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段日子大悲大哭,累的心神不宁,夜晚还躲在被子里哭,眼下能安安稳稳地睡着,是件好事。
南永衡始终难掩惊讶地盯着面前这一切。
他是没见过儿子这一面的。
一是跟儿子分离这许多年,中途回来的时候也待不了几日,父子两人并不亲近;二是就年前回来的这段时日,他觉出南淮意早长成了自己的个性,心里有很成熟的自己的盘算,相处起来,又总透出一股冷硬的态度。
对个小女孩这么温柔亲近,是他未曾想到的。
南永衡来前不是没有设想过,最多不过是觉得或是小女孩太可怜了,加之南淮意见着父母带回来一陌生的女孩,起了逆反的心理,就也要带回个女孩当自己的妹妹。
南淮意也正在看着自己的这位父亲。
他在以一种带着评价的衡量意味看他。
南永衡,他想,或许不是合格的父亲,是个合格的丈夫。
最起码,南永衡从来没有做个堪乎透明的人。
在公婆与妻子的相处中,还是在与儿子的相处中,他从来不是透明的。
不像许父,总是像个旁观者,旁观自己的妻子歇斯底里地疯魔。
南淮意收回目光,半闭着眼睛,后脑勺靠在椅背上假寐。
这样很好,宁水清会在家庭关系里过的不错。
需要他作为儿子这一调解角色出现的会很少,他就可以安心地把全部心神放在许逐溪身上。
南淮意亦步亦趋地领着许逐溪去洗手间。
“我自己去吧。”许逐溪趴在他耳边小声说。
她实则是害怕的,车厢里的人黑压压的一片;而洗手间那空道里,全是没有买到座位的人,他们瘫坐在地上,行李堆在地面,让人无从下脚,还有人抽烟,呛得人直咳嗽。
要不是南淮意一把抱着她,举着放到洗手间门口,她是决计不敢过去的。
可是,许逐溪更怕南淮意觉得她麻烦。
她总是个麻烦的。
她怕被丢下。
南淮意怎么会猜不出来她心里想的是什么,瞄了她一眼,抱她起来。
他说:“我不,我非要跟着你过去。”
“小矮个。”他笑着,“我要是不抱着你,你都挤在里边,什么都看不见。”
“我没有。”许逐溪拿额头去蹭他的脖子,气呼呼的,可又没法反驳。
“好,你没有。”南淮意故意说,“是我想要你多吃一点,好长得高一点。”
省城到首都要走两天多。
很慢,又很快。
车停下的那一刹那,许逐溪忽地又打起退堂鼓来,下了车,就站在那里。
南淮意却不许她留在原地。
他牵起她的手,以一种温柔又强硬的姿态,领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许逐溪上辈子总是一个人走的。
因为她只有自己一个人。
所以只能慢慢地试探着往前摸索,又或者后退。
但现在不同了。
南淮意牵着她,迈过门槛。
他们是两个人了。
他要陪着许逐溪,坚定地一步一步往前走,绝不后退。
“我回来了。”南淮意笑着朝客厅里每个人点头,“你们都在啊。”
人数超过南淮意的预料。
除了大伯二伯忙着工作,几个堂哥在上课,别的都在客厅里坐着。
他拉着许逐溪站在自己前面,双手分别放在许逐溪的肩膀上,以一种保护的姿态,领着她走进客厅,笑着介绍:“这是逐溪。”
“许逐溪。”他强调。
施琴从来是爱屋及乌的。
更别提早就跟孙儿通了气。
她弯腰拉着许逐溪的手,笑得极为和蔼,“这就是逐溪啊,真漂亮。告诉奶奶,你今年几岁了?”
南淮意松手,摸了摸许逐溪的脑袋,放她让奶奶牵着,慢慢走到了沙发前坐下。
许逐溪大着胆子,尽可能大声地回答:“我今年九岁了。”
“坐火车累不累啊?”
