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棒了。”南淮意毫不吝啬地夸赞。
像是许逐溪做了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
他心里却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
他现在看着许逐溪每做一件事,就是走在马路上停下来,等着自行车开过了,他都恨不得把许逐溪夸到天上去。
南淮意没有养过孩子,但他想,可能养孩子就是这种感觉。
看她咬着木签子,就担心木签子万一划伤了嘴怎么办。
看她走在路上,就总是担心万一路上有哪块小石头她没看见,不小心摔伤了怎么办。
这个世界上的危险太多了。
南淮意叹息了一声。
他真是恨不得什么事情都替她挡在前边才好。
“淮意哥哥。”许逐溪低低地喊了一声。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无措地抓着衣角,耳尖通红,不要他再说下去。
可她的眼睛又亮亮的,分明是极为喜欢听别人的夸奖的。
南淮意低低地笑了几声,胸腔震动。
从你到淮意哥,再从淮意哥到淮意哥哥,总算是个不小的进步。
他想,等到时候带她回家,应该会能更容易接受一些。
他问:“我在门口等你放学,听说今天学校开了表彰会,逐溪有没有得奖?”
“有!”许逐溪点头。
她踮起脚,作势要从南淮意肩膀上拿下书包,拉开拉链,里面塞着奖状和作为奖品的一个笔记本。她把奖状展开,手指着上面大大的“许逐溪”三个字,笑眯眯的,“这是老师发给我的。”
“好厉害!”南淮意像她期望的那样给出大声夸赞,还伸手将她用力地抱了一下。
“这么厉害的小朋友是该有奖励的,那就——”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笑着,“那就奖励许逐溪小朋友一袋栗子酥吧。”
许逐溪抓着他的手,脸蛋通红,笑得甜滋滋的。
像块小甜糕。
她过的太苦了。
她的心里没有爱,是干涸的。
所以稍微有个人爱她,她就像是掉进了蜜缸,什么烦恼和忧愁都没有了。
南淮意喜欢看她这样。
看她一天比一天有活力,像喝足了水的禾苗,鼓着劲往高长。
临出了城区,两个人才分开。
许逐溪重新背上了自己的书包。
南淮意隔着不远不近地距离,目送着她回家。
是为了避嫌。
安县这个地方太小了。
走三步都容易遇到熟人。
往往是目送许逐溪进了院门,南淮意就离开了。
今日依旧如此。
南淮意拍拍袖子上落下的墙壁的尘土,预备转身离开,却忽地听得身后加快的脚步声。他转头去看,是许逐溪气喘吁吁地从院门口跑了回来。
“怎么了?”
“栗子酥——”她缓了下气,“栗子酥,能给爷爷吃一点吗?”
南淮意一顿。
在许逐溪不安地起疑前,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当然可以,我送给溪溪的,就是你的,你想让谁吃,都可以,好吗?”
“嗯。”许逐溪笑着跑回去,关院门前,探出脑袋,朝南淮意的方向用力挥挥手。
南淮意插着兜,也朝她挥手。
“快进去。”他夸张地做着口型。
他转过身去,笑意荡然无存,眉眼忽地一沉。
南淮意已经极力去避免想起这个家中的任何一个人了。
尤其是许爷爷。
他的心太冷了。
不是说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上辈子每一个亲人。
南淮意承认,他恨他们每一个。
不过这种恨意早已渐渐消退了,如今提起来,他只是不知道,许爷爷终究是要死的,到时候,许逐溪难过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当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期盼和牵挂很高很深的时候。
这种期盼若是落空了。
从心里产生的恨意,是要比对仇敌的恨意,还要多得多,深入骨髓。
许爷爷死于肺癌。
这听起来不可思议,又在情理之中。
他总是抽着旱烟,一天能抽掉一大堆,总是云雾缭绕的。
烟草的味道,伴随着饭菜的香味,伴随着许逐溪落笔的每一个字。
他的嘴里没有一点空闲的时候,总是有火星子在里面若隐若现。
在家是这样,在门卫房里也是这样。
况且,他还要烧锅炉。
冬天的时候,就待在政府院里的锅炉房,负责将煤炭一块一块倒进去,被烟熏得双眼通红,但还是要守在里面。
于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嗓子里开始咳出血痰。
安县这样的地方,医院里的医生都不是什么专业的,更别提什么仪器。
开了点治疗咳嗽的药物开始吃而已。
九十年代的华国,医疗技术还不足以支撑治疗癌症。
更何况是这样严重的晚期肺癌。
又是这样的边远的贫困的县城。
许爷爷死的时候,大儿子在外打工,小儿子在外读书,身边只有两个人,女儿和小孙女。
他是倒在政府院子里,让人送去医院的。
身边围着一群人。
他半眯着眼睛,只说了两句话。
“俩小子呢?”
