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只被搓揉绒毛的水蜜桃。
在强炙的日照中,果子熟透,鲜红处稍稍被碰,便摇摇欲坠,一树熟烂的甜蜜,他劳作许久,最后不客气地重重一击讨来收成。
耀目白光一瞬晕散。
她怀疑自己坠落枝头,桃子皮开肉绽,翻出熟透的红,在下面,摔成一滩甜水。
他用手去碰,黏的。
大概可惜,又将唇怜爱地贴上去。
钟弥想说疯了,她还没洗澡。
被桎梏住的两条细腿水深火热里走一遭,最后松开时已然脱力,僵麻坍倒,仿佛鱼搁浅在沙岸上的小尾巴,累到动弹不得。
仅剩一口气似的,濒死一样靡丽。
余光里,那人离去又回来,只空空披着一件深蓝如墨的丝袍。
手里拿回一件金属小工具,精致复古,似钳似剪,匍在她脚边,浓密眼睫垂下一片专注的灰影,为她解开脚链,最后咚一声,同他手表归宿一样,扔在床头。
他去找自己的手机。
刚刚响了,但刚刚沉浸其中,完全不想管,此时高大身影移动,搅乱满室旎光。
她不想说话,视线却追逐着他。
屏幕冷光投在他事后面孔上,是钟弥熟悉的餍足又漠然的神情,轮廓深冷。
在他身边越久,她越能感觉到这人的表面温和像是后天练出来的,同沈弗峥本人不沾边,但他已经能熟练驾驭那副翩翩公子知礼识节的好壳子。
所以少有人能察觉,他其实本性薄情,待人蔑然。
比如,连平时跟他父母见面联络,他都只当一桩需要应付的公事来。
他能做得很好,叫人无可指摘。
钟弥低低喊他:“沈弗峥。”
他偏头,将视线分来,不知是不是离开了冷光源的缘故,他表情没有变,望她的眼神却显得很柔,问她还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我想喝水。”
他走过来问:“现在要不要洗澡?”
钟弥点点头。
随后听到他打电话吩咐楼下厨房的声音,浴室里也在哗哗淌水。
她这个澡,从疲累泡到漫长,中途沈弗峥还叫人端来果盘小食和饮料供她补充体力。
她穿上睡袍出去时,沈弗峥不在房间里。
床头昏灯依旧亮着,那只男士银表发低调寂暗的光,躺在红碧玺的脚链旁。
钟弥走过去戴起来,男表太宽,在她腕骨间松松晃荡。
休息够了,有种深夜来精神的清明感。
她突发奇想去他的衣帽间逛逛,想着毕业汇演那天他来学校观礼,穿什么好。
没想到有意外收获,钟弥在他衣帽间的玻璃橱柜里发现一双女鞋。
那袋子她一眼就熟悉。
是第一次来这栋别墅,她提在手上的东西,里头装的,是那双缎面缀珠好看却不合脚的高跟鞋。
不得不承认,人的心境也是时过境迁的。
这双不合脚的昂贵鞋子,如今已经不能勾起什么难过回忆。
她将鞋子取出来,放在地上,心态平静地将脚往里踩,那种被挤压到不舒服的感觉,如记忆回溯,浮现脑海,好似在为她接下来脚尖的痛觉做铺垫。
猛然站立,后脚跟轻松贴到鞋底。
钟弥一愣,朝镜子里望去,她的确没有任何不舒服地驾驭了这双鞋。
她困惑。
那天跟靳月在门店,这双三十六码的鞋子叫她多难受,她记得清清楚楚。
店内导购也说了,国内专柜断码,只剩这一双,去国外总部调货不确定要等多久。
钟弥去翻看鞋码。
数字不会骗人,三十七码。
是三十七码。
钟弥喉咙处有种空窒渐渐蔓延开来,叫她看着鞋子陷入失语。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
她不知道沈弗峥是怎么知道她那天在门店试的鞋码并不适合,也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在两天后就将这双鞋送到她宿舍的。
没有她担心的削足适履,走不长远。
他一开始送给她的,就是最合适的。
她误会了沈弗峥。
可他从来没有解释过一句,这双鞋从那晚开始就在这栋别墅里,在他的衣帽间里,这么长时间,有无数次机会,他可以告诉她,弥弥,你误会我了。
但都没有。
这个人好像从来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多做解释,没有花言巧语包裹的空头支票,没有男女之间的互相角力,他是真的如他所说的,他是完全倾向她的。
他说的每句话都具备效力。
他说她如珠似宝,能取悦她的东西,也该有和她相匹配的分量。
她都感受到了。
无关携恩求报的讨好,不是费劲展示,你看我为你做了多少,只是去做,只是将那些分量一点点放到她手中。
让她自己去感受。
你是什么,与你相匹配的又该是什么。
钟弥呼吸很轻,她怕惊扰了自己眼底的酸涩,会克制不住这种想落泪的冲动。
她的家庭教育从小灌输给她的就是清醒自信,你很好,所以你值得,你应该得到世间的爱意,你不必受宠若惊。
可怎么忍得住呢?
