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手一个守护我自己—— by作者:从欲
从欲  发于:2023年06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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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一会儿,南淮意又往前走了几步,越过躺在地上的李翠萍的身体,把钥匙取了出来,推开院门。先是开了一条缝,见着四下无人经过,他拽起李翠萍的一条胳膊,把她拖到门口。捡起铁盆,从她脑袋上,盖到她腰腹处,将她下半身遮盖住。
做完这些,南淮意光明正大地从正门出去了。
他心里说不出来的畅快,兴奋的整个人从脖子红到脸颊,红通通的一片,年轻又炽热。
却在巷口正遇着了个熟悉的探头探脑的身影。
是许逐溪。
是九岁的许逐溪。
许逐溪瞧清了他的脸庞,才认出他来,眼睛瞪得溜圆,吓得就要跑。
可已经晚了。
南淮意轻轻松松地就把她拎了回来,像是提溜个什么小鸡崽子似的。
许逐溪这次学乖了,兴许是知道挣脱不得,安安分分地被这人提溜着,拉着往巷子里边走。
她有点懊恼。
她是跑回来拿作业的,经过巷子的时候,听着巷子里头传来的不知道什么古怪的声响,只是好奇地刚多留了这么几步。
南淮意全然不知道许逐溪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
不晓得是不是同一个灵魂的缘故。他每次瞧见了许逐溪,就总是很想跟她靠近些。两个人走在一起,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就像现在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在一起,他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不自觉地高兴起来。
可是不管是不是,眼下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要给年幼的自己看一看,看一看如今的成果。
他是最晓得自己的人。
他是最了解自己的人。
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害怕的。
因为这些都是她年少时的梦想和祈愿。
她从小就希望能有这么一个人在的,哪怕自己是虚伪、自私、卑劣,哪怕自己做了所有的坏事,都能有这么一个人,始终坚定地站在自己身边,然后选择陪着自己一直走下去。
可是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所以她只能自己偷偷地藏在放学的路上,朝张文杰扔石子。却不敢当众冲出来,狠狠揍张文杰一顿,或者是划花他的脸。
她缺乏这样的潇洒的勇气。
说的好听一点,她是世故而周全;说的坦白一点,她承认,自己懦弱。
因为没有人与她站在一起,没有人支持的怯弱。
南淮意牵着许逐溪的手,站到李翠萍院门前,停在院门那道木门槛前边。
他炫耀似的指着地面,俯身看许逐溪,语气很轻柔。
“你讨厌她对吗?”
许逐溪呆愣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切,说不出话来。
这种场景,她曾经躲在被窝里,因李翠萍的话哭的泪眼朦胧的时候,曾经就这样幻想过。她幻想过自己有个哥哥,替自己冲出来,狠狠地教训这片所有恶意地关心自己的“长辈”。
可只是在被窝里一个人做梦似的偷偷幻想而已,平时见了,她还是要很乖地微笑着上去打招呼,恭恭敬敬地说一声李姨好。
南淮意蹲下身子,摸摸许逐溪的脑袋,揉了两下。
他十五岁,身量却很修长,远高出别人一大截。
许逐溪九岁,个子却很低。
所以他蹲下身子,和许逐溪是刚好齐平的。
他站起来,索性弯腰一个用力,把自己抱起来,一只手穿过腿弯,拢着许逐溪的两条腿,另一只手护在腰上,免得闪了身子,然后把许逐溪放在自己的肩头做好。
临就要走出巷子口,许逐溪仿佛大梦初醒,她的两只胳膊下意识地环在南淮意的脖颈上,轻轻地虚虚地环着,免得自己掉下来,侧过头,隐约还能看到门口半露出来的李翠萍的身子。
南淮意只觉得脖子忽地一紧。
“……她死了吗?”
许逐溪的声音轻轻地飘下来。
“她没有。”
南淮意这样回答。
他很自然地抱着许逐溪回了家,自然地从门口土坑里摸出钥匙,自然地用一只手打开门,又关上门。
“是要拿作业吗?”
他虽然这么问,却仿佛早就知道一样,将许逐溪放到炕上,长臂一伸捞过书包,放到许逐溪眼前,“要拿哪一本?”