“院子什么的都给我女——”
于是他就死了,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许逐溪扑在他身上,凄厉地哭着。
许逐溪一直以来都特别羡慕姑姑。
羡慕姑姑有父母的爱。
安县的人们总是议论。
议论姑姑为人嚣张不是个好媳妇不孝敬公婆。
议论爷爷奶奶两个人糊涂蛋,家里的房子不给儿子,修给女儿。
许逐溪每次蹲在角落里听着他们说。
心里对姑姑的羡慕就更深了一层。
每次看奶奶为了姑姑的名声叉腰站在街口,跟别人吼叫着,然后像是得胜了的公鸡,高高兴兴得意洋洋地回家。
就更加羡慕姑姑。
她有两个多么爱自己的父母啊——
可是爷爷没有提到她的名字。
许逐溪。
一个字都没有。
在院子里扎起灵棚的那一天,许逐溪穿着一身白色的孝服,跪在队伍中间,听着左右两边的哀嚎痛哭,忽然呆呆地想起这件事情来。
爷爷死前也没有拉她的手。
许逐溪想。
但她很快发现,还有更糟糕的事情等着她。
人们说:“许家老大两口子联系不上。”
“联系上了,我听说,就问了下老许死前说了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什么意思?那到底是回不回来?”
“肯定不回来!”
有人看向许逐溪。
“那咋拉?他俩的女儿都不要了?”
人们窃窃私语。
“那你以为,两口子早就把这个女儿扔给老许带着,你以为打的什么主意?”
“那咋?这个女娃那怎么办?”
有人出主意:“老许不是把房子都给女了,那让姑姑的把侄女养着不就行了?”
“你想的挺美,你看姑姑的能同意?”
“没谁去找一下老大那两口子?”
“谁去?!你去?”
于是人们渐渐不再提起这个许家老大了。
许逐溪被像是皮球一样,在人们的话里踢来踢去,最后踢进了孤儿院。
南淮意如今回忆那场葬礼。
只记得漫天的白色,凌晨的送葬队伍,还有姑姑一把从她脖子里扯走了院子里的钥匙,勒的她脖子里留了一道红印。等她哭着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就到了孤儿院。
他叹了口气,忽地就停了下来,靠在墙壁上。
腿脚又有些沉,迈不开。
算一算,就该是差不多了到了日子了。
“砰——”
院门砸到墙壁上,又吱呀一声慢慢地在空中摇回来。
“淮意哥哥!”
很高的一声。
南淮意停下,心忽然很快地跳起来,有些不好的预感从他的心里升起。
他有点发慌。
“怎么了?!”
许逐溪带着哭腔,拽住他的胳膊,就想要把他往家里拉。
“爷爷、爷爷——”
许逐溪急得说不出话来。
“别慌、别慌。”
南淮意这么说,他发现自己的手心出了汗。
许逐溪一边急着拽南淮意,一边又拽不动,哭着扭回头往家里那边看过去。
南淮意先是心一跳,又猛地不知道为什么,平静下来。
他反倒一把抱起许逐溪,大步冲进院门。
许爷爷倒在院子里。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清楚地听着自己的声音。
“别哭,逐溪,别哭。”
他把许逐溪放在地上,安抚地擦掉她脸上的眼泪,“不要哭,别怕。”
许逐溪慌乱地点头,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
“去隔壁屋子找人,告诉他们爷爷昏迷了,好吗?”
