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园没意思?”
沈弗良按了几下脖子, 嫌道:“这麻将打得我犯困, 昌平园太正经, 这太正经的地方,我就待不住,你给我换个地方娱乐娱乐,我真得放松放松了。”
沈弗峥本来准备打个电话叫蒋骓过来,沈弗良不肯,连所谓兄弟情义都扯出来,叫他今晚一定赏光,难得他回一趟京市,这点面子也要不来?
那晚怎么说,也很像冥冥中注定。
一路霓虹开到会所门口,盛澎披着外套迎出来,说都安排好了。
这种酒肉场合的溜须拍马,盛澎最会,玩咖最知道玩咖爱听什么,三两句话就能把气氛烘到点子上,手臂搭着沈弗良的肩,嘴上应着沈弗良的话,相见恨晚的声音一听,这一趴少说要到天亮。
这家会所,不是那种挂着金光招牌,短裙白腿的姑娘夹道迎着,稍稍经营不善就被罚款贴条上新闻的夜总会。
青天白日隔着玻璃往里瞧,像个高消费的茶座,木案竹椅,檀香幽幽,很有几分水墨意境。
后头就不是茶座了,也不讲究什么意境。
这种地方的经理都是人精。
盛家靠沈老爷子一路提拔的事,没多少人知道,会所的经理自然也不会知道这等辛秘内情,但经理清楚一件事,姓盛的是老板,眼前这位沈先生,是老板背后的老板。
沈弗峥从包厢里出来透气,食指与中指并着按揉太阳穴,他明显能感觉到这两年自己的耐心越来越差,很多戏,现在做不全,也懒得做全。
有人说面具戴久了摘不下来,到他这好像相反,这面具迟早得破,新皮肉也早迟会长出来。
经理见着人,立马放下手头上的事躬身迎上去,随着沈弗峥的步子,问他是不是不舒服?现在是帮忙喊司机,还是去给他泡杯茶。
沈弗峥解开一颗衬衣纽扣,捏了一把喉咙。
洗手间门口有男女起争执,男的打女的,耳光扇的很响,女的大冬天穿着露腿的连衣裙,长发遮脸,往墙面一跌才没被掀倒。
男的收回手,攥了攥拳,皱了皱眉,仿佛他才是这大场面里最受累的那个。
服务生端盘子从旁路过,不敢多看,又见怪不怪,只屏息加快了步子,像是担心扫了这位彭少爷动手的雅兴,会祸及自己。
而经理则是怕影响了这位沈先生的心情,伸手往旁边引路:“您从这边去茶座吧,能少走几步路。”
像是忍气吞声许久,终于爆发似的,前方那道女声忽然喊着:“我都说了!我联系不上!钟弥早就搬出宿舍了!你打我有什么用!你打钟弥啊!你打到她就范啊!之前在酒吧你叫人压着她,说不喝酒就得跟你上床,把她喝到胃出血进医院,你不是很厉害吗?现在干嘛要靠我啊!又不是我想和钟弥上床!”
“啪——”
“你他妈再说!”
第二个巴掌带了怒气,比第一下更重,那姑娘就跟一片叶子一样摔到地上,又被踢了一脚。
身边的经理正要说话,只见身边的沈先生目视前方,还没喝茶,人就已经透出一股子清明冷感,没表情,只稍抬了抬手,不许他出声。
气急败坏的男人走了,被打的姑娘一时起不来,伏在地上小声抽哭,背很薄,瘦得有点不健康。
钟弥也是这样的,抱起来,摸到后背的骨头,那一瞬间闪过的是没有绮念的心疼。
沈弗峥从经理的西装口袋里抽出手帕。
深蓝色,一角绣着大牌LOGO,何曼琪盯着那块丝质手帕,先是一愣,随即慢慢朝上抬起头,看见一张男人的脸。
她在彭东新身边忍气吞声,来来回回自我洗脑的话就那几句,除了有钱有权,她也总想着,那些消遣美色的男人,年纪大就不说了,往往半点能下咽的姿色也无,好歹彭东新稍微打扮打扮,年轻帅气又多金,站他身边都体面。
可眼前这个男人,彭东新不能比。
跟着彭东新开了一些眼界之后,她越发明白什么叫富贵抬人,气质衬皮相,比画报上的明星还要有吸引力,明星还需要人设包装,这些人,真金白银,坏得坦荡。
她将手帕接过来,低低说了句谢谢,站起来,擦着手肘和膝盖。
“你是不是读舞校?”
