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底下, 转山拜庙,是州市人的传统。
春节前几天, 即使下雪,上山道再滑, 拜佛路上都寻不到空地。前后长队都看不到头, 有三五好友结伴的,也有全家出行,还有一些外地人,提前开车也要赶在这几天过来。
万古殊胜处,名不虚传。
钟弥怀疑今天一半的本地人此刻都聚在山上, 还有另一半前两天已经来过。
转回视线, 钟弥继续跟章女士说自己在剧组实习磕了一身伤的事,得便宜还卖乖,有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 这事儿钟弥常在家干。
章女士前脚夸她从小到大, 性子里有一样最好, 从不娇气,磕碰摔倒从来不哭, 也不要大人抱, 自己爬起来,自己拍灰, 特别好。
后脚钟弥就哼哼着, 翘起小尾巴:“是吧是吧, 上哪儿找我这么乖的小孩儿啊。”
章女士柔柔斜钟弥一眼:“你还乖啊?你淑敏姨前几天打扫卫生翻到你小时候的相册, 还说我们弥弥不去拍电影当明星,真可惜了。”
有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钟弥皱眉等着下文。
果不其然,章女士说,“才几岁大,在你外公那儿说哭就哭,眼泪说有就有,多厉害的小孩儿啊。”
章家人都是不信佛的,章女士来每年数次来山上拜佛烧香,一开始继丈夫遗志,虔心做久了也就习惯了,心安之处,仿佛真觉举头有神明。
钟弥问起爸爸,问她爸爸跟章女士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特别恋爱脑?恋爱脑这种时髦词汇,钟弥还得解释一下。
章女士听后,敛起眉,很嫌弃这词,过了会儿,颇有感慨地跟钟弥说:“这怎么能叫恋爱脑呢?喜欢一个人,就能做到完全投入,这其实是一种很宝贵的能力啊,只是你们现在年轻人讲独立,谈得恋爱也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瞧不上奋不顾身这种事,可照你这么说,那戏文里唱的都是恋爱脑,哪能那么偏颇。”
“我跟你爸爸刚在一起,也觉得他付出太多,我一度觉得累,因为觉得自己拿不出来跟他对等的东西,但是你爸爸叫我放心,还劝我,说有些人是吸水的海绵,这样的人在感情,能挤出来很多东西,可有些人天生是不吸水的料子,她能做的很少,但那也是她能挤出来的全部了。”
“所以啊,弥弥,人这一生能遇见一个理解你包容你的人,是很重要的,这比爱还要重要。在你爸之前,妈妈也跟别人谈过恋爱,那个叔叔也很好,我们青梅竹马,也算志趣相投,只是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怀疑自己,觉得自己不对,做得不好,总想要为了这段感情修正自己。”
钟弥接过话:“我懂!开长途老停下来修车,这路就很难走。”
章女士很欣慰地点头。
钟弥又问:“那妈妈,你应该是那个不吸水的料子吧?这么看,我比较像我爸。”
章女士嗬的一声笑出来,似听了个大笑话:“你还像你爸?你连你爸十分之一都没有,你高中那会儿谈的那个男同学,跟人约好了周末去图书馆,你早上三请四催都起不来,说不去就不去了,人家男生在我们家客厅写完两张卷子,你还像你爸?你爸可做不出这种事。”
事实是事实,钟弥也被说得不好意思,咕哝着解释:“我那时候是舞蹈班临时加训练太累了。”
她这张脸生得漂亮,漂亮得好似天生是该得到偏爱的宠儿,她无形中得到过很多绿灯,有些她自知,有些可能她自己都没有察觉,习以为常。