许逐溪低头抽了一本,抱在怀里,忽然朝南淮意伸出手。
南淮意从善如流,俯身朝着许逐溪的方向,任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捏了一下。
“还有李翠萍的丈夫对吗?他总是跟你说些让你心里很难受的话,我都知道。”
南淮意笑着,紧紧地握住许逐溪的手,把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我都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别怕,我会帮你报仇的。所有的,他们所有对你不好的人,我都知道,你想要怎么做,你想要怎么样报复他们,你心里想过的那些都跟我说好不好?”
许逐溪还是有些愣愣的,但她的眼眸却很亮,像是在发光。
又像是很复杂,眸光里藏着让人看不透的想法。
“我是为了你来的!”
南淮意坚定地告诉她:“我是为了你来的。”

消息像是自己长了腿,扒着窗户钻进左邻右舍的耳朵里。
天好不容易放了晴,几个婶子坐在巷子口老树底下晒得暖洋洋的,聊得唾沫横飞眉飞色舞。
“说是赚了不少钱,你没见着昨天在市场上割了那么多肉,回的时候都找人雇了车抬回来的。”
“我是见老许在市场上买香料,一袋子花椒,手里还提了两桶油。”
一个婶子狐疑地问:“你说那南边打工,就真的这么赚钱?”
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个大爷,瞧着五六十多岁,砸吧着嘴里的烟袋,悠哉游哉地走到几个人面前站定,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他吐了个烟圈:“打工赚钱有什么好的?”
几个婶子齐齐看向他,带了些埋怨。
“老李你走路怎么都不带声响的,活活要吓死个人。”
老李又砸吧口水烟,“就他老许——两个儿子一个姑娘,姑娘嫁出去了咱们就不说,大儿子本来好端端地吃着公家粮,让他那婆娘撺掇着跑出去打工,一年才回来这么一次。那小儿子,在首都念书,听着名声好得不得了,那以后还能回咱们这种地方来?”
他换了个姿势站着,“许家老大那两口子,扔下个丫头给老许带着,儿子倒是带在自己身上——你们等着看吧,那以后老许有个三长两短的,出个啥事,都没人管他——”
老李说完,见没人接他的话茬,一只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手拿着烟袋晃了几下,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慢慢走远了,往巷子里头回家去了。
里头一个婶子像是对他特看不上眼,朝他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就他儿子顶用。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了,整天在街上游手好闲的,也不找个正经活计。我前两天在街上遇着银花,提了巴掌大点的那么一块肉。我说跟着我买点糖去,银花身上那都没什么钱了,全让那儿子败光了,还是我硬给塞了一把。”
“是了。”另外一个婶子点头,“老李那纯是看老许看的眼酸。咱们这地界,能有几个考上大学的,你更别说,老许家这小儿子,念的是首都的大学,这说出去,都是光宗耀祖一辈子的事。”
几个婶子各有各的看法。
“但你要说,老李说的那话也还是有道理的。许家老大两口子,要是把这两孩子都扔下让老许带那就算了。他俩撇下丫头,带着儿子,这谁看不出来他俩那是什么心思?你要说可怜的,还是逐溪这丫头。长得水灵,脑子也灵光的很,说是在学校常考第一。欸——你要说,这老许家真是念书的材料。”
婶子感叹了一下,又绕回正题,“老许年龄也大了,逐溪这丫头年纪又还这么小。那以后万一老许没了,许老大那两口子——是吧?这丫头到时候没准都得——”
“要我说,也怨不得许家那大媳妇。”又一婶子神神秘秘的,身子往前凑了凑,“你们都不晓得,那我跟许家挨着住,听的清清楚楚的。那老许在县政府,虽然说就是看门的,那也是在政府院里,又忙活这么多年了,前几年县政府修家属楼,那就有老许的一套。偏咱们就说,老许不知道怎么想的,那房子你按理,怎么着都该修给老大的,老许却让他那女儿把房子修了。那你说儿子儿媳妇能不对他有怨言?”
