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说话如泼水,收不回来了。
好在菜上得快,辣子鸡果然下饭,她鼓着腮大口塞米饭,用力咀嚼,桌面暗褐桌布压一层淡绿玻璃,擦得干净,隐隐照见自己。
她心中庆幸,在宿舍兴致盎然将妆化到一半就去卫生间卸了,素面朝天过来,不然精致妆容配此刻不淑女的吃相,大概会更狼狈。
视线里,多半碗汤。
她想这种饭桌上伺候人的活儿他一定鲜少做,因为没有人会用托碗底的姿势给旁人盛汤,放下来会非常不方便,一点也不殷勤老练。
那碗汤受震,淡淡油花晕开又缓慢汇集。
钟弥谢谢都不说一句,捧起碗就喝。
“慢一点。”
“你现在就管我啊?”钟弥掀起睫毛,在碗沿看他。
好一会儿没说话,他就细细瞧着她:“有没有人说过你生气的样子很好看?”
钟弥放下碗:“我没生气。”
“那就是不生气也好看了。”
钟弥小幅度磨着牙,不理会,一时间不敢露表情,生气中招,不生气也中招,索性低着眼,不看他,等汤凉些,一口气喝完半碗,抽纸擦嘴:“饱了。”
沈弗峥扫扫桌上的菜,钟弥没吃多少,以她上来就扒饭的架势,像能吃下一头牛。
“是平时都吃这么少,还是不喜欢跟我吃饭?”
钟弥很想赌气说后者,但不想撒谎:“平时都吃得少……我是学跳舞的,要控制体重,都习惯了。”
钟弥不说他差点要忘了她是学舞的:“很喜欢跳舞吗?怎么不去学国画?”
钟弥低声说:“字画都是外公教的,我学国画也太作弊了吧。”
其实也并不全然是这个原因。
外公早早封笔匿迹,她学国画难免触及外公以前的圈子,有些影响不好,所以写字画画只当兴趣,从没打算深入发展。
就像高中那会儿有人说她适合去拍电影,也曾心动过,最终还是放弃一试的机会。
怨言不曾有,但也会有如弃鸡肋之感,食之可能也觉得无味,但失之难免可惜。
试一试又怎样呢?
可她不能试。
她看似无拘无束的人生里,有一些鲜为人知的枷锁。
她是那只笼子里翅羽光鲜的雀。
京市秋季下午三四点的日头已经开始偏西,倾斜的日光透过玻璃方窗照进室内,有折中的温和。微风拂动将落的黄叶,街道有炒板栗和烤红薯的叫卖声,近了又远。
沈弗峥结账回来,看她对着窗发呆。
那种表情漂亮又年轻,有种自顾自的清冷感,因人到一定年纪一定位置,可以流露迷茫神情的机会就会越来越少。
其实成人世界并不复杂,相比无菌环境的无数种可能,它的规则简单粗暴到一眼望得到头,叫人百转千回的是结果往往不如人意,但也只能接受。
钟弥转过头来看沈弗峥。
他对她而言,是另一部错过就再没机会体验的电影。
她不知道搭上这个人有什么后果,是获得自由,还是进入一个新笼子里。
钟弥本来想着就象征式搭一下他胳膊。
她是很矛盾的人,被彭东新为难,她毫无抗争精神, 卷了包袱就打道回府。
可面对沈弗峥,潜意识明明也有危险提示告诉她不该向前, 但她仍有逆心,偏偏想证明自己是不怕的。
就比如此时, 快要落到他腕骨上的手, 向前一移,滑入他手心。
“那你要扶好我。”
室内楼梯陡窄,却不长,转过弯就能瞧见门口街道上灿烂的阳光。
钟弥与沈弗峥第一次牵手,一阶阶往下走, 由暗至明。
她脚下谨慎, 不敢出错。
好似由前辈领着初登场,因为是新手,越发想演出游刃有余的身段来, 与之相配地接稳对方的戏。
出了小饭馆, 沈弗峥接到一通电话, 单手划屏接听,另一手没松开钟弥。
甚至与电话里的人说话时, 他也没有干晾着身边的小姑娘, 而是侧过来,轻轻垂眼看着钟弥, 分一些心与电话里的人沟通。
而钟弥趁着这近距离又无需出声的时刻, 肆无忌惮仰头打量他, 就是单纯欣赏男色的打量目光。
沈弗峥被她盯出嘴角弧度, 露一抹奉陪的笑。
钟弥有点怕跟他这样对视,又低下头,装作对他掌心好奇,专注研究,给他的视角里只留一个发顶。
他那通电话不长,很快结束,原本松松摊着任钟弥捏拨的手掌忽然平平抻开。
随即话声从钟弥头顶上方传来。
“你那回送我的小桃木无事牌只说能辟邪,命犯孤星,要怎么解?”