钟弥在外,章女士经常会担心她,如果有一天,她遇到不可抵抗的红灯,她是否有能力处理好。
再有一天,她在感情里遇见什么人,她又是否能正确地享受爱和付出爱。
“弥弥,累是很正常的,喜欢一个人,有时候就是累了,也要陪这个人走这段路,你要去试一试的。”
“真的走不下去了,就停下来。”
“但一累就停,只靠对方来走,那不是爱。”
话至此。
山顶忽然传来钟鸣,沉沉一击,长音荡过满山松涛雪意。
钟弥在拥攘人群中仰起头,遥遥窥见矗立林间金身佛像。
宝相庄严,静度众生。
进殿敬完香后,没多逗留,钟弥寻一角僻处,拍了一张山林积雪的照片,依稀可见络绎不绝的香客还在山上途中,这情况每年都会一直延续到除夕夜里。
天擦黑下山,那张照片在回程车上发给沈弗峥。
钟弥在丰宁巷吃完年夜饭,手机里亲朋好友的新年祝福都不知轰炸了多少轮,某个的对话框依旧毫无动静。
钟弥用一句“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从外公那里换来一封大红包,外公是有酒瘾的,年轻时一度嗜酒如命。但这几年频频进医院,医生明令禁止,现在只能滴酒不沾,陪着女儿外孙女喝烫热的饮料。
外公捏着玻璃杯,笑说:“你小时候,外公还能祝你学习进步,现在你大了,大姑娘心思不好猜了,那外公就祝我们弥弥天天快乐,好不好?”
钟弥脆脆应下一声好,举杯去碰。
“我会天天快乐的,外公也一定要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一顿年夜饭热热闹闹吃完。
钟弥家里并没有守岁习惯,吃了年夜饭就算过完年,有住得近的亲戚,当夜就会送礼过来拜早年,陪老人家聊天。
亲戚问钟弥年后怎么安排,记忆力跟不上地想着:“暑假那会儿不是还听说弥弥在州市这边实习么?怎么又去京市了,年后还回京市?”
钟弥答:“回的,毕业证还没拿。”
亲戚又问:“弥弥这么漂亮,年纪也到了,可以谈对象了嘛,谈了没有啊?”
钟弥干干笑着。
外公见她如坐针毡,放她回去,跟亲戚说:“她不要人操心的,她自己有主意。跟你妈妈一起回去吧,叫她开车主意安全。”
钟弥一直等消息的人,在车上给她打了电话。
人坐在副驾驶,钟弥正陪章女士一起等红灯,手机忽然亮屏,显示着沈弗峥名字,她一时心虚紧张,差点把手机挥下车座。
章女士见她挂了电话,瞥来一眼问:“什么电话,怎么不接?”
钟弥张口就来:“朋友的电话,大概就是祝我新年快乐之类的,没什么意思,就不接了。”
等车子开到家,钟弥回了自己房间,脱去外套,往床尾一趴,立马把刚刚挂掉的电话拨出去。
“刚刚跟我妈妈在车上,不太方便接电话。”
“跟你妈妈去哪儿了?”
那端的声音听着有点沉,远远听见一些宴席间的喧闹声音,想到他家人丁兴旺,钟弥怀疑他是不是喝多了酒。
连问问题也不像往常那样咬字清晰,好似不在意问题的答案,只是想和她说话。
让钟弥想到年前的一个夜,她在宿舍楼下接他电话,他说他听了一天废话,现在很累。
那晚,冷风也怦然。
钟弥此刻才恍觉,自己是一点都招架不住这人示弱。
就像凛冬里开春花,多罕见,多稀奇。
多叫人喜欢。
钟弥这会儿很乐意讲废话给他听,说完从外公那儿吃完年夜饭回来,还要讲白天的事,她给他发的照片,是下午跟着妈妈去陵阳山拜佛拍的。
陵阳山几十间庙,沈弗峥去过,但没敬过一炷香,那时候钟弥做导游,也不建议他们去,说随便拜个三五间,是瞧不起其他菩萨。
沈弗峥问她:“几十间庙都拜?”
“不是啊,那怎么拜得过来,就拜最大的那个。”
“拜不过来,不怕其他菩萨有意见?”
