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里投币啊, 好想再玩一次。
洗漱时,钟弥刷出满嘴泡沫对着那条蜜桃粉的系脖露背裙发愁。
她要穿什么回家?
昨天在门店换下的冬衣好像还在车上?拿进来了吗?
钟弥打算吃完饭问问的,用完已做午餐的第一餐, 用餐巾象征性擦了一下嘴角, 她昨天的衣服就被慧姨送来。
两手接过来才知道贴身的线衫和呢裙, 都已经被洗净熨好,散发浅淡温暖的香氛。
她对慧姨道谢, 暗暗叹着他家里佣人的细心程度。
换好衣服, 钟弥没着急给老林打电话,她礼貌询问:“我可以在房子里逛逛吗?”
“当然。”慧姨问她, “需不需要我陪同吗?”
“如果您方便的话, 那再好不过。”
虽然已经算得上是第二次过来, 但钟弥对这里完全不了解, 路线不熟,也不知道这里是否有什么不该进的地方,有人陪同最好不过。
这栋别墅上下五层,负一楼一半是停车场,一半是储藏室,总体来说,都是用作摆放陈列的空间,无论是车还是酒。
钟弥看到整面墙通顶的藏酒架,一张棕色皮质的单人沙发,扶手边配一张小小的黑色置物台。
那台子乍一看是矛盾空间的几何造型,钟弥被吸引住目光,很想凑近看看这种三维世界不可能存在的结构,是用了怎样的障眼法才得以在视觉感官上成立。
“那里可以进去吗?”
慧姨微笑说可以,说沈弗峥偶尔会叫老林过来拿酒,有时候是送人,有时候是跟朋友在外聚会。
钟弥点点头,顺慧姨推开的玻璃门走进去,看着那单单一张的沙发,似乎能想象到沈弗峥靠在这里轻轻晃着酒杯的样子。
还挺孤独。
除了这张皮沙发,钟弥环顾空旷,再没找到第二处能坐的地方。
“他不会请朋友来这里吗?”
为了让这问题不显得那么唐突,钟弥装作已经了解他朋友圈子的模样,自然地举例说着,“就比如,旁先生他们?”
慧姨摇头:“从来没有,沈先生非常看重个人空间。”
钟弥研究明白那张几何台子是什么障眼法,在错误中添加错误,使错误不合理却能成立。
这会儿才能真切感觉,撇开生意人的身份,这人是本硕都读哲学的,多少有点影响,高高在上的人,可能用不着俯身拾铜臭,但或许会像沉思者雕塑那样蜷身求索。
钟弥转头问:“那你今天带我进来,他知道了会不高兴吗?”
“怎么会,这是沈先生交代过的,在这栋房子里,您想去哪里都可以。”
原来是这样。
负一楼中央做空,下沉如天井,将负一层和负二层在空间上连成整体,钟弥趴栏杆上往下瞧,在俯视视角看见一间非常壮观的玻璃房子,玻璃里头套玻璃,视觉效果奇特。
里面的物品,大大小小……
“是瓷器吗?”
身边的慧姨解答:“对,大部分是瓶樽,也有一些杯碗盘和笔洗之类的,大概两百多件。”
“两百多件?”钟弥张了张嘴,仿佛瞬间对数字失去概念,“都是真的吗?”