许逐溪摇头:“不累。”
“那你真的好棒,奶奶坐火车,都还觉得好累。”
施琴跟南淮意两个人哄人的说法,真的是如出一辙。
她从茶几上拿了杯热牛奶,是刚刚赵姨从厨房里端来放下的,塞到许逐溪手里,“奖励你喝一杯热牛奶。喝完热牛奶,我们就会长得又白又高。”
南淮意笑着盯着那里看。
见着两个伯母也围拢了过去,说笑着逗着许逐溪开心,欢声笑语的。
这样亲密又亲近的相处,是许逐溪的人生里没有过的家人的相处。
她的脸蛋变得红彤彤的。
整个人又欢喜又兴奋,全神贯注地听着两个阿姨嘴里说出来的夸她哄她的话语。
只两个人没有靠过去。
宁水清和何佳涵。
宁水清牵着何佳涵的手,走过来,“永衡。”
何佳涵仍是怯怯的,依偎在宁水清身边,面色略有尴尬。
“淮意。”
宁水清又叫他的名字。
“妈妈。”南淮意的笑容一下子收了起来,又微笑着看向何佳涵,“佳涵。”
南淮意隐约能猜得到宁水清想要说些什么,或者是做些什么。
他看向何佳涵,道:“佳涵,是不是饿了?你过去喝杯牛奶吧。等下就开饭了。”
“好。”何佳涵点头,慢慢地走过去。
南淮意由衷地觉得,宁水清的处事并不算是成熟。
“妈妈想和我说什么?”他看着她。
“让佳涵听了难道不是让她不知道如何自处吗?”
“淮意。”宁水清一怔,“你也想到佳涵会伤心了吗?”
南永衡正跟父亲说了几句,往旁边不经意一瞥,就见母子两人站在一处,起身走过来,欲要带着宁水清离开,或是稍稍隔开母子二人一些也好,“水清,我这次一路上……”
宁水清挥落丈夫的手臂,泫然欲泣,“淮意,那你有想过你带这个女孩回来,会让佳涵多么尴尬多么难过吗?你有想过佳涵的感受吗?”
南淮意微一皱眉:“难道你们带回何佳涵是为了我吗?别说这样的话!难道我就一定要对何佳涵很好吗?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是我对她有所亏欠吗?”
南淮意也不想把话说的这么难听。
可是要是不和宁水清讲明白,摆明自己的态度,这会很麻烦。
清官难断家务事。
若要是一直四平八稳不偏不倚的,自然要处处小心考虑。
宁水清泫然欲泣:“淮意,你是在怪妈妈吗?”
南淮意觉得自己在这里和宁水清说这些简直是昏了头。
他揉了下额头,“你们要对何佳涵好,是你们的事情,不要来要求我。我对她,自然是像会对一个叔叔阿姨家的女儿那样,至于再多的……”
他忽然笑着反问:“那你是要我怎么对何佳涵呢?要我把她当作什么呢?”
宁水清抓着儿子的手臂,低声道:“她的爸爸妈妈是我和你爸爸最好的朋友,他们两个人去世前把女儿托付给妈妈和爸爸,你要把她当作亲妹妹一样看待的!”
南淮意拂开母亲的手:“那我待她客客气气有礼有度,这样还不够吗?我带逐溪回来,又碍着谁了?难道妈妈眼里——觉得何佳涵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是觉得她要嫉妒逐溪的吗?妈妈这样想,佳涵知道吗?”
“淮意!”
宁水清不可置信地盯着儿子,没忍住尖叫出声。
南淮意重重地冷笑一声:“妈妈这么体贴,怎么没有想过,带着何佳涵回来的时候,你的儿子——我!心里不尴尬不难过吗?妈妈有想过吗?”
他不愿意放过这个话头,步步紧逼。
实则他心里是并不那么在意的。
他已经不是那个期盼着渴望着母亲疼爱的孩子。
失望有,但不多。
他最恨别人将许逐溪。
将他自己。
当作是个什么碍眼的人。
许逐溪就这么令人讨厌吗?
就哪里都不被允许待着的吗?