忽然提到先前她胡说八道的话,钟弥面上一灼,柔软的食指指腹顺着他干燥的手纹长长一划:“这个——比较难解,要慢慢解。”
“能解就好。”
他一本正经配合她的胡说八道梅开二度,“不然我担惊受怕死了。”
实在没忍住笑,钟弥将他的手用力一甩,发现这人比她还厉害:“你少胡说八道了。”
“我的小桃木无事牌你没扔啊?”
“怎么会扔。”
钟弥抿抿唇:“那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那你得再送我一样。”
钟弥不解:“为什么?你嫌弃不贵重?”
他回答说:“因为我需要比较,别人送的东西再好,无法跟你送的东西比较贵重,我目前只有这一样贵重的东西,可你说它不贵重。”
钟弥忍笑望着他,细细琢磨,随后一歪头,拿眼梢觑着他说:“大、奸、商!”
“你都不付出,只想收礼物吗?”
她故意这么说。
话落,薄薄的眼梢皮肤倏然感到一小片稍有压力的温热。
沈弗峥掌心虚虚笼着她的侧脸,拇指指腹按在钟弥觑他的眼角,小幅度轻轻蹭着:“我怕拿出来的东西,你不肯要。”
这话似乎比他指温还烫人。
钟弥偏头想躲开,西斜日光猛然晃进她眼底,她眼睛眯了眯,心与视力仿佛一同陷入突如其来的模糊状态。
沈弗峥把她往身边拽了一步,借身高替她挡住强光。
钟弥静下来想,或许不是不肯要,而是她要不起。
她不愿在这种低落的情绪里辗转多留,便状若轻松问起他刚刚那通电话,好像是有人约他见面,或是公事,或是一些琐碎应酬。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原因,他刚刚在电话里说往后推半个小时。
钟弥本来想说,如果你有事你就先去忙。
沈弗峥说:“先送你回学校,晚上来接你一块吃饭?”
钟弥不知道他原来是这样安排的,仗着那一点心头热意,找事一样地企图扣莫须有罪名:“是不是你待会儿要见的人,我不能见啊?”
沈弗峥说不是,还真坦坦荡荡带上她,他说里头还有一个人,钟弥也见过的。
上了车,司机老林跟她打过招呼,喊一声钟小姐,随即启动车子,往一处闹中取静的酒店开去。
这家酒店挺有意思,进入挑高的大厅,穿过后现代风格回廊,最近搭了场地,有一场小型装置艺术的展览,立意还蛮高的,中西方文化交流。
旁边一条曲径通幽的细长走道,绿植掩映着入口,据说后面有一家店,专做西装。
地点偏到九曲回肠,没人领着,步行导航都进不来,开在这种地方的店,好像生怕被人找到,自然不追求门庭若市。
看完装置展,沈弗峥问她对那家西装店有没有兴趣,那店也有年头,从一个意大利布商手上接过来的,跟州市的宝缎坊有点像,一西一中,一个做男装一个做女装。
钟弥说去看看。
却在心里想,宝缎坊可不是什么会员制。
中国人讲究来者是客,VIP是老外喜欢划分客人的东西,就不说这种私人定制了,连各大奢牌也酷爱饥饿营销抬身价。
这会儿过去时间有点紧,那家老店光是袖扣可搭配的材质就有一百多种,布料更是丰富到能看得人眼花缭乱,两排古董成衣隔着玻璃讲述西装发展史,不亚于小型博物馆,草草看不完。
他问是待会儿见完人带她去看看,或者他现在找个经理过来带她去。
钟弥说:“等你带我去看。”
后面的一波三折钟弥不能预知,不然这会儿她就应下后者,跟着经理去参观西装店,也不会碰见不想看见的人。
两人往商务区走,钟弥回忆起他并不常穿西装,甚至她从没见过他穿西装,州市晚宴那次,他也只是穿了件稍挺括正式的衬衫。
唯一见过的他的西装,还是他送她去宝缎坊取旗袍那次,她淋了雨,拿他的西装往自己身上穿。
钟弥问他:“你是老主顾吗?”
