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气氛静谧的针落可闻。
“是素全师傅告诉你们我在这里的?”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安襄怀。
容慎自斜后方打量着这位令人出乎意料的岳父,即便潜心修佛多年,他身上的上位者气息依旧浓郁。
一个人的气度和风范不会因为时间和地点而发生太大的变化。
安襄怀便是如此。
双手负背的站姿,说话的语气腔调,积威尤甚。
这样一个人,长伴佛祖左右,当真修得出一颗佛心?
容慎薄唇为抿,顾忌着安桐的情况,开腔的语调平缓而低沉,“安先生这些年隐于寺庙,是真的看破红尘,还是有意回避世俗?”
安襄怀从窗前转身,情绪并无任何波动,“你和桐桐是什么关系?”
话落,他看向静默无声的安桐,那眼里的情绪极浓,复杂的难以辨别。
“你若真关心她,不该看不出她现在的不对劲。”
容慎屈起食指,在女孩脸上轻轻摩挲而过,随即起身来到窗前,掏出烟盒之际,声音更加低冽,“我是容慎,安桐的丈夫。”
饶是安襄怀再如何冷静,听到这句话也终是变了脸色,“你们结婚了?”
不等男人接话,他的视线再次投向安桐,“她怎么了?”
“情感剥离症状,具体表现为剧烈头痛和四肢麻木,眼神无法聚焦,失去对外界的一切感官意识。长期反复的痛苦作用下,大脑会进行自我保护,将患者的意识从悲痛情绪中抽离,从而形成情感剥离现象。”
一席话,不疾不徐。
却让安襄怀面色骤变,“你说什么?”
容慎低头点了根烟,再次回看了一眼毫无意识的安桐,俊脸愈发冷漠,“安先生当真不知道她这几年过得是什么日子?”
安襄怀几个呼吸之间,已经敛去了外泄的情绪,他一直看着安桐,却未曾走进她。
不知过了多久,再开口,声线已哑不成调,“什么时候的事……”
“您将她一个人丢下的那天起,也许就开始了。”
容慎抿了口烟,模糊在烟雾后的视线极其阴沉,若非对方是安桐的父亲,他不会还耐着性子与他说这些。
“我虽然不了解当年事故的具体细节,但也略知一二。”男人垂眸看着明明灭灭的烟头火星,沉声低语,“瑞联邦雪场的缆车事故,十七人丧生,一人生还。当时安先生应该不在缆车上。”
安襄怀没有出声,却似是默认了他的这番话。
容慎喉结起伏了几下,叹息着继续道:“回国后,您扔下她一个人,从此消失不见。您是怪她?”
安襄怀伫立在男人的身侧,久久沉默后,他动作不算娴熟地拿起窗台的烟盒,指尖微微颤抖地点了一根烟。
他抽的又急又快,半支烟的功夫,眼眶已经熏红。
“与其说我怪桐桐,不如说……怨恨自己,恨到无法面对她。”
安襄怀大概是许久没抽过烟,一口接一口,破了戒,也全然不顾。
唯有丝丝颤抖的嗓音,彰显出他这位妙栖法师的修佛之道并不那么纯粹。
“天底下,假如儿女做错事,为人父母除了教诲,从不会真正责怪。”
安襄怀目视窗外,继续艰涩地说道:“更何况,错了的从来不是桐桐。倘若那天我能放下工作,放下追逐权位的欲望,陪着他们娘仨一同登机,也许他们不会坐上那趟缆车,或许有我在,一切都会不一样。”
家里出事后,安襄怀只恨自己。
尤其当他隔日赶到雪场,看到罹难的妻儿,看到昏迷的安桐,那一刻既对不住故去的人,也无颜面对活着的人。
去寺庙,是用诵经祈福来赎罪,更是利欲熏心后的自我惩罚。
第186章 :愧疚
安桐脱离症状困扰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一间朴素的单人病房里,靠在容慎的肩头,呼吸间充满了让她熟悉的清冽味道。
四肢麻痹僵硬的感觉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没什么力气,胸口窒闷的难受。
“好些了?”
男人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她半阖眸,哑着嗓子出声,“好久没有过了……”
安桐自己都记不清上次出现症状的具体日子了。
方才看到爸爸的那一刻,有些埋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再次汹涌袭来。
久别重逢,总会牵动体内交织的各种情绪。
盛满温水的纸杯出现在眼前,下一秒就被修长的手指端来送到了唇边。
安桐抿了一小口,抬起眼皮看着男人,“我……爸呢?”