所以南淮意选择攻心。
他要在宁水清可能会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伤害许逐溪以前。
先一步击溃她。
若是他每对逐溪好。
宁水清就来要求他对何佳涵一样。
麻烦才是无穷无尽的。
快刀斩乱麻。
是上上之策。
“爸。”他扭头看向南永衡,“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吃点药休息会儿吧?等会儿开饭了,我来敲门叫你们。”
南永衡深吸一口气,“好。”
说罢,他就拉着妻子的手臂,半拉着半扶着出门去了。
这边的动静不小,从宁水清那一声尖叫开始,施琴就听的清清楚楚。
她神色不变,喜怒难辨。
对于宁水清这个儿媳妇,她没什么意见。
甚至可以说,在这三个儿媳妇里,宁水清是她最喜欢的那一个。
宁水清是做研究的。
施琴之前是妇联的负责人。
像宁水清这样的在研究所艰苦奋斗的女研究者,是妇联推崇的先进女性典型。
只是于南淮意的这件事情上,宁水清所做的,实在令她不满。
世间婆媳关系矛盾,不外如此。
两个嫂子对视一眼,各有盘算。
许逐溪本就心神一直似有似无地系在南淮意身上,她虽平静了许多,但若是南淮意出去了,她还是要坐立难安的。
见着宁水清出去了,她又慌又怕。
她是年龄小的,有什么都在脸上现的一清二楚。
施琴怜爱地摸摸她的脸蛋。
这孩子生的孱弱可爱,身世又可怜,叫人生不出来恶心。
她问:“逐溪——溪溪,奶奶叫你溪溪可以吗?”
“嗯。”许逐溪收回目光,忙点头,“可以的。”
“溪溪有什么喜欢吃的菜吗?”
许逐溪认真地回答,“都喜欢,没有不喜欢的。”
南淮意本要走过去,见状停下脚步,收回目光,转了个方向。
“爷爷。”
“坐。”南兴华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让他坐在沙发上挨着自己。
“你这段时间不在,学校上周已经开学了,爷爷给你请了假。明天是周六,暂时用不着去,下周周一——”
“我知道,爷爷。”南淮意应声,顺势开口,“爷爷,逐溪上学的事情。”
南兴华只是点头,“我知道。”
他拍拍孙儿的手,“明天我就让人领着去学校报到。”
“谢谢爷爷。”
饭好了,在圆桌上摆的满满当当。
时下好些人流行起用长方形的桌子,摆在家里,宴客或是聚餐。
南兴华不喜欢,他还是觉着圆桌最好。
南淮意起身出了门,只在父母住的那屋门口敲了两下,向里边说了一句:“饭好了。”话罢,转身就走。
他挨着许逐溪坐好。
往日都是他直接挨着施琴坐。
今日不同,两人中间坐了个许逐溪。
许逐溪更喜欢奶奶这个年龄段的长辈。
倒不是说因为何,只是相比起来,她要更害怕妈妈这个年纪的女性长辈。
从李翠萍到许姑姑再到吴丽,没有一个人在她的记忆里是温柔的。
她们带给她的是伤痛与折磨。
也并非昔日许奶奶就有多好。
许逐溪两岁的时候,许奶奶就去世了。
她对许奶奶的所有印象,都来自于邻里的闲聊、许姑姑的哭诉。
还有最主要的吴丽的打骂声。
可是死人总是有种滤镜的。
她留给许逐溪的就是无限的憧憬。
许逐溪有时候会想。
奶奶是很爱姑姑的,她很爱女孩,那么会不会也很喜欢自己?