牙齿一下下咬着拇指关节。
明明早已对所有示好有了防备,小心翼翼,不让自己完全陷进去。
但她还是得到了一份超越她想象的爱,在一个,并没有多少爱的男人身上。
她曾经以为,这栋别墅是灯火煌煌的孤岛。
其实不是。
沈弗峥才是那座孤岛。
她在这片海域漂泊许久,抵触过这里的辉煌,也曲解过这里的灿烂。
而今,终于上岸。
那双鞋子, 钟弥放回了原位。
从衣帽间出来,她反将卧室闭合的窗帘全部打开,人站在偌大的落地窗前, 静静望着外面森然无边的夜。
若此刻,有人从别墅外路过。
她想, 她也会是灯火处瞧不清明的一面皮影。
昔日翻戏本子的红尘看客,他朝, 终也要赴一场属于自己风花雪月。
你我皆是戏中人。
沈弗峥在书房办公, 钟弥没去打扰他。
慧姨来询问完明天钟弥想吃的饮食,叫她早点休息,跟她说沈先生回这边一般不会办公,一旦进书房,应该是急事, 大概都要弄到很晚。
钟弥说还不太困, 夜宵吃得有点多,想四处逛逛。
慧姨问是否要她陪同。
翻出一件沈弗峥的黑色针织开衫套在自己身上,男装的袖子长到足以遮蔽手指尖, 钟弥挥挥袖筒, 微笑说不用了。
跟慧姨说不用管她, 叫她也早点休息吧。
说完又怕自己的随口关心不仅无用,还会坏事, 又问了一句:“沈弗峥不睡, 你们先休息应该没事吧?不会扣钱吧?”
慧姨笑了,说不会:“沈先生是很体恤人的老板。”
钟弥替他收下夸赞, 比一个大拇指说:“沈老板口碑不错。”
这房子, 钟弥来过很多次, 正式去看去逛也就两回, 一回是慧姨领着路,一回是沈弗峥牵着她的手,但也都只是草草看过。
因她从没有一刻,觉得这里跟她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之前还拿这儿当顶级的下榻酒店呢。
还是评分不太高的那种。
或许是那双鞋静放在这里那么久的缘故,她总觉得,该用自己的脚再去走一走。
她先去了负一楼的藏酒室,欣赏完满满一墙的陈列,在恒温酒柜里盲选了一瓶葡萄酒打开。
浅尝后,嫌涩皱眉,钟弥将挂红的高脚杯搁置在他那张矛盾空间的黑色小台上,又转下长长的大理石楼梯,去了负二楼陈饰瓷器的玻璃房子。
在输密和读录指纹后,不出意外地出现红灯频闪的警报声。
她没有第一次的惊慌,回头向他疑惑自己是不是错了,这一次,她将食指再一次笃定地按上去,看着感温的暗红纹路一圈圈扩散开。
最后精密的解锁声停下,门朝里打开。
她从容进入。
佣人来书房送茶时,沈弗峥问了一句钟弥睡了没有。
“钟小姐说她还不困,说要消食,想一个人逛逛。”
沈弗峥颔首,抬手示意人可以出去了。
他一手拎起茶杯,一手点开电脑里的监控画面,浏览过小窗后,点其中一幅放大。
杯中的茶香和热雾滚滚散开,透过这层薄薄水汽,他靠进椅背,看见屏幕里钟弥躺在那张豇豆红的软皮躺椅上。
似他过去那样,假寐合眼。
不知她在想什么。
他回房时,五月第一天的晨光将启,淡金挣脱残余的墨蓝,天光灰亮。
室内隔光窗帘阻隔一切,似还停留在四月的夜。
他放轻了动作,连一盏灯都没开,只借手机屏幕的亮度,走近床沿,躺进床铺中。
似有感应,将被窝睡得馨香温暖的小姑娘哝哝呓语,翻身往他怀里钻。
她胡乱搂他脖子的手臂上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硌着,等她换了这么缠人的姿势贴着他睡稳,沈弗峥才将她的柔软的手臂从颈后摘下来。
手指摸上去,她腕骨间,松松垮垮,坚硬光滑。
是他那只银表。
他动作轻慢取下来,手臂折后伸出,丢在床头,继而将她的手重新搭回自己身上。
完全放松地,抱着她,任由自己被困意卷入梦乡。
盛澎蒋骓都明显发现钟弥好约多了。
以前钟弥就算肯出来,也大多是自顾自地坐着,别人搭话她没什么兴致,就更别提指着什么脸熟的人,偏头问一问:“这人见过好几次了,谁啊?”
