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就不高级了。
人被情绪左右时,思路再偏,也总觉得自己仍有清醒。钟弥打开衣柜,从一件小鸡黄的帽衫口袋里翻出一团纸,餐单小票,抻平褶皱,上头有两个地址。
酒店套房她已经去过了。
还有一个住址。
五位数的鞋,被她像大卖场的两棵白菜一样丢在纸袋里拎上,上了出租车,钟弥才想起来给他打个电话。
那边的声音有意外吗?还是全然意料之中?知道送出那双鞋子,就必有她这通电话?他又想怎么拿捏她?虽然陪在旁人身边,但心思都在你身上?
她很不想问“你拿我当什么?”这种自取其辱又幼稚至极的问题,但那种被骗被戏耍的愤怒,一刻不停,在和她死命按住的冷静交战。
钟弥脑子里信息很多,想得切齿拊心,怨气冲天,一时没法儿去分辨,只听他在电话里一如往常地问她:“吃晚饭了吗?”
她一句废话不多说:“我来找你,你在家吧?”
“在,是之前告诉你的——”
钟弥打断他:“我知道。”
说完,她就单方面将电话挂断,手机紧紧攥在手里。
京市的出租车司机爱聊天,今晚这位师傅好几次捡着红灯空档儿,在后视镜里瞥后座的客人,一路没敢吱声。
她大概也不晓得自己此刻的状态。
瞧着像去赴一场恶战。
第24章 山不转 没,佳人生气呢
沈弗峥城南这套房子, 钟弥之后一直不大愿意来,一是因为太大,没半点烟火气, 二是她第一趟过来,留下的初印象实在烂到顶。
后来有一阵儿, 刚好碰上沈弗峥在城南办公,在这儿小住过一段时间, 沈弗峥哄她过来, 真找了好几个设计师杵在客厅,说看哪儿不如意就改,再不行房顶掀了也成,随她高兴。
可钟弥偏偏就是不高兴,改不了, 改了也不成,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有时候她就是这样,不知道在跟谁较劲,不清醒不负责地发犟。
初印象定生死。
而她对沈弗峥的初印象太好了。
晦雨返晴的傍晚, 风帘翠幕后的侧影, 外公摆满兰花的院子, 他从檐阴下伸来的手,她甚至都不敢再往后想宝缎坊的事……
这个人, 点尘不落, 知礼识节。
好的像一个假人。
进门前,她不客气地在心里骂沈弗峥, 欺骗无知少女是罪, 欺骗不无知的少女, 更是大罪!
可进了门, 真见到他本人,钟弥反而冷静下来了,手上提着名牌纸袋,攒了一路的腾腾杀气,像细菌被消毒扫杀一样,半点不剩。
她穿得不够隆重,不然会似锦衣夜行,得体得仿佛应邀来他住所作客。
钟弥凭本事装的。
半环形的棕色皮质沙发,她就近入座,朝前倾身,将纸袋搁在玻璃矮几一角,正要说,感谢他记挂,但自己并不需要。
沈弗峥先一步开口,比钟弥还不避讳。
他问她那天遇见了,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
小幅度的表情变化,如同冰面绷出裂纹,钟弥不许自己因对方一句话就垮下来。
她挤出一丝笑,从嘴角弯到眼梢说:“沈先生有佳人相伴,我怎么好打扰?”
沈弗峥从烟盒里抽来一支烟,一个说不喜欢让人知道上瘾嗜好的男人,在她面前毫无顾忌地取火点烟,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似她才是那一截亟待烧掉的欲望。
他微微后仰,瞧着钟弥鼓气沉声的样子,笑了,说:“没,佳人生气呢。”
烟雾弥散。
那一刻,钟弥心也乱了。
得承认自己道行太浅。
她再装不来刚刚进门的冷眼淡漠样子,攥拳攥到无力可施,受他一句话撩拨,忍不住悸动,又实实在在地恼恨,咬着牙说:“我都看到她了!”