何曼琪一愣,狼狈里窜出一股灼热:“嗯……”
她下意识想多,那些男的好像都对艺术院校出来的女孩子兴趣格外浓厚。
“我读京舞。”
很硬的一块招牌。
沈弗峥颔首道:“看来你是真认识钟弥。”
何曼琪瞪大眼,露出茫然:“钟弥?我认识钟弥怎么了?”
沈弗良很久没见沈弗峥回包厢,上完厕所洗手出来,甩着手上水珠,拉住一个路过的经理问沈弗峥是不是提前走了。
经理说:“沈先生在茶座跟人聊天。”
“跟人聊天?”沈弗良稀了奇,“男的女的?”
“女的。”
沈弗良又一笑,仿佛应该是这样。
他跟他弟弟沈弗禹常年在南市,他们兄弟俩不怎么受老爷子待见,这几年也少回京市惹不痛快,跟沈弗峥来往不多,对他了解也少。
他大沈弗峥四岁,沈弗禹大沈弗峥一岁,都是同辈人,偏他独得青眼,出类拔萃,一门子荣辱全凭老爷子的意思,大家脸皮不会撕破,可面和心不和也是很正常的。
他去茶座瞧了一眼,回来往软包沙发里一靠,跟盛澎乐着说:“没想到啊,我们家老四这眼光也挺俗,我当他好什么阳春白雪呢。”
说着接过旁边女人递来的酒杯,女人的下巴被他手一掐,朝盛澎那边转了一点,“也就这样的。”
盛澎一时没听懂:“什么意思啊良哥?”
“领着个女的,估计是在等司机过来了。”
沈弗峥刚刚出去时,不想多待的意思,盛澎瞧出来了。
但女人?哪来的女人?
他们都当沈弗峥要走了,没想到这一晚,沈弗峥还有再推开这扇包厢的时刻。
盛澎往嘴边递烟的动作一顿,烟头沉在酒杯里的动作,几乎和他起身同时。
沈弗峥逆着走廊明亮些的光,盛澎看不清,只觉得他身边的气压不太对劲,见沈弗峥朝自己勾了勾手指。
盛澎立时走过去,嘴上问着:“四哥,怎么了?”
刚刚那趟沈弗峥出去的时候,人看着还有点倦,这会儿把盛澎喊出去,眉压着眼,叫他去现在就去查钟弥和彭东新,他需要确定一些事情,越快越好,越细越好。
那样子,倦意不存,看着像是叫整个京市今晚都别睡了。
盛澎想不到这两个人能有什么牵扯。
“彭东新有什么好查的?彭家一个没本事的纨绔,被彭东琳姐弟俩压着,除了不务正业也只能不务正业了。”
盛澎对这种京市的二流少爷特别了解,喜欢跟那些小网红小明星在一块玩,身边养着一帮米虫,男的女的都有,成天围着捧着,就这么点儿乐子了。
彭东新逼钟弥喝过酒,她酒量不好,那晚胃出血进了医院,彭东新才放过她。
这是沈弗峥刚刚听来的。
盛澎的表情一时很微妙,脸上同时浮现两种不同的惊讶,一是彭东新居然对钟弥做了这种事,二是沈弗峥怎么这么在意钟弥,从州市回来后,还有什么故事是他不晓得的吗?
盛澎那一晚都没睡,一个人恨不能掰成八瓣用,后半夜沈弗良说昨天打麻将打得腰酸,盛澎还得陪着去楼上做水浴城做按摩,手机一刻不离手,就跟个锦衣卫头子似的,把朋友圈里能用的全拎起来“加班”。
这一夜,京市的玩咖圈子里跟过年似的热闹,都捎着熟人在四处问消息,这钟弥谁啊?
只听说惹过彭少爷,怎么又得罪盛澎这尊大佛了啊?
朋友把这话带给盛澎,盛澎衣服一件没有,身上就盖着条大毛巾,手机按耳朵边上,一脸怨相,哪是享受按摩,白毛巾往上扯扯,盖着脸能把他送走。
“我他妈算大佛了?你他妈进过几间庙啊?你当摆谱的都是大人物呢,少他妈扯犊子了,我要消息!”