“嗯。”
许逐溪松了衣角,转身就往外跑,在门口险些被门槛绊倒,眼含热泪,回头又望着躺在地上的苍白着脸的爷爷。她的心里很慌,飘在半空中,她不知道是怎么了,但是又隐隐约约地觉察到了些糟糕的事情。
不敢再深想。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就慌慌张张地跑去敲隔壁的院门。
“李叔叔!李叔叔你在吗?”
“王叔?!”
她跑远了,挨个去敲左右邻舍的院门。
“怎么了?溪溪。”有人开门,见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连忙询问。
南淮意长长地呼了口气,闭了闭眼睛。
他弯下腰,双臂从许爷爷的背后穿过,一使劲,就把人抱了起来。正欲迈步往出走,忽觉得手上一松。
许逐溪连着敲了几家的门,找来了三个中年男子。
其中一个有个三轮,蹬到许家家门口,另两个帮着南淮意一起把许爷爷抬到三轮车上去,然后就一同跟在三轮车后小跑着。遇着坡路了,就在后头帮着往前推,快快地往医院赶。
南淮意本想自己去交了费用。
他的衣角却死死地让许逐溪攥在手里。
像是溺水的人抱着最后一块浮在水面上的巨石。
“淮意哥哥。”
许逐溪仰头看他,面上无知无觉地流着眼泪。
南淮意叹息一声,抽出衣角,转而把许逐溪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与她目送着几个医生护士,将许爷爷放在担架上,抬着他过了长长的三道门。
医院的走廊长而洁白。
散发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是死亡的气息。
过了最后一道门,门就砰——一下关上了。
那三人南淮意谢过他们,就让他们回去了,托他们转告许姑姑,让她来医院。
他没有介绍自己,只是笑着给他们一人塞了一张钱票。
有人推辞不要,他也不接回来。
三人面面相觑,只见着许逐溪极为依赖这人的样子,便觉得应当是许家的什么亲戚,是可以放心的,便就回去了。
他们道:“还得跟许家老大和老二联系一下。”
“是。”南淮意点头,“那就麻烦三位了。”
“应该的应该的。”
县城的医院不算大,墙壁还是老式的一半绿色一半白色的粉刷。
地面是石板的,在灯光照射下蹭亮,看得出来刚拖过。
南淮意把费用单子递给护士,就牵着许逐溪的手,坐在手术室门前的木长凳子上边等。
门前提示灯冒着幽幽的红光。
医院走廊里隐隐回荡着哭声。
“淮意哥哥。”许逐溪懵懵地盯着那盏红灯,身子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逐溪,别怕。”
南淮意将她拉到身前,温柔地擦掉她脸上的眼泪,低下头,额头抵着额头。
他看着她的眼睛。
四目相对。
“逐溪,别怕。”
许逐溪止不住地哭泣。
无声的。
却叫南淮意的心跟着一起颤抖。
他叹了口气,按着她的脑袋挨在自己的胸膛,抚摸着她的后背。
他悄悄地说:“逐溪,哭吧,哭过就好了。”
许逐溪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迷过去的。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
她慢慢清醒过来。
对,她在医院。
她掀开被子,鞋子差点穿反,胡乱地踩着鞋子就往外跑。
县城的人们总是不习惯于在医院治疗,更别提住院。
比起这个,他们会选择自己“扛过去”。
在家里吃点药,或者是实在难受的受不了了,第一选择也是找家里附近的赤脚医生,开点土方子,勉强挨过去。
所以床位很空。
南淮意本来是预备交钱的,护士只看了一眼躺在他怀里的许逐溪,就怜惜地点头,让他把小女孩抱到那张空的病床上休息。等着万一有人来了,到时候再让开就是了。
南淮意把许逐溪放在床上,给她脱了外套,堆在枕头旁边,拉过被子,盖的严严实实的。
睡着也好,他想。
就不必亲眼看着爷爷从里面推出来,盖着洁白的一块长布。
许姑姑到了医院的时候。
正是许爷爷已经从里面推出来了,身上遮掩在白布底下。
她冲上去,揭开白布看了一眼,“爸!”