钟弥这才反应,他是在拿她过去懒得带盛澎爬山的推辞在揶揄自己,不过她一贯有本事,说黑是黑,说白是白,她站哪儿道理就站哪儿。
“菩萨能有什么意见啊,我还是小孩儿呢!”钟弥很是有理有据,“我妈妈带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只是听妈妈的话,菩萨怪不着我。”
沈弗峥在那头低声笑。
是吧,连菩萨都拿她没办法。
“原来还是小孩儿啊?看来我是造孽。”
明明没说什么露骨的话,偏偏钟弥脑子里立马浮现不该想的事,有动作有声音有画面地呼应他说的造孽,脸颊唰一下就腾起红热。
没拿手机那只手,攥着被角,拉扯着,试图来消磨这股羞燥。
简直造孽!实在造孽!
他一本正经,声音却带笑:“小朋友今年几岁了?”
钟弥忍着,吐字回答:“……二十一,虚岁二十二。”
“书读完了么?”
“还没,还有几个月才毕业。”
沈弗峥问:“这个月底,你是不是要过生日?”
“没啊,我生日还早着呢!”话脱口而出,钟弥正纳闷他怎么会以为自己这个月底过生日,脑子忽的一跳,浑身打了个激灵。
她自己胡诌过。
——你这车牌,是我生日。
钟弥咬咬唇,声音发虚,“我……我那时候,骗你的,你那个车牌,跟我的生日一点关系也没有。”
沈弗峥停了片刻,不知是在消化信息,还是他其实早知道,只是此刻再谈起,想起过去,又有了一些新感受。
他问钟弥:“那时候为什么要骗我?”
千里外的声音传来,问往日事。
钟弥心潮涌起。
还能是什么?
不过是那次分别,感觉再见渺茫,不想和这个人,也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才硬编了一些牵扯罢了。
钟弥低下眉眼,拇指按着食指关节,手上的力很重,喉间里发出的音却轻:“因为,那时候……我怕你很快就会把我忘了,而我,忘不了你。”
沈弗峥坠进沉默。
甜言蜜语是很好说的,比情话更浓更深的部分,却唯恐沾上轻浮的甜蜜,失了本来的意思,三千次欲言,三千次缄口。
彼此间淌过一小段辞旧迎新的安静,举国欢庆的日子,每一瞬间,都有无数朵烟花升空又熄灭。
钟弥趴在自己床尾,悬空半翘的脚上还挂着毛绒拖鞋。
她听见沈弗峥的声音很轻很淡地说:“你哪有那么容易忘。”
“啪嗒”一声,脚尖缩起,拖鞋坠地。
他只说了这一句,再没别的了。
钟弥却想到白天跟妈妈聊天的话,他大概也是一块不吸水的料子吧,甚至本不情愿落进世俗爱欲里,他在其他路上走得很稳很好,不蹚感情这条水路也完全可以。
她曾经故意在扇面上赠了一句艳词给他,章台走马,风流不落人后。
谁承想呢?
真叫马失前蹄,跌进红尘里。
沈弗峥在电话里问她:“正月家里很忙吧,你哪天会有空?”
钟弥知道问了这话,大概是要来找她,手心托住下巴,拖着慵懒的音说:“沈老板才是大忙人,不如您先说哪天有空?”
“初七,或者十五,初七要当天走,十五——”他声音稍停一下,“可以留一晚。”
第37章 苦艾酒 以退烧之名,叫人上瘾
隔着电话, 钟弥装若无其事问沈弗峥哪天来,沈弗峥反问她:“我哪天来,你都有空吗?”
说实话, 就是都有。
但钟弥不说实话:“我家戏馆,每年初六要唱开年戏的, 当天老戴会请一些戏友和老主顾过来,初七就是正式对外营业了, 嗯……所以, 我初七那天会有点忙。”
她以为这已然算暗示,甚至为此暗暗耳根发红。
没想到他居然问:“有点忙,是忙到什么程度?”
