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他都得承认,仗着所谓赎罪和惩罚的借口躲进寺庙,对安桐造成的创伤是不可原谅的。
容慎的那几句话,宛如利刃劈开山石,激起了他内心汹涌的波澜。
——您低估了亲情在安桐心里的分量。
——您大抵还是怪她的,否则不会走的心安理得。
——您有没有想过,她无父无母,孤苦伶仃,会不会有人欺负她嘲笑她?
——您给她留下那笔巨额补偿金,真的认为她会拿出来花吗?
安襄怀的左手在双眸上拂过,拍了拍安桐的肩膀,继续道:“今天先回去吧,等出院的时候,你和小容再来接我。”
安桐眼睛微亮,“真的?”
“真的。”安襄怀的手掌落在她的头顶,笑意温慈了几分,“是不是又长个了?看着比前些年高了。”
安桐垂在身侧的手指颤了两下,小心地试探,“家里门框上画的身高线,还在。我很久没量过身高。”
安襄怀舒展眉心,沉吟几秒后,并未接腔,“先回去吧,我就在医院,暂时不回贝南山。”
“那……我明天在来看您。”
“嗯,回去多穿点,香江傍晚风大。”
安桐有些失望,却也没急功近利。
她一步三回头走出病房,见他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厌弃的神色,一颗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直到房门关上,安襄怀才坐在床尾,左手捂住眼睛,喉结不停的上下滚动。
他如何听不出来,安桐说家里门框画的身高线,是希望他能回去再给她画一次。
只是……当初走的有多么潇洒,如今就变得有多么狼狈。
他自己的女儿,怎么可能不心疼。
尤其是安桐没有任何抱怨和苛责的神态,对他这个父亲一如既往的尊重和敬爱,愈显得他自私自利,不配为人父。
……
午后三点,云巅177号。
安桐坐在客厅里,表情安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沉稳的脚步声从厅外传来,她定睛看去,就见容慎手持电话走了进来。
“还在想你父亲的事?”
男人在她身边入座,深邃的目光端详着她暗红的眼角,抿着唇无声叹气。
安桐往他跟前挪了挪,双手缓缓抱住了容慎的胳膊,“你和我爸在饭店里都聊了什么?”
容慎挑眉,唇边有淡淡的薄笑,“想知道?”
“想。”安桐忙不迭地点头,眼神里藏着紧张,“我在病房里和他说话,他好像……原谅我了。”
男人抽回手臂,绕过她的头顶顺势将人勾进怀里,耐性地引导:“你没做错什么,何来原谅?”
“当初是我……”
“当初的意外,与你无关。”容慎的口吻算不上强硬,但一字一句都夹杂着令人信服的稳妥,“即便是你父亲,他也是这样认为。”
安桐一怔,束在身上的枷锁隐有松懈的趋势。
与此同时,身在圣祭堂的徐伯,突然接到了一通电话。
听完对方阐述,他浑浊的双眼噙满惊诧,“真的是老安?确定没认错?”
第188章 :欺负
安襄怀住院的消息到底还是走漏了风声。
徐伯随手拿起展柜上的一只香炉,褪去惊讶的眼睛里又重新涌现出惑然,“你是说,老安这些年一直在香江?”
“……”
“这……太匪夷所思了。”徐伯摸着香炉上的花纹,“要真是这样,人就在眼皮子底下,却瞒过了所有人?”
“……”
“你现在懊恼有什么用,所幸人还在,你不如想办法让他赶紧回基研三处。”
两人又聊了几句,结束通话后,徐伯嘬了口烟袋,心里愈发觉得这事儿蹊跷。
老安当年丢下女儿一走了之。
怎么说出现又出现了。
他走的头一年,基研三处还派人盯过安桐一段日子。
后来发现这孩子当真一点不知情,渐渐地也就放弃了对她的盯梢。
但真正让徐伯感到可疑的是,把安襄怀的消息透露给徐二的人究竟是谁?
……
傍晚十分,阮丹伶带着人送来了明天回容家大宅要穿的礼服。
六套风格迥异的衣服由专人从保姆车上拿了下来。
阮丹伶拎着名贵的包包走在前面,刚进玄厅就看到了李管家,“安安,在吗?”
李管家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随即朝着客厅努嘴,“夫人,少夫人在里面,九爷陪着呢。”
一听这话,阮丹伶就顿住了脚步,“嗯?你这语气……他们吵架还是怎么了?”