“程风在陪着他收拾东西。”容慎的掌心落在她头顶,一下一下地安抚着,“既然不想以后再出现症状,凡事都要学会放宽心。”
虽说安桐又陷入情感剥离困扰有些出人意料。
但细细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她心头耿耿于怀的除了故去的母亲和弟弟,真正的根源其实是父亲活着却不见她。
容慎犹记得当初坐在健康中心的咨询室,问过安桐的病情成因,她自己回答了四个字:生离,死别。
中间刻意停顿的拿一下,并非无意,而是潜意识里将她和父亲的关系归结为生离的范畴。
也正因如此,她日渐消沉,将事故的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这般强烈的负罪感,日积月累,最后衍变成了情感剥离症。
安桐不知道容慎心里在想什么,安静地坐了一会,察觉身体的僵硬和麻痹感缓解了几分,她扭头在男人的脖颈处蹭了蹭,“这次是意外,没想过能直接见到人,情绪有点不受控制,以后不会了。”
回应她的,是一声清浅的叹息。
容慎拥紧她的肩膀,紧绷的脸色渐渐柔和下来,“能这样想最好,很多事也没你想的那么糟糕。”
他并未过多提及安襄怀,也没告诉安桐他们闲聊的内容。
不到十分钟,单人间的病房门再次被推开,程风提着一个布袋和病历夹走了进来。
他身后,是步行缓慢的安襄怀。
清醒之后再次看到父亲,安桐不动容是不可能的。
但相比之前的激烈起伏,她已经能够控制情绪,除了说话的语气透着小心翼翼,“爸,您的病……”
安襄怀看向安桐的眼神,复杂到无法描述。
心疼、愧疚、自责、遗憾,不一而足。
“好多了。”安襄怀放下手里的玻璃杯,侧身坐在床尾,目光望着安桐,又说道:“只是微创的碎石小手术,再过两天就能出院,你……”不用担心。
最后几个字,难言地梗在喉间。
安桐抿着嘴角,直视着父亲的眼睛,似乎在等着下文。
“快到中午,您如果没安排,我和医院打声招呼,不如一起出去吃个饭?”
这话是容慎提议的。
安襄怀转首看着面前的男人,就算在佛院避世几年,识人的眼光依旧没有退步。
此人气质内敛,言谈举止滴水不漏,看似淡泊从容,其实只是表象。
真正淡泊明志的男人,不会有他的风姿气度,包括举手投足间所体现的掌控欲,绝非一朝一夕能够锤炼而成。
这样的人物,若放在基研三处,怕是也不能小觑。
安襄怀静默几秒,再次对上安桐噙满期冀的视线,喟叹着应下了邀约,“那就麻烦你了。”
中午出去共餐,最开怀的莫过于安桐。
连带着情感剥离症状的后续影响似乎也减轻不少。
中午十一点半,一行四人离开了香江卫生医院。
安襄怀如今的身份是僧人,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僧衣,走在路上免不了引人侧目。
吃饭的地点,容慎特意选了一家偏远的养生菜馆。
无论安襄怀有没有还俗的打算,目前而言,饮食起居方面还是要遵守佛门教规。
清淡的养生斋菜一一摆上桌,安桐特意坐在安襄怀的隔壁,眼神偶尔落在他脸上,却又夹着几分拘谨。
直到她端起碗筷,一碗清汤赫然跃入视野。
安桐顺着那双手看去,恰好听到安襄怀开口,“这几年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瘦成了一把骨头,你妈要是还在,指不定怎么怪我。”
“我……”
话音刚出口,安襄怀又往她的碗里夹了几块青菜,“多吃青菜,小小年纪挑食不好。”
安桐什么都没说,吃下他夹来的菜,又端着汤碗低头喝汤。
只是吧嗒吧嗒的水滴声尤为清晰,眼泪混着汤,全被她喝了下去。
这般父爱的关怀,是谁都无法取而代之的。
哪怕容慎给她的爱护足够多,与亲情二字终究不可同论。
安襄怀术后未愈,吃不了太多食物,一碗羹汤后,便放下了汤匙。
这时,容慎在桌下牵着安桐的手,见女孩抬头,拿过纸巾在她嘴角擦了擦,“吃好了就去洗把脸。”
她一看就没什么胃口,半天一直在低头喝汤。
眼泪断断续续的落下来,倒是没哭出声。
安桐眼眶红红地点头,没敢看安襄怀,闷头走出了包厢。
虽说情绪受到了影响,但她心里清楚,容慎可能有话要和父亲单聊。
安桐来到饭店后院的凉亭,三月的清风夹着阳光拂过脸颊,不刺骨,意外的舒适。
她抬头望着天空,湛蓝如水洗,风过,似乎也带走了那些不好的情绪。
“你这是又哭了?”