许姑姑软了腿,跪倒在担架旁边,两只手还死死地攀着担架不放。
“爸!”
她哭的很凄厉。
南淮意只是沉默着让到一边去,坐在椅子上,低下头,双手插入发间。
他很难说得清自己的感受。
许逐溪冲出病房的那一瞬间,放着许爷爷尸体的担架从她面前推过。
她就那样呆呆地望着,望着它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她听到很多人的哭声。
然后她转身,就那样,踉踉跄跄地爬回床,用被子蒙着头。
许逐溪蜷缩起来,双臂抱着腿,头埋进膝盖。
她的头侧靠在枕头上,一半挨着枕头,一半挨着膝盖。
泪水无声地润湿了枕巾。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
她悲哀难过又惶恐。
以后怎么办呢?没有爷爷的日子,该活下去呢?
许逐溪难以抑制地想到这个问题。
她没法想象。
这几天她过的浑浑噩噩的。
但又好像是清醒的。
南淮意坚定地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陪她跪在灵棚下,陪她一步一步,扶着棺材送到了下葬的地方。
就像是定心针。
“逐溪。”
他蹲下身子,握着她的胳膊,引导她从地上抓起一抔土,扔到棺材板上去。
“别怕。”
许逐溪没有应声。
她看着左右两边的男子围拢上来,拿着铁锹铲土,将土一铲子一铲子地盖到棺材上去,越盖越高,将棺材面盖的严严实实的。然后就有两个人从三轮车上取下石碑,两个人背着抬着,扎进泥土里,放在土堆前。
她忽然觉得腿一软,就要跪到地上去。
“逐溪,不要怕。”
南淮意还是这么说。
有力的臂膀揽着许逐溪的腰肢,免得她滑下去,跪倒到地上。
许逐溪安静地流了一会儿眼泪。
忽然开始挣扎起来,挣扎着要从南淮意手里挣脱,想要扑到前边去。
“爷爷、爷爷……”
她低低地哀鸣着。
南淮意死死地抱着她,将她搂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逐溪,不要怕,不要怕。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逐溪,我们要向前走。”
“我们要向前走。”
许逐溪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小,她的胳膊搂住南淮意的脖子。
用力收紧,几乎要让他喘不上气来,又松开了,只是抱着他。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这里。
等着所有人都下山去了,两个人还是站在这里。
南淮意垂眸,目光静静地落在高高堆起的那土堆的一角,上面插着白布,在风中胡乱地舞动了几下,就安安稳稳地沾着泥土,垂落在里面。
有一点晶莹的泪光在他眼角微微一闪,就彻底消失不见了。
最后一件紧要的事情来了。
那就是,许逐溪到底该怎么办。
南淮意不愿意拖着。
他绝不允许让许逐溪再听到一星半点的非议。
也不要她经历一次尴尬的难堪的场面。
小孩子的自尊,其实是很要命的东西。
很多大人都把自己的自尊看的很重。
但是看自己的孩子或是别人的孩子的时候,只会觉得,哪里来的自尊。
“你是我养的我生的,在你老子面前你敢拿乔?!”
大人们只会这样愤怒地冲着孩子喊叫,神情可怖。
所以就像招猫逗狗一样,随意地把自己的恶意,发泄在戏弄孩子身上。
“我只是开个玩笑。”
他们总是会这么说。
还要反过来怪你。
“这么小个玩笑都开不起,这孩子养的这么娇贵——以后怎么在社会上混啊?”
把许逐溪送去学校了。
他一路上紧紧地牵着她,轻声哄着:“下午放学就来接你,好不好?要乖乖上课,好吗?”