慧姨笑起来:“怎么会不是真的呢。”
钟弥已经不想问贵不贵之类的幼稚问题了,低声自语着:原来他的爱好不止钓鱼,还热衷在家里建博物馆。
不爱收集瓷器的生意人不是好的哲学家。
那种介于荒谬于不真实之间的情绪,叫钟弥一时无法正常说话,她开起玩笑:“怪不得他不带朋友回来。”
慧姨在旁边解释他不带朋友回来的原因。
他不会带客人来这里,是因为他还有另外的房子,但对他而言,那些都不算是住所了,只是一个买下来替他一个人服务的茶座或者清吧,甚至是偶尔招待朋友聚会小赌的度假屋。
钟弥只稍稍点头,微笑着,像是理解了一样。
慧姨问她要不要下去负二层看看。
“只是那个玻璃房需要指纹加密码才能一起解锁,现在进不去,但通体玻璃,也可以在外参观。”
钟弥说不用了,想找老林来送她回家,慧姨便说:“那我现在去帮您通知老林。”
钟弥点头道谢,又一个人靠在负一楼的栏杆边呆了一会儿,才挪步离开。
从昨晚他接沈弗月电话的样子,想到今天慧姨说的这番话,钟弥越发觉得,沈弗峥这个人把什么都分得很清楚。
大概也只有这样的人,站在高处才不会太累。
起码从表面看,不会有疲态破绽。
撇开感情处理事情,永远都是最高效也是最正确的。这样看,他是很懂利弊的生意人,又一点都不像学哲学的了。
钟弥觉得他很矛盾,也并非今日之感。
就如先前在州市不太熟的时候,她曾经觉得沈弗峥身上有和外公类似的气质,但越了解越觉得,那种相似,是阵雾气,走近吹一吹就散了。
车牌没做登记进不来,老林只能将她送到小区门口。钟弥拒绝老林下车送她进去。
她提了提手上的两只袋子,一只放东西,一只放衣物,说:“很轻的,我自己拎可以,这点东西还不至于累死我。”
老林对她笑:“好嘞,那您快点进去吧,外头风大,别吹感冒了。”
“好,那您路上开车注意安全。”
钟弥一转身,寒风兜面,差点把宽大的围巾下摆直接掀到她脸上来,她皱着脸,挪不出手,只能偏偏头找方向,让风再把围巾吹回原位。
在心里给京市扣大分,除了一个人,我喜欢的样子,你是一点没有!
我早晚要走,早晚!
还剩一个月到春节,这个时间点,就算钟弥想清楚如何安排未来,年关将至,也不太好找工作了。
但她还是试着在招聘网站上投了几份简历。
要不怎么说偌大京市,人才济济,卧虎藏龙呢,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牛人,没户口没房子,想凭大学拿的几个奖就当香饽饽,一路畅通无阻,在州市或许还有可行性,在京市,就成了天方夜谭。
那些专业资深的舞蹈培训机构,要么给艺考生集训,要么是教小朋友的兴趣班,在要求技巧身韵之前,hr先考虑的是稳定。
钟弥也实话跟人说。
本来也是,她渐渐已经没有了要在这里扎根的念头,水土不服,可能大二那会儿还做过梦。
看到前辈舞台上的光鲜,也曾想过一定要努力站在聚光灯下大放异彩。
她的颓丧,有一部分是受彭东新那件事的影响,还有一部分,是那位她曾经欣赏的前辈私生活被媒体曝光,也不是多不堪,可也算是一盆凉水浇下来,盖灭她所剩不多的美好滤镜和年少心热。
没有人能真当一尘不染的仙女。
前辈不能。
她也不会是例外。
把自己拔得太高的下场是拖着空壳子越活越累,她想明白,也就回州市了。
说到底,她既无宏图大志,也缺拼劲狠心,物伤其类的敏感心思倒是有好几箩筐。
没有谁能做她的方向,靳月不是,前辈也不是,于是失了方向,她就成了一只刺猬,装作刀枪不入地缩成一团,谁敢乱碰她,她就扎谁。
她对什么路是好的,什么路是坏的,已经失去判断。
只记着外公从小教她的,万事再难,不过情愿二字,这一份高兴,你是想给自己,还是想给别人,只要你情愿,咱们就不论对错。
之后两天都有面试,钟弥抱着了解情况的态度去见了hr,人家问她怎么这么迟才出来找工作,又看了看钟弥打扮得不像缺钱的样子,自动省去后话。
明明有各种理由,可一想到彭东新,钟弥立马生理性反感,更不愿给被他耽误的时间编什么好听的理由,可真实情况也难以启齿。
缄言片晌,hr大概有所察觉,没让气氛进一步尴尬,又简单问了一些其他问题。
隔天,老林将那辆颇显眼气派的黑色迈巴赫停在小区门口,见钟弥不是从小区里出来,而从楼下一家咖啡店推门而出,一手提包,一手拿着一本暗红封皮的厚书。
上了车,沈弗峥问:“在学什么?”
暖气充足,钟弥脱了外套,露一件里面的小翻领兔毛裙,再拿起书,晃到他眼前:“小说!谁要学习啊,最讨厌学习了。”
孩子气的抱怨语调听起来毛绒绒的,小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可爱。
沈弗峥看清书名:“喜欢日本文学?”
钟弥露出些许个人主义的嫌弃,摇摇头说:“不太,甚至我之前一直有点偏见,我妈两次去日本问我要不要一起,我都没去,世界上的樱花又不是只在一个小岛上。”
“喜欢樱花?”