钟弥噎声,耳根热度加剧:“……就是有点忙,得帮着忙里忙外, 你要是来的话, 我可能就会有点顾不上你。”
声音越说越低,最后一句细若蚊吟,而物极必反, 话落, 钟弥清清嗓子, 又扬声起调,直接干脆拍板。
还说得义正言辞。
“这样, 我体谅你一下吧, 你初七当天来当天走,太赶太累, 就十五吧。”
沈弗峥从善如流, 夸道:“还是弥弥小姐善解人意。”
这句善解人意一下又将气氛烘得暧昧起来, 钟弥手肘不撑力, 往旁边一倒,身体栽进松软被子里。
初七得帮着忙里忙外,这话是钟弥胡说的,即使是新年开业当天,戏馆里闹得沸反盈天、果屑满地了,钟弥也是闲的。
沾新年的喜,她的紫竹雀笼上也贴了一张小小的倒福字,拿长羽毛探进去逗,翅尖雪白的小雀便上窜下跳,叽叽喳喳叫着,似给人拜年。
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不知随哪桌客人过来玩的,跑到钟弥身边扯她的桃粉的丝绒伞裙。
钟弥察觉动静,眼睛低下来,就见他献宝似的摊开肉乎乎的小手心,里头攥着十数粒瓜子仁,被手汗捂久了,薄膜似的种皮都被攥化,黏黏糊糊的。
大概是踌躇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过来问:“姐姐,我能喂这个鸟吗?我都剥好瓜子了。”
小朋友渴盼的大眼睛像乌葡萄,谁看了也不忍心拒绝,鸟笼挂得太高,钟弥拖来凳子让他踩,自己就在旁边扶着他。
鸟已经吃饱了,这十几粒胖圆的瓜子仁吃得费劲。
小朋友实在热情,趴在笼子边给已经吃撑的小雀加油:“快吃呀小鸟。”
钟弥只好劝他,说吃不完了,再硬喂要撑死,把小朋友从凳子上抱下来,领他去洗手间洗手。
本来想着洗干净了就把他送回家长那里,谁料洗手泡沫冲到一半,他忽然扭头一脸难为情地跟钟弥说:“姐姐,我想嘘嘘,我忍不住了。”
钟弥措手不及:“什么?嘘嘘?”
他小声请求:“姐姐,你能不能帮我脱一下裤子?我穿了好多裤子。”
钟弥满头问号,阵脚大乱。
她没有帮人脱裤子的经验啊,像是为了反驳她的不自信,脑子里忽的窜出少儿不宜的画面,好像……好像,也帮忙过,但地点不同,性质完全不同,钟弥更乱了。
小朋友哇一声张嘴,急得说哭就哭:“呜呜呜姐姐我要尿裤子了。”
钟弥忙稳住他,余光一瞥有人进来,是戏班里的武生,脸勾好了,扮相还没弄全,裹着黑棉袄过来上厕所。
钟弥一声喊住人:“等等等!带他一起去!快快快!他要尿裤子了,千万别千万别!忍一忍!”
这下,从钟弥一个人忙变成两个人忙,男厕所钟弥不方便进,就在外面等着。
隔间里,小朋友很害怕,呜呜呜喊着好可怕的大花脸。
武生是粗人,也服了,嫌弃说:“你这小朋友也怪可怕的,怎么还一边尿尿一边嚎啊,尿得一阵一阵的,你就不能先专心干一件事吗?你这小叽叽以后要有问题,还有没有了?”
钟弥在外面听着,已经想要遁地逃走。
小朋友忽然喊她:“呜呜呜姐姐,姐姐你还在不在?”