“嗯。”
许逐溪变得沉默了许多。
等看着许逐溪进了大门,他才转身离开,去市里来的车常停的地方等着。
有个人要来。
他要接。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接的到。
南淮意不确定,他靠在墙上,抱着手臂环在胸前。
不管接不接得到,他昨晚都已经去找了许姑姑,要在今天中午,赶在许逐溪放学以前,他要商定好许逐溪的去向。
准确说,不是商定,而是通知。
许逐溪,他非得在这两天接走不可。
只要带着许逐溪离开了,这里的人,愿意怎么猜就怎么猜;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
都不干他的事。
他和许逐溪,连一星半点都不会听到。
听不到的话,自然不会产生一点点的烦恼。
远远的,他看见有辆车过来。
还是摇摇晃晃的。
车停了,南淮意站直身子。
按着时间来算,应当是最早的这趟车。
南淮意往前走了两步,作势要接过来人手里的箱子。
他道:“爸。”
“嗯。”南永衡点头,上下看了一圈,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瞧着没瘦。”
他侧身避开南淮意伸过来的手,与他并排走着,解释道:“家里还有些事,你妈妈走不开,来不了,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过来了。爸一个人,也能帮你处理好的。”
“嗯。”南淮意点头,他本也没有想过宁水清来不来的事情。
他开门见山:“我已经和逐溪的姑姑约好了,她现在应该是正在她家里等着。我们直接过去就行。”
他问:“爸,你的证件什么的,都带来了吧?”
“都在箱子里。”
南淮意看了一眼那木箱子,收回目光,“行,那等会儿直接去派出所,把收养证明直接办了。”
南永衡有些诧异,“你跟那个女孩——逐溪是吧?逐溪的姑姑,你们已经说好了吗?她们家里是同意的吗?”
南淮意没解释,淡淡道:“她姑姑会同意的。”
路过派出所的时候,他略略停了一下,敲门,留了片刻,身后就跟了一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出来。
南永衡本是在外边等着的,更是惊异。
他狐疑地看向南淮意,显然是想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是南淮意眼下没空跟他解释。
他满心满眼都是赶紧把这件事做妥,然后赶着放学前接走许逐溪,就带她去市里,坐火车,然后彻底离开这里。
所以他脚底下走的飞快,带着另外两个人不得不跟着他加快速度。
许姑姑今日是请了假待在家里的。
她忐忑不安地走来走去。
她自然是不想要许逐溪这个拖油瓶的。
可是又怕周围邻里要说三道四,惹得她沾上一身腥臊。
眼下有个人冒出来,要带着许逐溪离开,她自然是求之不得。
听着有人来敲门,她就赶忙上前去开门,见着后边还有个穿制服的,愣了一下。
被丈夫拉着胳膊提醒了一下,才让开位子让三个人进来。
这件事情,完成的比南淮意想象的还要顺利。
再加上他主动提出,许爷爷死前,说要把家里这些全部给女儿。
许姑姑自然是点头点的飞快。
这话当然是南淮意编出来的。
不过,这确实本来就是许爷爷的打算,他只是,帮他说出来了而已。
看许姑姑像是甩出去个大麻烦一样。
整个人神清气爽的,仿佛松快了许多。
南淮意冷笑着抬眉,心情还是有些说不出的微妙。
留下南永衡跟着派出所的人,去登记信息,办手续。
他自己去了许家收拾东西。
翻开箱子,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炕上,挨个看了一遍。
这里边其实属于许逐溪的东西很少。
少得可怜。
乍一看过去,似乎就剩下那件红色羽绒服是可以被带走的。
南淮意坐在炕上,把羽绒服摊开,放在自己腿上,就那样静静地盯着。
他看了很久。
然后一把把衣服塞进柜子最底下,挂上锁。
带什么?
没什么好带的!