先前端着的高冷好似是一层不熟的盔甲,现在蒋骓和小鱼吵架,她都能当一当苦口婆心的和事佬,劝哭哭啼啼的傻白甜千金,别那么计较,犯不着这么看着蒋骓。
小鱼红着一双核桃眼,抽抽噎噎说:“你之前,你之前还跟我说,让我,让我看好蒋骓,还让我,还让我加油。”
钟弥紧抿唇,用无药可救的眼神看着她。
小鱼觉得钟弥高高挂起的态度,是因为她还不明白其中的厉害,所以她决定告诉她,还要提前解释一下我不是说你啊。
这圈子里,那些“门不当户不对”的姑娘哪一个不是削尖了脑袋钻进来的?个个没廉耻,别说蒋骓这样有婚约在身的多金少爷,就算是有妻有子的中年富商,那些女的也能为了一朝富贵,使劲浑身解数,叫人家妻离子散。
“你不知道那些女的多没下限,连有夫之妇她们都敢生抢的!我小舅舅就是——”
忽涉及家中丑事,小鱼湮了声。
钟弥也没追问,只是疑惑:“蒋骓是菜摊上不要钱的葱吗?谁来抢都能拿走?”
那当然不是,他们好歹青梅竹马,从小就有婚约的,蒋骓的妈妈禾之阿姨又特别喜欢自己,她跟蒋骓以后肯定要结婚的。
小鱼不知道怎么跟钟弥说感情里这种患得患失的苦,她也纳闷同为女生,难道钟弥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你就不打听四哥最近身边有没有窜出来什么女人吗?”
说实话,她都替钟弥急。
沈弗峥最近跟彭家来往密切,彭东瑞现在身边跟的女人很有本事,政律佳人,这两年靠着彭东瑞的资源,这位谢律师的名声在律所圈子很响,虽然风评有好有坏,但架不住美女律师就是有登云梯。
而彭东瑞并不是她的第一个贵人。
彭东瑞私下玩得那么花,她不仅能忍,还巧笑倩兮抓住所有机会陪同出席名流宴会,事业发展得红红火火,这肚量,得配什么样的城府,可想而知。
而钟弥都在干什么?
她跟蒋骓没吵架前,去接钟弥下班给盛澎庆生,车堵在路口。
钟弥领着一个舞蹈班的小朋友在马路对面等家长,小朋友手舞足蹈一下忘了动作,她蹲在那儿,手上比着动作提醒要转圈圈了,师生笑脸对笑脸,灿烂得要命。
小鱼没眼看,问开车的蒋骓:“她是不是也没想过嫁给你表哥啊?好歹找个光鲜点的工作啊。”
蒋骓冷声说:“削尖了脑袋的,你瞧不上,懒得削脑袋的,你也有意见?你少跟我妈来往,她天天都在教你些什么啊?”
小鱼当时也不高兴,说也阿姨是为了我们好。
蒋骓嗤然一笑。
禾之阿姨是这个世界上最大力赞成他们结婚的人,每次蒋骓对他母亲流露出的反感,都会让她暗自难受,他一直跟禾之阿姨对抗,不愿意听他妈妈的话,就好像……也在反感他母亲安排给他的婚事。
也在反感这桩婚事里的她。
钟弥本来不愿意回答沈弗峥身边有没有窜出来什么女人这种无聊问题的,可不晓得怎么了,小鱼忽然眼泪决堤,捂着脸,哭得更难受了。
钟弥唰唰抽两张纸巾给她。
她不爱哭,也很少哭。
如章女士所说,她小时候摔地上都是自己爬起来拍拍灰就没事了,但她身边来往的朋友,好像大多都跟她互补似的,很能哭。
胡葭荔,靳月,现在又多一个眼前的傻白甜。
钟弥说:“我是恋爱,又不是当侦探,你不觉得你疑神疑鬼反倒落了下风吗?我为什么要打听沈弗峥最近身边有没有窜出来什么女人?凭什么不是他来打听我身边有没有窜出什么男人?”