桌上有茶,这边的佣人按沈弗峥的生活习惯泡的,透明茶壶,搁在原木的隔热垫上。
他将烟靠在一旁,手背轻轻往玻璃上一贴,温度还适宜,倒出一杯,放在钟弥面前。
“你那天走早了,不然除了我堂妹,还能看到我妈和我大伯母。”
钟弥瞠目,视线从杯子移到沈弗峥脸上。
连解释,他都不着急澄清,只是平淡地摊开事实,一句废话没有,随她信或不信。
此时的对视,沈弗峥也看不懂钟弥,他以为解释清楚就行的事情,并没有在钟弥脸上看到翻篇了事的迹象。
他不知道,她在怎么想他。
周遭安静、空旷,水晶灯繁复绮错,华丽到摇摇欲坠,这挑高的客厅大得吓人,落地玻璃外似困着一个无边的夜,衬得偌大别墅如一座煌煌孤岛,上岸者生,离岸者死。
钟弥呼出一口气,盯着某个虚晃的光点。
倏而,沈弗峥心内一揪。
那种快速短促,甚至无法辨别是不是痛感的情绪,随着钟弥眼底浮现的两抹水汽,分秒不差地朝他划来,像被鱼线或者被新纸,划到手指一样。
细微的,甚至不能被立即察觉。
总要过段时间盯着细细一道血痕,才恍然知道,原来那么小的东西也有威力,按一按,也是疼的。
“弥弥。”
她因他这一声回神。
靳月口中的傲气千金是他堂妹,他们有同一个显赫不可言的爷爷,而蒲伯说这位沈四公子,是沈家最受器重的孙子。
她瞧着他,又像不认识他似的。
他最开始说的什么?那天遇到怎么不来打个招呼?
钟弥此刻却忽然清醒,他的妈妈和大伯母,也不是她应该见的人。
打个招呼?
用什么身份呢?
说是沈弗峥的朋友,她自己都会先笑,她甚至开始庆幸那天自己的对号入座,走得飞快,自己生气总比当众丢脸好。
他起身走近,将潦草丢进去的两只鞋子取出来,并一处,屈身蹲下,放在她脚边。
鞋跟纤细,缎面缀珠更是美得不牢靠。
他抬起头看钟弥说:“不是很喜欢吗?”
人生第一次,钟弥如此痛恨一语双关,他在问什么?
她终于剥开那把被暧昧粉饰的天平,看清了对面,也看清了自己,得承认自己是沈弗峥不堪匹配的对手,他都需要一路放水照顾她,她才不会输得太惨。
她觉得他爱她,像做梦。
可他问她不是很喜欢吗?这问句礼貌得想让人落泪。
那股从心口辐射出的难受,叫她稍稍动唇,下颌就跟着发抖,她抿唇,吞咽,将这段沉默拉得又长又生硬。
以至于她说出“不合适”的时候,像赌气。
她猜是这样,不然沈弗峥怎么会哄她再试试。
“弥弥,试都不试,就说不合适吗?”
那声音里的遗憾,真到日月可鉴。
钟弥垂下睫毛,忍不住颤动,不信也没办法,有些人仿佛娘胎里自带的本事,看什么都深情,说什么都显真心。
“我知道你的意思。”
钟弥拿起一只鞋子,看到沈弗峥支在烟灰缸旁的一根烟,袅袅散着一线烟气,好似一支预示着倒计时的香,越烧越短,时间所剩不多。
喉咙朝上泛酸气,她声音微微哽了一下,但很快调整好状态,平平的,喊了他。
“沈弗峥。”
“你无数次从我的世界里风光出场,可要是我接受了,以后未必有本事体面离开,我不是全然不知世事的小姑娘,我看得清我们的站位,这鞋子不适合我穿,我再喜欢,削足适履,以后也只会难受。
“弥弥,你想得太远。”
他声音很淡,别说是讲理,仿佛她此刻扯开嗓子骂,他都不会同她吵起来。
看似纵容,却仿佛没纵容。
那根烟的积灰坍落。
不知怎么,叫钟弥想起在州市,那支曾被他随意夹在指间,自燃了尽的香烟。
她曾好奇他待人是否也如此。
如今仿佛有了验证。
能说出刚刚那段话,已是钟弥极限。
听到他叫她不要想得太远,她忽然无比的难过,眼底一瞬间涌起雾潮,像一堆陈杂的颜料猛的糊向整个世界。
或许有一丝恨意夹在其间。
可她太难过了,有些恨不起来,也不知道怎么去恨。
“我不配和你想得很远吗?”
“我不能想得远吗?”