“谈不上,家里一个亲戚开的,每年总得去个一两趟,照顾人家生意。”
想到京郊那家园林一样的私房菜馆,钟弥失笑:“沈先生需要照顾的生意真多。”
这是调侃。
沈弗峥却笑着偏头,从容应和:“所以有时候会觉得很累,也觉得很没意思。”
钟弥嘴唇稍稍动了下,没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看他。
他身上少见奔波感,以至于很难让人想到他累不累这种问题。
在无数拼命转的小齿轮面前,大齿轮拨动一格是否来之不易,物力维艰,似乎不在常人思考的范围内。
在人生是否有意思这一问题上,不同世界的两个人会缺乏共同语言,钟弥没办法轻飘飘接一两句话,装作很懂他的样子。
她本来就不懂。
视线收回室内,钟弥远远看见转角高高立着的瓷瓶那儿,走来两个男人,除了旁巍她认识,旁边那位殷勤跟旁巍说话的男人,钟弥也认识。
钟弥皱住眉。
她对这个圈子知之甚少,以至于旁巍会和彭东新认识,她不晓得该说情理之中还是意料之外。
甚至……沈弗峥跟彭东新认识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钟弥立刻坐立难安,喉咙口仿佛有一股灼意在干烧,她握杯子,喝下一大口花茶,没能压下这股凭空生出的燥。
眼见他们要走过来了,钟弥仓促起身跟沈弗峥说:“我去趟洗手间。”
沈弗峥是什么反应她都没来得及看。
钟弥步子很快,走到稍远稍隐蔽的地方才回头观察,旁巍跟彭东新快走到沈弗峥面前时结束了对话,旁巍入座沈弗峥对面,看了桌面上的茶,招手喊服务生过来,问了两句,点了些什么。
而彭东新跟沈弗峥打了招呼。
钟弥对这人有几分了解,晓得这位彭少爷不是对谁都能有这份打躬作揖的姿态。
可沈弗峥对很多人都是这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很难看出他待人的差异,甚至于他不认识不记得彭东新这个人,冲在旁巍面子上,他可能也会微微颔首应一下。
钟弥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彭东新走了又回来,从一个女经理手上拿来一瓶酒,放在桌子,笑着说了两句话,再度离开。
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钟弥越发心慌,她怕事情会弄得复杂,也不想沈弗峥这么快知道彭东新曾经逼她就范的那些糟烂事。
他如何反应都不好。
他如果替她撑腰做主,会让她在这段还没明晰的暧昧感情里陷入更大的被动,但如果他不作任何反应,她的心情估计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一时头疼,胡思乱想了许许多多。
她权衡不出来什么最优解。
可能离开太久,这时手机响动,沈弗峥打过来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酒店的淡淡香氛此刻叫人头晕,钟弥靠着冰冷的墙,心头忽生本能一样的退意。
她嘴唇嗫嗫出声只喊了他名字,却没有准备好下文:“沈弗峥……”
听筒里还有旁巍的声音,正讲到什么地产政策,说那块地皮现在限高,估计不好处理。
沈弗峥似乎只在听她说话,听出不对劲,可能是起身了,旁巍的声音便消失。
“怎么了?要我现在去找你吗?”
明明不是面对面,钟弥还是稚气地摇了摇头:“不用——”
“我没事的,就是……”她顿半天,似逃避又似胡言乱语,“我好像……有点困了,很困,我想睡觉。”
他在那头低低笑了声:“怎么跟个小宝宝一样,吃饱了就要睡。”
钟弥耳根发烫,本想顺话说回学校了。
沈弗峥先说:“我在这儿有间房,你去前台让人带你去楼上休息,等我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就去找你,去吧。”
要去他的房间?