他告诉自己。
他飞奔着。
大步向前,越跑越快。
他要立刻见到许逐溪。
他要立刻带她离开这里。
去首都。
许逐溪的人生将会有新的美好的开始。
南家主屋客厅
一群人除去南永敬、南永崇兄弟二人,忙于公务俱不在家,其余的都静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悄无声息。
等着电话铃“零——”的一声响起,南兴华摆手示意正要上前的赵姨忙自己的事去,他接起电话,“……好,知道了。”
就将电话挂了。
他将客厅内众人环视一圈,道:“人回来了。”
没等一会儿,便听的外边有脚步声渐渐传来。
这是南淮意提前打过电话的功劳。
本也没指望大伯和二伯需要在家,两个人向来是忙的不得了的;就连宁水清,他也没怎么考虑过,在是好事,不在也无伤大雅。毕竟宁水清和南永衡在家里待不了多久,至多估计再一月,就又要去研究所了。所以,只要爷爷南兴华和奶奶施琴在就好了。
这是看护自己的最大便利之处了。
南淮意或许猜不到年幼的自己心里昔日的想法。
但他很清楚地晓得许逐溪喜欢什么、害怕什么,又渴望什么。
所以他就能提前将所有事情都做得万分妥帖的。
他了解自己。
世上没有哪一个人能比他自己还了解自己。
所以从省城上火车前,他在公用电话亭拨了电话。
“……差不多就是这样,爷爷。”南淮意将事情差不多讲了一下,转身面对着坐在椅子上的许逐溪,朝她温柔地笑一笑,向电话那边提出了自己的请求,“所以我想,爷爷,那天能不能在家等我?”
电话那边沉默了许久,“嗯,知道了。你回来的时候,要注意安全。”
“好的,知道的,谢谢爷爷。”
南淮意预备挂掉电话的时候,听着电话那头换了奶奶,连声唤他的名字,“淮意、淮意……”
于是他又重新举到耳边,“奶奶,我在。”
安静地听了一会儿,他顺从地回答,“嗯好的奶奶,我听你的。”
他请求道:“奶奶,帮帮我吧?”
同样的请求再次说了一遍,得到了痛快的一声应允,方才彻底挂了电话。
南淮意走过去,牵起许逐溪的手,慢慢地拉着她,小心地穿过拥挤的混乱的人群,去到台子上等着火车来。
不管如何,上辈子的一切,总是在南淮意的心灵落下了深深的烙印。
对爷爷奶奶。
他总是无意识地要多一层亲近。
南兴华和施琴对他是极好的。
在所有的孙子辈的孩子里。
南淮意有时候想,这种好,会是纯粹的喜欢吗?
可能是。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如果他是个女孩,还会是孙子辈里最得宠的吗?
这纯粹是一种好奇,一种不带恶意的纯粹的好奇。
不过这种假如性的东西,注定是没有结果的。
况且南淮意现在的心很小,小的只能装得下一个许逐溪。
其余的,以后再说吧,他想。
许逐溪捏着火车票,一路紧紧地贴着南淮意,左手手心的汗珠濡湿了车票,右手死死地攥住南淮意的衣角,像是如果一松手,身边的这个人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一样。
她现在才后知后觉的害怕达到鼎峰。
就这么样离开安县了,离开这个她从小到大长大的地方。
“逐溪,不要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南淮意无奈地笑了下,右手手臂从椅背空隙穿过去,揽住许逐溪的肩膀,将她半抱在怀里。
这个姿势不算舒服,却能最大程度地给予许逐溪安全感。
虽是冬天,火车上却热得很。
车厢里挤得满满当当的。
人们的头上、脖颈间、鼻尖都冒着细密的汗珠。
他安抚地用手指抚摸许逐溪的肩头,轻声哄她,“别害怕,逐溪,哥哥家里的人都是喜欢你的。你这么棒有谁会不喜欢呢?”
南淮意一点都不脸红地自称哥哥。
他如今比许逐溪大六岁,喊哥哥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他小声给许逐溪讲家里有多少人,分别都是谁,一一地细心讲过去,最后总结,“但是都不重要,你就记得哥哥就好了。哥哥还是希望,能是和你成为最亲近的人,好不好?”
这种吃醋似的亲昵撒娇一般的语气,是许逐溪从未有过的新奇经历。
她有些放松下来,很乖地点头,“嗯好。”
“那我们拉钩。”南淮意伸出手。
“好。”
在火车轰鸣混杂着人生喧沸中,许逐溪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