哈欠连天的时候,盛澎是真恨彭东新,死尸一样躺着,嘴里忍不住骂:“个逼崽子,得罪谁不好。”
天色蒙蒙亮,盛澎给沈弗峥发了微信,该汇报的都汇报上。
末了,立场坚定地说句心疼话:“弥弥给这货欺负惨了,胃出血进医院不说,原来的实习也丢了,纯粹是被逼回了州市,怪不得那会儿逛庙街,她说她不喜欢京市,我还当她跟我开玩笑呢。”
沈弗峥昨天晚上就从她室友口中知道,她是因为彭东新才回的州市。
她说她不喜欢京市,这个“不喜欢”不是那种小姑娘显个性,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不喜欢,是因为厌恶,是因为恐惧,是因为有人压得她喘不过气,随随便便使点手段就能让她的生活不安宁。
那晚在城南,她知道他的身份,忽然情绪收不住,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
他开始反思,之前相处是不是表现得太高高在上了,没照顾到小姑娘的感受?让她觉得他跟彭东新本质上是一类人?
“车备好了。”佣人来通知。
沈弗峥往外走,遇见精神不济的沈弗良从外头回来,对方很惊讶,好像沈弗峥昨晚不应该睡在老宅这边一样。
今天吃完午饭,大概下午二伯一家就要回南市,按理都要到场送别,所谓团圆,也就讲究这么点仪式感。
沈弗峥却要出门,按不了理,也懒得讲究。
今早,沈弗峥跟旁巍助理电话沟通过,钟弥没有受伤,被架子砸到的是一个武指老师。
“武术指导和舞蹈替身不是同一个人,旁总他对剧组的事情一窍不通,可能搞混了,以为是钟小姐受了伤,不过这部戏拍得有点赶,工作强度挺大的,像什么磕碰啊淤青啊,就在所难免,不过还好,钟小姐一点都不娇气,我过来这几天,瞧着她挺开心的。”
杨助理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
沈弗峥倒记着那句“不娇气”,心想是一点不娇气,哪个娇气的姑娘能这么忍,怎么说她外公也是章载年,彭东新,小三上位的非婚生子,她居然能忍着被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纨绔这么欺负,也不肯讲出来。
何瑜说章家人宁折不弯,一点都没有夸张。
沈弗峥应着:“她开心就好。”
“那沈先生,您今天大概什么到沛山?飞机只能落到省会机场吧,我安排车去接您?”
“下午一点半吧。”
“好的,时间我记着了,”说着,杨助理客套起来,“您看您,这么大方请剧组吃饭,结果您自己赶不上来吃这顿中饭,还挺不好意思。”
沈弗峥笑了一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怎么,旁巍没去探过班吗?”
杨助理回答,不排除其中有跟谁聊天就阿谀谁的成分。
“旁总他没来过,他是真拿靳小姐当小孩儿看,靳小姐在他那儿就跟萍萍差不多,您别看我们旁总结过婚,这方面,不太开窍,没您会。”
沈弗峥觉得有意思:“没我会?我会什么?”
沈先生具体是用什么情绪说这话,杨助理隔着手机琢磨不透,也不敢往下再说,他不可能说,您挺会欲擒故纵的,前脚把人家画还回去了,后脚把自己千里迢迢送过来了。
电话里得知钟小姐今天的舞蹈戏份就要结束,立马慷慨解囊请全剧组吃饭,杨助理之前就拍过旁巍马屁,拍完自家老板,现在也能拍一拍老板的好友,男人嘛,为女人花钱的时候是最帅的。
再说了,钟小姐就是来剧组帮朋友当个替身的,前后拍了一周,不露脸的戏份最后剪到正片里,说不好能不能有一分钟,真没听过哪个替身还有杀青宴的。
钟小姐自己也闻所未闻。
上午几个镜头补完,钟弥体力消耗得所剩无几,一大口吸掉三分之一的果茶,喉咙冰爽,但胃里传来咕咕缺食的抗议声。
她按了下发瘪的小腹,往现场人群里找靳月助理的身影:“今天中午吃什么盒饭啊?我好饿哦。”
戏服单薄,从镜头后出来钟弥就裹上羽绒服,靳月递暖手宝给她,目光在杂乱的现场晃了一圈:“中午好像要去酒店吃。”
钟弥问:“哪个酒店?之前那个?”