钟弥忽的神经绷紧,说话都支吾起来:“不用了,你的房间我——”
沈弗峥轻笑,打断她,他说:“弥弥,别紧张,不用怕啊,我不是那种人。”
什么哪种人?她有说吗?钟弥更加手足无措了,好像只有恭敬不如从命这个选项。
“那我去休息一下。”
沈弗峥说的是他在这里有间房,却没告诉钟弥这是比平层豪宅还阔的大套间,夸张到什么程度?会客厅旁边还有一间会议室。
里面十几张椅子,连投影仪都有。
机子看着怪先进,极简风的按键她弄不明白,大幅的光影数次变幻,机械声很复古,像胶片电影更迭放映,一时不知道是在投影,还是在录像。
她先是在投影前用手指比了一会老鹰和兔子,很快就觉得无聊。
看见旁边搁置了一台唱片机,她试着去放歌,居然是《何日君再来》,她大学用这首伴奏编过舞,参加比赛还拿过非常好的名次,听到旋律,四肢就像肌肉复苏一样自然而然舒展起来。
乐声慵懒,舞姿也微醺一般。
一曲毕,肌肉也稍稍有点酸,跳舞这么多年,其实她挺喜欢这种韧带骨肉被抻开的感觉,但她坐中央的转椅,上半身趴桌上,盯着前方投影孔眼里投射出的光,却开心不起来。
如果没有彭东新,她现在应该剧院跳舞。
落在她身上的光,不该是酒店套房里投影仪照出来的。
越想越气,钟弥把眼前的光想成恶势力唾弃。
“垃圾!去死吧!”
跟沈弗峥说困了是借口,但一个人在套房参观完,钟弥还真哈欠连天地生出困意。
高层落地窗外已经能远眺到天边的赤金晚霞。
钟弥掏手机拍了一张风景照,在窗边又站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了才躺到长沙发上,眼皮越来越沉,很快睡去。
透过整面玻璃,昼夜接驳的光影变化,分分秒秒,一寸一寸在室内完成交替。
钟弥熟睡着,干净眼皮上微暖的霞晖渐渐褪色失温,京市夜晚的霾蓝,在一声细小的嘀响里,被一层淡黄的室内灯光覆上。
钟弥没听见。
再往前,开门的动静她也没听见。
她很久没有不做梦地睡上几个小时了,以至于被人轻轻喊醒时,她睁开眼看见陌生的夜晚,人都懵住了。
可能是怕太亮,扰到她,只有玄关那的灯开着。
“弥弥。”沈弗峥喊她,见她慢慢抬眼皮,抬五分落三分地适应着,说,“你睡很久了。”
钟弥朝后撑了一下胳膊,半坐起来。
“几点了。”
她想去摸手机,还没摸到,沈弗峥先回答了:“快八点了。”
“我睡了这么久吗?”
她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沈弗峥的手代替她的手,贴上来,光线昏昏,他看着她,声音也有种夜话一样缱绻意味。
“嗯,最近很累吗?”
无可与人说的心事太多,算一种累吗?
钟弥没法跟他说。
因为眼前这个男人也是她的心事之一。
他肩膀很宽,伸手贴她脸颊的姿态,像敞开怀抱一样,或许是还没醒,她心底生出一种渴望,想将自己的身体嵌进去,体会一下或是虚无的安全感。
不甚明亮的余光将他好看的五官轮廓镀得很深邃,平直的唇线也漂亮,钟弥久不说话,却鬼迷心窍一样,不自禁朝前靠去。
她想吻一吻这夜晚。
距离已经近到她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偏偏心头一怯,她想退回原位置,可来不及了,后脑勺忽的被一只宽大手掌按住,向前一送,断她退路。
男人的唇贴上来,触感温热,钟弥眼瞳稍稍一睁大,周身一紧,落在沙发上的五指,抓过绒面纹路,紧紧蜷缩,如被飓风扫过的一朵皱花。
好在沈弗峥没有深入,只是吻了吻她。
唇瓣分离寸许,那只大手从她后脑滑向纤细脖子,掌控着距离,钟弥仍然没有退缩机会。
可她脸颊发热,只好低垂眉眼。
小小的声音,像温过的低度酒,又或者像香薰蜡烛里的一点暖光,有种微醺的烘热。
“你不是说,你不是那种人吗?”
她脸颊边被抱枕睡出一道红痕,沈弗峥抬手抚上去蹭了蹭。
他说抱歉。
“我以为我不是。但在你面前,收到一点提示,我好像就会变成那种人。”
钟弥偏头躲开:“睡觉睡的。”
他弯起唇,什么也不揭穿。那种近距离看人的模样, 仿佛将人架到火上烤,叫人无法坐以待毙, 又叫人在这种无法坐以待毙中,稍有举措, 便错漏百出。
钟弥将目光迎上去:“你对人都这么好吗?请人吃饭, 让人住你的房间。”
他露出一种苦恼神情问:“我之前是不是那儿做得不好,惹着你了?”
“没啊,干嘛这么问?”