李管家也没瞒着,大概说了些猜测,“少夫人回来的时候眼睛就很红,应该是哭过了。我看着倒也不像吵架……”
阮丹伶没听完就直接走向了客厅,现在入口的回廊下,视线巡睃而过,瞧见了落地窗单人椅中叠坐的两道身影。
女孩被男人抱在怀里,不知低声说着什么,小脑袋偶尔点一点,乖巧的很。
阮丹伶一时进退两难,又担心安桐受了委屈,便作势回身喊道:“你们把衣服放到客厅就行,挑完剩下的你们再拿回去。”
安桐这会儿迷迷糊糊的窝在容慎怀里,半梦半醒。
哭了好几次,眼睛干涩的睁不开。
冷不防听到阮丹伶的声音,她一个激灵就清醒了过来,动作十分麻利地从男人腿上跳了下去。
速度太快,也不知道撞了哪里,隐约好像听到了一声不明显的闷哼。
安桐顾不得那么多,理了理衣服,向客厅入口投去了视线。
阮丹伶恰好回头,脸颊泛起温和慈爱的暖笑,“安安,快过来。”
“阿姨。”
安桐走到她跟前唤人,睁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像是受了委屈的小白兔。
阮丹伶不清楚前因后果,看到她这副样子,斜了容慎一眼,还哼了一声。
这样子,仿佛他欺负了小姑娘。
阮丹伶虚揽着安桐的肩膀,视线流连在她的脸上,“衣服我都给你带过来了,你看看喜欢哪一款,要是都喜欢,咱就全留下。”
安桐仔细看了看,每一款都各具特色,小香风、淑女风、轻熟风,并不是她以为的晚礼服的样式。
想来是为了给她营造出一种类似闻晚的名媛风风格吧。
安桐随便选了一套复古V领的衬衫和料子垂感十足的休闲西裤,“这个就行。”
“还以为你喜欢甜美系的荷叶边呢。”
阮丹伶嘀咕了一句,把衣服留下后,便打发了其他人。
随即,她牵着安桐走到长沙发坐下,摸了摸她的脸颊,“眼睛肿成这样,出什么事了?”
“就是遇到点事情,一时没忍住……”
阮丹伶挺起腰板,又意有所指地瞅了容慎一眼,“要是受了欺负,跟阿姨说。咱家别的不多,能给你撑腰的家法最多。”
安桐:“……”
“我怎么不知道咱家还有家法?”
缓过神的容慎,手里夹着没有点燃的香烟,要笑不笑地接了句话。
阮丹伶没理他,继续向安桐灌输女人当家做主的中心思想,“吵架不要紧,咱们输人不输阵。要是有人惹你生气,就把他撵出去。咱家都是女人说了算,不用怕。”
安桐终于听明白了,她愕然地看向容慎,收回视线赶忙解释,“阿姨,你误会了,我俩没吵架。”
“那是?”
安桐最后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我今天见到了我爸爸,所以有点激动。”
阮丹伶愣了一愣,隐晦地看向容慎,见他微微颔首,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安桐家里的事,小九和他们透过底。
这位失踪多年的亲家公突然回来,还真是出乎意料。
……
阮丹伶没在云巅久留,晚饭也没吃,就打道回府。
车上,她给程风打了个电话,没多说,只让他来临时小住的别墅一趟。
程风不傻,出门前特意去主楼里请示了容慎,得到的答复只有四个字:如实转达。
是夜,安桐趁着男人在书房之际,自己去了隔壁的小洋楼。
客厅没开顶灯,只有墙角的落地灯氤氲出淡淡的昏黄。
她趴在窗下的沙发背上,望着夜幕思绪起起伏伏。
回想起容慎说过的话,心里不可能没有触动。
——你没做错什么,何来原谅?
难道爸爸也从来没怪过她吗?
如果真的不怪,当初怎么走的那么坚决?
另一边,晚上九点半。
夜幕浓稠,程风开着商务车再次来到了远郊的卫生医院。
车厢内,阮丹伶稳坐其中,望着普普通通的住院楼,一时没有说话。
半晌,程风从前排回身,“安先生就住在三楼的肝胆外科病房。”
阮丹伶偏头,对上程风的视线,若有所思地问道:“小九有没有派人过来守着?”