钟弥点点头,又把话拉回书上:“这几天,我下午都在楼下那家咖啡店消磨时间,今天翻到这本书,觉得很有意思,我没读完,所以就去问店主能不能把这本书卖给我。”
说完将书放在一旁,钟弥一转过头来,沈弗峥的手就覆来她脸颊上,温热指腹轻轻抚着她眼角薄雪一样的皮肤,熨帖得像在融化什么。
钟弥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出声的样子。
“别读太多这种书。”
她不明白:“怎么了?”
“容易不开心。”
他还真说对了。
钟弥之所以对这本书感兴趣,就是因为无意翻到了一句,忽然让她不开心的话。
“令人类感到绝望的不仅仅是必须承认爱有局限,而是即使心碎一万遍,失望一万遍,对人类之爱这件事竟然还抱有希望。”[1]
她继续翻阅,试图去书中找这种不开心的解答。
她还没有翻到,沈弗峥就打电话给她说要带她去吃饭,心思一瞬间如久压水底的泡沫板,失重地浮起来,再没法儿沉浸下去。
他是不开心的原因,也是钟弥还没翻到的那个解答。
钟弥不愿意承认自己最近不开心,只说还好:“我只是最近比较无聊。”
沈弗峥问:“不是叫蒋骓盛澎他们带你玩,不喜欢?”
这两人还真尽职尽责联系钟弥了,只是接到电话,钟弥通通都找理由拒绝了,盛澎玩得太疯,蒋骓就更算了。
“蒋骓有女朋友啊。”
跟聪明人聊天不费劲的原因就在这里,沈弗峥问:“小鱼让你不高兴了?”
“那倒没有。”
大概是钟弥让她不高兴了。
那傻白甜千金半点城府心机都没有,一视同仁地讨厌所有蒋骓身边的年轻姑娘,生气跟河豚鼓泡一样,瞎子都能看出来。
钟弥想想说:“我还挺喜欢她的,就是她好像不喜欢我。”
沈弗峥捧着她的脸,一本正经说:“那可不行,谁敢不喜欢我们弥弥小姐。”
钟弥噗嗤一声,笑意如春风染绿,从嘴角一路染到眉梢,她扭过身子,搭了一下驾驶座,甜甜地跟老林说:“麻烦升一下挡板。”
等转过头,沈弗峥神情不对劲了,那种来者不拒的挑眉动作,且痞且雅,坏得明目张胆。
钟弥就扮起天真无邪,扑过去,笑着用双臂搂他脖子说:“吓一吓你,不行吗?”
他很配合,只是唇边迷人的笑弧,让这句“可以,我被吓得不轻”毫无可信度。
钟弥很开心。
下一秒,发现自己的小腿正被人抓着,往他身体另一侧挪,他用动作示意她坐上来,换面对面的姿势,嘴上说一句很可怜的话,受害者需要一点安慰。
钟弥一边顺着力,慢慢移动重心,一边享受他很慢很柔的吻。
小腿一扫,放在车座上的书掉下去发出声响。
本来没想管,沈弗峥忽的停下来,从钟弥身边弯腰伸臂去捡东西。
等他拾起来,钟弥才知道,不止一本书,书里还有一张印着咖啡店名称LOGO的硬卡片,一面白纸,一面彩页。
钟弥完全不知道书里还有这个东西,不知情的表情也明晃晃挂在脸上。
沈弗峥两眼扫看完毕,将卡片递给钟弥。
几行字,钟弥越看,手指捏得越紧。
那家咖啡店主说她一连三天来喝咖啡,他第一眼就注意到钟弥了,是crush的心动感觉,附带微信号,问钟弥愿不愿意给彼此一个互相了解的机会,他想请钟弥以后都来免费喝咖啡。
看完内容,钟弥咳了一声,自然地将小卡片塞进书里,自然地说着:“咳——其实,我还是更喜欢付费服务,我外公说人情债是最难还的。”
沈弗峥很满意也很认同:“你外公把你教得真好。”
说到外公,钟弥有一件很想确认的事情。
“你之前说过我外公对你有授业之恩,可我外公说,他只在你启蒙的时候教过你写字,时间也不长,你——”
沈弗峥忽然打断她:“你外公还跟你说过别的吗?”
钟弥摇摇头,以为这个“别的”是指他,随即又问:“你说的‘别的’是什么?”
沈弗峥停了两秒,声音慢慢地在密闭车厢里响起:“比如——告诉你,他为什么离开京市?”