来沛山的第一天,靳月请她去酒店吃了一顿。
武侠题材的电影,拍戏的地方离市中心开车要两个小时,附近除了树就是山,周围唯二两家民宿都被剧组包下来,充作落脚点。
靳月说:“好像不是,但应该挺远的,弥弥,你先把衣服换了,吃完再回去洗澡吧。”
冬天出汗跟夏天不一样,衣服裹得厚,热气散不出来,总感觉衣服湿软,贴着皮肤,叫人很不舒服。
钟弥吃到来沛山最好的一顿。
她忽略出汗没洗澡的难受,桌上那些圈内话题她也参与不进去,只埋头苦吃,直到胃部充实。
这么多人,一家海鲜酒楼完全塞不下,连隔壁羊蝎子火锅和江都烤鱼的生意都一并照顾,这笔开心费应该不少。
见到杨助理,再得知靳月和旁巍的关系,钟弥一度缓不过来,以为自己活在什么狗血剧里,尤其靳月表情配合,看看杨助理,再看看她,恍然大悟似的说:“弥弥,你和杨助理认识啊?”
狗血程度立马加倍了。
杨助理是见过风浪的人,三两句话交代了钟弥和旁巍因为一幅画结缘的事,其中省略了诸多沈弗峥的戏份。
杨助理微笑看着钟弥,那种眼神仿佛在跟钟弥打暗语,我知道钟小姐你在想谁,你放心好了,我不说他。
靳月领的是傻白甜剧本,听完合手感叹缘分:“好巧哦!不过想想也合理,旁先生好像有好几家公司都是搞什么文化收藏,古董拍卖的,字画应该也在其中吧。”
由此钟弥知道,靳月对旁巍是真的不太了解,不然她应该知道,像旁巍这样眼尖的行业人,不可能平白无故买一幅假画。
她和旁巍能有杨助理口中的“结缘”,是因为她有一手跟沈弗峥一模一样的字,都像极了外公。
饱餐一顿,钟弥才知道这顿饭,请客的不是旁先生,是旁先生的朋友。
“旁先生的哪个朋友?”钟弥警铃大作。
靳月摇摇头说:“不知道唉,我只听说他有个朋友今天来剧组探班,他的朋友除非吃饭碰见过,不然我都不认识。”
靳月也开始猜想,“可能也是投资商吧之类的,会不会是看好我们这部电影啊?追加投资,过来实地考察?”
这次,杨助理没对钟弥再露那种贴心微笑了,很快解释来探班的这位沈先生看好的并不是这部电影。
钟弥用一种匪夷所思地表情看杨助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鬼话?看好的并不是这部电影,你敢再把话说得更绕一点?
吃完饭,钟弥回了落脚的民宿,来沛山这几天她在这有个单独的房间,住在这儿,每天出行去片场方便。
洗完澡,那一身的难受感并没有随着香氛泡沫流进下水道里,钟弥顶着一身湿热水汽出来,吹干头发,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居然有一种进入战斗转态的错觉。
甚至还想化个妆。
就算现在开始收拾行李,最早也得是明天才能离开沛山,今天和沈弗峥见面,仿佛再所难免。
钟弥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来找她,也不知道见了面要说什么话。
她没穿袜子,洗澡的那点热气早就挥散干净,一只脚心搭着另一只脚的冰凉脚背,脚趾头都卷着,像瑟缩取暖,抱腿坐在床上,将下巴磕在膝头,目光失焦地盯着地上的毛绒拖鞋,脑子像临时突击一样在复习过去。
她想那晚在城南的不欢而散。
又想到更近一点的时间,十一月的事,在商场捡到小桃木无事牌,他那么大阵仗派人去找,老林应该会告诉他,那天晚上见到自己了吧。
她和沈弗峥之间,没有过节,没有误会。
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开始。
只因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距离远得发虚,即使喜欢,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人。
她活在很多很多的担心里,怕她拿出手的爱,是他那样的人所不需要的,觉得幼稚,觉得累赘,就像那天晚上,她在他家客厅说了一长串话,他忽而皱眉,她就乱了,忍不住去猜测,他是不是觉得她有点可笑啊?
人家只是觉得橘子甜,想买,结果你立马拿出一棵橘子树叫人家回去用心栽。
人家没那么多时间的。
喜欢吃橘子的人不一定爱种橘子树。
而且他游刃有余,波澜不惊,钟弥自知不可能是对手。
一路胡思乱想到门外传来声音,钟弥本来打定主意,就缩乌龟壳里,不出去。
没想到房门直接被敲响。
隔着门,那声久违的“弥弥”她可以装作没听见,但杨助理的声音除非聋了才能继续自导自演。
“钟小姐,沈先生来了。”
钟弥一瞬焦躁起来,脚放到床下去穿拖鞋,脚尖都对不进洞里,于是开始无差别攻击,低声吐槽着:“要你说!他来了就来了,是怎么样?他难不成是仙女下凡,我们所有人都要出去列阵欢迎吗?”