巷子里的家户太多了,家长里短聊起来,那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几个婶子意犹未尽地聊了一会儿,才散开回家去了。
年关将至,各家都有各家要忙活的事。
巷子口这几个婶子说了什么,许逐溪是不知道的,就是知道了,她也不在乎。
人人家里都有本烂账,许家的烂账更是早就让人扯出来,扔在了青天白日下。
她这段日子快活的很,一是爸妈回来了,二是日子太平了。
打从头一个李翠萍摔在自家门槛,摔得鼻青脸肿,她丈夫跟着第二日也倒在下班的路上,人人都说李家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冬天大晚上的两个人让拉出去,冻得瑟瑟发抖,还要用冷热水交替着冲刷身子。
许逐溪躲在自家大门后边,透过门缝看热闹,看两个人浑身软的站不起来,让人扶着,像是上刑场。
后来又接二连三的有人出了意外,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许逐溪都远远地看过一眼,又远远地看了站在另一侧的那个陌生人一眼。
南淮意。
许逐溪垂下眼眸,南淮意,她是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的。
他笑着嘱咐自己,“不要跟我站得太近了,免得有人要风言风语的。”
这正中许逐溪的下怀,她只是有点恐慌,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但她很快就镇静下来,这种趋利避害本能地刻在她自己的骨头里。
就是后来出了什么事,南淮意反咬一口或是做什么别的。
只要她不承认,就不会有人相信这些恶毒的想法是从她的心里出生的。
在所有人眼里,她,许逐溪,一直是个乖巧的安静的向上的好学的女孩。
早在知道这是“舆论”以前,许逐溪就会使用这项武器了。
有的人一辈子也成熟不起来,但是有的人天生就成熟的可怕,飞速地适应了这个社会所存在的一切,并且无师自通地学会使用他们。
他们的脸上,嘴巴都高高地肿起来,说不出话来。
许逐溪觉得很痛快,想要拍手叫好的痛快。
她远远地不经意地路过大人们身边,听他们各种各样的猜想,猜想这几个人是怎么的接二连三地在过年前发生了这么晦气的事情。
许逐溪高兴,因为她没从这些话里,听到一星半点她的名字。
许逐溪难过,因为没有人觉得,这件事有可能是她做的。
这代表,没有人觉得,这些人,这些当面给她难堪,开着不合时宜的玩笑而后哈哈大笑成一团,还说自己是在逗弄孩子。这些摧毁一个孩童心灵,要她整日笼罩在恐慌与害怕的举动。他们的一言一行,没多少人觉得是不对的,是错误的,是值得因此被惩罚的。
所以他们只是猜测,是不是手脚不干净,偷了别人家的东西;是不是跟别人偷情让人发现了——这些下流的带着桃色暧昧的猜想,才是所有人关心的,酒足饭饱之后的闲谈。
许逐溪偷偷摸摸地溜进孤儿院后边,找到做了记号的石头,蹲下来,把花花绿绿的一把糖果和纸条藏在后头,纸条上边写着:你回家过年吗?
这是他俩约好的传消息的地方。
许逐溪送来糖块和纸条,意思很简单。
她是个感恩的人,糖块是她目前所能够拥有的价值最高的东西,是用来表达感谢的。
纸条上的字写的歪歪扭扭的。
南淮意拂去纸条上沾了的泥土,没忍住笑了一下。
他大概晓得自己在想些什么。
纸条上的字写得难看,跟她在学校里展在展板上的字更是毫无相像之处。这样一来,就是要用字条证明什么,因为全然不像,也没人能说这张字条就是许逐溪写的。
他左手捡起剩下的所有糖果,抖掉土,放进兜里,右手从另一只口袋掏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散发着香气的栗子酥。又拿了几块大点的石头,共同压在上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忽然又弯腰,把那袋栗子酥装回口袋,空留做了记号的石头放在原地。
招待所一楼有固定电话,是给住在这里的客人用的。
南淮意跟前台说了一声,从柜台里边把电话拿了出来,搁到桌面上,拨转了几圈,报了家里的地址。
“您好,麻烦给我接一下。”
“嗯,好,谢谢。”
他安静地站在柜台前面,听着电话线里发出的嗡嗡声,目光落到对面街口去。
等到了明年,安县才会安第一个公用电话亭。
孤儿院二楼的窗子望出来,正能看着那个黄色的电话亭,他曾经做梦都盼着那儿有部电话能为他响起,只可惜等电话亭拆了,等他离开安县在外求学,都没能等到一个电话打进来。
“这里是——”
电话那头的人声把南淮意从沉思里扯出来。
他不得不出声打断,“赵姨?是我,家里有人在吗?”