钟弥答得特别干脆:“因为外公不喜欢。”
她听淑敏姨说过,当年外公也不是非离开京市不可,只是你外公这一生太刚正清肃,宁愿到此为止,也不肯往歪路上多走半步。
“我外公很少提过去,他说一时辉煌都是过眼云烟,没有追逐的必要。”
沈弗峥点了一下头:“像你外公会说的话,他是真的,拿得起又放得下。”
钟弥问:“所以从我有记忆开始,每一年,你家里都有人会来州市看我外公,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章老先生是我爷爷这一生唯一的挚友,也是他最信任最欣赏的人。”
这话说的太高,钟弥心思凝重,卡在信与不信之间,可她从沈弗峥的神情里看不出任何夸张成分,话语淡淡,像仅仅在平静陈述一个他早就知晓的事实。
“所以……是因为尊重,才来看望外公的吗?”
沈弗峥面色如常,又点了一下头。
不知道为什么,钟弥感觉自己像被堵在某种未知隔膜外,她正在毫无头绪地靠近当中。
久久望着眼前的人,钟弥终于理出一个问题:“那为什么,你今年才第一次来呢?”
这似乎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因为沈弗峥不再轻松作答,目光深远,那种思考神情,具有不知从何说起的年月感,好像试图在一本脉络复杂的书里找一行并不存在的,需要自己来总结的答案。
最后,他嘴角轻轻一掀,跟钟弥说:“因为我对你外公不仅仅有尊重,他对我的影响非常大,我之前一直有些抗拒来见他,但每年都有送礼过去。”
说到这里,他伸手轻轻捏了一下钟弥柔软的面颊。
“你大概不知道,你学棋的那套围棋是我送的,你知道那套棋子有多贵吗?听你外公说你很不喜欢,当场打翻,还哭着说不学。”
钟弥像被定格一样顿住。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宿命感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会这样突如其来将她贯穿,好似一阵狂风掀过,将岁月做纸的旧书,翻得词章凌乱。
只为在她的过去,找他隐晦的姓名。
作者有话说:
[1]引用
第34章 落脚处 满脸愁丝化作纷纷情网
小孩子学棋, 通常四到七岁最好,钟弥小时候磨磨蹭蹭到九岁才开始启蒙,还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小时候的钟弥, 谁见了都要夸一句活泼可爱,你要是让她唱歌跳舞, 那她能蹦蹦跳跳个没完,跟朵小花儿似的讨人喜欢, 对谁都是笑脸。
可要是不许她动, 要她规规矩矩坐着动脑子,那能难受死她,要是再碰上点儿什么不顺心的事,当场生小脾气,哭出来也是有的。
钟弥不爱动脑子学棋, 但不妨碍她聪明, 她晓得外公最疼她,只要哭着挤两滴眼泪出来,外公见了一准心软。
所以那回故意洒了棋子, 章女士虽然口头说了她一句不像话, 但外公做主又哄她, 以后便不学棋了。
之后她受不得淑敏姨的激将,还要大言不惭。
——飞行棋也是棋。
想到小时候的这些事, 钟弥难免不好意思, 就如在外公的小院子里初初见面,沈弗峥就打趣她, 钟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怎么会没有可讲之处。
沈弗峥这会儿看她的眼神太软, 仿佛透过此刻的钟弥想象她小时候的淘气模样, 这让钟弥能特别切实地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
她还赖在外公怀里顽皮哭闹的时候,他已经芝兰玉树,通人情知世故,会给人送礼了。
“我九岁的时候,你大概在干什么?应该在读高中吧?”钟弥推算着时间,朝前一凑,抿嘴笑得不怀好意,“有……跟什么姐姐早恋吗?”
沈弗峥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你九岁,我应该在准备留学,我十七岁上的大学,没跟什么姐姐早恋。”
他条理清晰,说话不疾不徐,连所谓回敬听着都充满陪她胡闹的宠溺,“弥弥小姐十七岁应该在跟人早恋吧?”
一下被猜中,钟弥难为情地鼓了鼓两腮,为了占上风,只好先出手,一板一眼地批评他:“干嘛呀?早恋你也管,你没早恋,所以你是什么道德楷模吗?”
沈弗峥神情淡淡,瞧她可爱,曲着食指往钟弥鼻尖上轻轻一敲:“喜欢他什么?”
他的过分坦然,让钟弥心头划过一丝异样感。
如果她是和同龄人恋爱,对方不说介意她有前任,也一定会很耿耿于怀她之前那段恋情,一早就把周霖的个人消息问个底朝天吧?