钟弥只好应着头皮应:“在,在呢!等你出来啊。”
就在这么兵荒马乱的时刻,钟弥开衫兜里的手机亮屏震动起来了。
她拿出来看,赫然显示三个字。
沈弗峥。
解决完人生大事的小朋友像死里逃生一样扑到她身边来,钟弥一边接听电话,一边用口型跟人道了句谢谢,领着小朋友去找家长。
沈弗峥听着那边声音,语气像是意外:“原来真的这么忙?”
送完小朋友,钟弥往自己位置上走:“也不是很忙,就刚刚,忽然有事,刚巧你又打电话过来,怎么了?因为初七没过来,特意打个电话来检查——”
话没说完,那头已经轻轻一句打断钟弥声音。
“谁说我没过来。”
屏息一刻,楼上楼下的闹声仿佛骤然放大。
戏音乐声,喧哗交谈,杂如一团乱墨,而他的声音似一滴清水,坠落其中,独独晕开一处留白。
钟弥不敢信。
“你,你来州市了?”
那句“在你家戏馆门口”让后面的话钟弥都是跑着听的。
“路上堵车,没赶上,老林去问,门口的人说已经录票开场了。”
“我马上出来。”
沈弗峥在那边提醒:“慢一点跑。”
钟弥这才反应过来,急匆匆的脚步一瞬间缓下,甚至还有空拂一拂裙摆,故作从容,她往电话里很有道理地丢一句:“有朋自远方来,这是待客之道!”
说完她将电话挂了,踩完剩余几阶楼梯,裙角飞扬,往门口去。
冬树萧索,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车牌挂着她的假生日,还好他这次开来的车是这辆A6,不然换那辆宝驹来,摆门口,实在太招摇。
钟弥上前弯身,拉开车门。
车内的人,相较年前分别时,头发修短了一些,鬓角干净,一身钟弥从没见过的深灰正装,衬领洁白,缎面领带在凸起的喉结下方系得严正,严正到越是不多露一寸皮肤,越是有欲盖弥彰的禁欲之感。
质地精良的黑色大衣裹在身外,更显拒人千里之外的清贵疏离。
偏偏这样的人,侧过头,看向车外的钟弥,俊朗面容上露出一抹温和笑意:“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到要这么发呆吗?”
钟弥藏赧颜,拢裙角,坐进车里小声说:“我是没见过你穿得这么正式。”
有些话还是要老林来说味道才不一样。
“沈先生今早在南市开会,一结束就让开车过来了,本来中午能赶到的,今天路上太堵。”
钟弥刻意忽略他这一路的跋涉辛苦,不作任何感动,只专注于他的衣着打扮,调侃问着:“开什么会需要穿这么好看啊?”
“对方是个很讲究的法国人。”他低一些头,问她,“好看?”
视线落在钟弥身上,又觉得她目光古怪,盯着他的裤子,像走神了。
“在想什么?”
钟弥回过神摇头:“没什么,刚刚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着急上厕所的小男孩,我今天不是很忙,那你堵车过来的,待会儿是不是就要走了?”
“嗯。”
南市的项目由他牵头,彭家出力,上午跟外国资方开完会,晚上他还得为彭东琳牵线,去他二伯沈兴之家里赴宴。
开春沈弗良和蒋小姐就要订婚,他二伯母很满意,要不是沈弗峥当初在沈兴之面前力赞蒋小姐,他们还想不到这桩能和蒋家亲上加亲的婚事。
因这件事,沈禾之跟蒋闻夫妻关系再度恶化,一直闹到春节。
蒋闻厌她这辈子算盘一刻没停过,现在他的侄女蒋小姐也要被她害一生。
沈禾之柳眉倒竖,掐着一个“也”字,冷笑问他,也?还有谁?是你和你那个青梅竹马也是被我害得吗?当年是她非端着清高,你又放不下荣华,怎么现在只怪我?
蒋闻面色难堪,让沈禾之有种报复的快意,更是火上浇油说着:“她跟着章载年回州市,没两年就嫁了人,人家夫妻婚后可和睦得很,恐怕这么多年,我只害了你吧?”