小鱼听得一愣一愣,小声嘀咕:“天,好有道理哦。”
见她听进去了,钟弥正欣慰点头。
小鱼立马脸色一换,藏起崇拜神情,磕巴着改口说,“你,你这个女的,诡计多端,没想到说话还有几分道理。”
她大发善心告诉钟弥,沈弗峥的前女友最近貌似跟他有接触,虽然只是工作上的接触,但也叫钟弥小心。
自己都哭惨成这样了,见钟弥只是敷衍点头,她还要拉起钟弥的警觉心。
“我跟你说,那个女的真的好厉害!属于那种我们俩绑一块也打不过的那种。”
傻白甜哭饿了,沿街觅食找店。
钟弥只顾着看烧烤火锅的夜灯招牌,一副不上心的样子:“那就让我一个人来,我们俩绑一块,纯属你拖累我。”
“呜呜呜我帮你,你还嫌弃我。”
钟弥回头说:“我谢你不帮之恩。”
“呜呜呜钟弥!你这个女人!没有心吧!”
“我比你还小一岁,请叫我少女!”
“你没有心!”
钟弥认真道:“那就叫我无心少女。”
小鱼噗嗤一声笑,由心地乐。
看着钟弥走在前面找店的纤细背影,她忽然有点明白沈弗峥为什么会喜欢她。
这位沈四公子,连蒋骓这种傲到目下无尘的人,都肯为他表哥鞍前马后。
那是个不容置喙的人物。
就像蒋骓说的,他四哥选的,永远是最好的,就算现在瞧着不是最好的,他也有本事让它变成最好的。
京市太大了,百花齐放,才人辈出,脑子又或者皮囊,钟弥都称不上是最好的。
就不提天壤之别的家世背景了。
沈弗峥喜欢钟弥,或许就是因为她身上这种自顾自的清傲,让她有脱离皮囊的吸引力。
人只有保持自身的思考才会像流动的水,清澈灵气,否则拿多昂贵的器皿把水蓄起来,最后都会沉灰生苔,碰一碰都嫌脏。
那晚小鱼提了沈弗峥前女友的事,钟弥不是半点好奇都没有。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种笃定的预感,她很快就会遇上这位美女律师。
或许是圈子太小的缘故。
稍留意也能发现,来来去去都是那些脸熟的面孔打转,时不时有新面孔换进来了,也留不久。
像绿绒布上的九色球,框一框,聚一聚,碰一碰,散一散,最后各自进洞,桥归桥,路归路,好似都是注定了的归宿。
京市五月份已是入夏气候,十几度的温差,一旦脱离白昼,夜间起风还是冷。
蒋骓喊她去打牌,地方在裕和里那带。
大概开车也如行事,都透露人骨子里的风格,沈弗峥开车很稳,而蒋骓爱开快车,油门踩住就不放,路过夜晚静寥的常锡路,那排复古小楼没几秒就消失在视野中。
那晚钟弥不仅见到了许久未谋面的旁巍,在场还有个脸生的男人,进去时,那人正跟旁巍闲聊着投资。
钟弥不认得他,但这人名字一说出来,她就了然了。
彭东瑞一口一个姐夫喊旁巍,这一声亲热里,多少有点玩味讽刺。
刚刚在车上蒋骓只说在场有他之前那个姓贺的发小,其他也都是钟弥之前见过的人。
显然旁巍和彭东瑞都是蒋骓去接人后才过来的。
蒋骓问钟弥要喝点什么,带着她到水吧那儿,等一杯特调的功夫,简单跟她讲了一下情况。
他们不回头看赌桌上的人,压低声音的话,句句说的都是他们。
钟弥突然笑。
蒋骓问她笑什么?
