市的全部理由。”
“都是真话?”
钟弥在他胸前仰头,露出一抹俏皮甜笑,翻他曾经的语录回复:“你也是成年人,有些话要自己学会分辨和质疑。”
九月份, 钟弥跟着舞团去外地演出。
再回来时,京市最好的秋天已经过去,常锡路到裕和里一带的法桐, 树叶缤纷飘落,每天都有环卫工人沿街清扫。
听到楼下有声音, 她正收拾行李箱里带回来的衣服,手里还抓着薄衫就小跑到阳台, 朝下去看。
——导游穿颜色醒目的马甲, 带着一小队游客刚刚过去。
钟弥目光静静停住,脑子里不由浮现因艺考培训第一次来京市,跟妈妈坐出租车路过这里的场景。
许阿姨上楼,敲了敲房门说,上周钟弥有个快递, 是咖啡店的人送过来。
钟弥想起是什么, 隔着门回复:“我待会儿自己拆。”
是从州市寄过来的那件重工的珍珠白旗袍,她当然不会留常锡路的地址,否则淑敏姨一看地址就知道了, 肯定大事不妙。
包括之前那次让淑敏姨寄书房的画, 也是叫寄去咖啡店。
东西到了, 店员会帮忙送来这边。
她在电话里跟淑敏姨说的是,我平时工作忙, 寄去家里我不一定在, 寄去我公寓楼下咖啡店,那儿我有熟人。
谁能想到, 一句话里, 撒了三个谎。
她也数不清跟沈弗峥在一起后, 自己跟家里说了多少谎了。
旗袍取出来, 挂进衣帽间,钟弥手指抚着领口处的刺绣,想着天气渐冷,今年估计没机会穿了,这旗袍只能这么不见光地挂在这里。
由此,她想到自己。
还没跟家里坦白。
要是章女士知道实情,会不会也像她忧心这旗袍一样,忧心她,只能不见光地住在这里。
也预想过跟妈妈坦白的场景,就现在的情况而言,她发现自己无论怎么解释,都会表现得像一个被恋爱冲昏脑袋、不顾后果的小姑娘。
妈妈,他喜欢我,他答应过我,他怎么样……
只会让妈妈更担心。
即使不想承认也必须承认。
除开沈弗峥,她手里没有一张能打的牌,她也不具备主动去找他家里人对话的能力。
也好像就明白了,靳月曾经在自己面前崩溃流泪的心情,小麻雀落进水里,不被呛死都是好事,拿什么去争。
九月初,靳月参加路演活动,跟钟弥在同一个城市,本来想约着见一面,但最终因时间凑不到一块,只能改约回京市再见。
那次聊天,靳月说她不想拍戏了,之后打算歇个半年再考虑未来。
当时看着屏幕上“未来”两个字,钟弥不知道这里头还包不包括旁巍。
京市的局势变幻,她从不参与,但也隐隐从沈弗峥那儿听到一些风声,自去年冬天旁老爷子去世后,旁家的情况一直很不好,如今更糟。
说完自己的近况,靳月又问她:“你和沈先生还好吗?”
“还好吗”要怎么定义?钟弥想了一会儿,说挺好的。
有时候恋爱就像一场豪赌,越讲不定的东西,越看运势,要有点必胜决心。
中秋这天,钟弥上午自己开车去了一趟酒店。
节假日路上堵,从后视镜看后面的车流情况,她也看到镜中的自己。
一身亚麻色的无袖连体装,带黑超墨镜,偏中性的打扮配她在外一贯懒得笑的冷脸,出奇得搭,显得这姑娘有个性。
要是换身仙气飘飘的裙子,效果立马不一样,遇五个熟人三个要问,弥弥,今天心情不好啊?
好像她不笑,就天生带着清愁。
为了不让人多想,她每每都要硬挤出一点笑来,解释自己没事,搞不好还要随口撒个小谎,可能是昨天没睡好吧。
好像只有沈弗峥能分辨她真实的状态。
昨天晚饭,钟弥没吃几口就撇开碗,趴在桌子边,阿姨诚惶诚恐来问是不是今天菜做得不好。
钟弥那会儿连话都不想说,担心阿姨乱想,本来要解释。
对面用餐的沈弗峥先开口。
“不关你的事。”
又问钟弥,“这大半个月在外地饮食作息都搞坏了吧?”
钟弥点点头,人更懒了。
他嘱咐阿姨之后注意安排饮食,替钟弥养养胃,便不再说话,自顾斯文用餐,半点声响不出。
餐厅安安静静。
钟弥不照镜子都能自察自己一定看着又累又丧气,像一滩软泥附在桌边,看对面的沈弗峥,不知道看了多久,忽然出声一笑。
他抬头看过来。
钟弥说:“还好你不太迷信。”
之前看新闻,有个港城商人严格约束太太,不能被媒体拍到打扮随意,更不能被拍到愁眉苦脸,否则要怨坏了风水财运,一度闹到分居,成了港城笑柄。
钟弥讲给他听。
他轻轻一笑,叫钟弥趁这几天天气还好,多出去转转,换换心情。
靳月还没回来,钟弥一个人出去逛了一趟街,中秋这天,小鱼打电话约她。
虞千金和家里闹僵,过节也不回去了。
钟弥也数不清这半年来虞千金跟家里闹僵了多少次,总之人还住在酒店,她跟蒋骓的联系越来越淡,两人再没像以前那样人尽皆知地大吵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