而沈弗峥给钟弥的感觉就像……
举一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就像他在问拍到手的一块地皮,上一个老板是出什么价才拿到的,他或许有兴趣知晓内情,但绝不会再拿对方当对手,彼此根本不在一个层级,没有不和的必要。
钟弥有点摸不清成熟男人的想法。
但还是团着这种棉絮一样的心思,如实回忆着:“他成绩好,长得也清秀,高二我们学校运动会开幕式,我那天带手机去学校被人撞碎了屏,他捡起来,说他可以帮我修,我以为是他帮我去手机店换,没想到是他自己会修,他帮我换了一个手机屏,我当时就觉得这个男生话不多、动手能力还挺强,挺吸引人的。”
说完沈弗峥夸她眼光好,小小年纪,就很务实。
钟弥不是能藏住情绪的人,嘴撅起来,装作恶声恶气道:“我现在很不务实了!”盯着他看,含沙射影也欠缺技巧,“我现在虚得要死,现在找的对象……都不会修手机屏幕了。”
沈弗峥低声一笑,不认同:“没有,你越来越务实了,现在这个对象虽然不会修手机,但可以换,多少都可以。”
钟弥嘴角翘一翘,敷衍地夸:“哇,沈先生真是财大气粗。”
车子到了餐厅门口,缓缓停下。
钟弥穿上外套下车,沈弗峥从她书里将写着微信号的小卡片抽走,晃一晃。
“这个没收。”说完喂进旁边的银色垃圾桶里。
“以后换一家店喝咖啡。”
钟弥有点恍然,不知道他是真介意,还是知道自己其实很吃他吃醋这套,总之,她的开心不假。
她故意表现反抗精神:“为什么啊?”
扎领结的服务生询问完预约,替他们引路。
沈弗峥揽着她的肩往里走:“对于男人来说,第一眼就喜欢的人,非常难放弃,可能就是无法放弃,只要你再出现,就会想再试试,甚至不需要你出现,只要能再找到你,什么死灰都能复燃。”
钟弥入座时侧看着他,他刚把话说完,等他坐至对面,她的眼神也跟随过去。
沈弗峥问:“怎么了?”
钟弥摇摇头,端起刚刚上的气泡水凑来唇边喝,长长的眼睫低下,藏住情绪,心里想着,他看似在说那个咖啡店店主,也好像在说他自己。
放下杯子,钟弥随口说:“没什么,就是刚刚在想,公寓楼下环境不错,还能静静看书的咖啡店好像就那一家。”
开胃小菜是鳌虾和裹满奶油酱汁的扇贝,无功无过,倒没有让人胃口大开的本事。生牛肉薄片是现场制作,口蘑片,火箭菜,擦成碎的柠檬皮,最后再刨下厚厚一层木屑一样的芝士。
属于视觉给味觉加分了。
主厨遇上她和沈弗峥这样对制作过程不感兴趣的客人,大概也会觉得热情受创。
用餐时,他们聊着一些无关痛痒到事后回顾都不一定记得起的话。
钟弥食饱,开始怪刚刚的车程太短,不然她也能很自然地问他,他喜欢他前女友什么?
只是,她大概难有他那份从容大方。
这份“不大方”让钟弥在回州市过年前,干了另一件不大方的事。
那天蒋骓说他有个发小恋爱三周年,在酒吧定了包,喊了一堆朋友来玩,特热闹,问钟弥要不要一块来玩。
钟弥本来推说也不认识他那些朋友,大概都是些二代,蒋骓说:“你来了,不就认识了,来吧,我和小鱼都在。”
有时候钟弥觉得这位蒋少爷脑子很活,有时候又很想怀疑蒋少爷其实没脑子。
“你不是看不出来你女朋友不喜欢我吧?别把沈弗峥的话当圣旨好不好,少管我,你多顾顾她吧。”
或许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太了解,蒋骓完全不放在心上:“没事,她一直就那样,小孩子护食一样,没坏心的,你来啊,我叫人去接你。”
因为想打听一下沈弗峥前女友的事,钟弥那晚才有了化妆出门的动力。
到了地方,九点多才刚刚热闹起来,钟弥捡空问了,蒋骓的反应完全出乎意料,笑着说:“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我四哥还谈过,他留学那会儿的事太早了,我倒是听我妈说在英国分手的时候,我四哥送了她一份仁至义尽的大礼,我们家没有人把这事儿当事儿,不过那女的,还真挺不一般的,你知道她现在——”
那晚是庆祝蒋骓一个姓贺的发小恋爱三周年,在场其他人心里想的什么不知道,但开场一齐举杯时,小鱼心里想的肯定是沾这份喜气,和蒋骓长长久久。
话刚说到这儿,有人着急跑来跟蒋骓说:“小鱼跟一个女的吵到打起来了!我草,真的开眼界,女的扇起巴掌真猛!”