两句话几乎没有间隔。
可这话不管怎么说,都过于幼稚,又显得自取其辱。
她阵脚全乱,忘了所有告诫。
沈弗峥那一刻是什么反应她都没有细看,仿佛眉头微收,是心疼她的鲁莽,还是不解她的愤怒?她不想、也无法计较其中的意味。
钟弥只觉得缺氧,像鱼缸里吸吐呛食的小鱼一样,被周遭水压挤得腹部凹陷,不得喘息。
她一秒都不能在这个空间里多待,丢了鞋子跑出去。
没走多远,身后就开来一辆车。
黄色的大灯照着窄窄前路,高级住宅讲究私密性,森森黑暗,仿佛走不到头。
钟弥对这辆黑色A6印象深刻,初见只觉得这人低调,现在想想,以他的身份,真是低调到没形容了。
驾驶位的车窗降下去,是老林。
那一刻,钟弥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愣愣站在路边,贴身的毛衣裙不隔风,降温欲雨的夜风吹得人通体发凉。
老林很担心她:“钟小姐,您去哪儿?我送您吧,待会儿可能要下雨。”
她已经不介意自己再俗一点了。
“沈弗峥叫你来送我的?”
老林下车,替她拉开后座车门,说:“是啊,沈先生很关心您。”
老台词了。
可这一回,钟弥嘴角连一抹生硬的笑都挤不出来,更别提,礼尚往来地调侃回去,说自己也关心他。
“不用了,替我谢谢沈先生吧,他真是一个好人。”
钟弥不上车,老林也不敢走。
一身在丰宁巷七进七出毫发无损的本事,用来龟速行车,不远不近跟在钟弥身后,一直把她送到门口,看着她打车,坐上去了,这桩差事才算完。
老林回来得太快,问都不必问,沈弗峥了然他没送成人。
“车上有件外套,拿给她没有?”
老林面露难色:“我没想起来……”
实则是沈弗峥刚刚在电话里也没提,只说钟弥从家里出去了,叫他跟上去送。
这么回答,是给人当司机的语言艺术。
沈弗峥站在窗边,夜风灌进来,夹着几点冷雨,他手上端着一杯热茶,有一搭无一搭地递到嘴边喝。
雨势渐渐大了,他就将窗户关上。
一转身,见老林还站在客厅,正看那双钟弥丢下的鞋。
沈弗峥的疑问有了落脚处,他问老林:“现在这些小姑娘,怎么这么难懂啊?”
老林给沈弗峥当了七八年司机,沈弗峥身边来来往往都是些什么人,他比谁都清楚,大差不差能瞧出沈先生平时心情好坏,也深谙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装哑巴。
“以前那些小姑娘,您也没搞懂过,您这不是没接触没经验吗?难懂也是情理之中。”
沈弗峥觉得荒谬想笑:“我还得多接触接触,多练练手?”
“我没这么说。”老林连忙证明清白,“我的意思是,您没什么可烦的,慢慢来,也不是能急的事。”
“慢慢来?”
沈弗峥眼皮一低,瞧那鞋子,“人都吓跑了,她不愿意,哪能强求,算了吧。”
那晚不欢而散。
钟弥也清楚,沈四公子是什么样的人物,他已经肯俯身为她穿鞋,哄她入这眼下的一朝风月,而她这样捡着台阶都不肯下的人,实是不懂规矩。
山不肯转,水总要转。
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缘如纸薄的,花难重开,人难再逢,都是同一个道理。
断崖式降温, 仿佛换了季节,所有饶有余温的迹象,都随着风雨凄凄彻底了断。
那晚从城南回来的出租上, 钟弥两手空空,赶巧遇上个不爱唠嗑的司机师傅, 堵车间隙,司机师傅望后车镜, 朝后递来一张纸巾, 半句话也没有。
她摸摸脸,才反应过来,脸上挂了湿痕。
不想浪费纸巾,她低着头,将纸巾仔细对齐边角, 折起来, 攥在手心,指腹随意往眼下一揩,继续瞧着窗外霓虹发呆。
过往种种, 如同拉片子一样在脑海反复播放, 她像一个审片苛刻的导演, 将无数个或心动或拉锯的瞬间定格,隔着时间差和认知差, 试图去置评对错。
钟弥扪心自问在求什么, 那答案她自己都不敢认。
她要沈弗峥爱她。
仿佛一个人早就吃饱了,各色甜点端来面前, 都是可尝可不尝的, 某一道或凭几分特色, 脱颖而出, 叫他肯动叉了,这甜点忽然跳出来说,我虽然瞧着像甜点,但我要当一盘菜!