钟弥说:“我们这样搞得像地下党接头。”
“我不知道今天彭东瑞会来,还他妈带了两个女的过来,不过这个场子,他的确也是常客,巍哥倒是少来。”
“嗯。”
“别搞的你不高兴,到时候四哥肯定怪我。”
钟弥端来自己的软饮,笑笑说没事。
上了桌,钟弥就坐在彭东瑞对面。
男人窄脸,单眼皮,眼裂狭长,瞧人时态度傲慢,透着一股子戾气精明。
他两侧各坐了一个女人,一动一静,享齐人之福。
动的那个衣服穿得少,话却多,紧身裙子勒住胸口,稍有大动作,汹涌得吓人,靠在男人怀里,一些没营养的耳鬓厮磨,引得彭东瑞好几次发笑。
而静的那个,穿香槟色缎面裙,平直肩线搭着女士西装,是沈弗峥的前女友。
在国外留学谈的那个,少说九年前了。
她听蒋骓说,她现在跟彭东瑞,是有名分,会被带出门社交的那种女朋友。
可有时候这位风流倜傥的彭少心情好,也不止带她一个出来。
就譬如今晚。
钟弥目光在她身上多停了几秒。
她本来毫不在乎身边的男朋友正跟别的女人调情,察觉钟弥视线,却下意识挺直脖颈,做更漫不经心的姿态,将一支细长女士烟抽出美艳又寂寥味道。
钟弥没有正经上过多少次赌桌,这晚盛澎不在,没想到她也运气好,一路杀红眼。
玩到深夜,台面上这一局的筹码已经堆成小山。
她抓到三张A,还欠一张红桃。
太顺了。
似金庸小说里神功将成的血热。
她甚至有些急不可耐,没捏牌的那只手,指尖极小幅度地抠了一下桌面绒布——她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好牌会到她手上。
对面坐的彭东瑞加了新一轮的赌注,捻牌看牌,唇边吐着烟,一双窄目隔薄烟昏灯,阴恻恻看着钟弥,斜唇一分笑,不怀好意,明目张胆。
过浓的烟味触手一样延伸,空间似被圈成斗兽场。
钟弥呼吸道像黏住纸屑一样干痒,手边的饮料已经喝完,柠檬片见底,她忽然不舒服,低头用手捂着嘴,咳了两声。
旁巍扫来一眼,将所剩不多的烟,戳进烟灰缸里,望向彭东瑞。
后者无视旁巍的提醒,只笑着说:“这种场合还没来惯?真是难为钟小姐了,要习惯啊,不然以后怎么玩?”
说完深吸一口烟,朝他怀里搂着的女人脸上吹,那个看着比钟弥还小的姑娘娇笑着贴他更紧,撒娇说熏死啦。
钟弥顿时泛起一阵不适,心理大于生理,只捏牌的手指稍稍用了用力,没表现出来。
这时门口有动静。
彭东瑞目光越过钟弥的肩,挑眼一看,唇边笑弧立时加深,也变了味。
随即,钟弥听到一声刻意又热情的招呼。
“呦,稀客,沈四公子来了。”
钟弥背对着,听到脚步声,心脏陡然一沉,也摸到荷官发来的新牌。
牌面微凉,触在指尖。
不知为何,那一刻,她偏笃定。
她的决胜红桃A来了。
对面喷过来的烟味再呛呼吸道,惹她垂面,用手掩嘴又咳了两声。
下敛的视线里, 她瞧见一只指节修长有力的大手,关节收拢, 搭上她的右肩,不轻不重地捏按了一下。
她侧仰头望去, 然后将自己的手心覆上。
她坐, 他站。
沈弗峥并没有看她,薄唇抿作一条线,微抬下颌的样子,冷淡又蔑然。
话是朝对面说的。
“烟掐了。”
场面有两秒的僵持,那支香烟还在彭东瑞手上持续燃烧, 他面上的笑容依旧, 好似此刻在沈弗峥面前收拢半点,都会立刻落了劣势。
他身边穿香槟丝裙的女人,勾来一只水晶烟灰缸, 摆他面前, 话也说得妥当:“这么多女孩子在呢, 你也不怕熏着你怀里的那个?”
描暗红指甲的长指掂了掂那小姑娘的下巴,仿佛逗弄一只小宠物, 比男人更会逗弄。
彭东瑞看她轻佻又自然的动作, 目光快速地斜觑一眼沈弗峥,转回去, 话说得含糊又暧昧:“这么多年了, 你倒是还很贴心。”
女人面上纹丝不动。
那小姑娘也是有眼色的, 有时候台阶摆出来还不够, 这些人高贵,还得请着下,于是她拿刚刚说过“熏死啦”的撒娇样子,又跟彭东瑞撒娇说着,人家怕呛嘛。
随后,乖乖巧巧取了烟,替他去灭。
沈弗峥没瞧对面那场戏,刚刚说完话,他便转过视线,微蹙心眉,叫服务生去开窗通风。
那只烟的余烬在烟灰缸底部碾灭时,过窗的夜风毫不客气地掀进来,一时间,桌上纸牌簌簌翻翻。
沈弗峥弓下身,陡然靠近钟弥脸侧。
手臂伸出,指尖落在桌上,如定乾坤一般替钟弥按住那张被风翻开的牌。
他稍偏头,近距离望进钟弥盯着他的那双眼睛,他看见自己与碧罩灯下的灯影一同漾在她瞠着的眸光中。
钟弥看见他嘴唇动了,带笑说。
“手气不错。”
她从微愣状态复苏一样眨眼,转去看台面。
他手指下按的,是一张红桃A。
她的决胜红桃A真的来了。
荷官替钟弥收回大摞筹码,这一局结束。
对话却才刚刚开始。
“沈四公子,不上桌玩两把?”