“有。”程风点头道:“九爷给他安排了单间病房,明面上没有人,但送了两个哥们住在安先生隔壁的病房,有什么事也好随时照应。”
阮丹伶摸着手机屏幕,略显犹豫地叹了口气,“我要是现在进去和他打个照面,会不会太唐突?”
傍晚他们夫妇已经从程风的口中得知了全部的消息。
阮丹伶匆忙赶来医院,也是担心安襄怀趁人不备又回了贝南山。
佛门圣地,他一旦再回去当和尚,以后想见面怕是难上加难。
第189章 :派头
程风冷静地分析了几秒,低声道:“也不至于唐突,安先生见过九爷,也知道他们领证的消息,虽然没说什么,心里肯定会有想法。您也不用担心他会突然回大瑞寺,我感觉……他未必还能回去。”
“怎么说?”
程风闪了闪神,含糊其辞地回道:“九爷肯定有安排。”
阮丹伶陷入了纠结,想到出门前容敬怀说的那番话,最终还是打消了去和安襄怀见面的念头。
既然小九做了准备,她确实不急于一时。
“那就先回……”
话未落,对向车道忽然驶来几辆车。
卫生医院远离市区,位置偏僻,道路交通也不似城中四通八达。
过了晚九点,路上行人稀少,也几乎没什么车流。
而对向车道的车子之所以会引起阮丹伶和程风的注意,无非是头车开了远光灯,转弯之际灯光刺到了商务车内。
阮丹伶本没在意,可当那几辆一模一样的轿车驶入医院正门,这事儿就显得古怪了。
哪怕这里的住院部探病时间管理松懈,也没可能招来这种级别的车辆。
三辆红旗车,整齐划一地驶向了住院楼。
程风同样满脸狐疑地透过车窗张望,一辆红旗车出现在马路上不稀奇。
三辆同款依次出现,那就值得推敲了。
有些时候这类车辆所代表的除了派头,更是一种身份的体现。
阮丹伶降下玻璃窗,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隐约能看到几个身穿中山装的男人走进了住院部。
旁边跟着黑西服戴着耳麦的人,一看便知训练有素的保镖。
阮丹伶忽然就想起来,之前听过的一件事。
安桐父母有一方是高官。
不多时,阮丹伶和程风亲眼看到那些人走上了住院部三楼的走廊。
……
隔天,安桐换上了阮丹伶给她准备的新衣服,外面搭配了一件与容慎同色的修身大衣,年龄上看起来不像学生,更显出几分成熟。
只不过因为前一天哭过,眼睛有些红肿,她平日里不化妆,也不会化,手头除了护肤品,也暂时想不到好的办法遮掩一下。
反倒是阮丹伶提前来了云巅,下车时,手里还拎着个硕大的化妆包。
婆媳俩在客厅里一顿鼓捣,十来分钟之后,安桐不施粉黛的小脸已经化了个淡妆,淡金色的眼影和棕色眼线完美地勾勒出眼部轮廓,也遮住了红肿的痕迹。
容慎没见过化了妆的安桐,抽完烟回到客厅,抬眸就对上了一双噙满风情的眉眼。
男人细细地观察了几秒,安桐下意识伸手摸着眼尾,“是不是不好看?”
“好看。”容慎走上前,抬起她的下颚,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四个字,“千娇百媚。”
这话只有彼此能听到,安桐羞赧地嗔他一眼,涂了哑光口红的唇瓣却轻轻翘了起来。
阮丹伶在旁边看了几眼,欣慰地收拾好化妆包‘功成身退’。
上午十点,两辆车从云巅出发,驶向了西霄山大宅。
安桐的情绪比之昨日平复了不少,就算出现了情感剥离症状,但重新与安襄怀见面,对她来说依旧是值得高兴的事。
路程过半,安桐回眸问道:“今天回去要呆很久吗?”
“家宴结束随时可以离开。”容慎从手机屏幕移开视线,望着隔座的女孩,富有磁性的嗓音能平复她的紧张和不安,“医院一切都好,若不放心,晚些时候就过去看看。”
成熟如容慎,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出安桐的用意。
她抿嘴笑了笑,主动抓住了男人的手,“好。”
容慎低头瞧了一眼,顺势将手机收起,捏着柔弱无骨的小手,“再去医院,确定能控制好情绪?”
“能。”安桐蜷起手指,勾着男人右手虎口的位置,信誓旦旦地点头,“昨天是意外,今天肯定不会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稍稍攥紧指尖,望着容慎继续道:“我要和学校请几天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