多荒谬。
有志向没错,但非要人家忽略客观事实,也没道理。
买卖谈不拢是常事。
谈拢的……要搬出宿舍了。
晚上钟弥从练功房回来,何曼琪已经把东西收得七七八八,现在流行说“断舍离”,何曼琪也曾经把选择困难症挂在嘴边,一件物品,是留是去,仿佛天大的难题。
可你瞧瞧,人如果提上了戴妃包,那堆也曾赶着电商平台节日打折才舍得下单购入“小众原创 ”“平替轻奢”打发进垃圾袋里根本不是难事。
弃如敝履,不仅是成语,也是一种能力。
但奇哉,这世界风水轮流转,乱丢东西的人,也会有被人乱丢的一天。
大概是约了人来搬东西,何曼琪完全没有着急的样子,翘着腿,坐在宿舍椅子上玩手机,见钟弥回来,跟领到主线任务似的神情一凛。
“弥弥回来啦。”
钟弥放下运动包,淡淡应了一声。
何曼琪起身,走过来,钟弥礼貌伸手挡了一下,格出彼此间的距离,抽一张湿巾擦着脸说:“我淌汗了,味道不太好闻。”
何曼琪知道这是生分了。
虽然之前她跟钟弥关系也好不到哪里去,可那会儿看着钟弥不冷不淡的样子,她无所谓,想着反正钟弥高冷嘛,跟谁都关系一般。
现在大概是自己心虚,总觉得钟弥是刻意疏远她。
房子就是这两天找的,她要搬出去了,彭东新搂着她,说那晚上给她开个乔迁趴,想在哪家夜场随她定。
“把你想喊的姐姐妹妹都喊上,玩儿嘛,就是要热闹要开心,别忘了你宿舍的那位。”
当时她浑身别扭,又不得不挤出笑:“弥弥她好像不怎么喜欢来这种地方玩。”
彭东新冷淡又暧昧地往她脸上轻轻吹烟,捏了一把她的腰,吃痛之际,旁边有常跟彭东新搭伙一块玩儿的男人哈哈大笑说:“她不喜欢来这种地方玩?娜娜,看来你跟钟弥关系真不怎么样啊,就今年上半年,几月份来着,就在这地儿,钟弥生吹了一瓶人头马,咱们彭少才放人的,她挺喜欢玩的,跳舞还特好看,对吧?”他问周边人要了一声认同,随即下了结论。
“她现在是不敢随便出来玩了!怂了!哈哈哈。”
那些男的女的都在笑。
何曼琪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好像把一个姑娘逼得束手束脚是件多了不起的事一样,他刚刚喊她娜娜,她都没有笑,谁是娜娜啊?
彭东新拍拍她走神的脸:“乖乖,懂了吗?”
她生硬地点点头:“嗯,我会通知弥弥的。”
“好好通知,知道吗?”
此刻,她站在钟弥面前,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身边杵着一个大活人,实在挡手挡脚,天气阴湿,毛巾晾不干,钟弥从柜子里新拿了一条干净毛巾准备洗澡,侧过身,与何曼琪正面对上:“怎么了?有事?”
说着从她身边走过。
何曼琪跟着转身:“就是……我不是要搬出去了吗?你之后又要回老家,咱们以后估计见面的机会也不太多了,晚上有个趴,弥弥,你要不要过来一起玩?”
“都有谁啊?”
钟弥应得自然,仿佛还拿她当一个值得送别得同宿同学。
何曼琪喉咙一滚:“……彭,彭东新……”
钟弥停在卫生间门口,里头的暖灯把人的身影照得仿佛立于浓郁黄昏之中,暖光融融,钟弥却觉得后背冷了一下。
钟弥转过身来,在何曼琪脸上看到明晃晃的尴尬和心虚。
“弥弥……对不起,你还是别去了吧。”
对人的期待一再放低会有什么后果?