那天大吵一架,蒋骓年都是在沈家老宅过的。
老爷子出面调停沈禾之和蒋闻,那也不算调停了,铁血人物,沈秉林一生都少有慈容软语,适可而止的意思是不管问题解决与否,都不要再让这些话传到他耳边来。
于是,蒋家硬撑起和睦与沈兴之一家筹备起订婚事宜。
二伯谢他,沈弗峥倒不揽功,说亲上加亲这事是小姑姑提的,要谢也该谢小姑姑。
人情也好,利益也罢,事情多了杂了,混在一起都是分得清,讲不清的。
他心思不顺,在会议室频频转笔,不走心的样子被有心人理解成轻怠,他也懒得计较彭东琳数次投来的不满目光。
合作才刚开始,以后日子还长。
新的合作伙伴需要时间适应了解一下,现在能叫沈先生投入卖力的事情越来越少,三分薄面,旁人就得当十二分的盛情来感恩。
散会后,外资方单独请沈弗峥去办公室品茄,侍茄师进来不久,沈弗峥助理也进来了,在沈弗峥耳边说,彭东琳那边来确定晚上赴宴的时间。
沈弗峥没有抽雪茄的习惯,倒是对剪雪茄的双刃剪刀很感兴趣,漫不经心把玩着,听对方说这盒雪茄的不凡来历。
他面上是最稀松平常的淡笑,修长的指骨有一搭无一搭地将银色薄刃翻转,闻声偏过头,眸色在眼皮微敛之间冷淡下来,对助理只说三个字。
“叫她等。”
诸事繁多。
从商业楼出来,老林开车门问他要不要回酒店休息,沈弗良打了电话来说要做东请他晚上去娱乐。
那一瞬心烦,让他想起钟弥的玲珑剔透。
等不到十五月圆,要见她一面。
老林识趣,这车没挡板,便说下去买包烟。
沈弗峥抱着钟弥,问她,想我没有?钟弥杏衫桃裙如一幅早春图景,单薄料峭,侧坐在他腿上,嘴角已然弯成一道春风,偏笑着摇头不认。
年前一别的低落情绪,好似已经翻篇,钟弥此时才能坦然承认,自己的胡思乱想有些不合时宜。
“你当时有没有生我的气?”
沈弗峥应声,很深重地说:“嗯,你好不懂事。”
钟弥面色突变,像被从优秀打成了不及格一样,备受冲击。
“我随便问问的!你这人,你这人怎么还真的‘嗯’啊!”
沈弗峥笑着,伸手将她垂下去嘴角以拇指食指提上去,叫她再度展颜:“故意说的,怎么还真的信?”
钟弥拿不准了:“是假话吗?”
“也不完全是假话。”
钟弥悬心问着:“那是什么意思?”
沈弗峥答:“你年纪小,容易冲动,做事拿不准就想先逃开冷静,也是明智之举,你把自己的感受摆在首位,我非常支持,我喜欢你这样,弥弥,我并不需要一个小姑娘用偷偷受委屈和忍着不高兴来证明她很喜欢我。”
钟弥觉得自己像热水杯壁上那层水汽,在他面前,温热又透明,她有点不确定地问:“真的吗?”
“大概我很庸俗吧。”
他嘴角微弯,淡淡自评着,“我需要你的开心,来证明自己还有点本事。”
闻声,钟弥眼神倏亮如放彩,矮身往他肩上一伏,将他抱住,樱口故意在他耳边,吐热息,讲甜话:“沈老板,很有本事的。”
钟弥能察觉到彼此都在克制,眼神屡次黏热交汇,嘴唇却相敬如宾,仿佛都知场合不对,这一吻落下去很难休止。
她先让自己的眼眸逃开,抿抿唇,与他闲话。
“你今天过来了,十五,还会过来吗?”