蒋骓一瞬间坐不住,手里杯子差点捏碎:“谁打她了?”
那人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你老婆谁敢打啊,小鱼打别人!快快快,快去拉!”
那晚除了小鱼出事,钟弥也碰见不该碰见的人。
洗手间一条走廊,旁边的电音节奏震得墙壁都在晃,她和彭东新冤家路窄。
相隔几步路,彭东新瞧见她,眼睛短瞬间一蹙一亮,舔着唇,惊喜地笑起来,往前走着说:“弥弥,你看京市这么大,还是咱们俩有缘,是不是?你说我们都多久没见了,我是真想你。”
那种不适感像灌了一肚子发酵的酒,难受得钟弥扭头时都下意识弯了弯背。
彭东新“欸”了一声,追上来抓她胳膊,叫她别走,钟弥越挣,他就掐得越紧。
“别走啊,弥弥,你说我这热脸贴你多少回了,你总不能次次不给面子吧?你现在在哪儿上班呢?京舞剧院那门你还想不想进了?弥弥,我是真喜欢你,就你说你那个室友,烂货一个,要不是看你面子上,我能睡她?”
那一巴掌是怎么扇出去的,钟弥后来完全没有记忆,她只记着那只恶心人的胳膊她怎么也挥不开,恶心人的话一句接一句往她耳朵里灌。
冲气到顶了,炸开了。
打完她胳膊都在发抖,面上是冷的。
彭东新往旁边踉跄一步,捂着一侧脸,不可思议瞪着她,随即眼里意外被怒火取代,要把钟弥烧成灰似的。
走廊尽头有间杂物室,钟弥狂奔过去,一秒没停顿,进门反锁,下一秒她贴着门的背就感到猛烈一震。
外头追来的彭东新拳打脚踢着,骂声一刻没停。
“给老子开门!草你妈的,老子今晚不睡到你老子跟你姓,给你脸了!敢打我!草你妈的,婊/子!”
里头没灯,黑得彻底。
钟弥强行镇定下来,蹲在门边拿出手机打电话,蒋骓的电话拨过去没人接,可能还在处理小鱼的事,手指只停了一下,她立马将电话拨给盛澎。
她知道这两人夜场玩咖不分伯仲,这边一整条街都是酒吧夜场,他们经常串着场子玩,上半夜下半夜不在一个地方都是有的。
电话一通,盛澎那边的音乐声就传过来,他笑着喊说:“弥弥,那边还好玩吗?他们那边今晚没show,你要不要——”
呼吸里是杂物沉积的霉味,门还在被人一脚一脚踢,门外的人也在打电话喊人过来。
每一秒钟弥都觉得格外漫长,根本来不及等盛澎说完话,就出声打断了他:“你能不能现在就过来,你来——”
一时急到连酒吧名字都忘了,钟弥脑袋空空,“你来……蒋骓朋友这边,二楼,洗手间走廊尽头,我被人堵在杂物室里。”
盛澎已经听到那边隔门的吵嚷,有个男声骂着,叫人来开门,说不行就把门撞开,今晚这事没完。
那一脚力太大,又或者钟弥蹲到发虚站不稳了,她往前一跌,膝盖磕在地上,地上不知道有什么杂物,痛感一瞬从骨骼处、皮肉上,毫不客气地蔓延开来,叫她皱眉。
“嘶——”
盛澎在那边急疯了:“等着等着!马上!马上就来!谁啊?谁他妈敢堵你,蒋骓呢?蒋骓死了?”
“彭东新。”
闻声,盛澎在那边爆了句粗:“弥弥,我先挂,我马上就来!”
电话里的声音消失,也同时让钟弥陷入茫茫黑雾中,她摸不清这些人之间的关系,沈弗峥让她重新进舞团或许是小事一桩,但为了她得罪彭东新或许……
不知怎么,她这一刻反而冷静了下来。
以至于门被盛澎打开的时候,她看着比在场所有人都要淡定。
彭东新站在盛澎身后,虚伪笑着问:“澎哥,这什么意思啊?抢女人不至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