得到一丝心软,居然都想下意识感谢。
“曼琪,只要你坚定,你觉得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管别人怎么说,对你而言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
说完,钟弥进浴室,关上了门,何曼琪怔在原地,倒不是为自己,而是想到曾经的自己。
那时候她们大二,靳月的经纪人来校帮她办休学手续,顺带清空了宿舍桌位床铺上的所有东西。
那晚,整栋女宿几乎都在议论。
她和郑雯雯也不能免俗。
她们站在象牙塔里看名利场,就像站在春天看冬天花木,猜测她们的萎靡,指责她们的衰败,事不关己的时候,分析得头头是道,什么道德与堕落,什么人性与诱惑,洋洋洒洒,出口成章。
那晚她探出脑袋问:“弥弥,你觉得是不是?人哪有那么多苦衷啊?还当是解放前吃不饱穿不暖呢,说到底,还不是不自爱。”
那时候,钟弥好像就是这么回答的。
“人为自己活,别人怎么说怎么认为,都无关紧要。”
何曼琪咽了咽喉咙,没再说话,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没过一会儿,她手机响了,几分钟后,宿舍进来一个染金发的女生,陪她一起把简便的行李拎走。
当晚钟弥就点开了租房软件。
不能低估人性里的恶,为了安全起见,她觉得还是搬出去安心一点。
不考虑租金问题,找房子其实是挺轻松的事儿,她很快就挑中了一套一居室的公寓,约了中介看房子,当天就定了下来。房东见她爽快又是个没养猫狗的小姑娘,给租金抹了零头。
钟弥是宿舍里最后一个搬走的。
带上门的一瞬,她俗套地感慨光阴飞逝,大一开学的画面仍鲜活,仿佛就在昨日。
开学钟弥是宿舍里最后一个到的,那天阵仗很大,章女士,淑敏姨,还有一个戏班里的青衣姐姐,青衣姐姐是约了来这边的医院做激光美容,跟她们的车子过来,预约还在第二天,当天就一块来送钟弥进校报名。
青衣姐姐和淑敏姨都是勤快人,大包小裹一个不让钟弥拎,进宿舍挥拖把拧抹布,擦这儿洗那儿,忙前忙后。
章女士一身藕色缎面旗袍,显年轻,显贵气,人抬衣,衣抬人,就是民国剧里都难找到她这样有韵味的旗袍美人。
端端坐在柜子前,一边替钟弥收拾衣裳,一边叮嘱她军训别被晒伤。
连隔壁宿舍都有人伸脑袋来看,当钟弥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小姐。
晚上聊天,钟弥说自己小地方来的,其他三个人还不信。
钟弥说真是小地方。
“我家在州市。”
她们都面露茫然,连州市在南在北都没概念,钟弥说到陵阳山,她们才恍然大悟。
佛山菩萨全国知名。
那会儿天真犹在,热络尚存,还说以后有机会要一起去拜佛烧香,愿望都拟好,钟弥不记得那晚她们说要去菩萨面前许什么愿了。
或许,她们自己也不记得了。
新地址钟弥只告诉了靳月,隔天快递员按门铃送来一束香水百合,小卡片上写着四个字——喜迁新居。
公寓很新,家电家具也齐全。
钟弥没再往里添东西。
她对京市好像永远缺一份归属感,也不觉得自己以后会留在这里,要不是前脚刚跟妈妈说了自己留在这里不回去了,搞不好这会儿又卷铺盖回了州市。
最近跟胡葭荔聊天,得知闺蜜又在爱河边缘摇摇欲坠,钟弥提醒她,找男人得擦亮双眼。
男人就像应季的水果,烂得很多,又具有伪装性,有的熟得过快,说烂就烂了。
恋爱脑闺蜜本次闯荡爱河,自我感觉依旧良好:“是吃席的时候家里亲戚介绍认识的,也没有熟得很快,就……还天天聊着呢,我觉得他挺好的,要不弥弥你下次回来再帮我看看?”
钟弥说算了,声音恹恹的:“我看男人的眼光不好。”
胡葭荔夸张吹捧道:“你看男人的眼光还不好啊?我感觉你的眼光是最好的了!高中那会儿好多女生迷徐子熠,富二代嘛,又帅又有钱,但你偏偏选了周霖,事实证明,徐子熠就是一个徒有皮囊的妈宝男,周霖就是好啊,不愧是你看中的潜力股,斯文正经长得帅,名校出身,现在一堆女友粉。”
“等等——”
钟弥没反应过来,“什么女友粉,谁的女友粉?”
“周霖啊,那么火的综艺你都没追吗?”
胡葭荔说的是一档科学类竞技真人秀,汇聚一堆高智商选手上节目烧脑子,让作为普通人的观众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最近热度挺大。
而钟弥那位前男友,名校颜值叠buff,节目里人气颇高。
钟弥说自己最近没空,没关注那些。
胡葭荔紧跟着问:“那你最近都在忙什么啊?不是说京市舞剧院的实习去不了吗?你重新在京市找实习了?”