他干干脆脆答一个字:“来。”
钟弥点点头。
车里的气氛像在一触即燃的边缘反复跳跃,呼吸都成了蜡烛顶端最薄又最热的那一层焰。
钟弥的手被他握在手里都不敢乱动,屡屡咽津,脑子里飞快搜索着还有什么轻松一点的能和他聊的话题。
要不问点累不累、忙不不忙之类的废话?钟弥正犹豫从何处开口,他先出了声。
沈先生是不说废话的。
“之后还有事要忙吗?”
钟弥望着他,摇摇头。
他越是面容如常平静,越衬得瞳孔深处有一股不动声色的暗火,幽绿色的那种,冷淡,寡薄,像致幻的苦艾酒。
以退烧之名,叫人上瘾。
钟弥几乎是被他的眼睛锁住,后颈的僵直感与麻醉一致,他捧钟弥的脸,一说话,下一瞬又叫人心跳瘫软。
“我带你走好不好?你去南市玩两天,我不在的时候,会安排人带你出门玩,不会让你无聊,好吗?弥弥,我想要你陪着我。”
原来坦然说出口的欲望是这样的。
她好似一台性能巨好的加热器,吸进身体的氧气,迅速升温,传至四肢百骸,连头皮都跟着微微发麻。
她太想答应了。
胡葭荔的新男友钟弥还没见到人,此刻就在心里先给他扣一分,太不会选日子了,为什么要定初八!
“我跟朋友……约了要见面的,对不起……”
而且这么突然就要拎包走人去南市玩两天,她还得现编个理由应付章女士,这很难现编。
沈弗峥皱起眉:“什么朋友?”
钟弥感觉他也要恨人了。
“我闺蜜,”钟弥想起他和胡葭荔之间的一桩联系,“她家的老房子好像……就是你拆的。”
沈弗峥一瞬失笑,握住钟弥虚虚指他的手指头,攥在手心:“我怎么不知道我拆过别人的房子?”
钟弥一时真不知道怎么解释。
她并不清楚所谓古城区拆迁重建的大项目里,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但那次陪他去参加过宴会,从旁人话里也可知他随便一句话都举足轻重。
“反正跟你有关系的!”
透过玻璃看见老林“买烟”回来,站在不远处,钟弥余光瞧见,心想大概是时间所剩不多,沈弗峥得走了。
“十五见吧?好吗?”
钟弥俯身想亲他一下,聊作告别吻。
沈弗峥偏开脸,叫她的吻旁落,钟弥一愣,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说:“我没那么好打发。”
他捏着钟弥下巴,薄薄的眼皮撩起,打量人的眼神像用羽毛尖在皮肤上轻刮。
拇指一动,男人微微粗糙的指腹从她柔嫩的唇角轻轻擦过,揩下一抹淡红,用食指两下蹭掉,又同她温笑说:“攒着吧。”
钟弥从他车上下来,调整呼吸,顶着细细冷风,快步往戏馆里走。
明明什么都没做,甚至连个吻都没有,她却跟遇见妖精、撞了邪气一样,面庞红透,神思游离,像什么都做了一样不复寻常。
第38章 好高雅 焰白珠光
胡葭荔这次找的新男友还可以, 请女朋友的闺蜜吃饭还知道要迁就两个女孩子的口味,把地方定在她们之前常去的一家烤肉店。
春节大鱼大肉吃得发腻,钟弥入座后, 吸一杯清爽的西柚汁,从头到尾只吃了一点蔬菜和菌菇。
除了聊天, 她的目光频频从二楼窗边逃出去,看正月里车来人往的十字路口。
一顿饭吃得七七八八, 钟弥起身去了趟洗手间。
胡葭荔的新男友不能吃辣, 沾一点辣就整张脸冒火,虽然一直爱屋及乌说着这家店味道好,但其实东西没吃多少,解辣的饮料倒是灌了一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