钟弥打开门,声音无精打采,目光跌在地上。
“欢迎。”
门外站着一八几的男人,就算不抬头看,也很难忽略存在感。
“你看起像不太欢迎的样子。”
他低低笑一声,是那种温和的气音,钟弥熟悉,但并没有因为熟悉就对其免疫。
她说话带刺:“我的欢迎很重要吗?”
“当然,不然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钟弥一下又陷入过去那种情绪里,好像挺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也没有对这个人陌生,他一旦开放那种纵容的磁场,她就像一尾入水的小鱼,立马活起来。
她享受这种纵容,但游一会儿,又会因为察觉身边没有他,他不是和她同游的另一尾小鱼,他是鱼缸外的温柔投饲者,而觉得不公平。
钟弥抬头看他,有些意外,居然在这个仿佛永远都八风不动的男人身上看了风尘仆仆。
转瞬她想,沛山是机场都没有的小城市,飞机只能降落在省会,再转车过来,少说要三个小时,这一通忙下来,除非是自带坐骑的大罗神仙,是个人都会风尘仆仆的。
钟弥来的时候就体会过这种累。
那他呢,从金堆玉砌的京市跑到遥远偏僻的沛山来受这份累是为什么?这问题似乎有答案,但钟弥仍然不满意。
她不想说“你过来挺辛苦的吧”这种虚假客套话,谁来不辛苦啊,也没人逼着他来,苦情这两个字放在沈弗峥身上有喜剧效果,最好别刻意渲染。
这个人永远不会狼狈。
即使是此刻。
不想说客套话,所以钟弥看着他,只动了一下唇,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倒先出声,目光一眺:“里面有洗手的地方吗?”
钟弥点头,领他进去,还一路送他到卫生间门口,这边的房间陈设都很基础,水龙头上暖冷都没标了。
“这边是热的。”
房间里进来一个男人,仿佛这房间就不是她的了,钟弥不知道站哪儿才能显现自己状态十分自然,不被看出破绽。
看了一眼正运作的25度暖风空调,钟弥再看直灌冷风的门口。
她犹豫着,走过去。
刚把门关上,沈弗峥就从洗手间里出来了。
不仅洗了手,应该还洗了一把脸,额前有几缕黑发沾了湿气,钟弥猜他用得是凉水,因为此刻,他那张脸线条紧收着,有种既冰冷又通透的感觉。
晶莹剔透不适合用来形容长相,但这种感觉非常合适。
钟弥扭了一下脖子,不知道要不要解释,两秒后,她选择解释:“风太大了,吹进来很冷。”
沈弗峥将擦过手的纸巾丢进垃圾桶,眼一低,凝住眉说:“怎么连袜子也不穿?”
这话有一种逾矩的亲昵。
钟弥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小步,脚趾在绒绒的拖鞋里蜷起,雪白脚背绷起青筋。
好像不该给他看到自己的脚。
沈弗峥从柜子上拿起遥控器,将温度往上调了两度。
滴滴两声响,把房间衬得更安静了。
他好像也不介意她的不作声,放下遥控器,淡淡扫了一眼房间布局:“这边条件不太好,来拍戏,还好玩吗?”
钟弥如实说:“一般般,也没什么意思。”
“能让你觉得有意思的事,大概是很少的。”
她试图拿回对话的主动权,便以无中生有的废话提问:“我听说你这次过来,是考察,投资拍电影吗?”
“我没有女主角。”
这话像在说旁巍靳月,又像在说她和他。
情绪来得莫名,她有摊牌的架势:“你说话太绕了!为什么总让别人猜!”
他带有歉意地解释:“说直接了会怕吓到你。”
被惹怒,好像并不需要恶语相向,得不到想要的回答,人就会立马不高兴:“你的聊天方式太暧昧,我有时候真的分不清,你是在克制还是在迂回。”
沈弗峥还是那样,态度温和,游刃有余,钟弥觉得自己也没有进步,还是既控制不住沉沦又抗拒自己下陷,有点迷恋他的清醒,又有点讨厌他永远理智。
她往他身边走的时候,有一刻脑海里闪过他城南别墅里的水晶灯,摇摇欲坠。
仿佛不受控的本身。
“弥弥,你现在状态不对,就像在城南那晚,你说着看似很理智的话,实则你内心恐惧,又拒绝沟通,你把事情往坏的方面想,这样的你,看到的我,有失偏颇。”
钟弥知道他在说话,但完全不愿意思考,他越理智,她越想和他反着来,她站定在他面前,很近的距离,仰着头,忽然跳出现下的沟通问他:“沈弗峥,你现在想亲我吗?”