“找了一个,不在京市。”
靳月之前拍打戏肌肉拉伤,医生建议多休养,现在新戏角色是个舞女,一舞动京城的设定,舞蹈戏份很重,有些高难度动作,需要找一个舞蹈替身。
她和靳月大学入学就一起跳过《并蒂花开》,浓妆彩裙一换,同样的纤细和柔软,再找不出来身形更相似的了。
钟弥去了要跟组一段时间,实习证明的事也能迎刃而解,她想想,觉得也挺好的,不然干干留在京市,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那天她跟大学社团的几个朋友吃饭,散场路过广场旁边的兴趣班,干净明亮的教室,十来个小女孩儿跟着老师学动作,七八岁的样子,软萌又认真。
她想起自己在州市的那份实习。
如果没有沈弗峥,她现在可能也在州市的某间教室镜子前,教小朋友跳舞。
十月二十七晚上,离这天结束还剩三个半小时,钟弥打车赶回京舞女宿楼下,从杨助理手里取走一份东西,鎏金绿的长盒子,里头是一幅辗转归来的佛头青牡丹。
玉兰树下夜风钻骨,钟弥望着旁边一辆挂京牌的轿车:“你开车……进来的?”
“旁先生的车,之前办事来过几趟,跟门卫打了声招呼。”
杨助理随口一说。
钟弥抿唇,稍点头,配合着,仿佛这真是一件云淡风轻的事。
“麻烦您跑这一趟了,谢谢。”
中国人说话很有艺术的,再次感谢,不一定是多感谢的意思,更多时候像在提醒,谢都谢过了,就到这儿吧,充作告别。
杨助理不是不知礼数的人,这点话外音都听不出,特助也别干了。
领命办事,过来之前老板吩咐了,得通知钟小姐一声,沈先生今晚庆生,人不多,都是圈里常来往的朋友,问她要不要来,话说好听一点,小姑娘嘛就是要哄着来的。
这话也是很有意思的。
不说那位沈先生,单是今晚到场的人,哪一个不是身贵名显,寻常人想见一面都得排号等着。
这位钟小姐年纪不大,本事不小。
居然哄都哄不来。
杨助理被钟弥婉拒,得了一句您路上开车注意安全,解了西装的一粒扣,上车跟司机纳罕道:“这学校是真出奇人。”
那幅画的消档流程早走完了,杨助理很上道地问自家老板,是寄给钟小姐还是寄给沈先生?
旁巍说不用寄,留着当贺礼。
还给钟弥,最后估计也是到沈弗峥手里,那他自己送,不贺生辰了,沈弗峥都多少年没谈过恋爱了,挺值得一贺,没想到,满场找遍,没看见钟弥。
本来以为沈四公子玩金屋藏娇那套,没等旁巍调侃完,沈弗峥远远同门口另一位来客举杯示意,随即碰一下旁巍的酒杯,清脆一声。
“她不会来,记得把画还给她,玩儿开心。”
旁巍不信,小姑娘哪有那么倔的,吩咐助理去办事,杨助理形单影只回来汇报情况,真有这么倔的。
第26章 冬日白 浓烈之感
十一月份靳月已经进组, 跟钟弥视频时单薄古装外裹着宽大棉袄,说这边特别冷,一定要带羽绒服。
京市迎冬这半个月, 钟弥没怎么出门,对外界骤冷的气温缺乏感知。
附近就有商场。
天黑后来了觅食欲, 她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厚衣服一件件摊在床上,比较保暖程度, 然后换了其中一身, 蹬上靴子,决定去商场吃饭顺便购物。
白色的牛角扣大衣最有学生气,茸茸的毛呢贝雷帽斜压在额头,露出的淡妆眉眼,笑起来毫不让人怀疑。
“这个是阿姨丢的, 可以还给阿姨吗?”
眼睛溜圆的小男孩儿茫然看着钟弥, 跟妈妈牵在一处的小手紧了紧说:“可是……你,你不是……”
钟弥正在心里笑自己演技拙劣,连小朋友都骗不过, 可又想, 那本来就是她的东西, 她为什么会说得心虚?
小男孩儿仰头看妈妈,不确定地问:“这个是不是姐姐, 漂亮的要叫姐姐, 对吧妈妈?”
钟弥和那位妈妈同时笑了,小男孩儿的妈妈弯着腰说:“嗯, 那你把这个东西还给姐姐吧, 姐姐丢了东西也很着急的。”
小朋友软软暖暖的小拳头搭在钟弥掌心, 一摊开, 是一枚小桃木无事牌,挂绳上还多了一个紫色的小兔子,还没一根食指长,小得像是儿童餐里会赠送的小玩具。
她不认识,没见过。
但这枚无事牌钟弥不会认错,高中和胡葭荔在民俗店里买的,胡葭荔一下就替钟弥pass掉这个,说这个有痂,再找一个完好的。
钟弥就拿了这个有树痂的,小桃木辟邪,有伤又愈合的料子更有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