所以许逐溪就会产生这样的无缘无故的亲近的感觉。
但是这样又是很冒昧的。
这样的话贸贸然的说出来,就好像……
她绞尽脑汁想着,就好像是在故意讨好什么一样。
许逐溪在位子上坐的端端正正,腰板挺得笔直。
若不是南淮意按着她的肩膀,她是要站起来帮着赵姨去端些什么东西的,好能减少一点她心里的不安。
她现在是寄人篱下的。
许逐溪有点失落。
她拘谨地靠着南淮意坐着,凳子不经意地一点一点往右边挪动。
然后越靠越近。
她咬着手里的筷子,一粒一粒米吃的很慢。
要是吃的快了,就得夹菜了。
她握筷子还不是很灵活,总是夹得很慢,夹得慢了,所有人就要注意到她。
许逐溪有这样的无数次的在别人家做客的经历。
她对这些知晓的最为清楚不过。
是既能吃的很慢,又让别人觉得她吃的很认真。
她分神想着。
等会儿哪几个盘子是她端的动的。
等会儿是有人站起来了,她就把碗筷端进厨房,还是等所有人都走了,她再这么做比较好。
过了会儿,又低头看着手里的白瓷碗。
碗边镶着一圈金色,很是精致好看。
她正这么胡乱地想着,眼前忽地多出一个碟子来,堆得小山似的冒出尖儿的菜肴。
分门别类地每道菜都摆着一点,满满当当的,是南淮意塞过来的。
他把许逐溪碗前边的几个碟子放远,又把杯子拿到自己眼前,腾出一片空位,搁了这个碟子。
“快点吃。”
南淮意小声对她说,“还吃这么少,可就长不高了。”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又直起身子,长臂一伸,换了公筷,顺便再给右侧的爷爷奶奶分别添了菜。
“嗯。”施琴笑眯眯的,“溪溪快点吃,有什么喜欢的,淮意你看着给溪溪夹一下,或者端过来。”
施琴对这个小孙子是宠的没边的。
另几个孙子都跟着父母一块长大的,她当然也是心疼。
只是淮意却是她身边长大的,从那么小,养到这么大。明事理、懂分寸,满大院上下,哪儿能找到第二个淮意这么出色的孩子。还从小就很懂事,总是跟在她脚边打转,晓得心疼爷爷奶奶。
从小到大,就求了这么一件事。
家里添一口人的事情,费不了什么。
宁水清在那边可坐不住。
她招手让赵姨也拿来一个空碟子,有样学样地站起来,挨个每一碟子里夹了一筷子,放到何佳涵面前。
她的语气很轻柔:“佳涵,快吃,有什么喜欢的,就和宁姨说。”
南淮意毫不在意,他只顾着低头小声和逐溪说话。
“这个喜不喜欢?——那这个呢?——这个不喜欢吗?——尝一尝吧——”
他晓得宁水清要什么,但他不想给,也给不了。
因而索性就装作什么都听不见。
这倒叫他想起件事来,上学的事,可不能把许逐溪和何佳涵放到一个班里。
南兴华抬头眯眼冷冷地扫了小儿子一下,筷子在碗边轻轻敲了一下。
众人齐齐放下碗筷,一同朝着他这边看。
南兴华道:“以后,从今天起,逐溪就是咱们家里的孩子了,和我们俩个老人住在一起,就住在淮意旁边的那个屋子,已经收拾好了。今晚就能住进去。”
南兴华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和不好处是同一个。
他虽生的眉目端正,不笑时,却总是一脸凶相,叫人有时看了是又敬又怕。
施琴笑着捏捏许逐溪的细胳膊,“以后溪溪就跟奶奶住在一起,好不好?”
许逐溪说不出来好,也说不出来不好,只是直点头,“嗯——”
饭吃完了,几个人就散了。
南兴华和施琴都上了年龄,要吃医师给配的保健药品,饭前饭后的都有。
南淮意拉着许逐溪在沙发上吃水果,问:“等会儿跟哥哥一起出去一下好吗?”
南淮意是找的陈矢要的联系方式。
他的表姐沈灼颂,收养了一个孩子,也是九岁,在大院的小学里读书。
他跟沈灼颂不熟。
沈灼颂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比他大了一轮有余。
但因为陈矢的缘故,也多有往来。
况且在同一个大院里住着,大家都认识,只是各有各的圈子,同个年龄的跟同个年龄段的能经常玩在一起罢了。
“杨繁星。”
陈矢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失真地传过来,回答的很痛快。
“本来不是叫这个名字的,我姐给重新上的户口。原先叫什么,我也记不得了。”
“嗯,谢了。”
“没事儿。”
陈矢补充道:“性格挺好的,我指杨繁星,你想的蛮周全的。哦对了,我姐这几年都在深城忙着跑生意,虽然大多时候都在家吧——是我到时候给你说,还是你自己联系,我都行。”
“没事,我自己联系灼颂姐吧。”
“行,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直接跟我说。”
两个人很痛快地挂了电话。
南淮意是想让许逐溪和杨繁星亲近起来。
也不是一定要亲近起来,他想,只是熟悉起来就好。
在这个新的班级里能够有一个认识的同学,会好很多。
许逐溪是中途进来的。
三年级。
班里原有的同学该熟悉的已经熟悉起来了。
她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一个全然陌生的学校,又面临一群全然陌生的同学。
诚然,有南淮意的陪伴。
但这对于削减她在一个班级的陌生害怕的心理,作用很有限。
同龄人的友谊和陪伴。
是他弥补不了的,也无法带给许逐溪的独特部分。
南淮意上辈子没有什么好友。
不只是没有长久的朋友,就连阶段性的朋友也未曾拥有过。
他的抗拒和下意识希望保持的距离,是个重要原因。
经历造就了他的封闭。
可许逐溪不一样。
南淮意不愿许逐溪错过人生中可能的每个风景。
即使有可能无法和杨繁星成为朋友,但是通过杨繁星,可以更快地融入班级。
交朋友是一种很玄妙的缘分。
因此交到亲密的朋友也是未可知的事情。
很巧,沈灼颂今天正好在家。
“我们要去哪里啊?”