她故意的,见他一怔皱眉,也预料到一样。
沈弗峥叹了一声气,掐腰抱起她,让她坐在柜子上,仿佛她太不规矩,他试图固定她,从固定行动开始。
他低头耐心说着:“弥弥,我们要把事情聊清楚,你也需要有人帮你理一理。”
钟弥冷笑,不乏赌气:“我就知道你是这样!可是我不喜欢!你太清楚了,我想要的是一个不清楚,一个会为我发疯失智的男人。”
闻声,沈弗峥脸上的表情仿佛被按了一下暂停,一瞬怔然里,是突如其来的困惑,又好似突破限制的顿悟,非常微妙矛盾,两者交织,有一种震慑的压迫力。
钟弥被空调吹到发干的喉咙,空咽了两下,没压住预警一样的寒颤,就在她想从柜子上自己跳下来时,沈弗峥猛把她按在回原位。
钟弥后背贴着墙,嘴上贴来男人冰凉的嘴唇,他吻得又深又重,辗转深入,叫她感受冰凉之下的火热温度。
弥弥从反抗到被攥着手腕松下力气。
这一个吻,漫长汹涌到仿佛用尽世间所有的氧。
他终于慢慢停下来,和钟弥分开一些距离,像是演示完毕,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试图教育:“弥弥,你确定想要被这样对待吗?”
钟弥是懵的,脸和脖子都红了,脖子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刚刚挣扎,沈弗峥用手掐的。
力度控制得很好,既让她真被吓到,又没让人真受伤。
他太有张力,好似最优秀的话剧演员,临场发挥,以假乱真。前一刻吻她的人,如同他身体里的另一重人格,皮囊完美,笑起来蛊惑人心,既粗鲁,又脆弱,热衷暴力性.爱。
钟弥懵得彻底,哪哪都红了,像只煮熟的小虾,心脏跳得特别快。
沈弗峥看着这样的她,忽而一笑,食指抬她下巴,拇指按在她嫣红微肿的唇上,轻轻摩挲着,说:“看来是真的喜欢。”
第29章 欲雪夜 月不在窗,月在天上
手一挥, 钟弥将捏自己下巴的那只大手挥开,匆匆朝一旁别开脸,不敢看他。
唇上似乎还有厮磨余留的热度, 想不明白,他进房间不到半个小时, 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她试图出声,却更将慌乱暴露无遗。
“谁, 谁说喜欢了, 是你、是你太突然了。”
想起那句导火索“沈弗峥,你现在想亲我吗?”似乎出自她口,她现在怪旁人突然,好像显得倒打一耙,站不住脚。
可钟弥不管。
我说就是随便一说的, 你怎么还真的乱来啊?我几岁, 你几岁啊,你跟我计较,你这不就是仗着年纪大欺负人吗?
她不看沈弗峥。
这人却盯她盯得紧, 瞧她脸上细微的小表情跟放电影似的有趣, 忽的, 带着那种清冷淡香,垂首靠近她:“在心里骂我呢?”
温薄的话息, 不设防掸在耳际, 钟弥脖子缩了下,侧过脸去看他, 那种下意识的草木皆兵, 像隔着透明玻璃, 鱼缸里的小鱼猛然发现有个人类正凑近在欣赏自己。
小鱼哪懂人类的喜欢。
“怎么, 不能骂?骂你要被抓去坐牢吗?”
他笑了声,真在哄她:“是你的话,就随便了。”
钟弥睨他,哼了一声。
不清不楚和暧昧很像,甚至分不清,好像开心的时候就是暧昧,不开心的时候就是不清不楚了。
沈弗峥将她的脸转过来,好声好气地说:“你体谅体谅我,年纪大了,实在不知道你们小姑娘喜欢什么。”
钟弥才不管他自贬,怨恼地噘着嘴:“你太知道我喜欢什么了!所以你才有恃无恐。”
“我要是真有恃无恐,会来这里?我的确知道你对我有好感,但我也知道你年纪小,可能只是图一时新鲜,会喜新厌旧。”
天降黑锅,钟弥立马往外甩:“我才没有喜新厌旧!”
说完才发现自己是丢了黑锅,进了罗网,他全知道了!
田忌赛马都是有先后讲究的,就像牌桌上出错一张牌,后面每一步都不好走了,走一步错一步,越错越离谱。
钟弥陷入更大的怒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