钟弥也困惑。
只是他的不解,可能更偏向于猎人的无害伪装,而钟弥的困惑却如栽进陷阱的小鹿, 实打实是突如其来, 一头雾水。
他握住钟弥一只手,说:“我在想,我是不是得罪我们弥弥了?怎么总把我往很坏的地方想?”
原来是以退为进的控诉。
钟弥也装单纯无知问他:“那你是很好的吗?”
这种幼稚的小女生问题, 一旦想绕弯子回答, 搪塞起来有千百种方式。
再难听的话, 花前月下都有不难听的讲法,水袖似的, 舞得缱绻, 一摊开,不过是张换了说辞的免责声明。
她都知道的。
可沈弗峥捏了捏她手心说:“对别人, 不好讲, 对你, 总不会太坏。”
明明能把话说得顺耳悦心, 他偏不,一时不晓得该怨他吝啬,还是赞他坦诚。
“总不会太坏是什么意思啊?你不能对我好吗?”
“能啊。”
他笑起来,不散漫,眼神反而更聚焦。
有种冷淡却灼人的意味。
“可弥弥,我对你也不够了解,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哪种好,我也不知道那种好我能不能给得了,就像你之前说的,我并不能回答你所有的问题一样。”
这话是钟弥说的,由他之口再复述,像验证,一种说不上好的验证。男女之情里,越是决绝的否定,往往越期待推翻,就像争吵中抛出“你根本不爱我”的人,没有一个是希望对方回答“对,我不爱”的。
钟弥的恋爱经验不多,她曾以为自己反感这些口不由心的试探和猜测。
可真的遇上半点糖衣炮弹也不给的回答,居然也会惦记甜言蜜语的好。
“不会太坏的意思是——”
“弥弥,我可以给你,我能拿出来的最大的诚意。”
因为不知道界限在哪里,气球被吹大后,每添一口气,易爆的风险都会高一分。
越想越烦。
此时此刻,她不太清醒的脑子,反感再添负荷,钟弥也不愿去细想这个“最大的诚意”是什么。
这个由黄昏睡入的夜晚,太像玻璃杯里晃动的一道酒液,流光溢彩,晕晕眩眩,及时行乐教人微醺时不要思考。
太浪费。
人嘛,该醉的时候醉一醉,没什么大不了的。
钟弥没说话,成全了几分钟前自己的心底渴望,将自己当一块错位的拼图,嵌入沈弗峥怀里。
她双臂环过他肩膀,侧脸一半贴他稍硬的衬衣领,领一半贴着他脖颈皮肤,交换私密至极的体温,也闻到比想象中更深刻温暖的荷尔蒙气息,浅淡烟味混着清冷木香。
之前在州市酒店露台“狐假虎威”被他揽进怀里那次,钟弥闻过,但人是情绪动物,此一时彼一时,心境不一样了,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钟弥闭上眼睛,放空思绪,完完全全享受这如愿一刻。
她非常喜欢这样的自己,肯放下瞻前顾后,想做什么就去做。
此刻沈弗峥的想法或许也与她一致。
——喜欢这样的钟弥。
手臂环过她后背,她比他所以为的还要单薄一些,像只收拢尖刺又露出软软肚皮的小刺猬,此刻安安静静,又鲜活有温度。
感受到她小幅度的蹭动,下颌耳根被她头发蹭得有些痒,沈弗峥在她后颈抚拍了两下。
“很累?”
钟弥睁开眼,嗯了一声,拖着疲音说:“但你不要问我为什么。”
他天真发言:“为什么呢?”
没想到这种八风不动的人,故意使坏居然有一股少年气的顽劣。
钟弥直起腰,不禁笑着在他肩上捶了一拳:“你这个人真的很没意思唉!”
沈弗峥手掌扣在她那只打人的小拳头上,轻轻掀一下嘴角:“原来我没意思你才肯笑。”
钟弥闻声一怔,忽然脑子回顾,好像从今天那顿中饭开始,她就把忧心忡忡摆在脸上。
他不可能没瞧见。
可他一句不提,现在还变着法儿来哄她。
她脸上那点笑弧收起来,那种愁云散开的开心却像印进了心里一样,手还搭在他肩上,钟弥喊他一声。
“沈弗峥。”
“嗯?”
她抿抿嘴说:“没什么,突然想喊你。我饿了。”
他先起身,继而拉她从沙发上起来:“带你去吃饭,你要先洗下脸吗?”