降温夜风吹进来,烟味荡空,仿佛也吹散不久前一擦即燃的火气,彭东瑞跟沈弗峥搭话的语调,仿若两人是好友。
沈弗峥手臂搭着钟弥身后的椅背,还是惯常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点到为止的礼节,由他做来,很多时候不像抬举,像一种冷淡的施舍。
他音色淡淡的:“我的人不是在桌上吗?她就是我,你输给谁都是一样的。”
“钟小姐今晚运气的确好。”
彭东瑞也笑着点头,话音却不动声色一变,“新手嘛,线上赌博新用户充值都是要返水的,不拿点甜头出来,她们怎么肯入局啊?”
说完,他将问题抛给钟弥,“钟小姐,去过粤市没有啊?”
钟弥兴致缺缺地答:“没有。”
彭东瑞话兴很浓的样子,他跟钟弥没过节,甚至可以说钟弥变相帮过他一个大忙,他家里那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他早看不下去了,但没办法,这么多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着。
偏偏沈弗峥有本事,为了一个小姑娘,说把人打发走就打发走,手都没脏一下。
彭东瑞多少有点不是滋味,少了眼中钉,又好像忽然多了肉中刺。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钟弥说:“钟小姐有机会可以去那边玩玩,粤市地方虽然有点小,倒也挺有意思的,那边的酒店窗户都打不开,你知道为什么吗?”
钟弥没说话,只与他有一个眼神交锋。
彭东瑞忽的笑一声:“怕人跳楼啊!”
“昨天还是小赌王呢,今天就输光家当,跟做梦似的,辉煌一刻人人有,可人生多得是下坡路,钟小姐,今晚多赢点啊。”
钟弥知道这是话里有话。
她也非常明白一件事,人要和所在的圈子匹配,有么有钱权,有么有情分,否则谈什么平等尊严都是可笑的。
而拼命维护所谓的尊严,就像古装剧里濒临城破的围墙,无论怎么严防死守,最后场面都不会好看。
本质上,尊严就是不容他人触碰的东西,像不存在一样放在那里,才是最好的状态。
于是钟弥真当听笑话一样不过心,只大大方方地亮牌,人美声甜。
“好哇,彭先生这么有经验,那就麻烦你多走一截下坡路,让我今晚这辉煌一刻更辉煌吧。”
她是笑着的,无忧亦无惧。
蒋骓的发小在旁边看到钟弥亮出的牌,立马咋舌说:“我靠!上一把抓葫芦,这一把抓同花,你这运气不去粤市赌一把,真的都亏了吧!”
沈弗峥轻捏她灿烂笑脸,眼神亲昵又温柔。
“她运气就是好的。”
那话听着不像感慨,好像理所当然。
散场时,已经是新的一天。
小楼下,夜风更甚。
立于黄昏黎明中的时间点,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钟弥穿上沈弗峥的西装外套,柔软的丝质内衬贴在手臂皮肤上,很快生暖。
上车前,钟弥往小楼门口看。
彭东瑞的车并没有带走那位谢律师,她手指按打火机,掌心火光一瞬照亮面孔里的急欲,好似这根烟的瘾,忍了很久。
钟弥年纪轻,从她生命里划去九年,她还不太知事,九年可以让人生疏到面对面坐着,不回避,也无情绪。
她不能想象。
后车镜里的路灯树影,渐远渐小,最后在平稳的拐弯中彻底消失。
钟弥看着沈弗峥,两度欲言又止,只觉得自己奇怪,为什么会想问“你和前女友一点感情都没有吗”这种问题?
这种好奇,无关拈酸吃醋,像落入一池冷水里,自知水性再好,也终会沉进湖底。
她不敢承认自己是在怕,怕自己也有成为“沈弗峥前女友”的一天。即使是想象,她也无法坦然坐到他对面的位置上去,与他事隔经年对视,接受他毫无波澜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