程风的声音猝不及防,安桐回头的刹那,一个巴掌大的冰袋递了过来,“敷敷眼睛,听九爷说,明天要回西霄山大宅,可别盯着俩熊猫眼,多难看。”
安桐:“……”
她没多说,顺从地接过冰袋贴在右侧眼角的位置,“今天谢谢你。”
在医院病房,她陷入症状没有意识。
后来看到程风帮忙把父亲的住院衣服都拿过来,于情于理,都应该道个谢。
“谢我干啥。”程风从裤兜里摸出烟盒,点燃时瞥着安桐红肿的双眼,“小安,你别怪我多嘴,你爸出家前好歹也应该把你安顿好再走,现在这叫什么事……”
第187章 :自私
安桐知道程风在为她抱不平,但私心里,还是想替父亲辩解几句,“他走之前其实做了安排,是我自己没处理好。不过现在,都过去了。”
程风叹气,不经大脑地说了句,“除非他还俗,这事才叫过去。”
……
约莫十来分钟,程风接到了容慎的电话。
结束后,他偏头道:“走吧,九爷他们已经吃完了,在停车场等我们。”
安桐攥着冰袋点点头,心里不禁好奇,他们私下都聊了什么?
上了车,程风直接将安襄怀送回了医院,安桐想跟下去,却被制止,“回去吧,这几天还要输几瓶术后消炎药,等出院你们再过来。”
安桐握紧座椅扶手,感觉这是托词。
当年父亲就是以去寺庙祭拜为理由,结果一入佛门就剃度出家。
他确实在离开前给她做了安排,一笔巨款,和家里的几套房子,除此外,只说了一句话:
——桐桐,你已经十八岁,是个成年人,即使爸爸不在你身边,相信你也能照顾好自己。
回想起过去,安桐的脸上浮现出执拗的神态,“我送您进去就走。”
“你这孩子……”安襄怀似有无奈,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败下阵来,“那就送我上去吧。”
安桐情绪一松,匆匆忙忙地下了车。
跟着安襄怀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车座里的男人。
容慎勾起薄唇,似鼓励般颔首道:“快去快回。”
安桐抿嘴一笑,赶忙跟上了安襄怀的脚步。
即便她有所克制,也早已喜形于色。
程风从驾驶室回身,看着自家九爷老成持重的做派,忍不住问道:“九爷,安襄怀还俗的可能性有多高?”
男人投来一记高深的眼神,“怎么突然这样问?”
“您就别跟我打马虎眼了。”程风往窗外看了看,确定安桐跟着进了住院部,才毫无压力地说道:“夫人不在状态没看出异常,我可是看的清清楚楚,您是不是有让他还俗的意思?”
容慎没搭腔,反而摸出烟盒放在手中把玩。
就在程风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男人意味不明地开腔:“是否还俗还是要看他自己的决定。”
程风闪了闪神,不置可否。
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九爷善于掌控人心,他可从来都不会把选择权交给别人。
连他都看得出来,小安情绪的反复,症结来自于安襄怀,更别提老谋深算的九爷了。
另一边,安桐亦步亦趋地跟着安襄怀走进病房。
那双眼睛借着午后的阳光打量着双鬓染白的父亲。
其实只有三年多没见,父女之间却仿佛有难以跨越的天堑沟壑,安桐总想说些什么,又怕下一秒父亲又避而不见。
“桐桐,你过来。”
如果说安桐心里还有犹疑和顾虑,那么一句‘桐桐’足以打消这份隔阂。
十八年的骨肉亲情,不会因为后来三年的空白而变得生分寡淡。
安桐疾步走到安襄怀跟前,红着眼,小声叫他:“爸。”
安襄怀站在窗前,抬起的手略微迟疑,最后还是落在了她的肩上,“他对你好吗?”
安桐知道他说的是谁,不假思索地点头,“很好。”
“这几年,是爸对不住你……”话没说完,安襄怀沙哑的声音已经泛起了哽咽。