许逐溪趴在车窗上向外看了一会儿。
这是她第一次坐上小轿车,很小心翼翼。
她想,首都真的好大。
外面的街道好漂亮。
显得她哪里都格格不入的。
许逐溪不自在地抓了一下身上的这件羽绒服。
这件红色羽绒服,是她最漂亮的衣服了,在安县,是要人羡慕的。
她的脸颊贴在车窗上,眼里满是新奇。
又贴了一会儿,忽地发现自己口中呼出来的热气,浮在了车窗上,留下印记。
许逐溪用衣袖把手包在里面,趁着没有人注意,慌乱地擦了几下,折回来靠着南淮意坐好,扯了扯南淮意的衣袖。
南淮意很顺从地低下头来,听她问什么。
他回答:“你不想陪哥哥出来逛逛吗?”
“陪的陪的。”许逐溪一边点头,一边又很心虚地去看那车窗。
去沈灼颂家里前,先去一趟商场。
南淮意没有从安县许家拿走任何一样东西,就是预备到了这里全买新的。
许逐溪自进了家门那一刹那,把身上那件红色羽绒服挂在门口衣架上,就极为不自在,将身上露出的秋衣的袖子往毛衣里边塞,目光偶有躲闪,总是不经意地从衣架上的羽绒服掠过。
她是怕别人笑话自己。
她身上的装束,和这个家,和这个家里的所有人,看起来都是大相径庭的。
她并不为自己的出身感到羞愧自卑。
也从不会有这样的念头。
可她又害怕自己被别人瞧不起。
这是很矛盾的。
这又不矛盾。
可在很多人看来,似乎觉得,穷人是不该有屈辱感的。
他们将孩童对于这种穷富的敏感的抗拒,评价为矫情。
许逐溪的这些举动南淮意都看在眼里。
他的人生早就在消磨中麻木了,对所有人的目光,同情也好,羡慕也罢。
对他而讲,早就无足轻重了。
他很懊恼。
或许应该在回家前,先带着逐溪买衣服的。
或者应该找人把衣服买好。
车停了。
停在上次南淮意陪着宁水清来的商场门口。
下车前,他和司机说了几声,就推门下车,等着许逐溪挪过来,抱起她而后再放在地上。
周内的中午,商场空旷的很,有人但不多。
南淮意很有耐心地牵着许逐溪的手,一家一家地走过去。
每经过一家,就牵着她走进去。
“有什么适合她的衣服吗?都拿过来让她试一试吧。”
他就这么笑着说,然后松开许逐溪的手,坐在店内的沙发上,撑着下巴,朝许逐溪摆手,放心地任店员殷勤地抱来一件又一件衣服,推着帮着试衣服。每穿好一件,店员就让开任南淮意看。
店员询问:“这件怎么样?”
“挺好的。”南淮意点头,“再试试下一件吧。”
这种泰然的态度,给了店员极大的鼓励和信心。
她们两三个人涌上来,一个人半蹲在地上,给许逐溪挽裤脚,另一个人忙着给她搭些配饰,或是抱着其他衣服,微微在许逐溪身上比划一下。
好听的话一句比一句夸得美妙,从嘴里蹦出来飞快。
“真漂亮!”
“穿这件衣服简直太合适了!”