“淮意?!”那边的人声先是一惊,马上道:“你等等,我这就出去说一声,马上。”
“不用!赵姨!”他立刻道,“托你跟爷爷说一声,我过年前一定回来,让家里不要着急我。”
就说了这么一句,他就把电话撂下了。
“谢谢。”他微笑着把电话递回去,就上楼走了。
许逐溪二日飞奔来的时候,只见着石头附近什么都没有,就是连张写了字的纸条都找不到。
她忽然有点失望。
正预备转身走的时候,一抬头,才瞧见南淮意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堵在了那路道口,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到她身旁站定,忽地就坐到了地上。
许逐溪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她的脚底下像是生了根,定定地站在原地没动,反而朝着南淮意靠过去,鬼使神差地跟着预备要坐在他身边。
南淮意伸手扶了她一下,把棉袄从身上脱下来,放到地上,才松手让她坐到棉袄上。
他笑道:“这么冷,就还要往地下坐吗?”
许逐溪没接话,忍不住开始扣手掌掌心。
两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并排坐了一会儿。
“你今年是九岁吗?”
“……嗯。”
“那你愿意过年以后,跟我去首都吗?”
许逐溪很配合地问:“首都很有意思吗?”
不让别人的话冷了场。
这是许逐溪自己慢慢摸索出来的,她说这个话,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带着讨好、好奇和向往,并不意味着她真的想要跟着去首都或者是怎么样。
这是九岁的许逐溪在学着回答大人的话。
放在以后——南淮意想起上辈子那个做生意的外国人夸他,说她很会“social”。不过是有的话不能乱接,说了就要别人以为,你是真的生出了这个打算。
南淮意只还是笑着回答:“首都么——挺好的,比安县这里好。”
他补充道:“过完年以后,我再问你这个问题,你到时候再告诉我吧。”
“你是要走了吗?”
南淮意不说话,只是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泥土,拉她的手扶着她起来,捡起铺在地上的棉袄,搭在胳膊上,朝着后面很潇洒地摆摆手走掉了。

在安县,临过年,跟着父母四处走亲戚是常态。
走亲戚不是提着东西上门,再把东西放下就行了的。
但凡是懂事的主人家,都晓得要留客吃饭,再有热情的,从午饭留到晚饭。
客人也一般是要留下的,不能拂了主人家的面子。
一群人凑在一起,男女老少,常常是从国家大事开口,不管说的是什么,总是说出番指点江山的气魄来,“国家今年……”;聊着聊着,最后也总是说的家长里短。毕竟除了这些,也没什么能聊到一起去的。
从南方打工回来,又一副衣锦还乡模样的许家老大两口子,风头正盛,完完全全是话题的中心。
许逐溪手里拿着两个橘子,缩在炕的最里头,一点一点撕着橘子丝,塞进嘴里。
“诶哟,你快来看看你丽嫂子生的这胖小子,瞧着就聪明的很,以后一定跟他二伯一样,都能考到首都去念书。”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招呼着自家的新进门的儿媳妇,一边伸手逗着许进才,“你以后就生个像小虎这样的胖小子给我,那我每天都能乐醒。是不是啊?——小虎,来给老姑笑一个——”
许家老二是整个安县都有名的。
夸哪个孩子像许家老二,已经是这个小县城的人们能想出来的最高的夸赞的。
“妈——”新媳妇不好意思地闹了个红脸,拉了拉婆婆的袖子,但也是兴致勃勃地凑上去看。
许进才被一群女人们围在当中央,眼睛转的滴溜溜,怀里抱着他的虎头枕,傻乎乎地笑着。
聪明吗?怎么看出来的?
许逐溪恨恨地把剩下的橘子一股脑地塞进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
许进才,名字多难听啊!