听到后一句,钟弥立马警铃大作捧住自己两侧脸颊,偶像包袱颇重:“我现在看着很乱吗?”
她已经开始摸眼皮,担心自己是不是睡肿眼睛。
沈弗峥招手,要她靠近来帮她看。
两步迈到他跟前,钟弥才反应过来,并不需要他这份体贴,只会叫自己尴尬。
沈弗峥并没有体贴,低首凑近看。
过近的距离,叫心跳体会到无形压迫,钟弥梗着修长脖颈,口舌一阵阵发干:“你近视吗?要凑这么近看?”
他又被她直率的话逗笑,没忍住捧着她的脸揉了揉,钟弥佯装不乐意地扭着说:“干嘛呀,过分了吧。”
“我们弥弥是真的可爱。”
那种高兴几乎从眉眼神情里溢出来,钟弥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沈弗峥,就像天上的月映到水里,虽仍是虚的,但忽然离她很近了。
虽然捞不着,但好像可以伸手去碰一碰了。
他的高兴由她而生。
这月为她而来。
钟弥说:“真的吗?很少有人夸我可爱。”
“很少?”
沈弗峥半是疑惑,钟弥的眉梢却悄然舒展开,明媚无畏,有慧黠的灵气。
“对啊,很少,因为我太漂亮了。”
能在她身上落地生根的溢美之词太多太多,泛泛而守中的可爱形容,排不上号。
“嗯。”沈弗峥看着她,颔首认同,“是太漂亮了。”
坐电梯上行,直达酒店顶楼的餐厅。
高层临窗位置,市中心的夜景如霾蓝调里撒一把星火,霓虹烧金粉,灯海勾车河。
浮华处,连灯光都显得争奇斗艳。
九十月正是吃蟹的好时候,季节菜单随手一翻,两页都是肉肥膏黄的螃蟹,一道清蒸,一道避风塘。
“没有海鲜过敏吧?”
钟弥摇摇头。
吃螃蟹适合配清爽的白葡萄酒,点酒的时候,沈弗峥叫人把下午存在这儿那瓶酒拿出来。
通常白葡萄酒不需要醒,稍稍冰镇即可饮用。
服务生很快将冰桶和酒送过来。
那瓶子钟弥还隐隐有印象
心弦一鸣,钟弥脑海自动浮现彭东新从女经理手里接过一瓶酒,放桌上献殷勤的样子。当时远远看,也听不到声音,她不能确定是给谁的。
钟弥托着腮,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自然地好奇:“你不是说下午要见几个朋友谈事吗?怎么还存了酒啊,旁先生送给你的吗?”
沈弗峥转回视线说:“别人送旁巍的,说是很多女孩子喜欢喝这种起泡的白葡萄酒,我说巧了,我这儿有个女孩子,旁巍就送我了。”
那就是彭东新和沈弗峥不熟,最多是认识,毕竟圈子就这么点大。
可能彭东新和旁巍关系不一般。
钟弥继续问:“你们这个年纪的人来往,关系好的话,很喜欢送酒吗?”
她这时的好奇心超出了沈弗峥对她的认知范围,但夜色气氛都这样好,她两手托腮睁着漂亮眼睛的样子,又不施粉黛,满是小女生的天真烂漫。
沈弗峥没往其他地方想,手贴瓶身上感受,怕太凉,随即就拿出来,倾身给钟弥倒:“喝一点点?”
钟弥点头,说好,心却悄悄悬着一部分,如果他略过她刚刚的问题,她再问,会显得太刻意吧?
她正这么想着,对面的人放下酒瓶,坐下来好整以暇朝她看来:“刚刚你说什么?”
钟弥唇刚动,还没发出声音。
沈弗峥先笑,“我这个年纪的人?我是什么年纪的人?”
他的故意为难叫钟弥脸颊微微发烫。
她怀疑是刚刚那口葡萄酒下腹,立即起了反应。
“你自己几岁你不知道吗?”
“三十岁怎么了?很老了吗?跟你有代沟?”
钟弥抿着一口酒,摇摇头。
他问了三个问题,她这无声的动作也不指明在否定哪个问题,又或者都否定。
“我还要再喝一点。”
钟弥把杯子推过去,等沈弗峥动作。
浅淡的琥珀黄,暖光下,似晶莹流淌的黄金,散开发酵的甜香气,的确当得起旁巍说很多女孩子喜欢。
好像女孩子们天然地喜欢这些轻盈甜蜜,带着梦幻色彩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