“多漂亮啊!”
夸得许逐溪整个人通红,无措地站在那里,看店员给她挽裤脚,她又不由得有些张皇,想弯腰阻止店员的动作,讷讷开口:“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店员热情的可怕,三两下就把衣袖裤脚都挽好了,要她快看镜子里的自己有多么好看,“那我们再来试试下一件吧?”
这是许逐溪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
安县没有这样的商场。
她身上的衣服,也向来是许爷爷在市场上扯了几块布,找邻居裁缝,缝好。
她至多是在买布料时,跟着许爷爷。
爷爷问她:“想要蓝色花的布,还是红色花的布?”
“蓝色吧。”
这是她最多参与的环节。
所以从她走进商场大门开始,她就懵懵的。
闻着空气里飘的不知名的香气,她想,是这个味道把她迷得有点晕。
临抱着衣服走进试衣间的那一瞬间,她求助般的望向南淮意。
坐在沙发上的笑着看她的南淮意。
许逐溪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这些热情的店员。
可她心里又很清楚地知道,这些一定是很贵的。
会花掉南淮意的许多钱,所以她不是很想试下去。
好不容易挣脱开来,凑到沙发旁边。
“让她休息会儿再试吧。”南淮意笑着对店员说,“麻烦三位再搭配搭配,等会儿就直接让她穿成套配好的,能快些。”
“好。”店员们点头笑着散开。
她们喜气洋洋的。
做完这单,能赚不少钱。
“淮意哥哥。”
许逐溪犹豫着凑到南淮意耳边,等着店员稍稍走远了,她才继续说。
“这些我都不想要……好贵的。”
“我就是要给你买最贵的。”
南淮意有样学样地凑到许逐溪耳边。
“要是不贵的,我就不买了。”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告诉她,然后笑着挪开,饶有兴味地观察许逐溪的反应。
许逐溪瞪圆了眼睛,嘴巴不由自主地半张着。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但她又很着急,急切地扒拉着南淮意的胳膊,“真的很贵的!——”
南淮意却很冷酷地把她推开,朝店员招手,“继续试下一件吧。”
“好。”店员满脸笑意。
“来,我们去试衣间,试一下这个。”
“这件在店里的销量可好了。”
她们这么对南淮意推销。
许逐溪在空中舞了几下手。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西游记里的唐僧,被一群妖精缠上了一样,落入了盘丝洞,怎么也挣扎不出来了。
南淮意手一挥,他觉得合适的好看的,全部包起来。
留了一套让许逐溪现在换上。
他有的是钱。
钱是会生钱的。
所以总是富人愈富,穷人愈穷。
家里的人也很乐意看到后辈有这样的折腾的想法。
最初的第一笔钱是南兴华给的,再加上这么多年从小到大攒下的所有。
陈矢做了中间联系人。
那个时候说是沈灼颂要开房地产公司,聚会的时候,陈矢在饭桌上提起这个,说是乐意的想要投资玩玩的,他做中间联系人,把钱的数目登记下来,回头盈利分红都按照这个给。
南淮意十二岁,刚上初中。
这是南淮意认识沈灼颂,与和陈矢关系越来越紧密的开始。
志同道合的人总是更容易走在一起。
陈矢不缺钱,他纯粹为了赚钱而赚钱。
南淮意想到以后要养个自己,他也需要很多钱。
两个人就这么折腾着,从房地产投资到自己盘店开店。
陈矢有敏锐的目光。
南淮意有两辈子积攒下来的阅历和头脑。
算是一拍即合。
南淮意回过神,轻声吩咐店员,“她换下来的那几件衣服,包起来吧。”
“好。”
许逐溪穿着新衣服,站在镜子前面,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又揉捏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指,提着这个装着旧衣服的袋子,她才像是有些安心,沉默着走在南淮意身边。
“逐溪,看着我。”
南淮意把她拉到自己身前,双手捧着她的脸颊,柔声道:“听我说。”
“是我带你来到这里的,我把你从安县带走,带来这里。我为你做的一切,都是我想要做的,为你付出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心愿。不要有负担,不要害怕,不要担心,好吗?”
许逐溪咬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南淮意摸了下她的脑袋,又很轻地揉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