像是个老爷爷那一辈才叫的名字。
还是许逐溪好听,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又自我肯定地点头。
但是他有小名。
许逐溪想,小虎。
还是爸爸妈妈亲自起的。
“诶哟,都把咱们家溪溪忘啦?”当中靠右坐着的那个婶子,忽然提高了声调,“我家那笨小子回来可说了,溪溪在学校,那是常考第一名,回回学校都发——那个奖状发下来。”
许逐溪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会被提到,先是一愣,忙把橘子咽下去,不易察觉地挺直了腰板,目光隐秘而又期望地朝另一头的母亲望过去,夹杂着些欣喜和羞涩。
妈妈会说什么话来夸她呢?
婶子这边还说着:“溪溪啊,今年放假是不是又考第一了?老师给你发那个奖状了没有?回头来姨家里,把你那奖状拿上,让他们都看看。”
“嗯嗯。”许逐溪胡乱地点头。
吴丽很平淡地扫了女儿一眼,嘴角向上扯了一下,皮笑肉不笑的。
“咱们县里的第一么,你们都别夸她了,上个小学考个第一有什么。咱们县里的第一,县里学校什么情况你们又都不是不晓得。这个第一也不晓得是怎么考的——等回头能在外头上学——”
“……是了是了。”牵起这个话头的婶婶愣了好一会儿。
大过年的,谁也不想在别人家做客起争执。‘
坐着的几个也都没有想到,吴丽说话说的这么难听,一连扫了几个人的面子。就算是自家里自谦,那坐着的这许多,都有娃在县里上学,又算什么。
就这么冷了一瞬,话头就还是热热闹闹地转回到了许进才身上。
吴丽把儿子高高地举起:“我特地起的这个小名,算命的说了,起什么样的小名,娃以后长大就能像什么。小虎——你看就一只小老虎一样,手脚那有劲的很。晚上蹬被子,一把就把被子蹬开了。”
她说这个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是真切而幸福的。
许逐溪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像是淋了雨水的落汤鸡,缩回角落里去了,贴着墙壁坐好,低下头不自觉地去扣旁边窗帘垂下来的流苏结。
有的孩子考了第一也是奚落。
有的孩子蹬了被子就全是夸奖。
是了,许逐溪想起,许进才的名字再不好听,也是爸爸妈妈抱着他连找了几个算命先生,又花了钱,才终于给起好的名字。
许逐溪听着再好听,也只是过世的奶奶以前在派出所上户口的时候,在柜台上拿了张报纸,随便指了两个字,就这么登记的户口名字。
许进才。
多好的寓意。
语文老师说,一个人的名字,就是父母对他的期望。
所以,她本来就是不被期望出生的。
许逐溪把手穿过窗帘的缝隙,摸到窗户上。
冬天,不管下没下雪,窗子上总是结着一层冰,只是薄厚的区别。
冰冷的窗子将她的手指冻得颤抖,许逐溪的手掌贴在窗户上,等着冰化成水,顺着她的手指缝隙流进手心,又润湿了贴身的毛秋衣。
她难堪地笑了一会儿,比哭还难看。
但是好在没人在意。
还是有人不愿意放过这个话头,道:“是了,丽丽这么说,我们都没去过大城市的,哪里晓得外面到底是什么光景。你们两口子那么厉害,把小子送到了那个什么——叫什么——”
吴丽被捧得飘飘然,补充道:“育儿园。”
“哦哦哦——育儿园——”那人恍然大悟一拍手,“那你俩今年回来,是不是打算把溪溪也接过去。总不好一个娃在大城市见世面,另一个娃扔在咱们这乡沟沟里头。你把娃接过去,到时候,你不就晓得娃娃在大城市那能考多少名了?”
“诶哟——”
瞧着吴丽愣在了当场,赶忙有人出来打圆场。
“这两口子这不是还没安顿好么,等安顿好了以后,那肯定迟早要把溪溪接过去的么,是吧丽丽?”
有心要给吴丽台阶下。
吴丽跟着点头,“是了是了。”
赶巧这个时候饭食坐好了,主人家掀开帘子端着一个铜盆进来,招呼着赶紧把桌子腾干净,垫了个木支架,免得铜盆放在木桌上,把木桌直接烧焦了。几个坐在炕边的妇女们下地帮着干活,把干净的带着水珠的碗筷篮搁到一边,招呼着里外所有人快过来吃饭。
等着太阳快要落山了,许家一家老少五个人动身告辞,跟着别的一同做客的人在街口分开,慢慢悠悠地往家走。
许爷爷和大儿子走在最前头,两个人说些父子之间的话。
吴丽两手抱着儿子,不时腾出一只手来动动毛毯,把许进才的脸裹得严严实实的,免得受风生病。
许逐溪就这样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旁边,出门的时候,下意识地想要伸手牵着母亲的手,抓在空里摸了个空,她佯装着摸了下母亲的裤子缝,把手缩回袖子里去了。
吴丽低头扫了一眼女儿,不冷不淡的,“穿着我买回来的新衣服啊?”
“嗯。”
“暖和吗?”
“嗯。”
许逐溪力图让母亲看到自己的乖巧,仿佛这样就能多获得些母亲的喜爱。所以她先把这样的渴求,寄托在对这件母亲带回来的羽绒服上。
“呵——“吴丽重重地冷笑了一声,”果然就是爱穿新的好的哦——今上穿着想让谁看了?见着我买的新衣服,以前的旧衣服就不爱穿了?养下的什么毛病?!”
吴丽脸上的神情是冰冷的,是嘲讽的,是高高在上的。
似乎她嘴里说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种蔑视的鄙夷的目光,对准的仿佛是自己的什么仇敌。
许逐溪被说的措手不及,无端地从心底升腾起一种羞耻,好像她就是像母亲说的那样的,虚荣的、嫌贫爱富的,可是她又没有想清楚自己哪里做错了。
她的脸涨得通红,睫毛飞快地扇动着,隐没掉了那一点点水光。
孩子对父母的爱通常是无条件的。
但父母对孩子的爱,又似乎是有条件的。
许逐溪在被窝里偷偷抹过很多次眼泪。
有父母在的时候,也有父母不在的时候。
每次在被窝里回味母亲的话,她就会偷偷地难过一次。
也赌气一样的发誓,妈妈更爱弟弟,那我就不要爱妈妈了。
可是第二天醒来,她仍旧渴望地注视着母亲的背影,希望能够得到多一点的怜爱和关注。
对新的一年,仍然憧憬在外打工的父母能回来陪她过年,哪怕是就那么几天也是幸福的。
父母这两个角色,对小孩有种虚无又难以彻底破碎的吸引力,只要一想到他们,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生起无限的渴望与憧憬。
偶尔有不出去拜年的清净的时候,吴丽抱着儿子坐在炕上,拿出一叠许逐溪没有见过的硬质卡片,上面写着汉字,是育儿园发下来要教着孩子认字的。
许进才五岁了,却还抱着奶瓶不撒手,跟着母亲一个字一个字念。
念好了,吴丽就笑眯眯地摸摸儿子的头,夸他真棒,再从带回来的包里面打开一包饼干,捏出一条,说是奖励。
许逐溪从没有过这样的亲子时光。
她两三岁的时候,就一个人留在了安县,跟爷爷住在一起。
许爷爷认得字不多,会念的字读出来还带着乡音。
许逐溪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学拼音,语文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纠正她,她红着脸恨不得把头埋进书本里。
其实安县的孩子们大多不会说普通话,每个孩子念课文都带着当地方言的味道。
但老师上课又总喜欢找个同学站起来当例子。
长得乖巧可爱干干净净的许逐溪就成了“偏爱”的选择。
许逐溪望着这样的亲密的画面,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抱着凳子,慢慢地靠近一点,见没有人在意,她就更靠近一点,直到慢慢地挪到炕边。
吴丽扭头看了她一眼,没吱声。
许逐溪像是得到了什么允许一样,压抑着心里的激动,手脚并用地爬上炕,只占了一块小小的位置。
“馒头——”
许进才却闭紧嘴巴,怎么都不愿意跟着妈妈念出来。
吴丽继续重复:“馒——头——”
许逐溪抿了抿唇,目光在妈妈和弟弟身上来回打转。
在吴丽重复第五次的时候,她终于按耐不住地开口,“这个念馒头。”
“小虎,这个念——”
“许逐溪!”
吴丽在家里,从来都是直接喊女儿的大名的。
她怒不可遏:“能着你了是不?你弟弟几岁了?你几岁了?咋啦?显得你可厉害了是吧?什么就你认得了?!你什么都会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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